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直视着张不疑的眼睛,第一次,没有退让。

我永远敬你是我的兄长,但是,我真的不能因为你,放任自己的一生挥霍而过。

那一天,在宣室殿,陛下质问我道,你礼让兄长,是孝悌了。那么,你朋友的友爱与对国家的忠义呢?

我答不出来。

其实,我真的不能拒绝陛下的原因是,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人。

他徘徊于强势的母亲与皇帝的责任之中,最终走出来了。那么,哥哥,彷徨于你与理想之中的我,是不是也该找一个了断?

无论如何,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走出宗庙的时候,天光刺的张偕微微眯了眯双眼。然后,他看见了侯在阶下的美丽少女。

侍中这个官职,是历史上变化比较大的职位。秦官制中,侍中是加官,为丞相的属官,掌管拾遗补缺、赞导、陪乘、出而负玺以及照料皇帝日常生活等事。多时可达数十人。

很多时候,为了让皇亲国戚能够出入禁中,皇帝便会赐予他们这个加官。但也有平民因特殊才能而征辟的,汉武时桑弘羊13岁就担任侍中。霍去病也担任过天子侍中。

第74章 好女

“楚国翁主。”

张偕垂眸,掩住一丝疏离,有礼道。

黑泉水一般的椎髻在空中荡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刘撷回过头来,“你。”她忽然有些结结巴巴,“加冠结束了?”

“是。”

“那,恭喜了。”

刘撷奉上怀中礼盒,笑道,“为庆祝你加冠,我特意备了礼,你要不要看看。”

“多谢翁主。”张偕道,转身吩咐小厮,“瑞泽,将楚国翁主的赠礼收着——”

刘撷心中失望,勉强微笑道,“我听说,陛下赐你表字为辟疆。”

张偕的神色微微缓和,朝未央宫方向拱手道,“是有这么回事,那是陛下皇恩眷顾。”

“那,我日后唤你辟疆可好?”

张偕看着她期待的神情,心中微软,只是想想此事终究由不得自己心软,否则必将遗误面前女子更多,于是淡淡道,“还是不必吧。我们,本没有相熟到那个地步。”

刘撷便显出羞恼来,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爆发问道,“我就这么不讨你喜欢么?为什么张嫣和刘留都能得你好颜相对。偏偏只对我这么冷淡?”

她正激动的时候,忽有人惊讶喊道,“撷翁主。”

张不疑从廊上转角处走过来,见到她,眉目欢喜,狐疑的打量了二人一眼,开口劝道,“翁主这是怎么了?若是阿偕惹翁主生气了,我让他——”

“不用你管。”刘撷转脸对他吼道,眼中珠泪乱颤,“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这样。你若是为我好,便请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张不疑怔了怔。

良久,他微微动了动唇,苦笑道,“翁主便这么看不上不疑么。”

哪怕,我也是痴心一片,虚位待君。

“是。”刘撷的声音清醒而又残忍,“我很抱歉。但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也没有办法。”

“好。我知道了。”张不疑点了点头,淡淡道,“你们两慢慢聊,我先回去,不打扰了。”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下来,挺直背梁,“我也有我的骄傲。楚国翁主,从此后,我将如你所愿,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刘撷看着他的背影,嘴唇张了一张,想要说话,却最终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她一直将这个庸碌的长兄看成是张偕的负累,甚至因为他,而使自己难得张偕青睐,于是更加厌恶。直到这一刻,才感受到这个沉默男子心中感情的厚重。

可是,她已经辜负掉了。

她心情微微萧瑟,回过头,却撞到张偕锋利如刀的眼神中。

“我很抱歉。但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也没有办法。”张偕拊掌道,声音微微尖刻,“翁主说的好啊。偕借用来还给翁主,如何?”

她一呆,茫然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别开目光,淡淡道,“就如同你不喜欢我大哥一般,我也不喜欢你。”

“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若是自己觉得受到伤害,就不该拿这种话来伤害别人。”

离开的时候刘撷转身看着张偕,极认真的问道,“张偕,你敢不敢问一问你自己,你是真不喜欢我,还是因为在兄长和我之间,太袒护张不疑,所以假装不喜欢。久而久之,连自己都骗过了?”

张偕的眸色微微凝住。

回正院拜见过父母之后,刚进东院院门,家人来报道,吴国翁主与张娘子来访,瑞泽将她们带到了书房。

他于是笑着点点头。

走近书房的时候,就听见娇莺淅沥的女声絮絮传来。

“当初楚汉争战的时候,我哥哥披胄挂帅,奋勇杀敌,立下战功无数。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呵。”少女掩口笑道,“原来是,你、哥、哥、啊。”

“你——”刘留恼了。

“哼。”她转了转眼珠,忽然道,“张娘子是世家贵胄,天子至亲,我当应是博学多才,没想到其实字写的也不是很好么?”

“呃。”这回轮到张嫣汗颜了,“你曾经见过我的字么?”

“呵呵,便在这儿,张大哥的书房里了。”刘留的声音笑眯眯的,却难掩一丝醋味,“今岁夏日张大哥手边用的团扇,我欲索来一观,张大哥还特意叮嘱,小心莫损毁呢。”

“哦。”张嫣一叹,她在宣平有一段时间曾经着迷于印鉴,便雕刻了一方方印,写了“笑嫣然鉴”四字,并加盖在赠予张偕的扇面之上。

她忍不住看了刘留一眼,十三四岁的少女酷爱穿着艳黄色的衣裳,越发衬的容颜青春勃发,眉目情绪生动,像是蔓延开的姜茶花。

她总算明白上次在樊府所遭的无妄之灾的源头是哪里了。

“可是。”她忍不住问道,“这世上结识燕隐哥哥的女孩子千千万,你一个一个的生气,忙的过来么?”

刘留仰高了头,傲然道,“有朝一日,我若是嫁了我喜欢的人,我是不会容许他纳妾的。那些女人,对他没有非分之想的,我自然不会乱生气。若是有的话。”刘留挑了挑眉,粉面一片煞气,“管她是哪个天皇老子,我都不会答应。”

“那么。”她睇着张嫣,“阿嫣,你呢?”

你对张偕,究竟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思慕?

张嫣笑容一滞,思忖着正欲作答。张偕卷起帘子,进来笑道,“阿嫣,——一年多没见,你向来还好吧?”

又转向刘留,唤了一声,“刘留。”

那声音,张嫣微微一怔,音调微微拗回缠绵,一时间她没有听清,张偕究竟是唤吴国翁主的芳名刘留,还是在亲昵的唤重声小名“留留”。

“啊。”刘留一时欢喜的站起来,仰首迎上道,“你回来了啊。”唯一迟疑,喊道,“辟疆。”

男子二十而冠,以示成年,与过去的成童区别开来。

张嫣从来没有想过,仅仅只是戴上一具爵冠,能够在一个人身上划出过去与现在巨大的鸿沟。仿佛一瞬间成熟了好几岁,从前的是孩子,而从此之后,便是真真正正为国效力的成人。

张偕弯腰拉过她的手,对刘留道,“我与阿嫣四年前相识,一直将她当做自己的妹妹。他日留留还请多加照顾。”

刘留微微眯了眯眼,旋即笑开,“那是自然,我也很喜欢阿嫣妹妹呢。”

张嫣弯唇一笑,“是的,燕隐哥哥。”

“——楚国翁主又漂亮,身份又尊贵,又那么喜欢燕隐,燕隐都不喜欢她,还能喜欢谁呢?”

“——道不同,不相为谋。刘撷是好女子,可是我和她合不来。盼她早些懂了这个理,也好不误了她的青春。再说,她虽是难得的好女子,可是这世上也不是没有女孩及得上的。”

你已经找到了你的好女子了么?

燕隐。

一年前我离去的时候,你偕世孤高,相熟的女子只有一个我。一年后,我归来,你已经找到你的知心人。

沧海变桑田。

“留翁主这次随吴王朝长安,可曾经过新丰。”

刘留怔了怔,还是答道,“自然,父亲在新丰,我们为人子女的,怎可过而不入,不尽孝心。”

“翁主孝心可嘉,岁首大典之时,合阳侯会来长安,到时候翁主便可一家团聚了。”

“哦。”张偕讶异道,“合阳侯会入长安么?”

“嗯。”她笑盈盈点头道,“夏五月的时候陛下和我去过新丰,合阳侯说,岁首大典的时候他会来长安,向陛下献黍。”

“哦?”张偕微微沉吟。

未央宫。

岁末,宫中处处扫尘,并行大亻难之礼,驱逐恶鬼时疫。

“将合阳侯的种植之法推广开?”刘盈负着手,行走在未央宫长廊上,疑问道。

“是的。”

廷下,黄门令高高奏道:“侲子备,请逐疫。”

于是扮演方相氏的中黄门黄金四目,蒙熊皮出,玄衣朱裳,执戈扬盾而舞。

张偕奏道,“大汉百姓植黍,亩产不过三四石,而臣听吴国翁主所言,合阳侯所植之黍高达九石。秦亡后,百姓民生凋敝,虽大汉先后二帝励精图治,但民间依旧常有困苦之事。若能将田地亩产提升,则此乃功在万代之事。”

“这自然是好的。”刘盈摇头道,“合阳侯种黍之事,朕也知道。可是张偕,你要知道,先帝赐给合阳侯的土地尽是肥田,而合阳侯所用牛耕器具,所费不赀,黍米亩产高些,倒也有可能。而民间百姓,估计没几个人用的起吧。”

一百二十名赤帻皂制,执大鼗的侲子低声和唱,“甲作食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详…女不急去,后者为粮!”

“陛下圣明。但提高百姓收成,是最好的富国强民之道,臣本不求人人都能亩产八九石,只要从此中有些微所得,哪怕令天下平均亩产只提高一分,便可活人无数。”

“这——”

廷下,方相已经开始与十二兽儛舞,众人欢呼三声,周遍前后省三过,持炬火,将时疫送出端门,此后一年,宫廷将不再为时疫所侵。

“而且。”张偕轻声道,“凭合阳侯的为人,以及在皇族中的辈分威望,此事不仅对大汉,对陛下也是很有好处的。”

他的意思很明显,大汉初立未久,民风淳朴,若百姓得知是合阳侯辛苦研究之术令粮食增产,让更多的人温饱,必将对他感恩戴德。

而合阳侯是皇族中人,他本人对政治并无野心,那么,这分声誉就将归到作为皇族代表的皇帝身上。

于是刘盈砰然心动。

第75章 胡书

横城门外,一辆驷马车缓缓停下。

“侯爷此去长安,定能成就一番功业。”车中,中年文士拱手道。

“郭先生。”刘仲不以为意笑笑,“我才能平庸,只盼家族平安,子孙福泽绵延,哪敢妄言什么功业,先生说笑吧。”

郭潜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终究叹了口气,放弃。

马车进入城门,驶在章台街上,在与香室街交汇之处,忽有一辆大车打横里赶来,御手吁的一声勒住马,喝道,“这是齐王入朝车驾,来者请速避让。”

刘仲掀帘喊问道,“是肥儿么?”

不多时,齐王刘肥尴尬的下了那辆华丽马车,上前拜见。

虽然刘仲此时只是彻侯,但论辈分却是刘肥的亲伯父,汉以孝治天下,纵然刘肥是齐王,与伯父在街头相遇,也只能是身为晚辈的刘肥避让。

入潜邸之时,刘仲慨叹道,“多年未来,这长安城,可比从前热闹多了。”

“是啊。”郭潜微笑道,“但愿,能一直这么繁华下去。”

惠帝二年·冬十月·朔日。

夜漏未尽七刻,宫中便鸣黄钟大吕,举行岁首大典。天子在未央大朝前殿接受百官公卿祝贺,三公、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千石、六百石,四百石官员着皂衣配绶鱼贯而入,黑压压的站满殿廷。二千石以上上殿称万岁。于是天子举觞御坐前。御史大夫赵尧奉羹,内史杜恬奉饭,奏食举之乐。百官受赐宴飨。

合阳侯刘仲上前拜道,“臣于新丰植得新黍,此来长安,新取仓中一束,特奉于陛下品尝。”

中常侍韩长骝便下阶接过,奉于皇帝面前。

刘盈抚摸着金黄色的黍束,笑道,“诗经有云,‘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合阳侯为国潜心研究植黍之术,实应嘉奖,今特益其食邑千户,另置搜粟都尉一职,为内史下属,除许襄为搜粟都尉,协助合阳侯在京畿地区试种黍禾,专司种种提高黍产之法。”

“这——”刘仲一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道,“陛下,臣才能平庸,只会种田,不会为官啊。”

“合阳侯这是谦逊了。”刘盈微笑道,“能将黍禾亩产从三石提高到近十石之人,岂能是庸碌之人?”

他下阶亲自铲起刘仲,道,“农者,为天下之本。而此乃关系我大汉国祚千千万万代之事,若能成功,可活人无数。皇伯必莫推辞。”

刘仲嗫嗫无言,只得应承下来。众臣亦山呼陛下圣明,爱民如子。

“思服见信如晤,自宣平别来,已半年有余。”

张嫣伏在案前书写信笺。

“别后君曾寄信来,言当日腌梅,时日足时启开,色金黄,鲜甜如蜜,特随笺附捎小瓮。嫣心甚喜,然而梅子在路上耽搁甚久,已然酸黑不能尝,实憾之!”

离开宣平之后,张嫣与孙寤一直有书信往来。那个巧笑倩兮的少女,在及笄礼上,被赠予了思服这样的表字,源自于诗经首章《关雎》: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宣平有好女的名声渐渐传出后,不少乡绅贵胄慕名上门求亲,孙县长为她选择了城父侯尹恢的次子尹谨。于是孙寤亦只能坐守闺阁之中待嫁,无聊之余,更加频繁的与张嫣书信往来,询问长安热闹之事。

“长安实是热闹之地,岁首大典后,合阳侯与许都尉在三辅内择良田,造耧车,水车,沤种以植。行牛耕,耦犁,轮种之法,至夏,黍苗长势喜人,长此以往,或到秋日成熟之季,真可增产数倍。则实为天下百姓之福。”

将信笺用封泥涂了,命小厮送往驿站,张嫣叹了口气。

有些热闹看起来盛大欢喜,说的人喜欢,听的人开心,有些热闹却透着辛酸,只能埋在心中悄悄咀嚼。

去年吕后寿辰之上,张嫣遇见齐王世子襄,此后她一直极力说服吕后,自己对刘襄并无好感,不愿缔结姻缘,鲁元倒是心疼女儿,意有松动,吕后却只当这是她小孩子脾气,不懂世事道理,不以为意。

然而,年后,刘襄流连于章台街,更是迷恋一名名叫曼娘的女子,与故周吕侯之子吕嘉大打出手。北军中尉戚鳃赶到的时候,二人正互不相让。戚鳃大感头疼,只好息事宁人。

消息传到吕后耳中,吕后勃然大怒。

“刘襄实是轻薄男子。”吕后森然道,复又弯腰柔声道,“阿嫣,咱们不要他了。刘襄此人实是配不上你,他日,阿婆再为你找一个好夫君。”

张嫣心中大松一口气,笑道,“多谢阿婆好意,只是嫣儿还小,还想多陪阿母几年呢。”

放下了与齐国联姻的打算,吕后便齐王刘肥,便不如之前亲善。

冬十月,太后于长乐宫设家宴,宴请齐王刘肥。因为是燕饮,刘盈便叙家人之礼,因刘肥为兄长,让了他上坐。刘肥自忖与皇帝为兄弟,当年与吕后亦有母子之谊,便未曾谦辞坐了,吕后见了大怒,命人为齐王斟酒,欲行加害。刘盈觑破了母后的心意,一时悲愤,竟抢过了酒盅,愿代兄长饮之。

吕后大惊,慌忙起身撒了皇帝手中酒盅。

那一天,鲁元回到侯府,手都是抖的。

“阿弟的眼睛是冷的。”她道,“那个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是真的打算把那盅鸩酒给喝下去。敖哥,你说。”她投到张敖怀中,“怎么我的母亲和弟弟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呢。”

齐王佯醉出长乐宫后,忧惧此行如同赵王如意,不能再出长安。他的内史王界劝他道,“太后只有陛下与长公主一对子女,今王爷有七十余城,而长主名下仅有数城为食邑。王爷若将一个城郡送给长公主做汤沐邑,并尊公主为王太后,太后心里高兴了,则王爷可以免去此难。”

刘肥从其言,上书吕后,愿将城阳郡送给鲁元,同时尊其为齐王太后。

知道了刘肥的意思,吕后果然欣喜,鲁元却大为惊恐。

“我有数城食邑,已经足够使用,不需再多城邑。而齐王为我长兄,若尊我为太后,岂非乖戾伦常,此事必不可为!”

隔日,有齐王使到访宣平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