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对望一眼,不敢再相视,又都避了开去,帐中静默了一会儿。

张嫣听着身边男子的呼吸,一声一声,愈发沉重,面红慢慢压过耳际。眸光微垂,屏住呼吸,不敢凝视。想要抽回被男子握住的右手,却却没有抽动,因为精神分了大部分放在这只手上,反而觉得双手相握处的肌肤,滚烫滚烫的,怯弱起来,不敢寸动。

许久——

“这两个人在做什么呢?”

少女的声音甜美,微微仰首,扬声问刘盈,面上神情颇为无辜。

烛光之下,她的脸颊仿如温润的美玉一般,眉目如初初绽放的花蕾,衣襟微微凌乱,露出一线雪白的肌肤。

刘盈轻问,“你不知道么?”声音喑哑。

红霞再度泛上她的脸颊,连耳垂都染上,张嫣轻轻嘟囔,“我怎么会知道?”带着微微的心虚,声音呢喃犹如撒娇。柳叶如眉,眸光带水,胸脯微微喘息而起伏,整个人甜美的像是一颗多汁的果子。

美人如斯,心兽昂声嘶吼,叫嚣着要将一切可以品尝的东西吞下去果腹。

刘盈俯下脸,在她耳边轻笑道,“想知道他们做什么么?”却并不解说,轻轻的碰了一下她的唇角。

张嫣的呼吸一紊,静悄悄的,没有动弹。

呼吸相闻,细微摩挲,丁香一样的舌头被轻轻含住,顿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一刹那,还是天长地久,忽得猛然入侵,仿如暴风骤雨嬉戏交缠。待终于结束的时候,张嫣微微喘息,脸颊红晕一片,星眸半闪,仿如春水。

“持已?”

“嗯?”

刘盈抱起她的身体,放倒在榻上,青丝披散开来,落在床上,像是一把黑色的扇子。

张嫣微微瑟瑟,“你,可是爱我?”

“…爱。”

“真的么?”她的眼角眉梢,染上一层脆弱。

刘盈心中大为怜惜,俯身亲吻她的眼角。

“自然是真的。若不是,我怎么肯这样亲吻你?”

他褪去她的丝履,随即握住她的裸足,用带了一丝情色的手法,在脚心,足趾之间暧昧的停留抚摸,张嫣轻呼一声,忍不住想要缩回足,听得刘盈问,“阿嫣呢?…你会不会后悔?”

语意半含半露,颇为隐晦。少女却听懂了,神情带了一丝惘然,然后轻笑,“不会。”语气轻松。

“我不知道…”

“不过,是…持已你。从小到大,你一直都待我好。”带着一丝坚定的信念,“就算现在你是要我的命,我也不会后悔的。”

殿外的雨转为瓢泼之势,哗啦啦的落下来,织成一片雨雾。

张嫣瑟瑟发抖,衣裳一件件的离开自己的身体,大片大片雪一样的肌肤裸露出来,刘盈沿着肩线一路往下亲吻,每一次唇映在上头,她都微微一颤。敏感的肌肤起了一层小小的疙瘩。

情到深处,张嫣忘情喊道,“舅舅。”

刘盈身体一僵。

“哗——”明亮的闪电劈开黑暗夜色,将室内照的如同白昼,于此同时,一声炸雷,响彻了天际。

张嫣全身的血液都已经渐渐凉下去。夜光中,她听见自己清冷的声音问,“刘盈?”

柔顺躺在自己身下的少女,星眸如水,难掩初春美好春色,刘盈的面色却变的绝望,苦笑了一声,“果然还是不行么?”拉过一旁锦衾盖住了张嫣的身体,自己跌跌撞撞的下了床。

“你什么意思?”张嫣坐起了身子质问。

锦衾从她肩头滑落下来,露出了半边春色,刘盈不自觉的退了一步,目光避开了她的春色,声音惨然,“冬雷示警,天意难违。终究是天也容不得。阿嫣…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一时之间,张嫣仿佛觉得一盆冰雪临头浇下,悲愤莫名,拎起床踏前小案向殿角的饕餮香炉狠狠砸去。

“砰!”

青竹盆栽倾斜着倒下去,压在香炉上,迸开了几寸,一炉子香灰撒出来,殿中的甜香顷刻间浓了起来。

“刘盈。”

她抖开被衾,跳下床来,“你当你是傻子,还是我是傻子?”

床边半明灭的烛火之下,她不着寸缕,立在地上,纤细犹如天鹅的脖颈之下,是瘦削的双肩,胸前乳莺已经初具十五岁少女的美好形状,其上两点红缨,似雪地红梅。下巴微扬,有一种凌厉盛开的美艳。

不过顷刻之间,刘盈的精神便像是被严重打击过后,颓然一片,脸上有一种灰白的气息,“冬雷示警,有违天意。终究是天意也都容不得。阿嫣,…你就当,是我对不起你吧。”

她气的浑身发抖,“啪”的一声,挥手打了他一个巴掌。

“你这个懦夫。”

宫灯灯光之下,她亭亭而立,肤色如雪上,绰约带了点青紫的花瓣。从锁骨一路延伸而下,“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又有什么区别?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是在骗我,还是在自欺欺人?”她微微仰首,一步步的逼上前去“刘盈,你只记得我是你外甥,可还记得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

巴掌的印痕在刘盈面上慢慢浮现起来,刘盈不曾闪避,只是静静立在那里,默默无言。

这就是我爱的男子,他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他的抉择。她可以和无数的情敌去争夺情人的欢心,却如何去斗败他的意志与信仰?

一时之间,张嫣的怒火熄了下去,心灰意冷。

罢,罢,罢。

她要的爱情,是两情相悦。到了她这个地步,将自己的心情捧出来,已是太过卑微。她还能再卑微到哪里去?

泪水禁不住涌出来,抬头将之逼回去,凝视着这个男人,维持着自己的最后一分骄傲,“陛下昔年对张嫣的恩义,他日当报之;今日加诸于我身上的羞辱,我也会记得。你在这儿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她回头,再也禁不住泪水落下来,走出殿中。

“娘娘。”荼蘼迎上来,用备好的狐皮大氅裹住张嫣的身体,滴泪道,“你受委屈了。”

张嫣扑在她的怀里,一时痛哭出声。

第156章 木樨

张嫣躺在西厢的小榻上,用厚重的被衾紧紧的裹住自己的身体,只觉得浑身发冷,瑟瑟发抖,直到荼蘼用热汤拧出来的手巾盖在她的脸上,才觉得好过一点。

“雨又下大了么?”

“嗯。”

荼蘼应了一声,一时默默无言。

她自小与张嫣一同长大,知道此时并不需要说什么话,做什么安慰,只要静静的守在那里,等着张嫣自己想通即可。在榻前守了一会儿,见张嫣侧卧在榻,面色一片皎白,睫毛微颤,显见得并未入睡,但眼睛已经闭了起来。于是起身,携了木樨退出。

木樨拧在那里,不肯动弹。

“木樨。”荼蘼讶然回头,用压低但严急的声音催促,“你发什么呆?”

木樨呼吸急促起来,胸脯微微起伏,似乎终于下了什么决定,猛的挣脱了荼蘼的手,“砰”的一声,跪在榻前,长拜不起。

“木樨。”荼蘼惊叫,“你在做什么?”

“婢子。”木樨伏在地上,浑身轻颤,却慢慢的抬起头来,“婢子有事启皇后娘娘。”黝黑的眼睛透出一分坚毅。

“哦?什么事?”张嫣轻声启问。

不知何时,她已经拥衾坐起,坐在榻上,更是显得身形单薄,背却挺的像纸一样直。

“皇后娘娘…身体不适,伺候娘娘,是我们婢子的本分。”木樨抖抖索索,话语微颤,有些晦涩,渐渐的镇定下来,声音便也流畅清晰起来,“只是,如今这天一阁已经禁闭,除了皇后娘娘主子,还有醉酒的大家,若是无人伺候,明日太后垂询起来,怕是不好。荼蘼姐姐从小陪伴娘娘,最是知道娘娘习惯,娘娘一步也离不得她的伺候,婢子人微位轻,幸得有一分细心,愿意替娘娘去伺候大家。也是娘娘与大家的夫妻情分。”(大家:汉朝宫中内侍对天子的称呼,详见章后注释。)

“木樨。”荼蘼气的浑身发抖,“记得你的身份出身,这话,该是你说的么?”

烛光之下,木樨咬唇,面色一片苍白,却是出奇的平静。

张嫣眼神微微恍惚,忽得开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打这个主意的?”

木樨迟疑了片刻,“娘娘问的什么话。”

她的声音低低的,“婢子为娘娘效事,常常来往于中宫与前殿,大家温善厚重,宫中人等哪个不敬重?如今,大家身边缺人伺候,婢子敢不尽力?毕竟,娘娘虽然没饮多少,大家今晚可是用了不少酒?”

“好,好。”张嫣冷笑两声,“枉我自命聪慧,却连身边人的心意,都看走眼了。”她对木樨失望之极,转过身去,不愿意再看见她的脸,淡漠道,“你要去就去吧。——只盼着,你能够真的知道自己。”

木樨心事得偿,面上忍不住显出欢喜神色,敛衣捋裾,将右手压于左手之上,举手加额,恭敬的拜下去,顿了一顿,再直起身来,同时双手再加额,规规整整的再拜了一拜,咬唇道,“婢子谢过皇后娘娘恩典。”起身退了出来。

“娘娘。”荼蘼又气又急,将背主的木樨恨了个半死,只是碍于张嫣的话不敢去拦,这时候跳起身问道,“娘娘怎么就…,若是你不吐口,她一个奴婢,如何敢背着你行事?”

“人在我这,心却已经走了,又有什么用?”张嫣淡淡道。

晕黄的烛光下,她的嘴角弯成一个讽刺的弧度,“木樨她自以为聪明。又想要恩宠,又想要我的承认。只是,她难道不知道,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她说的薄凉,荼蘼却还是有些惘然,“莫非娘娘的意思是…?”

木樨在东殿之外立了一会儿,一咬牙,脱了脚上鞋履,将身上衣裳俱都解了,只披了绛色中宫女官服,推门入内。裸足踏在殿中的地毯之上,悄然无声。

“大家。”

殿中,刘盈独自一人仰卧在榻上,神情灰败。听得榻前女子数声呼唤,才回过神来,心烦意乱,“是你?你来做什么?”

“是皇后娘娘让婢子来伺候大家的。”

木樨的声音婉转,淅淅沥沥的传来,“皇后娘娘说,她身子不好,不能伺候大家。便让我…”声音渐渐放低,最终一片模糊。

“不可能。”刘盈直觉的觉得荒谬,断然道。菊花酒中残存的春意还在血液之中,却在适才与阿嫣的一段纠缠中冷却下去,只余了头痛欲裂,根本没有心思打量面前特意装扮过的女子,“你出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木樨焦急起来。

她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若不能…,不说今后有什么面目面对皇后娘娘,便是家人也将被自己连累,没个好下场。

“是真的…”

她嫣然笑道,眸中一片媚意。

悉悉索索的,绛色外裳轻轻落在地上。露出年轻而鲜嫩的身体。木樨轻轻吐道,“大家。”终究是面上绯红,“大家今晚喝多了酒,是不是头有点疼,婢子给你擦一擦吧?——婢子知道你碍于…不能临幸娘娘。木樨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子,没有那些有的没的,只能…”

少女絮絮的话语,落在刘盈头疼欲裂的脑海中,不过是依约杂音,隐约听到提及阿嫣的字眼,更是不喜。此时此刻,阿嫣当是自己躲在一处难过的时候,她身为阿嫣的侍女,没有陪在她身边抚慰,反而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积郁的情绪越来越重,渐渐汇聚成一团风暴,暴怒喝道,“滚。”一脚踹在木樨的胸口。

木樨惨呼出声,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飞去,撞在殿中和合屏风之上,连着屏风一块倒在地上,“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娘娘——”荼蘼面色发白的奔进来,“木樨被大家踹了一脚,如今躺在那边地上,只怕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

榻上,张嫣拥衾而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羊角宫灯放在榻前脚踏之上,投出一个清冷而坚韧的影子。

她自失一笑。

自张木樨不顾娘娘的伤痛,逞强跪在娘娘面前,自荐大家枕席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不再是昔日椒房殿中朝夕相处的姐妹了。如今,她落到这样的下场,不过是咎由自取。自己又何必枉付真心?

“娘娘。”她轻轻走到榻前,唤道。

张嫣没有回答。

大雨早已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停了,一弯新月升出来,照在榻上少女的侧面上,长长的睫毛静止不动,投下淡淡的阴影,楚楚可怜。

似乎已经是睡着了。

荼蘼伸手替她将锦被掖了掖,自己也取了一床被子,坐在殿中一角,将自己裹起来。这一夜发生的事情似乎太多,她奇迹的没有睡意,睁着眼睛看向殿中黑色的角落里,直到宫中刁斗已经敲过了四更。

榻上,张嫣静静的睡在哪里,一动都没有动,好像一直都睡的深沉,却忽然轻轻唤道,“荼蘼。”

荼蘼连忙应了一声,提灯过来,“婢子在。”

“我上次交待你办的名籍,可办好了?”

“…已经办好了。”

少女将锦衾拢在肩头,睫毛微微颤动,一滴清泪从眼角沁出来,“是时候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娘娘?”

张嫣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她,“荼蘼,这一回,我是真的打算离开未央宫了。”

一时之间,荼蘼只觉得脑子空白。

她凝眸望着面前的少女,这一年,她才十六岁,花朵一样的年纪,静静的坐在那里,委顿的像一朵失去清水的花枝,只余着一双目光,骄傲而又凄凉。

她和自己一同长大,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她曾经多么的鲜亮而骄傲,却困于这座宫廷,渐渐沉郁下来,最终委顿如斯。

荼蘼双唇抖索半响,终究咬牙应下来,“好。”

前元七年春正月戊戌日晨,天方拂晓,未央宫中空荡荡的,只有一队队檄巡宫廷的卫卒琅琅的脚步声来回经过。

椒房殿女御长赵氏穿过宫殿长长的曲廊,在永巷通往宫西侧门的青琐门前,忽然止步,回头道,“娘娘,荼蘼就送到这里了。”

她的身后,一个身着宫婢绿衣的少女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艳干净的容颜,弯弯的柳眉,双眸形如杏核。

“娘娘,你听我说。”她最后一次叮嘱道,“负责遣散宫人的卢鸥不过是个狗监出身的小黄门,从未见过皇后,不会认出你。”明知道张嫣已经很清楚,却仍怕出门在外之后,遗漏了什么,絮絮嘱咐道。

“在东市杜家的商肆中,我已经为你备下了行李盘缠。你从作室门出宫之后便过去取。椒房殿中,解忧和菡萏都被我遣出去做事,奴婢可以为你拖延到暮时。只是大家知道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实在是不知道。所以,娘娘,如果你真的不打算回头的话,出了门,你要尽快走,走的越远越好。”

“好了。”张嫣含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出事的。”

她瞧着这个从小一同长大的侍女,心中伤感,此去若无意外,当终生不能再见。“荼蘼,从此时此刻起,我已经不是什么娘娘了。这些年,你我一起生活,我早已经将你当做姐姐一样。临去之时,你喊我一声阿嫣吧。”

“娘娘说什么话呢?”荼蘼愕然摇头,怎么也不肯答应,“就算你不再是皇后娘娘,也还是荼蘼的主子。”

“你总是那么固执。”张嫣无奈,“那,你叫我一声嫣娘吧。”

她的眸光清清冷冷的,像冬日的湖水,不舍而又伤悲,荼蘼心中不忍,嗫嚅着喊了一声嫣娘,十六年光阴泪如雨下。

“好荼蘼,你听着。”张嫣抱住她,在她的耳边细细道,“我曾修书一封,就放在椒房殿寝殿中的枕头中。我去后,有大半把握陛下不会怪罪于椒房殿中人。倒是太后…她迟早会知道我的事情,太后性子坚忍,很可能迁怒你们。你将这封信交给我阿母,若有我阿母出面说情,当可保你无事。”

她的泪水忍不住落了下来,明知道此时该果断转身,却忍不住想多说几句。

“好姐姐,你当初入宫,不过是为了我。如今,我既然离开了,你也就不必再将青春耗在这座未央宫中了。待过得个一年半载,得了机会,就出宫去吧。嫁给一个老实的男人,生几个个孩子,平平实实的过日子,不要像我…”

心高气傲,却惨淡收场。

“嫣娘——”荼蘼点了点头,背过身去,“你快走吧。”

再耽搁下去,说不定就有人经过看见了。

张嫣点了点头,遥遥揖了一揖,抹去脸颊之上的泪水,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一行大雁在天空中排成人字形,向北飞去。

天空之下的未央宫,公车司马核对放出宫的众宫婢人的文书,见无一有误,便挥手放行。数十位绿衣宫婢排成一排直线,从未央宫北的作室门鱼贯而出。

“皇后娘娘。此去珍重。”

天将拂晓,在没有人经过的长巷之中,女御长赵荼蘼伏膝长拜在地,不知不觉之间泪落满裳。

第157章 赵客

半年后。

天子仪仗从长安城中迤逦而出,七十二乘属车,郎卫披着鲜亮的甲胄,执戟骑乘,护送左右,呼警跸,浩浩汤汤,一路往云阳林光宫而去。

时值五月,大汉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日渐承平,今年里,长安城已经连续将近一个月没有下雨,酷热难耐,皇帝遂往林光宫避暑,帝姐鲁元长公主随行,吕太后则因为年纪渐大不愿移动的原因留居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