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一样了?”

刘盈烦躁的动了动腿脚,“如果是面对敌人,再多的挫折,朕都不会畏惧。可是。”他的眸中透出一点软弱迷茫,“若那个人是你嫡嫡亲的母亲。”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能怎么办?

正因为是血脉相连,所以不能放弃,不能妥协,不能背离,不能…

不能面对。

他伸手抚额,“朕永远都想不通,杀人亦不过头点地,她就有必要做到这么狠决的地步?”

“为什么?”张嫣冷笑扬声道,“那你可得去问先帝。”

“阿嫣。”刘盈吓了一跳,扬声斥道,“你不得对先帝不敬。”

“无礼?”张嫣瞥过他一眼,“陛下大概忘了,只要我觉得有理,纵然是先帝在世时,我也是敢在他面前说话的。而今日太后与戚夫人闹到这样惨烈的地步,不得不说,当年先帝也要付上一半的责任。”

“你这是欲加之罪。”

“呵呵。”张嫣笑着摇头,“陛下是男子,所以不懂女子在想什么。古语有云,‘齐家,治国,平天下。’先帝在后两者做的都算出色,偏偏在齐家之上,端不平水,于是埋下祸根。先帝宠爱戚夫人,于是放任她挑衅皇后,甚至…他若是真的为戚夫人好,就该教她知进退之道,明处事之分。很多时候,家庭就像一个国家,为人夫需有平衡之道,正妻无宠而擘妾当道,焉有不取祸之理?”

“照你这么说。”刘盈苦笑道,“丈夫在自个家中也要兢兢业业,不能随心,岂不是太辛苦?”

“比不上女人辛苦。”张嫣扬眉,忽的冷笑,“还是,在你们眼中,女人就是一个消遣,根本就不必管她们的喜怒哀乐?”她瞧了瞧凌乱的御榻,“陛下可还记得,昨夜躺在这张榻上的女子,她叫什么名字,长的什么模样?”

“这——”这回刘盈是真的尴尬了。

“所以啊。”她撇撇嘴,将声音放的很轻,“男人,都是这样的。一方面痛苦于不能理解那些为上代恩怨所误的女子,另一面又在制造别的女子的痛苦。”

“阿嫣。”刘盈恼羞成怒,辩解道,“朕是大汉的皇帝,召宫女侍寝,本是常事。”

而对于未央宫中如云的妙龄宫女而言,能受到皇帝的宠幸,也是一种荣幸。

“可是那些宫女也是人。”张嫣针锋相对,“她们也有感情,对你而言是常事的事情,对她们而言,要付出一辈子的代价。而舅舅你甚至连她们叫什么名字都记不得,你就不觉的很残忍么?”

“好了好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于是心虚,还是因为和自己年幼的外甥女谈论帷幄之事,浑身不自在,刘盈板脸道,“不说这个了。是母后让你来的么?”

他苦笑一声,将面容深深埋在掌间,“朕都已经将她要的都交给她了,她还想做什么?”声音充满厌弃。

张嫣仰首望着他,“你又知道太后想要做什么了?”

“不过是争权夺利的事罢。”

母亲喜欢弄权,她总要所有的人事都在她的控制之下井井有序的运转,而容不得一点不如意,哪怕,那个人是她的儿子。

“不是这样的。”张嫣摇头道,“至少,不仅仅是这样的。”吕后固然喜欢权利,但是,没有一个女人是不在乎情感的,哪怕,那个女人是刚强,铁血的吕后。刚硬和柔软是吕后的两个面,缺了其一都不能构成完整的她。

“舅舅。”张嫣忽发奇想,“你到底在气什么呢?——是气戚夫人无辜惨死,还是,气太后刚刚允诺了你,转过头来又马上破坏了承诺?”

刘盈怔了一怔。

他真的有些不懂母亲。

倒也不是真的如张嫣所说的那般伪善,对于戚夫人的惨死,他的确有满腔的不忍与同情,但是在这不忍与同情之中,他扪心自问,有几分怒气是来自于对母亲的失望?

在母亲的强势之下,他已经做了让步,为什么,母亲还是不肯相饶。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他许下诺言,却在转身之后轻飘飘的放弃,仿佛心中一点都没有自己这个儿子这样。

“你瞧。”张嫣瞧着他,眼光带着一点点的通透,“陛下在惩罚自己,然后让太后难过,以此来报复太后。可是这样的陛下也是知道太后是爱你的,她才能跟着难过,是不是?”

“不是。”刘盈一时啼笑皆非,怎么他背负无法消解的心结,在她的口中,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酒一样的无理取闹小题大做。

“阿嫣,不是这样。”他望着女孩,严肃道,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自己竟将这个自己一直以为是孩子的十岁外甥女当作了可以平等交流所思所想的对象,“朕…我只是,突然觉得,这个大汉,有没有我,都是一样的。我拼命想要保护的如意,最终还是死去。我希望戚夫人能够安老长陵,母后却罔顾了我的愿望。”他的声音微微陷入迷茫,“如果,我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那么,我又谈何保护这个国家,以及国家的百姓。事实上,就算没有我这个皇帝,所有的国事还是会照常的进行。文武百官各行其位,而母后能够将他们统治的很好。”

“那么。”他低低道,“我这个皇帝,到底是做什么的呢?”天光在他身后投下一个寥落的背影。

“才不是这样。”张嫣从背后拥住少年并不厚实的身子,激动道。

“阿嫣?”刘盈有些讶异,伸手去拿开她的柔荑,然而少女却将半边脸颊放在他的肩膀之上,啜泣道,“谁说舅舅没法子保护人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们的一种保护。”

“因为有你,太后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后。长公主才是荣华尊贵的长公主。你若不在,也许,我们就什么都不是。孤儿寡母受人欺。你也看到了,先帝故去,戚夫人与如意落到什么下场。你若不幸早逝,说不定,那就是我们的前车。——男儿在世,可以什么功业都不要,但至少要保全自己的母族,妻族与后人。你也不想你身后,太后和阿母受人欺凌么?”

“而且。”她的声音渐渐变的有些冷酷,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见的声音悄悄道,“若是想要坚定无畏的保护人,你首先就得,自己变强。”

只有让自己成长的足够强,才能够让自己的意愿真正的贯彻下去。很多时候,你的亲人同时意味着就是你的对手。凭什么她可以畅通无阻的进入这个寝殿,因为在两宫中,吕太后的权威,太盛。

这对于刘盈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在他登基为帝之前,在世人眼中,吕皇后与太子是一体的,在维护吕雉的中宫之位与刘盈的太子之位之上,他们的利益是全然一致。纵然吕后强势一些,也没什么不好。反而能够弥补刘盈个性里的不足。

但是,强势在刘盈登基之后便完全不同。一个强势的太后,必然在某种程度上损减帝王的威严。别的不提,在刘盈表现出明显的护卫意图的情况下,太后的手下,依旧能堂而皇之的进入宣室,并鸩杀如意。这至少说明,在皇帝所居未央宫中,宫人惧怕吕太后,更甚于年轻的皇帝。

刘盈身子微微震了震。

良久之后,刘盈方淡淡道,“母后那么强势的人,也需要朕保护么?”

张嫣破涕为笑,道,“是的。不信你去问她。”

哪怕只是为了儿子,吕后也得点头。

御前总管长骝公公亲自送张嫣出宫,“多谢张娘子。”他咳了一声,借着手势的遮掩,低声道。

“不客气。”她淡淡微笑。“舅舅。”她的眼神中出现一种怀念的色泽,悄悄道,“也曾经点醒过我的。”

她说的是当年在郦邑,夜晚的澧水边,河灯光色迷离的那一夜。

长骝并不清楚这段往事,目光有些茫然。

将近东阙阙门,遥遥的经过郎官署,一行几个郎官服饰的男子入得宫来,远远拱手道,“韩公公好。”

长骝点了点头。

其中一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容貌清秀略带一些稚气,身材纤细。

而在张嫣好奇的视线下,他的脸微微发红,揖道,“闳孺见过张娘子。”

这个名字,让张嫣的心中,咯噔一跳。

第73章 辟疆

她再度仔细打量着这个惠帝时期史上有名的男宠。

平心而论,这个少年长的很漂亮。他的漂亮和如意的漂亮并不相同。如意的是一种精致,团团的孩子气,与人可亲。而闳孺的漂亮是一种柔弱,与人可怜。

张嫣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复杂。

如果没有意外,这个侍中郎官,将成为皇帝舅舅宠信之人,入佞幸传,与惠帝的名字捆绑在一起,一直流传下去。

在她的注视下,闳孺有些疑惑,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并无不妥,于是问道,“张娘子,孺可是有什么不对?”眼神微微茫然而羞赧。

“无事。”张嫣叹了口气,移开了目光。

有汉一代,将狎戏娈童当做平常事,上层权贵诸侯在府中豢养一二个男童,就像吃饭喝水一般的平常,并不会让百姓觉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可是,张嫣将那个漂亮少年和刘盈联系在一起想,不由得打了个颤,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她无法觉得平常啊。

“长骝。”张嫣落后了一步脚步,回头对御前总管道,“适才那个闳孺,如今任何职?”

“唔。”长骝答道,“他是长安郊县良家子,特辟为侍中,在相国官署行赞导之事。”

那么,皇帝舅舅偶尔去相国官署,还是有可能会遇到他了?

“你。”她用手指扣着衣袖,想了想道,“想个法子将他遣开,让他没有机会见到陛下,可成?”

“怎么。”长骝讶异道,“他有什么不妥么?”

“那倒没有,只是…我总有种不好预感。”

这算什么理由,长骝微有不满之色,只是想到今日皇帝受她恩惠,自己心中正感激,不好连这点薄面都不给。

她欲上宫车,忽回头道,“不如——”

复又气馁,“还是算了。记得,不要对他太打压。”

长骝无法懂她的反复无常,站在道上微笑目送宫车远去,回头吩咐道,“明日起,让闳侍中去天禄阁掌故图书卷拾遗补缺。”

“诺。”

宫车之中,张嫣将手垂放在膝上,随着道行颠簸。其实,她还是对闳孺有些不放心,只要他还在未央宫中,刘盈总还是有可能撞见他的。适才,她本来是想寻个借口夺了闳孺的侍中之职,遣出未央宫,也好一了百了。然而这却不是长骝这个御前主管能做主的了。一瞬间她有一种冲动,借着吕后的名义行事,那么一切倒也简单。

只是,她方方奉劝过刘盈,要在未央宫中加强皇帝的权威,来对抗吕太后。转瞬却连自己都仗着吕太后在未央宫越俎代庖,那未免心口不一。

甚至,她警醒自己,是不是在心中,自己也隐隐默认了这个事实,在皇帝所居的未央宫,吕太后的权威畅通无阻无所顾忌。

那么,她掬了掬发鬓,尽人事,听天命吧。

“病”了整整一季的皇帝终于痊愈,朝堂之上,三公九卿再拜起身后,看着高坐于上的皇帝,井井有序的商议国是。

廷议之后,刘盈单独留下了萧何。

“这些日子,辛苦萧相国了。”

“呵呵,为国效力,老臣怎敢言辛苦。”萧何掩袖咳嗽了几声,声音略略衰颓。

“怎么。”刘盈关切道,“相国身子不好么?”

萧何略有黯然,“从入了秋,就一直有些不好。不提老臣了,倒是陛下,大病初愈,还要好好将养。”

刘盈面上显出微微尴尬来,道,“朕知晓。”

萧何暗暗打量皇帝,见他的眼光清亮,恢复了初登极之时的锐气,心中大慰,笑道,“如此,就好。”

刘盈放下手中奏章,“相国既身体有大碍,开年初的上计,诸事繁琐,还是请人代劳为是。待相国病愈,朕还要继续倚重。”

“多谢陛下眷顾。”

“那么,萧相国觉得哪位卿臣适合统领上计事宜?”

“淮南相张苍细心稳重,可堪此任。”

“张苍么?”刘盈扣了扣案,摇头道,“不行。淮南王尚年幼,须得能臣辅佐,才能安定淮南。”

萧何微微苦笑,这个皇帝,倒真是友爱兄弟到了一定地步。“只是,以张苍之能,只放任于地方,实在可惜。”

“过几年再说吧。”

出宣室的时候,萧何忽然回头,遥拜道,“陛下大病康愈,文武百官都极欣慰。”

刘盈怔了怔,笑道,“朕知道了。”

萧何是在告诉他,对文武百官而言,皇帝,和太后,是不一样的。

太后,因为是皇帝的母亲,所以尊贵。但是,这个大汉的主人,毕竟是皇帝而不是太后。

他们冀望皇帝能够掌握实权,而不是太后领国事。

如果终有一日,帝权与后权无法避免的产生冲突,那么,朝官会站在皇帝的一边。

皇权尊贵无比,可是朝臣也有朝臣的选择,曾经,他们摒弃了戚夫人而选择了吕皇后和太子。那么,如今他们再度选择站在刘盈一边,而对抗长乐宫中的吕太后。

因之前荒废朝政太久,各地的奏章在宣室殿中的书案上堆成了厚厚一座小山,刘盈埋头读阅,忽的心情激荡,摞下手中竹简,大声唤道,“张偕。”

“陛下。”张偕上前参拜。

“岁首大典一过,你去相国府襄助萧相国主持上计。”

“陛下。”张偕怔了怔,不情愿道,“臣身无寸职,无法服众。”

刘盈摇头道,“若只是官职之因,还不简单?朕可立即除你为中大夫。”

“怎么?”他睨着陷入沉默的张偕,淡淡道,“还是,你想任这个默默无闻的侍中一辈子?”

“朕记得。”他忽道,“还有半个月,你就要加冠了吧。”

张偕再拜道,“是。”

男子满二十加冠,以显示成年。到元年秋九月,正是张偕的二十周岁生辰。

“留侯有无给你取字?”

“尚未。”

“那么。”刘盈忽的一笑,“朕给你取一个字吧。”

“陛下。”张偕终于愕然,哭笑不得的唤道。

一般上来说,男子的表字都是由德高望重的长辈撰取,似张偕长兄张不疑的名字,便是由高帝所赐。虽说由皇帝赐字,是一种荣耀,但是,刘盈到底如今才十八岁,比张偕还要小着两岁,他自己还没有加冠呢。

他于是心里惴惴,心中祈祷着这个终日扮老成稳重,难得露一次少年顽皮心性的年轻皇帝不要太出挑,给自己取个奇怪的表字。

那可是要跟着自己一辈子的。

刘盈取过锦帛,内侍上前磨墨,他提笔悬腕,很快书写完毕,吹干了之后递给张偕,笑视道,“你要不要看看?”

张偕展开帛书,不由一怔。

那上头书着两个大大的篆字:辟疆。

惠帝的性子素来温和,平素书法也便中正冲秀,这两个字却写得凛冽无比,似有杀伐之气。

一瞬间,张偕心中涌起热血。

那是刘盈的志向。也是,他对自己的期许。

汉初最重军功,而军功之高,莫过于开疆辟土。刘盈期待着自己能够为他的志向做前驱,立下开疆辟土,不世之功。

他霍的抬头看向刘盈。

“留侯之位是张不疑的。”刘盈直视着他,承诺道,“朕不会改变。但是,朕希望你能够凭着自己的才能,打下一个新的侯位来。”

“朕不会疑心张不疑,可是,朕要你,为朕,开疆辟土。”

九月,丁辰日。

有司递上缁布冠,萧何将之为他戴上,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拜毕,入东房更衣,复加皮弁冠,祝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三加爵弁,祝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冠礼结束之后,萧何笑道,“辟疆,陛下对你期许甚重,你可莫要辜负皇恩才是。”

张偕再拜道,“诺。”

少年的时候,他也曾苦习击剑之技,其后因种种挫折,改习风雅之事,在书斋研习文章,燕隐公子之名风动长安之时,他胸中的那腔热血,却是被雪藏了太久。

他回过头,看到了兄长。

张不疑立于一边,远远的望着他,眼神奇异。

那之中,有骄傲,有失落,有欣喜,也有怨恨。

他笑了一笑,走出宗庙。

原谅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