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么美丽,那么娇俏,身上生机勃勃,充满着青春的朝气。她,是自己的外甥女。

赵元讷讷,小心而珍重的将好好交给了张嫣。

繁阳长公主一落入张皇后的手中,百步开外的北军便轰然而上,将赵元给押解起来。

赵元束手就擒。手上被北军军士给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微笑。远远的看着张嫣和被她抱在怀中的好好。

张嫣抱着女儿,哄了几声,用沾水的湿巾将她的小脸擦干净,掳起她手臂上的衣裳,见了好好手上的疹子,不由又是心疼又是气恨,狠狠的剜了赵元一眼。又是觉得酸苦,怔怔的,落下泪来。

“阿翁满意了?”

张嫣抬起头来,眸中带着淡淡的伤痛,“能够将好好救回来,你觉得你很了不起是不是?”

张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阿嫣,当时我的做法,是对大局最好的法子。”

“你觉得我应该感谢你,是不是?”

张嫣冷笑道,“是啊,从一个姬妾的女儿,变成鲁元公主的嫡女,当初的那个小女孩,身份真是因此高了不少,是从中获益的人,没有资格来责怪你,是不是?”

天光下,她的眸光亮若星辰。

张敖在这样的目光下,竟然觉得有一丝自惭形秽。

“可是当初的四个人,有谁愿意呢?”张嫣咄咄逼人。

“你有没有问问那个真正的公主之女,她愿不愿意就这么样默默无闻的死去,连个自己的姓名都没有?你有没有问过我阿母,她是否愿意被欺骗,连自己的女儿是谁都不知道?你又有没有,有没有问过赵姬,她是否愿意将女儿就这么让出去,从此母女不能相认?”

你谁都没有考虑过,只是考虑到了你自己。

张嫣恨恨的瞪了张敖一眼,将好好交给了身后奔来的荼蘼,转身朝一边草莽苍黄的深处奔去。

第226章 前情

张嫣抱膝坐在长安城南郊的枯黄草地之上,仰头看悬在西天之上的太阳,它被拖曳成椭圆的形状,色泽微白。将近初冬,未时的太阳虽然过了最烈的时候,却依然直刺眼睛,她只注视了一会儿,便觉得眼睛刺疼,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下来,不知道是因为阳光的缘故,还是此时茫然酸苦的心绪。

刘盈带着从人过来,远远的,便望见了张嫣坐在草地上的背影,掩映在秋日满地的枯黄草色中,显得特别的寂寥。

他便吩咐从人在原处候着,自己举步上前,走到了妻子身边。听到身后熟悉脚步声的张嫣忙伸手抹了一下面颊,没有回头,轻道,“来了?”声音微哑,尚带着一丝哽咽。

“嗯。”

“阿嫣。”刘盈迟疑了一下,唤着妻子的小名。玄色的黼黻纹衣裾落在地上,盘腿坐在张嫣身边。

“好好已经交到乳娘手上了,秦氏将她照顾的很好,太医院特制的玉露水,涂上去后,胳膊上的疹子已经差不多消下去了。这个小丫头心性豁达,记好不记坏,立马就又笑开了,我过来寻你的时候,她已经是又睡了。”

一边说,一边瞧着妻子,瞧阿嫣听的很专注,面上神色也渐渐转柔,不由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今天的事情,你不必太过在意。对我而言,无论你是鲁元阿姐的孩子,还是昔日赵王府赵姬之女,你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阿嫣,是我认定的今生相濡以沫的伴侣。”

张嫣先是愕然,渐渐的听着,面上神色便古怪起来,“你就是为了这个,特意过来安慰我?”

刘盈无言。

阿嫣自小认定自己是信平侯张敖与鲁元公主的女儿,这个身份给了她无尽的荣耀的同时,也带来了随之的苦恼。但无论如何,谁又能转瞬间接受自己从前以为的都是假象,从一个公主的女儿转变为姬妾之女的事实呢?

张嫣发了一会儿呆,忽得笑起来,“其实没有必要。”

“关于这件事情,我早已经有预感。只是一直以来,觉得如今这个样子也不错,所以不愿意去深究罢了。”

“你知道这件事情?”刘盈讶然提高声音。

“是啊。”张嫣点点头,微翘的唇角里带着淡淡的讽刺意味,“只是不是很明确罢了。我怀疑了有些日子,直到今日,阿翁说出了口,我才能最终确定。”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张嫣偏头想了想,不确定道,“大概也有四五年了吧。”

前元元年的时候,新帝登基不久,她随阿翁返回阿翁的食邑信平县,与孙寤在侯府的园中弹琴,偶遇赵姬。

那是她此生唯一一次见到赵姬。

当时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触感,只是在一年后的某一天,听闻赵姬途中病逝的消息,当日的情景忽然回到眼前,忽然醒悟过来,那一天,赵姬身上的衣裳,竟是齐地最好的冰纨。

汉立之后,在齐地立三服官,为宫中进贡织品。冰纨是其中最珍贵的一种细绢,据传纹理细腻如冰,密密织就,一匹就要百十贯钱。在信平侯府中,只有阿母和自己用的起,另外两位姬妾,因每月月钱所限,一辈子也只有过一两件冰纨织就的衣裳,平日里舍不得穿,只在阿翁往她们房中过夜的时候采珍而重之的换上。

赵姬多年无宠,但她随便出来逛园子,身上穿的衣裳,竟出自冰纨。

“娘子不知道么?”

当时,荼蘼讶然道,“赵姬自幼一个毛病,不能穿粗制布料,否则肌肤不适。为此,公主特别体恤,在她房中例钱之外,衣裳料子全部供给最上好的丝缎。”

听闻了这个事情,她默然了良久。

赵国翁主张嫣,从小到大,娇生惯养,从来都是锦缎绫罗包裹,不曾委屈沾染过粗布面料。

唯有六岁的时候,跟随刘盈去商山的那一次,因为弄湿了鞋袜,便换了一双缣袜,不过片刻,脚上便起了一片红红的疹子。

因为当日她是偷偷溜出宫,没有带侍女伺候,这件事情,连贴身侍女荼蘼都不知晓。

刘盈曾经戏称这是一种富贵病,只有生在绮罗堆里的她才得的起。而她也一直没有当做什么大事,却在当时才发现,自己的这种体制,似乎与赵姬一脉相承。

不需要任何旁余的证据,遗传的力量比什么都要来的不容置疑。

在前元二年,她来到这个世间的第五个年头,她的生母刚刚去世之后一个月,她知道了一个真相,自己并不是鲁元的亲女,她的生母另有其人,是信平侯张敖曾经的宠妾赵姬。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她想明白的时候,赵姬已经去世了。

她被张敖悄悄的被葬在了信平来京城的路上。

如果赵姬还活着,也许她会继续探究下去。但是她已经在自己想通之前便死去了。

死者已矣,生者却依旧在生。纵然赵姬真的是自己的生母,说到底,自己和她并不熟悉,从小到大,只不过简简单单的见过几面。而真正在自己来到大汉这个陌生的地方之后,一直给自己关爱的却是鲁元公主,她早已经将鲁元当作了自己的母亲。

其实,认真真正说起来,她本也不是真正的张嫣,而是从后世穿越到这个时空的一抹灵魂,看重的不是血缘,而是这么多年,彼此之间积累下来的情分。

她已经做了十多年的鲁元公主的女儿,彼此之间早已与亲生母女无异,如果为了追寻逝去的生母的线索,势必惊动鲁元。她不想因此而伤了鲁元的慈母之心。

所以,她一个人想了一夜,在第二天东方黎明悄悄射出第一道天光的时候,决定将这个秘密继续藏起,不露一丝痕迹。

“所以说,你在嫁进宫之前,就知道,你不是你阿母的亲女。”

张嫣想了想,“如果非要这么说,也没有错。”

刘盈的脸刷的一下黑下来,“在宫中那么久,你却一直都没有告诉我。”

“如果你早些告诉我事实真相,也许我,也许我们…”

刘盈渐渐说不下去。

他和阿嫣,在未央宫中做了四年夫妻,他一直认为阿嫣是自己的外甥女,所以不能亲近。可是,他亦一日比一日迷惑于她的美好宁馨,那段相思相望而不能相亲的时光,是他一生中最为痛苦纠结的时段。

阿嫣却在这时候告诉他,她早就知道,他们根本不是至亲的舅甥。

若真相竟是如此,那这么些年,他所有因此而生的纠结和无奈,又有什么意义?

若你能早些说出来,也许,“我们不至于蹉跎那么多岁月。”

张嫣眯了眯眼睛,“舅舅真是贵人多忘事。”她冷笑道,“我和你说过的,只是你忘记了罢了。”

刘盈难以置信,“你什么时候说过?”

他倏然住口。

阿嫣当时的确曾经隐隐绰绰提到过一次。

那还是她初嫁给自己不久的时候,曾经问过自己,如果她不是阿母的女儿的话。自己是不是就会肯爱她?

那时候,阿嫣的双眸灿灿,杏核眼明亮仿如天上的星辰,应是抱着很大的期待的吧。

她希望自己能够诚实的面对自己的内心,告诉她,若如此,他便愿意弯下腰来爱她。

只要他这么答了,她便会告诉自己,信平侯府当年的真相。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呢?

刘盈回忆前情,心里骤然生出一种歉疚。

“不会。”

他当时望着阿嫣,郑重道,“即使你不是你阿母的女儿,你依然要叫我一声舅舅。”我们依然不能够真正在一起。

记起了这段往事,刘盈一时哑然。

“对不住。”

他对阿嫣道歉道,声音带着一点喑哑。

“我当时那样说,你一定很伤心吧?”

他不是为了伤她的心。

他只是,他当时只是觉得阿嫣太孩子气,有些事情,事实便是事实,如何能够用如果来假设,不过是没有意义的事情。而他同时警觉了自己心中对阿嫣的好感,于是用这样一种回答,拒绝了阿嫣,同时告诫自己,面前这个聪慧可人的少女,不是自己可以放纵去爱的女人。

世事难料。到如今,他们已经做了真正的夫妻,回想当日,不由得感慨万千。

张嫣吸了吸鼻子,忍住充斥的泪意,忽然狐疑道,“说起来,刚才阿翁说出事情真相的时候,你,好像并不吃惊?”

“呃。”

刘盈瞧了瞧落下西山的余晖,若无其事的转过话题,“天色不早了,好好大概已经醒了,我们回宫吧。——哼。”

他微微痛呼一声。

张嫣伸手到他的腰线,狠狠一掐,面上却依旧带着甜甜的笑靥。

他知道妻子的意思,只得老实交代,“就是去年,你离开长安的时候,我辗转反侧,却偶然发现了一些异状,对当年事情起了疑心,于是遣人往赵地查访。”

张嫣在心中微微计较,忽然便回过味来,“那就是说,你到北地去追我的时候,已经知道了,我不是你亲外甥喽?”

第227章 往事

“那你当时还骗我,说什么如果要招报应,我们一起去的鬼话?”张嫣杏眸圆睁,提高音调,质问道。

“咳…”

刘盈作势咳了一会儿,放下了掩唇的袖子,若无其事道,“反正,如今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当时我是否知情,重要么?”

“我只是觉得,在那个时候,如果实话实说的话,多半会惹你生气,更加不会回头原谅。”

一时之间,张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回想到过去,又生出了一点不甘,终究不能完全释然,倚在刘盈怀里,伸手去柠他的耳朵,狠狠的在他的耳垂上咬了一口。

刘盈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齿间泛起淡淡的咸味,一如他的气息。还没有怎么样,就已经勾的她心软,力道缓缓轻了,啮在齿间,不像是泄愤,反而有了一点点调情的感觉。

刘盈回过身来,反手拥住张嫣的腰肢,抵住妻子的额头。

“阿嫣。”

他的声音听起来低沉,“我那个时候,太过于患得患失。我太害怕失去你,于是越发想要得回,甚至不惜一切手段。你要是生气的话,就再咬我一口?”

张嫣逼回了眸中的泪光,“事到如今,我还怎么生气?”

一年过去,他们早已经做了真正的夫妻,她连女儿都给刘盈生了,还能够如何?

剥离种种的理智,本质上,张嫣是个很情绪化的人。心之所向,就是她的答案。当初在北地的一个月时光中,她在闵家别庄落难被救回来,言谈之间激怒了刘盈,两个人初夜的时候,她曾经质问刘盈,“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外甥女,如今你行此悖逆之事,便不怕他日遭人非议么?”

刘盈当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坚定的回答她,“如果真的要遭报应的话,你陪我一起吧。”

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刹那,刘盈的宣言让她十分感动。

为此,她才在之后放弃了抵抗,心甘情愿的配合了他所有的动作。

她在倾心爱了刘盈四年之久后,终于在天一阁之后绝望,决定放弃这段感情,远遁到北地,打算洗净铅华,忘掉过往的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刘盈却在这个时候,重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如果他真的如实告诉自己,我已经知道,你不是我的亲外甥女,所以,我们是可以相爱的。因此,我费尽心思找到你的下落,来到北地,想要告诉你,我爱你。她多半是会惘然,为自己四年的苦恋终于得到回应而欣喜。却在欣喜之外,别有酸涩,无法回头。

整整四年的无望深情,和天一阁那一夜刘盈对自己的伤害,让她将心底对这个男人的爱恋冷冻,凝成了坚冰。如果说最后让她融化回暖的,是刘盈持之以恒的真心和无微不到的体贴的话,那么,当日他在自己耳边的那句誓言,在其中起了不少的作用。

女子就是这样感性的动物,虽然理智上明明知道,刘盈这些年来一直因为彼此的舅甥关系而拒绝自己,可是在那一刹那,他的宣言还是让她感动。这让她觉得,他对自己的爱足够深沉,这才能够跨过他一直以来坚持的一些信仰。

到如今,刘盈却告诉她,他早就知道她根本不是自己的亲外甥女,那些曾经有过的所谓感动,也就都成了笑话。

可是,刘盈拉过妻子的手,亲吻她青葱一般的指尖,“阿嫣,也许当初在这件事情上,我是曾经欺骗过你,可是,我爱你的心,是真的。”

张嫣哼了一声,闷着脸回转过头来,露出带着淡淡绯色的侧颊。

困囿于过去是不对的。时至今日,他们已经琴瑟相和,有子在枝,追究当日的情形真相,又有什么意义?

只是,张嫣忍不住瞧着刘盈道,“我明明记得以前的你,是很古板的啊。怎么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

刘盈抿唇微笑,“在皇帝位置上做了这么久的人,怎么可能还那么方正?”一双凤眸中,闪过狡黠的光芒。

金乌缓缓西下,在天边铺出一道艳丽的色泽。龙首原上的秋日景色,美丽的让人心生留恋。

刘盈起身道,“阿嫣,咱们回家了。”

张嫣的心也被这样的晚霞给浸软,点了点头。

往事俱往矣。如今,她已经是刘盈的妻子,好好的母亲。长安城中那座华美庄严的未央宫殿,是他们的家。

帝后二人的从人远远的缀在身后,一路上,落日的余晖将两个人的身影在地上拉的很长。

“话又说回来。”张嫣忽然想起来,于是问道,“你是怎么察觉到我的身世问题的?”

刘盈的回答也就絮絮响起,“是因为张满詹事。”声音沉静。

“三叔公?”

中宫詹事张满,是信平侯张敖的族叔。当年,十三岁的张嫣初为皇后的时候,吕太后与鲁元公主都怕张嫣年岁尚小,特意派了皇后父族中为人稳重的张满为中宫詹事。张满年岁已高,在她归来的两个月前,已经告病。

“嗯。”

刘盈点了点头,“在去年春三月的某一天,韩长骝与张詹事一同饮酒,张满酒后漏嘴,与长骝说起当年赵王府的一些旧事。言道阿姐当日生产的时候难产,小翁主出世便瘦弱不堪,抱出来的时候,他瞧见小翁主左踝之上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仿如蝴蝶。”

张嫣“啊”了一声,脸蛋微微灿红。

早在去年七月的北地,刘盈便与自己有了肌肤之亲。在这之前的四年夫妻生活之中,亦曾耳鬓厮磨,再也清楚不过,自己身上肌肤光洁似缎,并无一丝瑕疵,更不要说什么胎记了。

“…于是秘密遣人往赵地查探当年旧事,终于在一番艰辛之后,找到了当日为鲁元接生的医女…”

刘盈默默住了口,瞧见张嫣眸底淡淡的讽意。

“阿翁只怕乐见其成吧。”张嫣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句。

张敖希望自己做真正的皇后,产下带着张家血脉的皇子,如何能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放弃刘盈远遁他方。

他知道刘盈其实是喜欢自己的,只是终究困扰于彼此之间的舅甥身份,裹足不前,为此,他不惜解开自己埋藏多年的真相,给刘盈送上了一剂解开心结的良方。

到如今,果然样样都如阿翁所欲,可是,张嫣左思右想,终究心思郁郁难平。

凭什么,所有的好处都被张敖一个人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