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太后居于长乐宫中,虽然并不是常人想求见就能求见的,但吕禄是太后最喜欢的娘家晚辈,自然不同与常人。

周夫人将头上的金钗取下来,点了点头,道,“妾知道了。”

吕禄便笑了一笑,在她耳边嘱咐道,“待你进宫见了十二妹,你便如是行事…”

周夫人的眸子蓦然睁大,“夫君。”声音压的很轻,却包含着满满的不可置信。

“怎么会这样?”

她惯常平静无波的面具险些被吕禄的这句话给撕裂开来。

这些年,她从一个青葱少女慢慢的在侯府中熬成了一个贤惠端庄的侯夫人,守着儿子稳坐钓鱼台,不介意府中的姬妾来了又去,除了仪仗娘家威势之外,自诩的便是对吕禄心思的了解,这些年来,几乎全无差错。但这一次,她却切实被吕禄的打算给惊住了。

吕禄就看着妻子的惊容,若有所思的笑起来。

“不要怕。”

他拍了拍妻子的背,柔声道,“你按着我的话去做就是了。…我总能为吕家挣出个光明的未来。”

周夫人看着丈夫,就慢慢的平静下来,柔顺道,“我听夫君的。”

注:郦寄提到许负。在刘邦在位的时候,许负曾经给刘邦和吕雉算过卦,说吕后“寿能与天齐”,天指皇帝,意思指吕后与刘邦的寿数相同。刘邦大吕后十五岁,也就是说,吕后的寿数在刘邦去世后还有十五年:,如今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吕后寿数还剩三年。

郦寄不算一个好说客(主要是我没有设计好道理及包袱),用他是因为他和吕禄的交情。至于吕禄这个人,后来在吕氏家族中是最受重用的,应当有一定的才能。看他在史上接受郦寄的劝说而交出兵权,大概这个人对于人性还是有一些幻想的,而且,并不是疯狂的赌徒,没有逼到极处,不敢撕破脸去做事。进一步造反,和退一步做和平诸侯王,他选择了后者。然后,没有和吕家全体人商议,就把军权给交了。

不过,在我看来,吕禄真的不蠢。人家还是蛮聪明的,只是没有富贵险中求的勇气。

第249章 退进

《处女吟》曲调幽微,琴声叮咚,吕茹一身嫩黄绸衣长信殿中琴台之上,素手拨弄瑶琴,琴声曲调幽幽,婉转而缓慢,靡丽轻软。

“臣参见太后,太后娘娘长乐未央!”殿前,吕禄夫妇展袖伏跪,参拜道。

“起来吧。”

见着吕氏家人,吕太后今天的心情很好,连眼角的皱纹也微微展开了些,“怎么今天忽然想起来进宫见我这个老婆子?”

“瞧太后说的。”吕禄朗声笑道,“好像侄儿们平素对你多么不孝顺似的——”声笑极为亲昵。

一旁,吕茹也推开琴,从上面走下来,拜道,“阿茹见过兄嫂。”

“阿茹请起。”

吕禄嘴角含笑,瞧着面前的庶妹,道,“不过几日不见,阿茹便看起来更漂亮了。”

“六兄取笑阿茹。”吕茹爱娇道,明媚的面上,泛起一道红晕。

不过是待在长乐宫七八日,吕茹似乎就同从前在侯府变了一个模样:倭堕髻堆在右脑,乌鸦鸦的纯稚可人,蜜合蜀锦绣菊花上襦挽腰肢,葱黄六幅长裙逶逶迤迤脱下来,在两侧打了细细的褶子,整个人看起来气质娇柔,精神焕发。

“六嫂子,宫中闲来无事,不如去我现在住的集翔殿坐坐?”

周夫人笑道,“也好。”

长信殿酒宴过后,吕太后便留下了吕禄。周夫人闲来无事,吕茹便顺势邀请她往自己如今在宫中的住处坐坐。

“…从前住在家中,还不觉得,如今不过离了家数日,长乐宫中一切都好,太后也命专门的宫人伺候我。只是闲来的时候,十分想家里。”

长乐宫中宫殿绵延,随着龙首山势起伏,筑起了数座高台。为了表示对吕太后的尊敬,周氏和吕茹二人都没有用步辇,从长长的宫阶走下去。时不时可见一队披甲执戟的长乐宫守卫从远方巡过。周氏便瞧着身旁的吕茹,微含深意的笑起来,“十二娘倒是恋旧。”

“正是。”

吕茹笑的极为甜美,仿佛毫无心机的样子,“这些日子,檀儿可好?”

周夫人的眸色淡了淡,轻轻答道,“还不错,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最皮不过的。”

“那倒是。”吕茹失笑,“不过男孩子皮一些也好,以后才有大出息。想来六哥小时候也很皮的。不知…我姨娘可好?”

周夫人越发不悦。吕茹先前不过是小小庶女,生母朱姬虽曾经有宠,但先侯去世之后,便失了靠山,默默无闻。吕茹在家的时候,亦惯来谨小慎微,从来只呼自己嫡子吕檀一声小郎,不敢直唤姓名。如今不过住进长乐宫数日,还没有真正封位,便已经矜持起来。真当她这个武信侯夫人是泥捏的?不免停下脚步,望着吕茹,似笑非笑道,“十二娘离家不过小半月,今日你六兄和我进宫,你不问嫡母安好,竟先问朱姬,莫非是觉得,朱姬在侯府中受了委屈了?”

吕茹怔了怔,顿时面红耳赤,急急道,“阿茹没有这个意思。”心中生起一种悔怕来。

她本是以为自己得了吕太后看重,对日后富贵前程有了三分预见,不免有些轻狂起来。如今被周氏一敲打,方才记起,自己不过是吕家一个小小庶女,无论如何,都是要看这位嫡兄和嫡嫂面色度日的。

集翔殿的占地虽不算大,但帐幔柔软精致,屏风坐榻上亦铺设着上好的绨垫。周夫人展袖坐在锦榻之上,身姿挺拔,便显出一种大家贵女的气质来。

大汉开国二十余年,功臣虽然骤然富贵封侯封爵,却还是脱不去从草莽里带出来的泥土气息,子女之中粗鄙的也大有人在,吕茹虽身在太后母家,却是庶出,姿容虽不错,衣裳首饰也是应有尽有,在行止上却没有受到什么教导,此时见了周氏的气度,面上怔怔的,心中泛起一种掩不去的欣羡和无力之感。

便算她再学个三五年,只怕也没有这样的风姿吧。

“红英,绿翠”她吩咐殿中两个专门服侍她的宫人,“去给武信侯夫人沏茶。”

青衣宫人乖巧的应了,转身而去,不一会儿,便捧了茶上来,为周夫人和吕茹斟了。又奉上盐菽,柑橘。

吕茹重又振作起精神来,笑着指着面前茶盏道,“这是太后娘娘特意赐下来的武阳茶,六嫂尝尝,和家中的比起来如何?”

周夫人就在心中叹了口气。

吕茹骤得太后宠幸,心中自得,她毕竟和自己的夫君不同母,从前并不算十分亲近,如今得意了,想要在兄嫂面前炫耀,也就罢了。毕竟,若他日她真的得势了,总需要与人在内外互为依靠,而她能够依靠的,也只有身后的吕氏。

关键是,她没有足够的气度:

还没有封上一个名号,就急不可耐与自己一较长短,已经极不稳妥,在路上已经被自己敲打过一次,不过片刻,又故态萌发——这样的浅薄性子,如何能够邀的皇帝宠幸,与张皇后相争,在未央宫中分得一席之地?

思及此,夫君的决定,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也不是没有因果的了。

她便捧起手边玄漆耳杯,微微摇了摇,在唇边饮了一口,笑道,“太后宫中的茶,都是陛下拣了上品孝敬到长乐宫的,自然出色。只是我素来嫌武阳茶味轻浮,倒是蜀地蒙顶更得我爱些。”见吕茹面上羞恼,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又悠悠的又饮了一口,冷笑道,“你若便这个城府,便趁早回家吧?什么还没到手就如此轻浮,若他日遇了真正的富贵人家,稍加责难,难道你还能像对我一样恼恨形于色么?”

吕茹怔了怔,她到底不是全然的蠢,了悟了周氏的意思,吩咐道,“红英,赶快重新换了太后给的蒙顶茶,给侯夫人沏一壶来。”亲自起身,捧起青陶双耳壶,为周夫人沏在面前耳杯中。蒙顶碧绿的汤水在玄色耳杯杯沿溅了一点起来,茶香袭人,奉到周氏面前,垂首道,“阿茹愚昧,还请嫂嫂教我。”

总算还有一点悟性。周氏心中暗叹,只可惜,吕禄已经是决定放弃她了。

她这么想着,对这个庶妹倒也生出一分怜惜来,接过吕茹手中的茶盏,略抿了一口,重新放在玄漆案上,“旁的我也不多说了。你日后无论如何际遇,首先要记得的,便是守定本心。只有最浅薄的人才会因偶尔兴亡而喜怒作色,得了荣华淡然不喜,偶尔遭了厄运,也不萦于心,才能多得人看重一些…”

夜中,春英伺候了吕茹安寝,自己与绿翠回耳房睡下,集翔殿一片静谧,梦的过两三巡,忽隐约听得中殿吕娘子呻吟,惊了一身冷汗,忙披了中衣进殿,“吕娘子,你怎么了?”

吕茹从榻上探出头来,乌黑是青丝在脸颊旁垂下,映衬的一张脸脸色愈发雪白,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集翔殿中忙了一夜,连苏摩都惊动了,换了衣裳赶过来,皱眉问道,“吕娘子如何?”

“看起来很险的样子。”杜尚答道,又迟疑问道,“要不要禀告太后?”

苏摩犹豫了一会儿,“太后最近几日睡的都不好,如今好容易安生了,还是明早再说吧。”

吕太后直到第二天晨起,才知晓吕茹的病况,愕然道,“究竟如何?”

“太医也诊不出病状。”苏摩轻轻叹道,面上浮出微微怜惜“只说十二娘子是经了邪风。”

吕后握着梳篦的手便渐渐握紧,忽的冷笑道,“真是好的很啊!”

唐太医在集翔殿中为吕茹诊脉,叹了一声,收回手,捻了捻长长的胡须,忽听得殿外黄门尖细的叫声,“太后驾到。”连忙起身迎驾。

吕后着一身紫色绣凤纹通袍进了殿,问道,“阿茹如今如何了?”

“微臣无能。”唐太医颤颤巍巍的伏跪在地,“无法医治好吕娘子的病症,这风邪入体需静养,好好养个一年半载,也许就好了。”

吕后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吕茹病榻之前。

纵然见过无数狂风骇浪,如今见了躺在榻上的少女,也不禁吓了一跳。

不过经了大半夜时间,床榻上的少女,已经从前些日子的鲜妍美丽的少女,变的病弱难言,面色蜡黄,嘴唇干裂,眼窝也深深凹陷下去,不成模样。

“太后娘娘…”吕茹支撑着想要爬起来,却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沿着两颊缓缓滑落吕后叹了口气,安慰她道,“好好养病吧。”

“太后姑母。”吕茹急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出口的声音小如蚊蚋。

“太后娘娘”大谒者张泽上前问道,“吕娘子身染重症,是否让武信侯府将她接回去?”

为了保证宫中主子的安全,生重病的人是不能留在宫中的,纵然这个人是皇太后的娘家侄女,也不能例外。

吕后应了,“就这样办吧。”目色随即变的凛然,“命长乐詹事查吕娘子这些日子来的行踪饮食。”

“——本宫都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有这样的胆子,在本宫的长乐宫,动本宫的人。”

接到宫中传来的消息,武信侯吕禄叹气了半响,便决定亲自入长乐宫接回庶妹。行到永寿殿前,忽听得一位小黄门从岔路迎上来,笑容可掬的道,“武信侯留步,太后娘娘请武信侯走一趟椒房殿。”

吕禄怔了怔,随即回过神来,取了一串钱,赏给黄门,笑道,“我知道了,这便随阿监去见太后。”

椒房殿依旧富贵绮丽,坐落在长乐宫深处。自先帝去世,新帝登基之后,吕太后便搬到了长信殿。后来,刘盈亦搬到未央宫,新的皇后,自然也就住进了未央宫的椒房殿。长乐椒房虽与后殿同名,却已经是十来年没有人居住了。

吕禄进了殿,对着上首坐着的吕后伏拜道,“侄臣参见太后。”

吕后饮了一口兰生酒,凤眸闪过这座昔日故居,闪过感伤神色,“从汉七年长乐宫成,到陛下继位。我在这座椒房殿一共住了五年时间,当时朝中十分风险,如今想来,尚惊心动目。”

“太后娘娘说的是。”吕禄笑道,“只是如今太后苦尽甘来,得享富贵,这往日的不豫,便都过去了。”

吕后闻言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头来,盯着吕禄的面,目光十分细究,带了一点点的探究,过了一会儿,才收回来,忽的道,“我看十二娘钟毓秀美,我很喜欢,想将他赐到陛下身边,做个美人,你看怎么样?”

吕禄深吸一口气,拱手笑道,“臣等多谢太后厚爱,只是十二妹没有这个福分,如今突发疾病,看起来竟是短时期好不了的模样,竟是受不起太后的恩典了!”

“没福分?”吕后扬声冷笑,“是啊,她的确少了点福气。”厉声道,“别以为你们夫妻在长乐宫做了什么,我会不知道。我竟不知道,你竟行事如此手段,连自家人也会算计,简直枉为吕氏子孙。”

身为大汉太后,有着传奇的一生,吕后的怒火如雷霆雨露,吕禄却在怒火中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犹如星火,“姑母。”他的声音奇迹般的带了点幽微。

“你还记得当年先帝意图改立赵隐王为皇太子,却最后不能成。他是如何说的?”

“先帝高唱《鸿鹊》曲,言太子羽翼已成,他已经是无可奈何。”

他从榻上起身,步到殿前,展开双袖,深深拜了下去,抬起头来,目光藏着些无奈:“如今,张皇后羽翼亦成,我吕氏又何必捋其锋芒?”

吕后猛的将手上的耳杯狠狠的砸过去,“砰”的一声,砸在吕禄凛然不避的额角上。

“没出息的东西。”吕后暴怒道,“吕家从来没有不战而退的窝囊废。还有本宫在后头给你们撑着,你竟连一决的勇气都没有,实在是枉为吕家子孙。”

吕禄的额角,便慢慢泛上一片红肿,他依然不避,抬头道,“姑母说的都是对的,若是当年姑母愿为陛下迎进吕家女,吕家又不是傻子,岂会拒绝天大的荣华富贵?但如今未央宫局势已成,送一个吕家女进去,能砸起什么水花?姑母或许会看在吕姓的份上护着一些,但张皇后也是姑母的外孙女,若真的出了事情,姑母难道会为了个侄女处置自的外孙不成?纵然姑母衷心护了,又能护得了几年?”

他扬起头,掷地有声,“姑母,我吕家亦有骄傲,吕家女若进后宫,只能为皇后。若不可得,我吕家宁愿退出。”

“姑母。”听得吕禄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姑母。”

“有了吕氏女在后宫,他日,说不定会重演陛下与赵隐王旧事。从前,我们站在陛下这边,终究得封尊位,如今,竟是要我们去帮戚夫人么?戚夫人下场如是,她本罪有应得,但吕氏已经习惯了昂着头,不可能再去低头了。”

吕后身子微微震动,复杂的望着这个侄子。

他今年才三十二岁,正是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双眉如星,身强力壮,是吕家这一代最有才的人。但纵然是这样的吕禄,依旧害怕张嫣的威势,竟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枉自避了开来。

不知不觉间,张嫣在大汉的势力,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连她的娘家吕氏都顾忌不已。如今她还在世,便已经如此。若他年自己故去,吕氏一族将会没落到如何样子?

“吕十二娘病了?”未央宫中,张嫣惊呼,神色十分讶异。

“是呀。”荼蘼神采奕奕的答道,笑的十分开心,“娘娘一直为这件事情担心。如今,老天都帮着娘娘,让这位吕娘子病了。可见得娘娘实在福气好。”

张嫣怔怔出神,右手摩挲着手中书页,过了许久,忽的道,“荼蘼,让人留意这位吕十二娘,他日若她兄嫂将她嫁出去,记得提醒我,到时候给她添妆。”

周夫人为吕禄包扎伤口,轻轻抱怨道,“那么大一个杯子,你便不会躲开么?枉自你还是个当过将军的人呢,便是太后姑母,真见你砸了,也舍不得的。”

吕禄沉默了一会儿,方笑道,“姑母心里恼,我们辜负了她的好意,让她出点气,也是应该的。”

周夫人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想起吕茹刚刚被送回府,惨淡模样,不免心中生出一点怜惜,“若太后已经改主意了,过个十天半个月,十二妹便好起了吧。毕竟——她也是吕家的娘子,总不能一直都这么病着。”

许久,她听不到答话,便抬头去看吕禄的神情,见吕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开口道,“急什么呢?”

“邪风如体,可是要将养一年半载的。虽然是个姬妾生的,到底是亲妹妹,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慢慢养着,总能好的。到时候,也许会有新际遇,也是说不定的事情。”

中元五年末,当初避孕药一事过去了三个月之后,皇帝在长乐宫章台摆酒,意图让吕太后和皇后和解。

“…前些日子的事情,是阿嫣莽撞了。”

他笑道,亲自斟了一杯酒,示意妻子,“…她定不会再犯,母后便看着点朕的面子,饶过她这一次吧。”

朱门朱柱,穹顶高耸,章台阁朱红相髹。张嫣接过丈夫手中的酒卮起身,抬起头来,忽觉吕后眸中闪过凛冽寒光,微微一惊,再凝神去看,却没有了。便不免疑心自己看错,上前一步,在吕后面前跪下,温声道,“母后,阿嫣对母后历来敬爱,之前的事情,阿嫣知错了,今次里向母后赔罪,母后若是恕了阿嫣,便满饮此杯吧。”

吕唇角勾了一勾,伸手取过张嫣手上捧的酒卮,“若是我不饮的话,陛下夫妇是否会觉得我不识趣呢?”仰首饮了卮酒。

第250章 前奏

中元六年的岁首大典依旧盛大华央。

那一日,张嫣头戴凤冠,梳四起大髻,身着刻十二组缯彩绘翚文的玄色袆衣,青玉组绶垂于大带,与刘盈并坐于未央前殿的高台之上,瞧着其下文武官员鳞次而出,伏跪拜山呼“陛下长乐未央!”明明不是第一次身临其境,却依旧生出一种眩晕之感。

身边,刘盈察觉到了,伸出手,悄悄的握了她的柔荑,微微侧首,用殿下众人不能清楚觑见的角度轻声问道,“怎么了?”

张嫣就觉得那只手极为宽广,暖意沿手腕而上,一直暖到心里,唇边开了一朵小小的笑靥,“没什么。”亦小声答道,“只是觉得彩云易散,好景难留,不知怎么的,有一种怕消散的感觉。”

殿下,朝见藩王拜贺完毕退下,京中列侯随之上前跪拜,刘盈在其中的间隔驳斥道,“竟胡说些什么?”又轻轻安抚道,“撑着点儿,岁首大典是绝不能早退的,等这儿结束了,朕陪你回椒房殿。”

“嗯。”

灯架上九十六盏蜜烛,将前殿照的亮如白昼,张嫣微微侧首,瞧着刘盈的脸颊,他的线条落在眼中晕黄而又分明,心中甜蜜而微觉痛楚。

少年时候觉得世事单纯,只要两个人相爱,就什么都可以了。真正开始走进婚姻,承担一个妻子的责任,才发现,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们总要收敛起自己的棱角,折叠起自己的脾性,才能让自己圆润的生活——

张嫣深吸了口气,朝着刘盈微笑。

但是,有这个人陪在身边,那么,便是受再多的挫折,都是值得的吧?

在九重陛阶之下,藩王近臣相对宴饮,面前食案之上俱放着饮食酒浆,默默无声,偶尔抬起头来,便能看见,在未央宫最高的地方,帝后的身影成了一道剪影,言笑晏晏,气氛十分温馨。

新年第一日,皇后为太后奉食,笑道,“都说新年新气象。如今都是中元六年了,母后可要开心点。”

苏摩从殿外进来,笑道,“太后,织室刚刚进上来今年的新袜,你明儿个要用么?”

吕后便皱了皱眉,“放在一边吧。”不经意的抱怨道,“说起来,新袜上脚总是有些扎,反不如旧袜舒适。”

她用完了羹汤,将食具放在面前朱漆云气纹食案上,睇了张嫣一眼:“阿嫣,你也不小了,该学着长大了。”

张嫣低下头来,诚挚道,“母后说的是,从前是阿嫣任性了,有些自以为是,从今而后,阿嫣受了教训,会学着改的。”声音平顺。

吕后看着面前的女郎,她青丝逶迤,微微垂颈项,露出三重服帖白朱黄领缘,以及一段雪腻的肌肤,青春而明媚,犹如夏季的一泓明泉,纵然受了些许挫折,生命的色泽依旧十分美好,不像自己,已经苍老陈旧的像一袭黯淡的袍子,落满了灰尘。眸光便不由自主的露出一种凉薄来,“希望如此。”

回了椒房殿,张嫣唤来豫章,“我记得私府里有山阴今年秋进上来的葛布?让人取过来一些,捣细了我要用。”

豫章应了,不免有些疑惑,“娘娘要葛布做什么?”

张嫣道,“我想制一些东西。”

时人贵丝贱葛麻,两宫之中的贵人少有穿葛麻之衣的。张嫣命宫人将葛布细细捣了,亲自操刀剪裁。当时给吕后奉食,荼蘼是陪在一旁的,见了她的动作,便明白了她的用意,不免迟疑劝道,“娘娘,你便是有心,可以让织室去做啊。”

张嫣抬头,黑白分明的杏眸睃了她一眼,“虽然太后看着已经谅解,但之前的芥蒂却已经是在了,我总要表现些诚意,才好让她心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