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长骝遣下左右,独自来到天子安车之旁,“已经是到云阳境内了。”

玄色夔纹曲裾深衣的青年男子回过神来,面容上有抹不去的倦怠,低声问道,“有消息了么?”

长骝回禀,“袁何刚刚传回了消息。”

韩长骝不由想起,半年之前,天子得知张皇后离宫出走的消息后的时候。

在时隔半日之后,方由皇后近身女侍告知,天子的反应出乎身边少数知情人士的意外。他以迅速的手段封闭了这个消息,命椒房殿宫人伺候“皇后娘娘”如故,营造出张皇后依旧在宫中的假象。

正月戊申日,“张皇后”称病,在椒房殿深居不出。

私下里,天子令女御长荼蘼掌皇后印玺,暂代张皇后摄六宫诸事。于此同时,秘密调派人手彻查张嫣出宫明细,并遣心腹郎卫飞骑往四关之地拦截检阅出入关籍录,查找张皇后的下落。

直到张嫣离开未央宫,当初的种种筹谋显然在人前:安排出宫人事宜,借出宫人的名头安排好名籍和出入关防的出传,皇后娘娘显然为了这次离开,已经做了详细的准备,并安排好了一些细节,椒房殿的出宫人名单虽然被当日的一把火烧掉,但在御史寺还留存着当日为出宫宫人办理户籍的记录。

大汉国祚建立不过十余年,宫人们除了少数秦朝留下来的,大多都是汉五年之后新进宫廷的,到如今不过十余年时光,长到年老的并不是太多,也并不是每一个都愿意离开宫廷,因此,这一次出宫人的人数并不算多,一共九十六人。按着名单按图索骥,大半有真人实迹可寻,只剩下的十六人,或家乡道途遥远,或家人已经迁徙,一时找不到下落。同时,函谷关等关防也回报,半月以来,并无女子持着御史寺签发的启传出关——张皇后应当滞留在关中。几个月以来,大批的人手隐秘的将关中各州县都犁了一遍,却便无所获,不得已之下,这才从头来了一回,重新去查探函谷四关的出关记录。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韩长骝在心里轻轻叹息,面上却不动声色,流利的禀道,“…据回报,已经查到那位赵公子的下落,如今在郁至县。是否命郎将就地审问赵公子?”

“不。”出乎意料,刘盈轻轻的摇了摇头,“你让他们…”

北地郡郁至县。

舍丞将煮好的热汤送到西跨院,叩门道,“赵郎君。您要的热汤送来了。”

门从室内拉开,一个男子探出身来,接过水,掏了一串钱扔出来,“赏你的。”大约二十余岁年纪,身穿一袭蓝衣,有着一双明亮的桃花眼。

驿丞连忙接过赏钱,将腰更低的弯下去,笑眯了眼睛,“多谢郎君的赏,郎君若有吩咐,只管叫我一声。”

静夜深沉。

赵覃用热汤拧干了帕子,盖在脸上,舒服的叹了口气,放下了帘子。

细小的声音从远而近传来,极轻而迅捷。

赵覃跳起来,一把握住置在榻前的佩剑,悄无声息的推开窗子,却没有离开,转回来,轻轻伏在了房梁之上。

“砰”的一声,传舍大门被从外打开,与此同时,庭中燃起一串明亮的庭燎,十数个缁衣男子骑在马上径自进了院子。一个中年男子从中行出,一身茶褐色袍子,面容消瘦,抬了抬头,目光中暗光的房中一掠而过,似有意而无意的停在了屋子上方。

“赵郎君。”他的声音清亮而有一些缓慢,带着一种优越的自矜,但是不失彬彬有礼,“在下奉主子的命令,追寻郎君的下落。如今这郁至传舍已经被我的人包围了,你既然已经跑不掉,不妨自己出来吧。”

赵覃心念电转,一声长笑,蹿了出来,落在屋檐之上,“我听着动静,传舍东有十人,西有十二人,南北各有十四人。六七十人来擒我赵覃一人,这般大的阵仗,倒也不冤枉了。”

他虽自忖难逃,但心中不忿,终究忍不住刺了茶衣男子一句,本以为男子面上会禁不住,却不料男子淡淡一笑,“好说,好说。”下颔有着坚硬的线条。

北地郡传舍后院二楼的东厢,平日里最是偏僻寂静。剽悍精干的青年武士在房门之外执戟护卫,听见人上楼的声音,机灵喝问道,“谁?”

“小人北地传舍舍丞。”战战兢兢,“给贵人送茶水来的。”

武士眯着眼瞧了他一会儿,道,“进去吧。”

长戟的锋刃在庭燎之下闪闪发光,舍丞不敢多看,埋头捧着食案进去,小室之内,茶衣男子坐在上首,接了茶水,淡淡道,“出去吧。”

赵覃坐在东手榻上,盯着男子姿态悠闲,半分没有成为阶下囚的自觉。

“栽在你的手里,赵某倒也服气。”

精心布置,布下天罗地网,以雷霆之势骤然出击。一旦得手之后,立刻带着所有人马退出郁至县,干净而利落,此人算得一个人物,“只是。”赵覃微微挑眉,“你们带人抓我之前,可知道我的身份?”

“赵郎君说笑了。”茶衣男子掀开茶盏,饮了一口,“你认为我既然能用这么大阵仗,会不事先摸清楚你的身份么?”

“郎君乃华阳君与五大夫述的三子,自幼不爱读书,只爱习武,十三岁的时候便仗剑游侠天下,至今十余年,不知道了,我们所了解的,赵郎君满意么?”

赵覃嗤笑一声,面上依旧悠闲,心中却咯噔一下,凝重起来。要知道,他的父亲虽爵位不显,母亲吕蔷,却是先帝亲封的华阳君,已逝周吕令武侯的长女,如今长乐宫中的吕太后,是她的嫡亲姑姑。

秦未失天下之时,赵家不过是沛县一个普通人家,吕蔷出嫁的时候,刘邦刚刚在砀山起兵。如今未央宫中的天子刘盈,也不过是个出生不久的孩子。等到刘邦做了皇帝,吕氏在打下汉室江山的十数年中立下了不少功劳,但刘邦当时属意幼子如意,为了罢太子另立,自然要打压太子的母家吕氏,将功劳足够封王的吕泽仅仅封了一个周吕侯,又为了安抚吕氏,广封吕氏诸人以做补偿。

他的父亲赵述,便因此得封五大夫爵。

赵覃家势虽不显赫,却是吕氏亲族,一向行走江湖,多得了几分贵族的悠闲适度。但此人既然明知道他的家世,却依旧敢摆明车马,可见自有足够依仗。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男子不答反问,“赵公子可记得五个月之前,自己做过什么事?”

“五个月之前。”赵覃沉吟,“我从巴蜀入关,在蓝田一位友人处盘桓了一阵,然后去了江南。”其中并无什么干犯之事。

“郎君再好好想想。”男子垂眸,“出函谷关的时候,可曾遇见什么事?什么人?”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眼角忍不住跳了几跳。

赵覃愣了一愣,将身子往后靠了靠,有些了然,“原来,你是郦侯家人。”(注:郦侯吕台,周吕侯长子,吕太后侄,吕家第二代家主,与赵覃的母亲为同胞姐弟。)

男子微微蹙眉,有些愕然,还没有开口说话,赵覃已经是嘲讽道,“为了一个离家的表妹,吕家人便敢径自带人到大汉州县传舍缉拿吕家亲戚,真是好大的阵仗。”

“让赵郎君见笑。”他一笑,不再辩解,淡淡笑道,“只是家主人很是牵挂小娘子,这才莽撞了一点。”

赵覃的面色好看了一点,“这样说,倒也情有可原。只是。”他叹了口气,对吕家的前景有着淡淡的忧虑,“天下事,不过盛极而衰,衰而复生。”如今吕家声势已到顶点,吕氏族人醉生梦死,他在民间行走,却能看到一些细微征兆,只觉得吕家后势无着,如无远虑,必有近忧。

茶衣男子目中闪过一丝诧异,却掩了,淡淡开口,“旁的东西小人并不理会,只是年前小娘子意气出走,一个单身女郎流落在外,境况不知,家主人很是担忧。好容易寻到郎君,敢请郎君告知小娘子下落,也好让家主人安心。”

赵覃淡淡微笑,“回去转告舅舅,淑君妹妹安全大约是无尤的,只是要想从我口中得到淑君妹妹的下落,那是不成。”话音一转,“我赵覃看起来,就像是出卖自家表妹的人么?”

“这话,赵郎君亲自和我家主人去说吧。”男子也不恼,笑吟吟的起身。

“怎么?”赵覃惊怒,“莫非你还打算把我押回长安不成?”

“自然。”袁何拍拍衣裳上不存在的尘灰,“家主人担忧小娘子,不亲见一见郎君,怎么放心的下?”他忽的漫不经心道,“赵郎君大约是弄拧了吧。无论我家主子与小娘子之前有什么纠纷,他们终究是亲人。总不可能日后再也不见面的。郎君何必说的像家主人要跟小娘子过不去似的?”

“这…”赵覃一时语塞。

“郎君今夜好好休息。”袁何笑盈盈的,起身,忽道,“算起来,郎君与家主人也是有亲的。在下本当以礼相待,只是郎君武艺高强,家主人又下了死命,只得以药物相待,防着郎君半路走脱。在下也是无奈,待来日回禀过家主人,再向郎君请罪。”

从北地往长安,一路千里,风尘仆仆,赵覃复杂难言。

一路上押解的骑从,不同于当日包围传舍的六七十骑,只有十数人马,但是都是身手剽悍的汉子,坐骑也均为良马,令行禁止,精锐无比。

其实,认真说起来,除了下在饮食中让他手足无力的迷药外,袁何算是以礼相待,一路行止安排,急缓有度。

他一言不发,每日里却都在积蓄力气,以求脱出这种受制于日的窘状。

“袁君——”赵覃回过头来,悠悠问道,“你效力我舅舅多久了?”

袁何在马上欠了欠身子,“自先帝十二年,以天水良家子入京,已经八年了。”

“八年,袁兄也算是娴熟弓马了吧?不如,我们比试比试如何?”赵覃忽然道,骤然伸出手去,擒袁何的脉门。变故兔起鹘落,袁何也算是临危不乱,身子在马上,硬生生往后退了一寸。正要一提马缰,对面里剑鞘压过来,手腕竟是半分也动不得,人也被扣住。

赵覃勉力一击,勉强的手,此时也是冷汗涔涔,喝道,“你们都退回去。”

袁何在背后摆了摆另一只手,身后围拥上来的下属,便都退出了三步。

“袁先生。”赵覃谈笑自若,“刚才过了山,若是往长安去见郦侯,应是沿着驰道向西入关,将军却带人折而往西。”他沉下脸来,蓄势待发,声音却放的很轻,“不知道将军究竟是打算带赵某到哪儿去?”

命门被掌在他人手中,袁何却丝毫不慌乱,只是睇望着他,“谁告诉你,家主人是郦侯台的?”嘴角含着一丝讥笑。

注:

郎君:汉时对年轻男子的称呼。事实上,对于日后渐渐泛滥开来的公子称呼,在秦朝以前,都是对皇帝以及诸侯王的子孙的称呼,比如大家熟悉的公子扶苏(大爱啊!)。普通家世的人们如果要称呼为公子,则是僭称,要受指斥的。到了汉朝,公子这个称呼就慢慢的下放了,但是还没有那么亲民,只有有一定身世的人才能够如此称呼。赵覃以他本身的出身而言,应该是可以被称为公子的,只是他出门在外,因此更多的被普遍化的称为郎君。

第158章 天子

赵覃大出意料之外,心中一紧,手下用力,“你究竟是什么人?”

袁何倒也硬气,豆大的汗珠从头上落下来,却一声不吭,只淡淡道,“我是何人,赵郎君看看这个就知晓了。”左手微晃,一道策令在手中一闪而没,赵覃目力强于常人,一眼扫过,清晰的认得其上镌着的“御史寺”三字,不由大惊,“你…”

刚吐完一个字,只觉得后脑一阵钝痛,却原来他适才心旌动荡,手上对袁何的钳制便不自觉的松了一些,袁何伺机反制,轻而易举的得手。

从昏昏沉沉中醒来,赵覃只觉得身下微微摇晃,马车平缓前行。

“也是我最初的时候没有说清楚。”袁何笑着解释道,“如今咱们去的的确不是长安,而是云阳。家主人不希望别人知道小娘子失踪的消息,因此,在下当初并没有通过郁至官府,而郎君最初误以为我们的身份的时候,我也没有解释。只是,请郎君相信,家主人并没有恶意。”

赵覃微微苦笑,“事到如今,你主子究竟是何人?”

赵覃以为,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袁何自当告知他的主子身份。却不想,袁何迟疑片刻,竟道,“恕在下不恭,等郎君见了我家主人,自然也就知道了。”

赵覃闭目沉思,无法猜测到袁何身后的人的身份。

既然能够出动御史寺的策令,当是官方允许的。只是,既然手持御史大夫签发的策令,纵然因为旁的原因,没有在传舍宣明。但一路从北地到云阳,这么长的日子,为何却一直不肯明言。

他百思不得其解,却不知道,袁何手中那份策令,并不是御史大夫赵尧所签发,而是出自御史中丞手中。赵尧并不知情。

而这位御史中丞的名字叫曹窟,故相国,平阳懿侯曹参之子,他还有一个身份,是天子刘盈从小一同长大的伴读,今上登基后,便从太子舍人一路升迁为中大夫,如今官至御史中丞,与天子关系最为亲厚。

“吁——”御者勒住骏马缰绳,回过头禀道,“袁大人,到了云阳县地界了。”

袁何点了点头,“你去安排一下,务要不泄机密。”

“赵郎君。”袁何推门进来,带着一点歉意,笑道,“明日我们要进林光宫。因着你的消息不好让人知道,只能用一点市井的手段。委屈郎君了。”

赵覃意态不羁的挑了挑眉,“事到如今,我还有不答应的余地么?”

自五月间,天子来林光宫避暑,林光宫渐渐变得炙手可热,虽不如长安东西二宫的赫赫威势,但也出现一派兴盛气象。其后数年,更是形成了大汉朝廷在长安以外的另一个政治中心。

而宫中用水,俱都汲自县城外二十五里的甘泉山上甘泉,每日清晨寅时一刻,有马夫运着当天汲取的甘泉从北侧门入宫。

赵覃手足被缚,躺在水车之下隔层,行了一段路,外头水车停了下来,接下来,便听着宫门守卫按惯例喝斥查问的声音,不一会儿,马夫吁了一声,车子轻轻晃动,继续前行。不禁苦笑,淑君妹妹,你究竟惹了什么样的麻烦呀!心态复杂。

水车在林光宫南的一处宫室之前停了下来,马夫下了车,自有青衣宫人迎上来,问道,“一路顺风么?”

“顺风。”马夫恭敬答道,将泉水搬下来。青衣宫人拉开隔层木板,笑道,“赵郎君,请出来吧。”

赵覃下得马车的时候,正是太阳初生之时。迎着初升的朝阳,光灿万丈,照在故秦宫殿之上,高台楼阁,重檐四阿,巍巍峨峨,绵延方圆半里。

“请赵郎君入观等候。”青衣宫人揖拜道。

赵覃抬起头来,微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座宫殿,高悬的匾额之上,镌着三个古朴的铜绿篆字:鳷(zhī)鹊观。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忽听得殿外云板敲得一敲,宫人噤了声迎出去。不一会儿,鳷鹊观的门被从内到外的打开,内殿的帘子张起来,一个尖细的声音扬声道,“圣驾到。”

青年男子走进殿来,玄色的裳裾覆盖着脚上同色丝履,其上隐线绣着九章图案,山鸟虫鱼,威严而庄重。

赵覃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惊骇,以及更深一层连自己也不能相信的一种竟然如此的了然,拜伏下去,“臣赵覃,见过陛下。”

殿中,皇帝静默了一会儿,轻轻问道,“她…好么?”

赵覃轻声答,“臣是正月末与淑君妹妹分手的,当时她虽然看起来瘦削了点,但一切都好。”

皇帝重复了一声“淑君”,走到上首,掀开裳裾坐下来,声音淡淡的,“妹妹以后就不要叫了?论起来…你还要叫她一声表舅母呢。”

一时之间,巨大的惊骇冲的赵覃目瞪口呆。

从郁至以来这段时间的种种经历,已经让他有所认知,那个当初在荥阳道偶然逢着的小表妹,不是一位简单的人物。可是,终极他所有的想象力,他也无法去想,她居然是大汉皇后,鲁元长公主之女,天子刘盈之妻张嫣。

“怎么?”皇帝冷笑,“你敢夹带她出函谷关,却连她的身份都不知道么?”

“臣只以为。”赵覃讷讷,“她是吕家的表妹。”

“蠢货。”皇帝振袖而斥,“连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你就敢带着她出关?”

赵覃只觉得冷汗浸透衣衫,伏拜在地不起,“臣万死。”

难怪如此。

难怪袁何在郁至县找他的时候不愿惊动官府,难怪一路之上他对淑君的身份讳莫如深,在知道张嫣的身份之后,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毕竟谁又能想到,那个本应好好的待在未央宫的大汉最崇高的女子,却已经潜居江湖之远?谁又能想象,天子花了这么大的力气,这么大的动作,只为了寻找自己妻子的下落。

“还请陛下恕罪。”赵覃只觉得自己的口中泛起一丝苦味,然而此时此刻,他不得不勉力辩解,“臣当时,实是不知道娘娘的身份。”否则,再给他一个胆子,他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皇帝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恼怒平息下去,静静问道,“将你遇到她之后的事情,跟朕细讲一讲吧。”声音带着一种很深的疲惫。

“…覃是在荥阳道上遇到表——娘娘的,当时她与一对夫妻同行,扮成男装,乘坐一辆牛车。”

自张嫣匿隐而去半年之后,刘盈第一次听到了她的确切消息。一时间,胸臆间如哽了千斤巨石,有深深的想念。

“一对夫妇?”

“是。”

“可知他们是什么人?”

“那男的是这些年江南有名的游侠孟观,女子便是他的妻子韩氏。据说娘娘对他们夫妇有恩,因此他们便护送娘娘以报恩义。”

刘盈微微瞌目,“孟观?”

“是。”

他不再追问,续问道,“后来呢?”

“荥阳道上一直有些不太平,正巧那日,便有一伙山贼拦路劫道。臣自幼习武,自诩路见不平当拔刀相助,便上前帮着打退了那伙山贼。之后和娘娘叙话,才知道,原来彼此还是亲戚。”

当日荥阳道上之事,早已经过去多时。而后来,赵覃既已平安携阿嫣出了函谷关,便可知当日自然无事。只是到了如今,皇帝听着妻子当日遇着山贼的事情,尚觉得心旌微跳,拢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当时,那个少女穿着一身男子直裾衣裳,立在一旁,听着他与孟观相互介绍,杏核形的眼眸忽的一眨,道,“你是赵覃?沛大夫赵述长子赵覃?”

“正是。”他微微愕然,望着少年,“不知你是…?”

少年轻轻垂下眼眸,微笑道,“表哥,认不出我了么?”

赵覃十分尴尬。他少年家境一般,待到了汉兴之后,因与刘氏有亲缘关系,亲戚多半发达起来,纳妾无数,渐渐的便生了更多的孩子。他到了一定年纪,便仗剑出走,哪里一一认的清楚?

“我叫淑君。”男装打扮的少女嗔道,“我都还认得表哥,表哥却都已经不记得我了。六岁那年,在郦侯府,表哥见过我的。那一天,表哥不小心将嘉姐姐最喜欢的一只小兔子给踩死了,嘉姐姐还哭着不依不饶的要表哥赔,表哥当时只怕都要哭了呢?”

“打住打住。”赵覃连忙喊道。少年时的糗事,早就淡忘在时间的流逝中,直到少女提醒,才隐隐约约的记起来这回事儿,然而当时在府上的孩子,早就记不得了。讪讪笑道,“原来是淑君表妹啊,都长这么大了。”出落的如花似玉,也难怪那群山贼看中了。想来,若非一路上有身手不弱的孟观护送,只怕还没有走出关中,便会出事吧。

“妹妹怎么会在这儿?”

淑君默了一会儿,别过头上,面上便显出了落寞的神情来。

“是我的不是。”赵覃洒脱笑道,“咱们兄妹朋友重逢,在路上说话像什么,不如先进城,找间馆舍住下来再说吧。”

终究是自己的“表妹”,他总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于是又抽空问了她近况。

“所以说,你这是离家出走?”

“嗯。”淑君落寞颔首,抬头望着自己,“赵家表哥要抓我回去么?”眸光明媚而单纯。

赵覃苦笑道,“我自己都是离家在外,又有什么资格管你的事情?可是,淑君,你…”

淑君迟疑了好一会儿,苦笑道,“阿翁将我许配给人,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便不愿意要这场昏事,否则,既是折磨了他,我也不会开心。但是家人是绝不会答应的,我便干脆自己跑了。”

说起这些话的时候,淑君微微侧着头,长长的睫毛一眨,好像轻愁都附在上头似的,颇为自苦,赵覃看着心中怜惜,安慰她道,“你这样的女子,那个男人不喜欢,是他有眼无珠。”

他听得明白,在适才的述说中,淑君用的字眼是“他不喜欢我。”而不是“我不喜欢他。”纵然是落到这番境地,孑然漂泊,还是有着一身磊落的傲骨。

“你有什么打算呢?”

淑君眸光茫然,“我也不知道。先出了关再说吧。等过个三年五载,家里阿翁阿母消了气,我再回去吧。”

“正巧了。”赵覃扬眉,“我也打算出关,不如送你一程吧。”

这中间的事情,有些话,是不能跟天子说的。赵覃捡着能说的,讲了一遍。“…后来,我与友人约了去江南见面,与娘娘不同路,便在汾水分了手,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娘娘了。”

太阳渐渐升到中天,斜斜的照进来,落在观中地上,洒下一阵细小的金光。赵覃静静的跪在那里,偷偷打量皇帝的神情,见他端坐在上首,面上神情已然是微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