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你这般操心。”

张嫣挣开他的怀抱,扬起精致的下颔,“我不信,我的女儿真的就只能活在无声的世界里,从此一生蒙昧。”声音倔强。

这样的她有一种烈火般明艳的美。唇边噙着一抹冷笑,“如果说,听力是天生的,我已经救不回来的话。我偏要跟上天再试一试,我不会让哑字和她扯上任何关系,我要她学会说话,我要她读书写字,我要她除了不能听声之外,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不是不恼恨的。因为,当他说起这样的话的时候,就代表着,他对好好的病情实在已经是有些灰心了。

可是也不是真正的恼恨。刘盈对于好好,算是很好了。汉时的人对于天生失聪并没有什么深入研究,听了太医令先前的说法,他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正常的。

可是,她不能接受这样的景象。

好好是她和刘盈的第一个孩子,她的身上,承载着自己和刘盈的太多理想与期望,如果好好不能够好好的,她想,从今往后,她一辈子都不能够真正快乐了。

张嫣回忆自己的前世,很多东西都已经在岁月的流徙中渐渐模糊,却还是能够记起一些:当时有一些同样天生失聪的孩子,却可以通过身边亲人的关怀和自己的努力,学会识别唇语来辨识意思,以此为媒介来打开与别人的沟通渠道,进一步说话书写,摆脱了陷入终生蒙昧的悲惨命运。

她希望好好能够做到这样。

她希望她的好好在已经无奈失去缤纷的声音世界之后,不会受累顺应的失去说话的能力,以及更深入的对文字书籍的理解能力。她希望好好能够拥有对广大外界的顺畅感知,而不是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哪怕拥有世上尊贵的长公主名分,依旧不过是个蒙昧的可怜人。

——我想要我的好好能够在阳光下骄傲自得的微笑,而不是因为天生耳力的问题生出隔阂,从而落后于众人,渐渐自卑惭秽,一生无法真正展颜。

第231章 为母

大气恢宏的未央宫在长安漫天的飞雪中,愈发显得庄重清冷。太阳缓缓升起,照耀在雪地之上,留下金黄的色泽。张嫣站在天禄阁的宫阶之上,呼了一口冷气。

先皇帝刘邦立国,大封开国功臣为列侯,朝中诸要职也大多由这些列侯担任。二十余年过去,先帝已经过世,这些所谓的开国功臣,也老去了一批,剩下的依旧在位的更是大多老迈。自前元四年,天子立太学,召贤才之后,召集众多有才之士入宫伴驾,唤作“待诏天禄阁”,这些人雅擅诗书,刑名,文辞,经学,或是医卜之学,地位虽不是很高,却是天子未来用人的储备之所。自手抄纸盛行之后,宫中需将历代所贮的竹简书牍抄录为纸本保存,更是征用了一批书吏,在天禄阁中集中抄录,有时候在宫中待的晚了,便会在天禄阁庐住下。

前元六年定宫制,天禄阁每月供给米六十斛,冬日炭三十斤。今年长安的冬天特别的冷,天禄阁的炭火纵然全部点上,众人在殿中值事,依旧倍觉寒冷。适才,张皇后在天禄阁中探看众士子,并且吩咐天禄署长多添一些炭火,也加置殿庐之中的被衾。士人纷纷跪伏谢恩,私下里倒是赞得张皇后一声贤皇后。

“贤?”

张嫣望着漫宫的雪色,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却没有什么笑意。

历来,想要坐稳中宫皇后之位,从不仅仅只要是博得天子宠爱信重就可以了,尚需要得到未央宫外的支持。她虽然有信平侯府以及故赵国宾客作为倚仗,却知道,如今功臣及其后裔虽占得朝中的主要势力,但大汉国的未来,却有着寒门学子崛起的趋势。能够在这些人还式微的时候,做一些微末小事,来博得他们的好感,她自然不会推辞。只是心中深处却想着:若能用这样的声名,换得幼女刘芷平安健康,她是绝对不会吝惜一分的。

“皇后娘娘。”石楠上前,脆声笑道,“昨儿个晚上雪大,宫中的雪积的不浅,殿下唤凤辇过来么?”

“不了。”

张嫣紧了紧身上的雪色斗蓬,“难得遇上雪景,我想自个儿走走。”

“赏雪要的是一个清净,让旁人先回去吧。有你和鸣风跟着就行了。”

“诺。”

石楠屈膝应了,转身吩咐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中宫从人们便俱都退开,而她又返折过来,笑道,“娘娘,可以走了。”

张嫣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提步前行。

天禄阁位于未央宫西北,回椒房殿要穿过半个未央宫。因着午前刚刚下了一场大雪的缘故,宫道上没有什么行人。深可盈寸的雪色洁白干爽,鞋履踏在上面,发出吱嘎声响,然后陷下去一些。留在雪地上一串长长的脚印,迤逦而行。

石楠和鸣风随在张皇后身后,不发一语,悄悄的抬起头来,打量着张皇后的背影。

皇后今天梳着的是飞仙髻,因是背面,看不见蓝色夹绵兰花绣裳,只能见雪色斗篷长及脚踝,上面有明暗同色线织成石榴纹样,风帽和衣缘镶着白色的狐腋毛,随着步伐起落微微动荡,从背后看起来,背影修长,恍若神仙中人。

大母曾经说过:人不能享受福气太大的。若是福气太大的话,便会满了溢出,于是出现损害。

石楠想,张皇后可能便是福气太大了。

她年少青春,出身世家,嫁入未央宫,为中宫皇后。陛下正是盛年,却只专宠张皇后一人,岂非福气太盛,这才应在了长女繁阳公主身上,这些日子柔肠百结,终日抑郁。

不知道什么时候,雪花又开始落起来,先是稀落落的,落在头顶上,白白的一朵,慢慢的融化,渗透进了青丝里。衣裳里。渐渐的飞扬成了絮子,打的人兜头兜脸都是的。

“娘娘快走。”石楠道,“这时候凤辇早就走远了,这儿离麒麟殿近的很,不如我们去麒麟殿避一避雪吧。”

张嫣抬头,漫不经心的看了看漫天的雪色,“也好。”

一行人匆匆避到麒麟殿廊下,石楠替张嫣收拾着斗篷上的落雪,动作小心而又轻柔。麒麟殿是天子闲暇游玩宴客之所。因着刘盈勤于政事,并不喜欢游乐,这些年,这座殿堂便显得有些冷清。沿着游廊行走,忽听得转角之处传来宫女笑闹之声,却是三五个身穿绿色宫衣的麒麟殿小宫人,本在打扫殿庭中的积雪,见着雪大了,也避到殿中廊下。一个清脆声音忽道,“…姐姐们可听过最近宫中发生的大事?”

另一个长眉宫女笑应道,“阿冬说的可是大公主?”

“娘娘。”石楠的脸色微变,请示道,“奴婢去阻止一下。”

“不必。”张嫣摇了摇手,声音清冷。

“…听说如今太医署的太医频繁往椒房殿,给大公主诊治呢。”那厢,宫人们并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都落在了旁人耳中,兀自说的畅快,“只是不知道大公主的病能不能好呢?”

“那估计是不可能了。”

“姐姐怎么说?”

“你是不知道,我还没进宫的时候,老家村子里也有一个天聋的男子,一辈子都不会说话,父母死了之后,兄嫂将他赶出家门,连求助都不会,最后活生生的饿死了。”

石楠面如死灰,浑身瑟瑟发抖,用眼角觑着皇后。见张皇后娉婷站在原处,面上板成一片,看不出神情,看起来像是晶莹的玉石。

她自知,这些小宫人说话大逆不道,是应该立即喝止的。但先前张皇后却又说了暂且听着,显是另有心算。不由左右为难,只觉得背上冷汗已经湿透了绵衣。忽听得一个宫人悠悠道,“如此说起来,大公主虽然出身尊贵,但也着实可怜的紧,我宁愿做一个小宫人,也是不愿意和她换的。”眼前一黑,厉声喝道,“大胆,区区宫人竟敢私议贵人之事,你们想作死么?”

一声惊呼,宫人们请罪道,“奴婢该死。还请贵人恕罪。”伏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石楠奉着张嫣走出来,小心翼翼道,“皇后娘娘,你看怎么处置她们?”

张嫣笼着手炉走上前来。精致的鹿皮靴踏在游廊砖面之上,踏踏作响。

宫人们越发惊惧,将头深深的埋下,浑身颤抖,拜道,“奴婢参见皇后殿下,殿下长乐未央!”声音参差,语不成调。

“长乐未央?”张嫣冷笑,“有你们这样的宫人,我又如何长乐未央的起来?”

自刘芷病症确诊开始,她便隐约知道,这种流言是无法避免的。但是,只有在真实面对的时候,才能够知道,对于息息相关的亲人而言,是一种怎样的痛楚。张嫣听着连未央宫中最低等的洒扫宫人,都能够以同情的语调说起自己的爱女刘芷,只觉得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待到将喉头的苦涩之意咽下之后,方冷冷道,“来人,将这些妄议繁阳长公主的宫人下到蚕室。”

宫人们连连再拜,“皇后娘娘恕罪。”却已经被不知道从何处涌上殿的宦者给强行带了下去。

“娘娘。”石楠心惊胆战的打量着张嫣的脸色,缓声劝道,“这群宫人不过是胡言乱语,娘娘莫要放在心上。”

张嫣眨了眨眼,方冷声道,“命麒麟署长自到少府处领罚。”

语毕,不再说话,带着风帽踏入渐渐变小的飞雪之中。

回到椒房殿,仿佛骤然从漫天飞雪的冬日,返回温暖初春。椒房殿的铺设,在近冬的时候,就被换成朱红色锦缎。再加上殿中昼夜不歇的燃烧着的两个火炉,甫进殿,便觉察浑身一暖。

半岁的繁阳长公主刘芷,被乳娘伺候着穿上了一身嫩黄色的春裳,卧于榻上。乳娘扶着帮她翻过半身来,她却又不满意了,折腾着想要重新翻回来,看见了张嫣,漆黑的凤眸蓦然一亮,伸出白嫩如同藕一样一节节的手臂来,作势要母亲抱抱。

张嫣顿时觉得心像阳光下的薄雪一样,一点点的化成了水。

脱去了斗篷,在火炉边暖了一会儿,这才过去抱起刘芷,笑着哄道,“好好,小半天不见,你想阿娘了么?阿娘教你说话好不好?”

摸索着刘芷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上,慢慢重复道,“‘阿娘’。”

中元二年春正月,张嫣处理完了一年宫务,微感疲累,坐在榻上歇息,忽听得廊下欢呼一声,荼蘼掀帘进来,笑着禀道,“娘娘,外头院子里的梅花开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张嫣于是起身,推开窗去望。在昏暗的暮色中,庭中西北角的江梅树,昨日看还只是打着花骨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吐出几朵红色的花蕊,映衬着冰雪颜色,分外艳丽。

“娘娘。”菡萏笑问,“这红梅开的喜庆,要不要折一枝下来,插在殿中供着。”

“不用了。”张嫣摇头微笑,“梅树本是风姿卓然,在寒冬里盯着风雪开放,我又何必行这样的事情,非要将她折回来,供在暖室里呢?将大公主抱过来吧。”

帘子外头伺候的宫人屈膝应道,“诺。”

不一会儿,桑娘便将刘芷抱到了正殿中。

刘芷今日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衣裳,分外精神,被乳娘报给母亲的时候,笑的分外开心。在张嫣的怀中扭动,小胳膊挥舞的十分有力。

张嫣笑道,“小顽皮,你要是能够让我少操一点心,该有多好啊。”

她的声音温柔之中含着溺爱,落入刘芷的耳中,却无法勾动起刘芷晶莹的凤眸之中的一丝波动。刘芷咯咯笑了一阵,见张嫣梳着如陀发髻,金黄色的衔珠凤凰簪勾起一摞青丝,簪在发髻右侧,十分醒目,于是好奇伸手,一把抓住凤凰的尾巴。

发簪勾动青丝,拉扯出来,十分疼痛,张嫣唤道,“哎呀,小祖宗,你轻一点。”

忽听见身后宫人齐声拜下去道,“大家长乐未央。”抱着刘芷回过头去,正看见刘盈穿着冕服从外头进殿来。

顽皮可爱的女儿,年轻绮貌的妻子,一头青丝被刘芷拉扯的微微散乱开来,大大的杏眼带着些微困窘,微微睁大。这幅画面落在了年轻的皇帝眼中,怔了一下,便涌上笑意,快步上前,一手握住刘芷拉扯金凤凰簪的小手,另一只手压住张嫣的青丝,将发簪解下青丝,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声音带着微微责怪。

“明明是你女儿顽皮。”张嫣微嗔。

“啊,啊。”刘芷握着金凤凰簪,笑的十分开怀。

“小坏蛋。”刘盈笑道,“这么小就喜欢漂亮,折腾你阿娘。等你长到了十五岁,父皇送你一车子首饰,将你装扮成和你娘一样的小美人。”

“说什么呢?”张嫣瞪了他一眼,因着发簪被解开,右侧的一摞青丝落下来,平添一分妩媚。

刘盈忍不住哈哈大笑。抱住妻子,抚慰道,“莫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嫣低眉,长长的睫毛眨了眨,轻轻的应了一声,“嗯。”

刘芷把玩了一会儿手中金光闪闪的凤簪,觉得有些沉重,索性丢给乳娘,抬起头来,发现阿翁与阿娘靠在一处,含情脉脉,神态极为亲昵。只是好似都将自己忘记了,不由得大急起来,“啊,啊”的蹬着腿张望,一张脸蛋都挣的通红。

夫妻二人回过神来,怔了怔,刘盈失笑,低头亲了亲刘芷,又凑过去亲了亲妻子的唇靥。在这座风雨所不能倾袭的椒房殿中,只有着他们一家三口人,气息极是温馨。

长安渐渐春生日迟,草长莺飞。

椒房殿外的侍女屈膝行礼,细声禀道,“大公主来了。”

刘芷在行走入殿的乳娘怀中抬起头来,脸上犹有惺忪神情。虽然年纪幼小,但已经看的出来,眉眼极为精致的孩子,和张嫣生的极为相似,唯有一双大大的凤眼,却是承袭自父亲,清明精神。肌肤细腻晶莹,在天光下,仿佛能透出光泽来。

“这孩子,生的真似你和陛下。”鲁元一见就十分喜欢,接过刘芷抱在怀中,“只是命苦了些。”眼圈蓦然便是红了。

“阿娘,你可不能哭呀。”张嫣抿嘴微笑,“咱们好好好容易见一次阿婆,你看着她哭,她会以为你这个做阿婆的不喜欢她的。”

“胡说八道。”鲁元笑骂,已经是笑着将刘芷抱了过来。

刘芷便偏着头,一双凤眸微微眨巴眨巴,瞧着面前的外祖母。

虽然鲁元与皇室关系十分亲近,但皇宫终究内外有别,加上刘芷年纪尚幼,从出生到现在,不过见过这位外祖母数次,并不算是很熟悉。但她却是个不太认生的孩子,在鲁元怀中依偎了一会儿,便想要翻过身子。

两岁的孩子,脚上已经有了些力气,一脚蹬在了鲁元胸口,虽然并不疼痛,但终究有些抱不稳。

“我来吧。”

张嫣失笑,道,“这孩子已经是有些顽皮好动的时候了,阿娘怕抱不住她。”

鲁元笑笑,握住刘芷的小手,从自个腕上褪下一个玉镯,套在了刘芷的胳膊上。

“阿母。”

张嫣看的真切,急忙阻止道,“这东西太贵重了,好好她戴不起,你还是留着吧。”

刘芷不过还是女婴,手臂虽然白胖,终究比不得成人大小。这只红梅纹玉镯套在手上,便显得十分松垮。但她的肌肤养的如藕团一样的白嫩,与玉镯晶润的泽质,以及镯中隐隐流动的一抹红梅花纹相衬,显得极为赏心悦目。

这只和阗玉梅纹手镯,玉质剔透,打磨的光素莹润,本是一块上好的羊脂和阗玉,不知怎的,发掘出来的时候,里面却凝着一抹红色流质。玉器本讲究纯粹,若有杂质,便失了下乘。但这抹红纹却胜在天然,且在镯首凝成一株小小的三瓣梅花花纹,色泽十分鲜艳,极为别致。匠人们将它打造成一只手镯。吕后从楚地回宫,初坐到皇后位置的时候,将这个镯子拣出来,送到赵地,送给自己一年前出嫁的女儿。

张嫣小的时候曾经在鲁元的梳妆盒见过,是鲁元最珍爱的首饰,小时候自己偶尔在母亲的梳妆盒中见过一次,想要拿起来看看,都被母亲给拦住,显见得鲁元珍爱之心。此时却给了刘芷,怎能让张嫣不心中惊异不定。

刘芷觉得腕上一片冰凉,有一种微微的坠感,转头好奇的看着手镯,见着玉镯晶莹剔透,梅花鲜艳玲珑,“咿呀”做声,微微晃动手臂,似乎十分喜欢的模样。

“什么珍重不珍重?”鲁元拍了拍刘芷的肩膀,嗔道,“我们好好是御封的长公主,这世上有什么珍贵东西是她戴不起的?这是我这个做阿婆的,给她的一点心意。”

张嫣就不肯说话了,许久方轻轻唤道,“阿娘。”

“你的情,阿嫣领了。”她道,鼻子泛上一抹酸涩,连忙侧过头去,掩了杏核眼眸中的泪意。

“傻孩子。”鲁元宽容笑笑,“我是你阿母呀。”

做母亲的,总是愿意为孩子付出一切的。就如同吕后对刘盈和鲁元,鲁元对张嫣,也如同,张嫣对刘芷。

“再说了。”鲁元垂眸,“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计较什么呢?”声音淡淡的,带着一丝想要掩去的怅惘。

“阿娘你胡说什么呀。”张嫣咯咯的笑,倚在鲁元怀中,像无数次小时候这样做的一样,“你明明还年轻的很呢。若是咱们一同出门,走在长安大街上,人家不会以为咱们是母女,只怕以为是姐妹呢。”

“你就会逗你阿娘开心。”

明知道张嫣不过是哄着自己,听着这样的话,鲁元还是忍不住笑道,“阿娘哪能跟你比呢?你今年才十八岁,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又有陛下在身边尽心护着,不像阿娘。”

——已经是将老了。

“阿娘。”张嫣蹙了蹙眉宇。

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鲁元虽然在微笑,但她从鲁元的笑容中,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于是坐直身体,问道,“你有什么事情么?”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微微的凝重。

“没什么。”

鲁元笑着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事情。”

“我是皇帝胞姐,太后是我的母亲,你是我女儿,在这个长安城中,还有什么能够让我不高兴的?我只是,听说了好好的事情,忧心过度罢了。”

张嫣觑了觑鲁元,心中将信将疑,然而鲁元既然不愿意再说,她也只能够暂时按下,打算随后再做计较,回头吩咐道,“桑娘,你替公主将玉镯收起来,免得长公主闲玩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的将玉镯给磕了损了。”

桑娘应了,上前捉了好好的手,取下玉镯,用陈留素绢包了收好。将刘芷抱到一旁。

鲁元看着女儿,极为欣慰。

在长女身上遭受的挫折,让年轻的大汉皇后迅速的成长起来,褪去了做女儿时的娇气任性,渐渐的有了中宫皇后的成熟与威严。

这自然是好事。但是作为一个母亲,看见女儿在跌跌撞撞中成长起来,终究免不了心中暗疼。

她喁喁嘱咐道,“你自幼便有主见。阿娘这一辈子并不算聪明,总算有太后和陛下做依靠,才能过的如此安闲。阿娘,并不知道能够怎么帮你。可是,阿娘心里总是想你好的。”

张嫣,正襟危坐,“阿娘请说,我都听着。”声音恭敬。

“好。”鲁元执起张嫣的手,郑重道,“阿嫣,你定要听我一句劝,尽快再生一个孩子。”神色肃然。

第232章 牺牲(上)

“好好自然是好的。”鲁元道,“但她终究有耳疾。她的存在本身对你就是一个中伤。你若想要尽快消弭掉这个危机,最好的方法,就是尽快再生一个孩子,健康的孩子。”

“如果是皇子,自然是最好的,但就算再是一个公主,也没有关系。只要是一个健康的孩子,百姓的关注便自然会被转移,对于好好来说,这也是一件好事。”

“阿嫣。”

鲁元公主语重心长的声音在张嫣耳边响起,“你心疼好好的病,我自然是知道的。你是好好的母亲,没有人能够因为你的这份心疼而责怪你。可是,你也要为你自己,为陛下想想。”

“这些日子,陛下为你们母女做了很多事情,若不是有他在外面给你们遮挡风雨,你以为你们母女能够无忧无虑的在椒房殿过日子?虽说你们是他的妻女,保护你们是他应该做的。但同时,你作为一个妻子,也不能不为他做些什么。阿嫣,陛下他需要一个健康的皇子,一个从张氏所出的继承人。就算咱们不说这个,话又说回来,再生一个皇子,也能巩固你的地位,日后,好好也有同胞弟弟可以依靠。”

张嫣沉默了良久,方道,“阿娘,我知道了。”

春二月的南风将椒房殿外的梧桐树叶吹的沙沙作响。椒房殿宫人穿行于殿堂之中,训练有素,俱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镜中的少女柳眉如画,杏眸如星,有雪一样洁白,蜜一样细腻的肌肤和年轻饱满的额头。张嫣坐在镜前,垂眸看着自己的身体,可能是因为年纪轻的缘故,在生了刘芷之后,她的身材恢复的很快,华丽的衣裳之下,腰肢纤细,如同未生育前一样,似乎一点都看不出来,自己已经是一个女婴的母亲。

笑意苦涩。

这些日子,她心焦于刘芷的状况,将大部分心思花在刘芷身上,自然而然的就忽略了一些其他的事情,直到鲁元到来,才提醒了她一件重要的事情。

虽然已经有了刘芷,但她好像总是对于孕事不敏感,不会主动放在心上。

她与刘盈少年相识,十三岁的时候成婚,百经波折,经过四年时间才终于走到一起,两个人在云中不过一个月,便孕育了刘芷。剩下刘芷之后,她足足做了两个月的月子,才恢复过来。少年夫妻,刚偕鸳盟便历分散,好容易才重聚,她却已经是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产过后,两个人又怎么可能忍的住,便亲近的狠了点,她也一直没有再度怀孕,直到发现了刘芷的病症,焦虑不已,也再次忽略了这件事情。

该不该再要一个孩子呢?

青丝迤逦,盘旋施于发顶,仿若陀云。在散开的时候宛若一泓黑色泉水,柔软而流泻。自两个人圆房过后,她的这头青丝,便是刘盈的最爱,他总是喜欢在燕好的时候亲吻她的发稍。

杏眸微眨,她忽然想起北地苍茫而又空阔的地平线,和天空下一望无际的草原。北地是她曾经以为会作为后半生归宿的地方,最终却证明不过是生命中的一段旅程,今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回去,便也慢慢淡忘。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在这个时候深刻的想起,在北地草原上跑马,似乎要比长安更敞阔一些,听着掠过耳畔的风声,仿佛从前的爱恨情仇,都能够暂时被忘却。

第一次和刘盈在一起的时候,是在北地,那时候,他的凤眸,因为勃发的情欲,带着一种炙热的光泽。额头上的汗打湿发稍,滴下来,落在自己的颈项之上,在自己的耳边说,“如果真的要遭报应的话,你陪我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