张嫣挨着母亲坐下,将头埋到鲁元怀中,“昨儿个真是吓死阿嫣了!”

鲁元想起昨日生产时的情景,一瞬间露出凄然神色,很快掩饰住了,笑着将儿子交给乳娘丛娘,牵起女儿的手,“阿娘要谢谢阿嫣呢,昨儿个要不是有阿嫣,阿娘大约就…”觉着不吉利住了嘴,顿了顿,柔和笑道,“阿娘想呀,不管在什么地方,只有有阿翁阿娘,还有阿嫣,阿嫣的弟弟,就是我们最完美的家了。阿嫣,你说是不是?”

张嫣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阿嫣是个好孩子,咱们一家人,如今我带着你和弟弟住在椒房殿,总算过的还好,只是不知道你阿翁一个人在外头怎么样了?阿娘如今没法子出宫,你代阿娘出宫去看看你阿翁,好不好?”

刘邦立汉之后,在渭水南岸立长安城,作为大汉的都城。关中因楚汉连年征战之故十室九空,长安初始之时,亦十分凋敝,到如今经过数年的经营,已经成为天下最热闹的城市之一了。

张嫣从一辆青帷玄漆马车中掀起帘子张望章台街上熙攘人群,惊叹道,“真热闹!”

一只青袖的手从身后伸出来,替她将帘子挽起,刘盈笑道,“东市比这儿还要热闹些呢,什么时候有空,舅舅带你出来玩就是了!”

张嫣面上的笑容淡了一下,回过头来,朝着刘盈有礼道谢,“那阿嫣就谢谢舅舅了!”

刘盈微微怔忡,面前女童眉目如画,语笑生香,礼仪话语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但他却清晰的觉得,自昨晚椒房殿中别后,她便对着自己疏淡起来。这疏淡极其细微,却在二人之间划下一道浅浅鸿沟,让自己无法再度亲近起来。

自己好像没有得罪过这个小丫头的地方呀?刘盈古怪的想,这个小丫头究竟在闹哪门子脾气?

御人“吁”了一声,将马车在函里一栋宅子门前停了下。管家上前轻声禀道,“殿下,吕六郎君已经在里面恭候多时了。”

刘盈点了点头,“跟他说一声,我马上就过去。”

张嫣拎着裙裾踩着小厮奉上来的杌子下了马车,回头朝着刘盈施礼道,“阿嫣多谢舅舅带我过来,那,我就去后院看我阿翁去了?”

刘盈点了点头,吩咐小厮,“带赵国翁主去赵王处。”

赵王张氏一系经营数代,自培养了一批忠心下人。此次虽遭逢大难,大部分留在襄国,却有老管家张襄领着自己的儿子张敬和干练家人张宪、张达跟了过来奔走伺候。另有田叔等十几名宾客剃光头发,扮作张氏家人,穿赭衣戴锁链追随着张敖囚车跟到长安,如今都住在这间宅子中,期盼着张敖最终获释。

张嫣随着小厮重葛在宅子游廊中行走,来到后院东厢前,看着东厢的门帘打起处,露出房中堆积如山的竹简,张敖立于竹简之后,捧着一卷书对窗而立,背影磊落孤傲,如同一只被放逐的鹤,遗世孤高悲哀长鸣。

“阿翁。”张嫣右手压左手,朝着张敖恭敬行了一个拜礼,“女儿见过阿翁。”

张敖回过头来,看见她,眸光带着一丝讶异,“阿嫣,你怎么来了?”

“阿娘担心阿翁,托了舅舅带我过来探看阿翁。”

张敖怔了怔,“你舅舅也过来了?”

“是。”张嫣眨了眨眼睛,“如今舅舅就在前堂呢,阿翁可要过去看看?”

“不用了。”张敖唇边逸出一丝苦笑,经此遭变故,颇有些心灰意冷,“我这样的罪臣,去见太子殿下做什么呢?”

他抬头望着张嫣,见女童跪坐在室中榻上,娟妍秀美,面上神情一片懵懂,不由泛起一丝隐忍的怜惜,“你一路来长安,可受了苦?”

“不曾。”张嫣答道,“阿娘和涂姑姑将嫣儿护的很好。”

张敖的唇边泛起一丝浅浅的微笑,“你如今住在宫中可还习惯?”

“还好。阿婆和舅舅对嫣儿都很疼爱,只是。”张嫣抬头看了张敖一眼,“阿翁不在身边,阿嫣和阿娘都十分想念。”

张敖明显的怔了怔,眸中露出一丝感念仓惶情绪,连忙打住了,咳了咳嗓子转而问道,“这些日子,阿翁不在身边,你都做了些什么?”

女童的声音甜美清脆,“我这些日子陪着阿娘,且跟着涂姑姑读书习字,如今《急救篇》已经学到第三卷了。”顿了一顿,“若是得空的话,阿嫣还想着学一些琴。”

他消瘦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欣慰道,“阿嫣经过这场大难,果然懂事了不少。”

张嫣从坐榻上抬起头来,望着张敖,“阿嫣只想着一家人团聚。阿翁,阿娘很担心你,她让我转告阿翁,家中一切都安好,阿翁不必以我们为念,只要照顾好自己即可!阿娘和我。”她低下头去,脸红了一下,“等着阿翁无罪释放,接我们出宫团聚的一天!”

“满华。”张敖苦涩的微笑,念起这个名字,及生产时妻子苍白的脸颊,“今生得娶你的娘亲,是为父之幸。”也是为父之劫,“你回去转告你阿娘,嘱她不必担心,此事之后,我自会接你们母子三人回家!”便转过身去,不再看自己的女儿。

张嫣坐了良久,无奈拢袖拜退。

重葛在外面廊下等候,见她出来,忙迎了上来,笑着问道,“张娘子要去哪儿?”

张嫣笑着问道,“我舅舅如今在哪儿?”

“殿下如今应是在正堂。”

“那好。”张嫣侧身而立,娇俏道,“你领我过去吧!”

天空色泽明净,和风煦暖,一双不知名的鸟儿落在宅子檐角之上,叽叽喳喳的叫着,音调活泼欢快。张嫣吐了口气,如果她注定要在这个时空生活下去,当然是希望自己一家人都安好的。在她看来,这个王位虽然诱人,但若强留在手上,无异于杀身之器,倒不如放弃,退一步安于侯爵之位。这一次风雨过后,想来自己一家人便能够安好度日了!

第8章 角力

正堂之中,刘盈与吕禄对坐而弈,将一粒白色棋子扣在棋盘之中,发出玉石相撞之声,“表兄此去商山如何?”

“不要提了!”吕禄的声音懊恼,“那四个老匹夫,任我好说歹说,都不肯前来,要不,殿下,我想着干脆着些人去把他们捆回来。”

刘盈皱眉思虑片刻,重又落下一子,“此事不妥。”

“请商山四皓出山是留侯的主意,此四人乃是故秦遗贤,昔日父皇也曾请过他们,却被他们婉拒。若我们能请得他们,便可证明民心向背是在我们身上,到时候,便是父皇,也不会轻易再打易储的主意了。若是我们强求,就达不到这样的效果了!”

“那。”吕禄顿了顿,不甘心道,“我们当如何办呢?”

刘盈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孤打算——亲自去请一趟他们。”

他抬起头来,看见张嫣随着重葛向着堂上而来,朝着吕禄摇了摇手,笑着道,“阿嫣,你和你阿翁说好了?”

“嗯。”张嫣点了点头。

“要喝点什么?”

张嫣想了想,“上点茶吧。”

刘盈一笑,吩咐韩长骝,“让人奉茶羹上来。”

韩长骝应诺退下,不一会儿,转身捧了错银茶鼎上来,分别用朱漆凤纹碗盛了,奉到刘盈、吕禄、张嫣面前。张嫣瞧了韩长骝一眼,笑道,“谢谢。”

韩长骝受宠若惊,笑道,“这些都是奴婢应当做的,哪里敢当县主的谢呢?”

张嫣抿嘴笑笑,捧起朱漆碗,见着里面黑呼呼的茶羹,不由怔了一下。

这个时代的茶羹,虽也唤作茶,却和后世的绿茶相差甚远,反而更像是一种粥品,里面除了未经炒青的褐色茶末外,尚加有粟米,姜,茱萸等各色调料。张嫣闻到一阵甜腻气息,眉头不由微微蹙起,勉强着自己饮了一口,只觉得各色调料的味道混合着泛了上来,十分古怪,茶叶的清香被彻底掩盖住,半分不显,不由大皱眉头,忙将面前朱漆盏推开。

刘盈觑着她的神情,只当她是为张敖的命运担忧,开口安抚道,“你就放心吧!父皇既然没有再度收押你阿翁,想来此事便已经雨过天晴了!”

张嫣怔了怔,笑着道,“若是如此便是再好不过了!只要阿翁安好,阿娘和我也就放心了。”

鲁元产子后的半个月,一道皇帝诏书发到函里,罢黜张敖赵王之位,以长安宣平门虚指,改封宣平侯。

厢房门户紧闭,张敖自接了诏书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肯出门。

大管家张襄带着一众从人跪在院子中,对着厢房泣泪伏身求道,“大王,你就出来吧!”

过了许久,漆门方从内打开,张敖从中走出来,平静的对院中的众从人道,“从今之后,这世上再也没有赵王张敖,只有宣平侯了!”

“大王。”张襄眼泪滚滚而落,“奴婢等知道了!”

他的目光掠过院中赭衣光发的田叔、孟舒一众宾客,扬声道,“当日陛下严命赵国宾客不得跟随我入京,众宾皆不敢违旨,唯有卿等十余人自愿剃光头发,戴上刑具跟着我的囚车跋涉到长安,卿等忠心,敖甚为感念。如今敖已然不再居赵王之位,不能够再养着各位。敖已向陛下上荐书推荐卿等,若天诚厚待,陛下愿意启用卿等,是我与卿等之幸;若终究没有结果,敖也愿奉上厚资,让卿等离去。”

田叔等人黯然对视片刻,知道这便是最后的结局了,左手压右手,朝着张敖行礼,亦朝着张敖诚心的拜了下去,“多谢主公恩德。”

“姐夫终于无罪开释,我们也就放心了!”

椒房殿中,刘盈听到了何贯捧着诏书去函里的消息,终于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笑道。

“总算是告以段落了!”吕后喟叹道,之前张敖生死不明的时候,她为女儿和外孙女担忧,一心想营救张敖,倒没有时间考虑太多,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放松下来,想起张敖如今只是个白身侯爵,便生出了一些不满,“当初将你阿姐嫁给张敖,便是指着你阿姐日后能做个王后,一辈子富贵安平。如今竟遭了这码子事,从此以后,你阿姐便只能是一个普通的侯夫人,在长安这么多侯夫人中毫不显眼,甚至张敖如今连一块封地都没有,真是太委屈了!”

刘盈凤眸微微黯然,父皇兴汉之后,大肆分封诸侯,除宗亲外,尚有几位功绩最高的臣子和故六国势力被封了异姓藩王。这些诸侯王分土而治,在领国之中权势极高,相当于国中之国。父皇初平天下的时候尚可,渐渐的坐稳了大汉江山,便觉得这些异姓诸侯王分薄了刘氏应得的疆土,起了罢黜异姓王的想法。张敖黜赵王位便是因着帝王的这种想法,与贯高等人谋反并无多大干系。让阿姐失掉赵王后位的,究根到底不是张敖,却是他们的父皇刘邦。

“母后。”他柔声笑道,“阿姐和姐夫夫妻情深,无论是王后还是侯夫人都是虚的,只要姐夫对阿姐和阿嫣阿偃两个好,其他的就不必计较了!”

“也是。”吕后点了点头,将此事放下,抬头看着刘盈,“你已经决意亲自去商山了?”

“嗯。”刘盈道,“商山四皓乃世中大贤,我须亲自走一趟,才能显示自己的诚意。”

“这样也好。”吕后从殿中上首走了下来,“你身为大汉皇太子,想要离开长安一段时日,须得先向皇帝禀报过。”

玄地牌匾上“大夏殿”三个篆字铁画银钩,十八盏青铜宫灯将殿中照耀的明亮无比,刘盈掀起裳缘,在朱红团花地衣上跪下,对着丹墀御座箕踞而坐的刘邦恭敬的拜了下去,“儿臣见过父皇,父皇长乐未央!”

“盈儿啊。”刘邦抬起头来,咳了几声,“起来吧。你怎么到朕这来了?”

“儿臣今日在朝上,听到父皇咳了几声,想着父皇身子可能有些不适,去椒房殿见过母后后,便过来看一看父皇。”

刘邦怔了怔,“难为你有心了。”他虽宠爱三子如意,但对嫡子终究也有着几分疼惜之情,此时闻得他关怀话语,心中妥帖,笑道,“朕不过是偶感风寒,歇个几天也就好了。”

“父皇还是召御医看看吧。”刘盈皱了皱眉头,不赞同道,“父皇如今担着整个大汉,百官子民都望着呢,且你如今年纪也大了,不比从前,还是多加保重的好。”

戚夫人领着宫人登上大夏殿,一袭迤逦的裙裾拖在背后石阶之上,问道,“陛下在殿中么?”声音曼妙犹若莺啼。

小黄门恭敬屈了屈膝,躬着身子答道,“刚刚太子殿下进殿,如今正在西次间和陛下说话呢。”

淡烟清柳一般的眉头轻轻蹙起,戚夫人点了点头,“你下去吧!”

她从大夏殿后门进了殿,走到次间珍珠帘子下头,听着殿中的话语,“…儿臣想去郦邑探看大父。”太子刘盈沉静的声音传来。

“你倒是孝顺的孩子。”刘邦笑道,“也罢,既然你有此孝心,朕便…”

戚夫人心下定了计较,一把掀开帘子进了殿,嫣然笑道,“陛下。”

“妾在神仙殿等了许久,见陛下还没有回来,等的不耐烦了,便自己过来看看。”挨在眉开眼笑的皇帝身边坐下,“你欢不欢喜呀?哟。”仿佛才看到刘盈的样子,忙起了身,浅笑着退了一步,点头示意道,“原来太子殿下也在这儿啊!”

刘盈朝戚夫人施了一礼,“夫人安好。”

“太子不必如此。”戚夫人侧身微避,“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夫人,如何受得太子殿下的礼呢?”

“爱姬过来。”刘邦笑着道,“他虽是太子,你也是他正经的庶母,受他这一礼,也是该当的!”

刘盈的凤眸微暗。

戚夫人在刘邦身边重新坐下,笑吟吟道,“不知道陛下和太子殿下刚刚在说些什么呢?”

“哦。”刘邦握着戚夫人雪白纤嫩的柔荑,不在意笑道,“太子刚刚向朕请旨,想要去郦邑探视太上皇。”

“哦。”戚夫人目光荡漾如一波春水,抬头望着年轻的太子,“太子殿下倒真是孝顺。”若有所指笑道,“只是妾有几分不明白,太上皇在郦邑一切安好,殿下身为孙子这般计挂,莫非是指责陛下对太上皇不孝?殿下早不提晚不提,却在如今提起去这件事情,不会…是拿太上皇当幌子,私下里有着其他打算吧?”

“夫人说笑了。”刘盈微微绷紧了下颔,“太上皇思念故乡,久欲东归,父皇不忍父亲远离,于郦邑仿丰县造城,父慈子孝,已是千古佳话。父皇乃大汉君主,为国事所累,不能常去探看太上皇,诚为憾事,盈身为子孙,代父皇去探看,不是应当之理么?”

“太子和太上皇祖孙情深,日久相处,自然比旁的后来出生的皇子更念着太上皇一些。”吕后一身庄重的皇后礼服拢着袖子从大殿正门走了进来,“戚氏。”轻蔑道,“你着实是想的太多了!”

她朝着丹墀御座上的刘邦恭敬的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哦。”刘邦敛了目光,淡淡道,“哦,皇后也来了!”

吕后笑道,“戚夫人都来了,臣妾这个皇后怎么能不来呢?”

“皇后姐姐实在多虑了。”戚夫人娇声浅笑,垂眸微微委屈,“既然皇后姐姐这么说,便当是妾想多了吧。妾也不过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吕后心念电转,仰首淡笑,“盈儿忽然起了去看太上皇的主意,本是因着阿嫣的缘故。昨儿在椒房殿说起太上皇,阿嫣便有些郁郁,臣妾追问于她,她才道是她这回回长安,已经是见过了阿公阿婆,太上皇这位曾大父却是还没见过的,身为小辈,实在是有些不安心,盈儿喜欢她孝顺,再加上着实有些时日没有见太上皇了,这才答应了。”

第9章 嫣慧

“哟。”戚夫人长袖掩面,微笑道,“赵国翁主真是可怜,不过是个小小孩子,却被拿来当借口。”

“好了。”刘邦将碧玉盏摞在云纹错金案上,发出“砰”的一声,一双眸子深浅不定,“究竟是与不是,将阿嫣召来一问,不就知道了么?”

抬头吩咐道,“宣张娘子前来。”

殿中小黄门恭声应道,“诺。”

张嫣一身玉色齐纨撒花小衫,系着墨绿六幅夹撷团花长裙,随着领路的小黄门行走在长乐宫的宫道上,好奇问道,“不知道皇帝阿公召我前去,是为了什么事情?”

小黄门回过头来,客气但有些疏离的笑道,“陛下的心思岂是小人能够知道的?大夏殿就快到了,张娘子还是快些,让大家和皇后殿下、戚夫人等久了可就不好了!”

张嫣进了大夏殿,对着上座描金龙凤背屏前箕踞而坐的刘邦拜下去,“阿嫣见过过皇帝阿公,皇帝阿公长乐未央!”

“起来吧!”刘邦笼着手随意道,张嫣谢了恩起身,又朝着一旁的吕后拜下去,“阿嫣见过…”

话还没有说下去,胳膊上便一沉,已经是被吕后扶住,笑着道,“小孩子家家,不用见礼了。”她望着张嫣童稚可爱的容颜,眸中闪过一丝怅然,“论起来,阿嫣今年都有六岁了,太上皇还没有见过她呢!”

“吕皇后这话说的未免有些取巧了。”戚夫人截口娇笑起来,“若是你将话都和阿嫣说了,那陛下找阿嫣过来相询还有什么意义?”

吕后淡淡道,“我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戚夫人既然不信,就问吧。”

大夏殿中十八盏青铜宫灯齐齐燃烧,将描金龙凤背屏映照的愈发光亮,吕后与戚夫人各据一隅,刘邦坐在御座之上,神色微微肃穆,看不分明。

张嫣心念转动,见戚夫人从御阶上下来,走到自己面前,笑着问道,“赵国翁主在宫中过的好么?”

烛光摇曳,照的戚夫人纤手如玉。

她弄不大清楚眼前阵仗,便谨慎的按着最保险的答案回答,“阿嫣和阿娘都很好。”

“那便好。”戚夫人矜持笑道,声音曼妙,如同雨后春莺啼啾着一支动人的曲子,“如今冬日渐了,春了,渭水岸上的春色美极,陛下与我年年这个时候都要去乐游原赏春,我素喜欢阿嫣,不若我向陛下求个情,到时候带着阿嫣一块儿去?”

张嫣怔了怔,做羞赧状微微低下头去,却在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飞快的睃了吕后和刘盈一眼,见二人立于背光之处,见吕后眸光深幽,看不出悲喜,刘盈眸中却闪过一丝明显的焦虑之色,心知戚夫人这话中必定藏着不知名的陷阱,等待着自己踏上去后引爆,以此来攻击吕后和刘盈母子。

自己该如何回答呢?

张嫣的心中微微焦灼起来。

的确,自己不希望日后嫁给刘盈,重蹈孝惠张皇后的悲剧命运,但这并不代表着,自己希望刘盈在与戚夫人如意的夺嫡之争中失败。和刘盈的婚姻,以及刘盈是否能够继承皇帝之位,本来就是两件事情。在这个皇权和血缘大行其道的年代,张氏一族早就因为鲁元公主的关系和皇太子刘盈绑在一处,刘盈若荣耀,则张氏也会分享他的荣耀;相反,若他受损,已经失去了赵王之位的张氏一族怕也不会有好下场。

因此,哪怕只是为了自己,张嫣也是十分希望能够帮助刘盈度过这一关的。

但自己突如其来的被宣召入大夏殿,完全不知道这场纷争的前因后果,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呢?

“怎么。”戚夫人见她许久不言,唇边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回头朝着刘邦娇声道,“陛下,我便说阿嫣是不知情的么?”

电光石火之间,张嫣的脑袋高度运转起来。

刘盈此时来大夏殿,究竟是想要什么呢?

他想要亲自去商山说服四皓,自己是知道的。但他身为大汉皇太子,想要离开长安远赴商山,自然不是随意便可成行的。想来是需要经过刘邦的同意。

自己刚刚入殿行礼,吕后赶上前搀起自己的时候,曾提起了一句太上皇。

吕后绝不是蠢笨无谓的人物,在这皇帝刘邦面前、戚夫人步步紧逼的关头,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不可能是无意义的闲谈,中间必定包含着某些提示。

将这两条线串了起来,“哪儿的话。”张嫣抬起头,天真无邪的笑起来,“阿嫣只是不知道戚夫人问的话是什么意思,一时间有些懵了罢了。”

“乐游原的风景阿嫣是很想观赏的,只是不知道阿公和夫人是什么时候去?若是这两天,只怕阿嫣便去不成了。前些时候,阿嫣和阿娘闲聊,阿娘说起太上皇,说她好久没有见大父了,如今回了长安,却因为生产的缘故,不能到郦邑拜见大父,很是不孝。阿嫣心疼阿娘,便去和阿婆说,愿意代阿娘前去郦邑探望曾大父…”

她的话声童稚清脆,如同珠落玉盘,刚刚说了一半,便见殿中刘盈和吕后同时微不可见的松了口气。

“怎么。”她住了嘴,怯生生道,“阿嫣是不是给阿婆和太子舅舅添麻烦了?”

“你——”戚夫人一时受挫,怒道,“你说些什么胡话?”

“好了。”御座之上,刘邦按着额头喊了一声,“阿嫣只是个六岁的孩子,难道会说谎不成?”他瞪了戚夫人一眼,示意戚姬收敛,甩着袖子从御座上起身,“盈儿既然要去郦邑,便让他去吧!”瞟了张嫣一眼,“阿嫣倒是个有孝心的孩子,既然想去拜见太上皇,就跟着去吧。”

他转身而去,将吕后和戚夫人尽都留在殿中。吕后瞟了戚夫人一眼,嘲讽道,“这世上总有些人,疑神疑鬼,不乐意顺顺当当的过日子。”

戚夫人冷笑挥袖,“咱们走着瞧就是了!”

吕后睇了刘盈和张嫣一眼,淡淡笑道,“咱们也走吧!”

甫一出大夏殿,张嫣的一张小脸便瞬间垮了下来。

刘邦既然发了这样的话,只怕自己这一趟商山之行,便是在所难免了!

苍天作弄人的命运,总是不由人做主。自己刚刚在心中作出了远离刘盈的决定,就偏偏发生了这件事情。大夏殿中,戚夫人在刘邦面前对吕后和刘盈发难,自己不得不为之描补,间接造成这趟逃不掉的商山之行。从长安到商山,来回往返总是要好长一段时间,若是在这段日子里,自己与刘盈一路同行,同食同止,又怎么还疏远的起来?

最最可气的是,她跺了跺脚,这一趟商山之行,明明不是自己想要的,但在旁人看起来,倒是自己求着刘盈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