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柔声劝道,“陛下亦不必太忧心。陛下已经做的很好,敖仓的存在缓解了关中的压力,再撑一阵子,老天总会下雨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无论是国,还是家。

忽听得殿外膳房那边,解忧一声欢呼,“角粽好了。”

她端着尚热气腾腾的角粽放到刘盈与张嫣面前,笑道,“陛下与皇后娘娘趁热吃些角粽,再喝一口雄黄酒。祝之后的日子欢乐顺心,无倾无轧。”

张嫣取过一个,刚出炉的角粽却很烫,她从左手抛到右手,最后丢给刘盈,笑盈盈问道,“这也算是阿嫣亲手包的角粽,你要不要尝一个?”

刘盈看着她的笑脸,忽然有一点感动。

他一直很怀念向往民间的平凡而热闹温馨的生活,自从汉二年父皇立他为大汉太子之后,他便以为,这种生活离的自己远了。等做了皇帝,愈发遥不可及。此时却在这个热闹隆隆的椒房殿里重新看到。

日子从来是人在过的,而不是过着人。

“唔。”他掩饰着笑道,“只要不是你亲手去煮的,我倒是乐意尝一尝。”挥去了从人,亲手剥开芦叶,只觉黍米清香扑鼻,尝了一口,更是味黏而不腻,极为可口,不由问道,“这是怎么做的?”

“不要小看这角粽哦。为了它,椒房殿上上下下忙了好些天。”张嫣瞪了他一眼,方得意道,“将黏米用煮熟的鲜肉汁浸过晒干,加进红豆,枣子,以及栗子,裹好了再拿去煮。”她瞧了瞧刘盈角粽中金黄色的栗子,小小吞了口口水。

“至于么?”刘盈失笑,他对栗子倒是没什么感觉,不会觉得难吃,但也不见得多么喜爱。认真说起来,还会觉得太甜了。

不要说盘中还有那么多角粽。偌大一个大汉,难道供不起自己的皇后吃一顿糖炒栗子?

然而说归说,还是用干净的竹箸将栗子拨给了张嫣。

“我已经吃了那么多角粽了。”她笑眯眯的道,“而且,现在只想吃里头的栗子。”又回头,含糊吩咐荼蘼道,“提一小篮角粽,送到长乐宫去。”

“陛下与太后已经冷战两个多月了,也该低一低头,说句软话了吧?”

他点点头,叹道,“阿嫣这话说的有理。不如——往清凉殿与高门殿也送一份去吧?”

张嫣愣了愣,顿时拉下面色来。

“唔。”刘盈自知说错话,正不知再说些什么宽解。张嫣却淡淡笑道,“今日端午,各殿自备角粽过节。我送阿婆送的是心意,王美人与丁八子大约却不会领情。不如过一会儿我让岑娘另作杏花酥,再装两篮给她们送去?”

悠闲的时光倏忽而过,不一会儿便消磨了半个下午。荼蘼便出门提了杏花酥出来,在案上分篮。

杏花糕松软,岑娘在糕点上的手艺经过这些年的浸淫,愈发出神入化,张嫣忍不住馋,便取了一块,掰开一半分给刘盈,自己也吃了。拍了拍手上碎屑。

天晚了,将要安寝。

换上了一身清凉的禅衣,张嫣上了床,将脸埋到轻软的丝衾中。

她觉得自己很清醒,明明不在清凉殿,却可以看到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一切仿佛一场预先录制的电影,她知道所有的布局细节,演员却懵懂不知,嘈杂上演。

“舅舅。”她张口,唤了一声枕边人。“我唱支歌给你听好未?”

“唔。”刘盈这一阵子却极为劳累,早已困顿,不在意的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没听清她的意思。

“母慎莫忘,藏我嫁衣。(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

仿佛从喉中哼出的词句,张嫣唱的很含糊,沉闷的夏夜中,听在耳中,反带了一点别样的温柔妩媚。

“无使尘落,我魂无依。(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

解忧将那一篮杏花酥送到清凉殿了未?

“更深发辍,露重目离。(夜深,你飘落的发。夜深,你闭上了眼。)”

王珑将煮好的红花汤,一点点的撒到杏花酥中去,小心而又仔细,嘴边含着神秘而又兴奋的笑容。

“与汝成约,我心长记。(这是一个秘密的约定。属于我属于你。)”

刘盈睡意朦胧,他其实没有听清楚张嫣哼唱的词句,只是偶尔抓住了一两个字眼,“阿母”,“嫁衣”,“成约。”“长记”。

这是一首很温柔的歌罢?

“朱绣彤重,苍头白凄。(嫁衣是红色,毒药是白色。)”

王珑捻起了几块杏花酥饼,或是重新煮了一碗红花汤,吃下去了未?

红花开始发作了未?

“勿没红颜,往入蒿里。(嫁衣是红色,毒药是白色。)”

王珑在清亮殿中榻上抚腹,冷汗涔涔的从她的头上落下来,清凉殿的宫人们来往奔急,嘶声唤道,“传太医。”而她用衣袂拭去汗,拉着贴身侍女的衣袖,嘶声道,“去椒房殿请陛下过来,你跟他说,我们的孩子要不在了。他一定要过来看看我。”

“母莫相轻,使我归急。(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

清凉殿黄门宦侍史方穿过半个未央宫急急赶往椒房殿,却被卫尉军亮出鲜明的刀戟,拦住了他的脚步。

春三月她就吩咐过宫人,在刘盈宿在椒房殿的时候,不许任何清凉殿的侍从进入椒房殿百丈以内。

史方惊急惶然,大声喊着,“王美人腹痛难忍,看样子险的很,你们让我去见陛下啊。”

卫尉军却哄笑道,“王美人都腹痛了两个月了,这么多日子下来,不都是好好的?”

狼来了的故事,从来不是古希腊的寓言才有。

“母莫相错,使我途棘。(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

“王美人这是小产的征兆。”清凉殿中,老太医诊脉,神色严肃道。

宫人面色惨白,问道,“保不住了么?”

老太医揪着花白的胡子,沉重摇摇头。

“卿摩伊发,肤坼血滴。(但愿你抚摩的女人流血不停。)”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王珑可以感觉到,腹中的小生命正在消亡,他在一点一点的往下滑,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陛下。”产下了那个才五个月的孩子。

“卿抚伊荑,骨开肉泥。(但愿你抚摩的女人正在腐烂)”

张嫣含糊的唱着,抬头去看身边的刘盈。

他已经沉沉的睡去。眉眼舒展,当是梦中安宁吧?丝毫不知道在不远的某一处,那个属于他的孩子已经慢慢的消失在这个人世中。

要想他没有为那个失去的孩子而愤怒的理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孩子的母亲动手。

他的妻子设了这样一个局,然后,他的孩子的母亲便跳下去。她们,联合起来,亲手杀了他。

“一宵风雨,何至相逼?(一夜春宵不是不是我的错)”

又或者说,她给了王珑一个理由,于是王珑便借着腹中孩子来达到她的最大利益。孩子固然是王珑亲自饮下红花汤的,但是,那个殷殷设局的自己,究竟有多么无辜?

你指望我们和谐共处,最后我们只能这么相互逼杀。

那个孩子终有一日想要杀了我,那么,我便先杀了他。

“半度云乱,忍践我躯。(一夜春宵不是不是我的错)”

她在身边人的额上印下温柔一吻。

刘盈,温柔不是像你这么用的。

对所有人都温柔,反而是一种残忍。

女人的天性就是一种要不足。你一个一个的希望善待,到头来只有全部辜负。

第129章 问言

清凉殿上演的风波一直隔绝在外,直到第二日寅时,王美人小产下了一个男婴,报信的人才终于得卫尉放行,进入椒房殿。

刘盈起身的时候,虽依旧不知道前事,却已从殿外韩长骝惶急的声音中敏感的察觉到不好。身边,张嫣探出头来,揉了揉眼睛,问道,“怎么了?”声音含糊而睡意迷离。

他安抚道,“天色还早。你再睡一睡吧。”按了按她的被衾,披衣走出来。

远方的天边吐出了一丝鱼肚白,未央宫的亭台楼阁在晨霭中现出了轮廓。

“好好的,怎么会小产?”刘盈走在匆匆赶往清凉殿的路上。沁凉的晨风将他的最后一丝睡意也吹散,急急问道。

“听说。”韩长骝此时也不是很清楚事情状况,只能捡着大概的情况说给主子听,“昨儿个小半夜里就开始腹痛,急急请了太医,却已经没法子保了。”

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在沧池边,刘盈忽然停下了来。跟在他身后的皇帝仪仗一时间停不住脚,险些撞上了前人。好一阵子才全部停下。

清清的渠水沿着飞渠直线而下,哗的一声落入沧池之中,溅起雪白的水花,水意打在临池而站的人身上,带着一种寒凉。

他看了清冽的渠水好一阵子,方道,“走吧。”

声音虽轻,韩长骝自幼随着他,却知道这一刹那,刘盈是在为那个还不及出世的孩子难过。不由怜惜的觑了皇帝一眼,只觉得他今日的眼神,分外的幽黑。

王珑正背着身躺在榻上殷殷哭泣。听见刘盈进来的声音,忽然转过身唤了一声,“陛下。”神情哀怨。

“咱们的孩子,孩子…”她哽咽了一下,几乎说不下去话,一口气没有喘上来,险些要晕厥。

刘盈看她面色苍白,双颊深陷,比上次见的时候要瘦上一大圈,心下亦惨然,抚慰她道,“事已至此,你好好将养身子罢。”

“陛下。”王珑摇摇头,使劲拉住他的衣袂,悲声道,“你要给孩子报仇啊。”她眼神怨毒,恨恨道,“是皇后,是张皇后要害我的孩子。”

刘盈吃了一惊,断然道,“不可能。”

王珑怔了怔,恼道,“怎么不可能?太后前次欲赐妾红花汤,幸得陛下及时赶回来。才救下臣妾与孩子两条性命。但太后已经是容不下我和我的孩子,张皇后一向和太后亲善,自然便帮着太后来对付我。”

“珑儿。”刘盈抚慰她道,“我知道,这个孩子没有了,你很难过。但是,皇后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的语气很坚决。

阿嫣一直是那个在原野中笑的灿烂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从来不会因为出身娇贵而骄纵为难下人,偶尔遇到路边的一个小乞丐,也会倾力襄助。

这样的阿嫣,绝对不会恶意的去伤害一个人。

他一直这么相信着。

王珑心中很是失望,怨言道,“我本来好好的。若不是吃了她送来的杏花酥,又何至于如此?”说到最后,情绪近于癫狂。

刘盈无言了一会儿,最后道,“你好好将养着。此次之事,朕定会查清楚。”为了你,也为了朕自己,以及那个无端死去的孩子。

王珑没法子安睡,似乎只要一闭眼,就看到那个血泊中的孩子睁着空荡荡的眼睛问自己,“为什么,阿母?”

她从大汗淋漓中惊醒过来,天色已暮,见一个人鬼鬼祟祟的走进来,吃了一惊,刚要喊叫,那人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惶急道,“夫人,是我。”

“是魏姑姑啊。”王珑松了口气,斥道,“好好的,干嘛不堂堂正正的。”

“夫人。”魏姑姑眉间藏着忧色,道,“陛下已经令廷尉宣义入宫彻查此事。”

王珑怔了怔,神情茫然,道,“陛下就那么信张孟瑛。那半篮带着红花的杏花酥都摆在眼前了,他都没有宣张孟瑛来质问?”

她一直见到的都是在自己面前的刘盈,年轻的皇帝其实很是好脾气,有时候宁愿委屈他自己也会迁就一下她。她便以为自己是他心中的最爱了。这个时侯却有些动摇起来,也许,也许,她所以为的厚爱,只是他平素以待人中的区区一个,而她一直以为陛下只是像哄小孩子一样的待着的小皇后,在他心目中,也有着不一般的分量。

“姑姑。”王珑忽然抱着自己的肩抖起来,不确定道,“这事,我是不是做错了?”

魏氏怜悯的看着她,直到现在,她依旧不敢告诉王珑,那个小产下来的婴儿,虽然还未发育完全,但已经可以清清楚楚的辨认出来,分明是个男孩。

似乎,她的心亦有些发颤,她们掉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那个织网人不知面目,躲在帷幕后面轻轻微笑。

“陛下。”清凉殿外,宣义拱手道,“那篮冷掉的杏花酥中的确有红花。听清凉殿的宫人说,昨日王美人将那篮杏花酥亦赏了两块给贴身宫女,而这两位宫人也有葵水提前前来的迹象,此是食用过红花的后症。”

“不会是皇后。”刘盈摇摇头道,“昨日里朕是亲眼看见椒房殿宫人将杏花酥分篮送出的。张皇后亦亲口尝过。”

宣义垂眸笑了笑,身为廷尉,除了要擅长治狱外,更要学会的便是揣摩帝王的心思。

如今看起来,陛下这是定心要保下张皇后了。而他亦没有得罪吕太后与宣平侯的打算,便顺着皇帝的意思揖手道,“陛下既然亲自作证,那就是说,杏花酥在送出椒房殿之前,都没有问题。出问题的便是在椒房殿送往清凉殿的路上,以及清凉殿中。”

宫道之中,时有卫尉军巡行,一个小小的宫人想把红花下入糕点之中是不大可能的。反而是清凉殿中…

宣义心中其实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只是始终参不透其中一个关窍。

对王美人而言,能够产下一个皇子,绝对是益大于弊,若说她要亲手害死自己的孩子,只为了也许能够构陷张皇后。

这从常理上讲,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

他正蹙眉疑惑中,忽听得内殿里一个高昂的女声骤然道,“你说什么?”

王珑失魂落魄,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耳边只回旋着那个小宫人的话语,“可惜了,那个小皇子。”

皇子,皇子。

她决然牺牲掉的,竟是她梦寐相盼的皇子。

这一切,究竟算什么呢?

她呆怔半响,忽然笑出声来,回过头看见刘盈。忽的发疯的求道,“陛下,你要为我们的儿子报仇啊。”

宣义皱眉,忽然脑海中连通起了一个关节。于是招来属吏,“查查看,近来清凉殿近侍宫人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行迹。”

“舅舅这些日子看起来很沉默啊。”宣室殿外,张嫣瞧着静坐其内的刘盈,轻轻道。

“是啊。”韩长骝陪着轻轻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小皇子逝去,对陛下都是一个打击。”

张嫣垂眸。

她一直以为,刘盈在听到王珑的指控之后,会来椒房殿质问她的。然而他却毫无理由的选择了信任她,甚至在王珑言及那篮杏花酥之前。这让她感动之余又未尝没有一丝心虚。

舅舅,我再不想做一件让你伤心的事情。你,你也不要再给我这样的机会。

刘盈忽觉疲惫,端取茶盏饮了一口,却觉那茶淳香扑鼻,是张嫣亲手煮出来的口味,不由微微一笑,觉得心中暖了一暖,问道,“张皇后刚刚来过了?”

“是的。”韩长骝揖道,“皇后娘娘刚刚来过,看到陛下在忙,就没有打扰,回去了。”

“难为她了。”刘盈淡淡道,王珑之事一日不清查,张嫣便顶着洗不掉的嫌疑恶名,却依然在宫人面前微笑以对,只在夜深人静之时,朝他哭诉抱怨过一回。

“陛下。”宣室殿外侍中启禀道,“廷尉宣义求见。”

刘盈忙让他进来,问道,“已经有一旬了,清凉殿之案,可查出真情了。”

宣义拜道,“臣有事向陛下启奏,请陛下先屏退旁人。”

待宣义告退之后,刘盈在宣室殿中独自坐了很久,忽然问韩长骝道,“朕待她不够好么?”

韩长骝心中打了个咯噔,赔笑道,“奴婢不知道陛下说的她是谁啊。”

刘盈轻轻嗯了一声,道,“朕想去清凉殿一趟。”

小产之后半个月,王珑的身体迅速的颓败下去,只在见到刘盈来到之后,目光又蓬起了神采。

“陛下。”她殷殷道,“你找到了杀我的孩子的仇人了么?你要替他报仇的。”声音几乎有些神经质,却在刘盈奇异的目光下渐渐不自然了起来,勉强笑道,“怎么了,陛下?”

“是啊。”刘盈点点头,“朕是应该为朕的孩子报这个仇。”他一转声调,问道,“长安东市的谭姓女医,你可认得?”

王珑遽然色变。

“新丰城医馆,大夫说上个月有一位老太太购买了一份红花,经指认,认出是你的母亲。珑儿,朕没有料到,你竟然已经准备了这么久?”

“为什么?”刘盈问道,“朕对你不够好么?”

第130章 祈雨

“为什么?”刘盈问王珑道,“朕对你不够好么?”

他性子并不好女色,除了惠帝元年纵情于酒色一段时日,这些年,留在身边的女子,都是少年时的旧人。王珑从潜邸之时便跟随自己,多年情分,自问待她不可谓不厚。

到最后,她却这样回报自己。

“我。”王珑一时间无地自容,这些日子,她一直惴惴不安,深悔当日一时鬼迷心窍,竟如傀儡操纵一样,做下这些事来,一步错,步步错,到了这个时候,却已经回不了头了。

她忽然跳起来,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拉着刘盈宽广的衣袖,嘶声道,“是谭和在害我。她说我的孩子是个女儿,我这才一时错动。结果根本是她在说谎。一定是背后有人在指使她。陛下,你让廷尉府去查查看啊。”她的眸中染上一抹热切,声音疯狂,“一定是她们在害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