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鸻看着少年在王庭中奔跑,背影消失在是帐篷转角之处,方低下头,展开手中丝帛,见帛书上用蝇头大的小隶写着一行话:王帐会议后,单于已起诛心,稽粥与杜康哈设伏,不可赴宴,切记切记!

渠鸻眸中闪过诧异之色,心中怒火高涨。

近年来,虽雄渠与王庭之间龃龉渐多,但他尚维持着对冒顿的忠心,从未思虑过倒戈。没有想到,冒顿已经对自己起了杀心。

“大王。”莫犀好奇问道,“大王,刚刚那个孩子交给了你什么?”

渠鸻冷笑一声,将手中缣帛掷给莫犀。

莫犀观览之后,大惊失色,“大王。”他惊的上下牙齿相撞,发出咯咯声响,“怎么会这样?”

匈奴各部自治,单于为共同领袖,得各部裨王效忠。这一代冒顿单于威名空前,对草原的控制力超前强大。渠鸻虽贵为左谷蠡王,但若论心腹势力,也只得本部雄渠部为真正嫡系。若此时在雄渠本部所在雄驼草原,雄渠部人丁丰盛,剽悍善战,倒也不惧什么,但大王如今陷在匈奴王庭,身边只带着三五个护卫,若帛书上的消息是真的,走漏了风声,稽粥王子拼着闹大了,命人将王庭封死捉拿渠鸻,大王便是有三头六臂,也难以从王庭逃脱。

莫犀当机立断,劝道,“大王,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赶回离开王庭,赶回雄渠吧!”

渠鸻昂扬而笑,“这点子事就惊着你了?雄渠养不出临阵脱逃的懦夫!”

“大王。”莫犀着急起来,“你身上肩负着雄渠二十万老少的兴亡,可不能轻易涉险啊!”

渠鸻挺立背脊,骤然遇到的危难令这个男子迅速警戒,焕发出惊人的气势,“不成。”

“老子在草原上第一次打仗的时候,稽粥那小子还在娘胎里吃奶呢。若是冒顿亲自动手也就罢了,只凭稽粥那个黄口小儿,以及杜康哈一个老小子,想要将我留在王庭,还差了点火候!”

草原上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的落下,将天空染成一片昏白。

整个王庭一片欢声笑语,自冒顿单于的征兵令下发之后,王庭的青壮牧民便开始收拾刀弓,准备随单于出发前往南方汉境征伐。匈奴人全民皆兵,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争全无畏怯心理,对着天神一般的单于抱着近乎盲目的信心,相信他们的单于会带领着他们毫无疑义的取得胜利,和这么多年来冒顿取得的每一次辉煌成功一样。甚至连一些年老的牧民,都挣扎着牵来家中的老马,试图随着单于到南方汉境,再发一笔横财。

渠鸻一身宽大的棕毛裘氅,骑着骏马向着王帐东侧行去。牧民的欢声笑语仿佛勾勒成渺远的背景,绰火打了个响鼻,呼出一口口热气。空中一片片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停顿片刻,很快为热力所化,化成水滴流了下来。到达目的地,渠鸻下马,仰头打量着面前的白熊皮大帐,微微眯着眼睛。

左屠耆王在王庭的帐子虽比不得单于王帐气派,却也颇为高大宽敞。穹顶圆而高耸,桦木支架支撑帐身,帐中酒宴低张,因为大宴群客的缘故,正面两道帐帘大开,露出熊熊的火光,在寒冷的冬日看进来,犹如张着大口的猛兽,想要将进去的人一口吞噬。

身材痴肥的丁零王杜康哈从帐中迎出来,夸张笑道,“哎呀,左谷蠡王,你可终于到了。”伸手搂上渠鸻的肩背,想要将渠鸻请入。

渠鸻拂落杜康哈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淡淡一笑,“丁零王,渠鸻可是来迟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杜康哈连连摇手,“还有好些人没有到呢!”言罢,又亲亲热热的揽住渠鸻,“快些进去吧,屠耆王在里面已经等了很久了!”

大帐正中,客人们沿着两排案几分坐。一盘盘炉火在宴上客人身后熊熊燃烧,将大帐照耀的明亮如春。中间条案上放着一盘又一盘的烤羊、炙肉。草原上少青蔬,到了冬日,匈奴人便以各种肉类为主食,便是贵族也不例外。妙龄鲜妍的匈奴女婢穿梭在帐中,将一块块炙肉切好,奉到贵客面前。

渠鸻抬头打量着鲜妍美丽的女婢,微微一笑,端起面前的琉璃盏,将其中的深色酒液捧到唇前,嗅了嗅滋味,却并不饮用。

“左谷蠡王。”宴上一名络腮胡子的千夫长询问,“自单于下令,如今匈奴人人向战,左谷蠡王还认为不堪与南汉一战么?”

渠鸻淡淡一笑,“当年单于与汉帝刘邦一战,若刘邦未曾中计入平城,最后大战结果会如何?”

“这…?”千夫长瞪圆了眼眸,答不上话来。二十年前,冒顿与刘邦在太原郡一战,冒顿立以示弱之策,将汉军诱入平城,以四十万匈奴大军围困高帝于白登山。这些年来,匈奴流传的都是冒顿单于英雄设策的传奇,从来没有人想过,当日刘邦所率大军亦有三十二万之众,为中原楚汉之争久战之师,若诱敌深入之策没有成功,当初汉匈大战会是什么结果?

“汉人身体也许比我们柔弱,但占地比我们广阔,人也比我们多。咱们能够劫掠他们,自然战意高涨。又安知他们没有郁愤于心?努力成长自己抵御咱们的劫掠。七年前我与汉一战,已经感觉到他们,这些年大汉主明臣强,想来已经成长到不好想象的地步。吴地之乱于汉皇只是小患,很快就能收拾掉。这时候与之作战,究竟会有什么结果。”他笑了笑,“可真不好说!”

千夫长勇猛有余,谋略不足,此时更是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话。稽粥哈哈大笑,开口道,“马儿跑不跑的快,只有在草原上奔跑才知道。手中的刀快不快,只有打过一仗才知道。今天本王设宴是为了邀请左谷蠡王,暂时不谈战事,咱们吃肉喝酒,吃肉喝酒!”

渠鸻从善如流,淡淡一笑,“这美酒滋味真好,看着就像战场的鲜血一样。”笑容意味深长。

“那是当然。”稽粥笑道,“这可是王庭最上等的葡萄酒。”

杜康哈凑趣道,“这酒屠耆王可宝贵着,我这个做舅舅的向他讨要,也只得了一小坛子,也就是左谷蠡王这样的英雄前来,才舍得拿出来这么多呢!”

“是么?”渠鸻笑道,“那我倒要谢过大王厚爱了!哦。”他做势吩咐一旁伺候的匈奴女婢,将手中酒液倾在帐中地上,“这酒凉了,给我再斟一盏。”

鲜妍的女婢扬着一脸款款的笑意,上前,将新鲜热酒从酒桶中挹取出来,斟入渠鸻面前酒盏之中。

渠鸻趁机在帐中不动声色的张望,帐子虽然安静,一角却无风自动,之上透着重重人影,帐子外伏着的勇士虽然隐藏的极好,但他久经战争,利眼一睃,便看出了不少动静。

他的心缓缓的沉下去。

刘撷报的信是真的!

稽粥果然有意在宴上谋算自己。

杜康哈趁着渠鸻低头,连忙向稽粥打眼色,示意稽粥即刻摔盏,一举成擒。

稽粥右手把着黄金盏,眉宇皱起,微微犹豫,正要说话,渠鸻已经是高声笑道,“还记得,屠耆王小时候,常嚷着要一定要在赛马会上胜过我。那时候阿蒂也还小,跟在我身后,总是爱乱发脾气。一晃眼,都已经这么大了!连你的长子都已经有八岁了,已经是和你从前一样的年岁了!”

稽粥微微愣怔,目光闪动,显是有些感概,念头动摇起来。杜康哈看着大急,忙上前一把握住稽粥握盏的手,同时大声笑道,“左谷蠡王这些年来威风,我这个做小弟的可是佩服不已啊。喝酒,喝酒。”

渠鸻微微一笑,“好说。”低下头去,啜饮酒盏,忽的大喝一声,将盏中酒液向外一拨,酒液尽数泼在杜康哈面上,右手按在案上,跃过面前长案,同时左手搓起凑于唇前,凭空打了一个呼哨。绰火在帐外一声唏律律长嘶,撒开蹄子奔了进来,渠鸻闪电般跃上,一勒缰绳,朗声笑道,“今日这笔帐渠鸻记得了,日后自会清算。后会有期。”在笑声中策马而去。

杜康哈大叫一声,只觉得眼睛火辣辣的,连忙用手去揉。二人掌中的酒盏被两股力道一带,落在地上,在长毛地毯上滚了滚,无声无息。埋伏在帐外的刀剑手冲了出来,看着帐中情景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冲出去追拿渠鸻。

杜康哈顾不得胀痛的眼睛,发怒跺脚急着喊道,“蠢货,还不快追出去。”

待到匈奴勇士冒着飞雪冲出帐子,渠鸻已经是策着马去的远了。远远的只见一抹黑色的背影,在草原远处越变越小,化作一个黑影。

第290章 条件

“砰”的一声,冒顿将黄金盏狠狠的砸在地上,怒斥道,“蠢货。”

杜康哈立在帐下噤若寒蝉。稽粥讪讪开口,“阿爹,儿子知道自己这次鲁莽了。”

王帐之中富丽堂皇,炉火熊熊燃烧,冒顿将身子靠在王座背后黑獭毛皮靠座上,冷笑一声,望着下面二人虎目之中满含讥讽,“怎么,你就只知道闯了祸求人,不知道办事牢靠的么?”

稽粥讪讪的,“儿子也不想的。只是事已至此,该怎么办才好呢?”

冒顿伸出右手,摩挲着食指上的方形黄金扳指。左谷蠡王渠鸻自王庭逃出之后,一路疾驰飞奔,赶回了雄渠。如今雄渠那边已经是刀兵林立,一副风声鹤唳的架势。

他的眼睛微微一眯,渠鸻虽然以战神称谓,但在自己这个单于面前,却还是差的远。若自己下定决心,亲自率人前往攻伐雄驼草原,就算雄渠部再骁勇善战,最终也不过是落败的结局。

那,自己是否先腾出手来,收拾了雄渠部?

这个念头一出,他简直掩不住心中的战意和与渠鸻一战的渴望。却强自抑下去。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年轻时候的四处征战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旧伤,剩下的寿辰已经不是很多了。在天逝之前,他迫切的希望一场与大汉的大胜,为自己辉煌的一生留下一场盛大的注解。吴国内乱对他而言乃是天赐良机,若是错过这一场机会,只怕他此生都没有机会攻打大汉了。

冒顿静默了一会儿,“你们下去吧。这件事情,我自有法子。”

王帐西南部一顶宽阔的帐子,皮毛雪白光滑,地上铺设着乳白色长毛地毯,朱红色雕漆梳妆台上,六神铜镜打磨的光可鉴人。若非身处在塞北,只看这间帐篷,仿佛到了汉朝贵族小姐的闺房之中。

侍女朵娜收手折在胸前,对着帐中女子行礼道,“阏氏,乳羹已经送过来了。”

蒂蜜罗娜颔首,“知道了,就放在那儿吧。”

朵娜不敢抬头,将捧着的白陶碗放在案上,悄悄的退了下去。

帐中空寂,大案上的烛火烧的久了,烛光微微黯淡下去,一只优美的手执着烛剪,将烛光微微挑亮,帐中光芒猛的一亮,蒂蜜罗娜在烛光中转过身来,晕黄的烛光照在她精致的五官之上,乌黑如云的浓密青丝编织成繁细的辫子垂在两侧,眉目如画,愈发显的妖媚动人,艳丽的令人口干舌燥。

“单于。”帐外传来仆役慌乱的声音。在噪杂的行礼声中,雪白的帘子被猛的从外头被打开,冒顿单于在万丈阳光中走进来,步伐稳健有力。

蒂蜜罗娜望过来。

冒顿看着女子雪白手腕柔和的曲线,一时之间微微恍惚,沉声问道,“今年王庭冬日酷烈,阿蒂可好些了?”

蒂蜜罗娜却不领情,讥诮一笑,“单于怎么到阿蒂这儿来了?”

“怎么。”冒顿自如一笑,“阿蒂不欢迎我么?”

蒂蜜罗娜冷笑,扬起精致的下颔,“单于以为阿蒂的心是铁打铜铸,在你刚刚那样对付过我的兄长之后,还能满面笑容高高兴兴的么?”蒂蜜罗娜如今二十余岁,正是容貌全盛的时候,身上的狐裘轻拢,颈项外毛领宽大厚重,露出一线雪白的颈子,锁骨精致,色泽比外间的白雪色还要洁白。冒顿为这样的风姿所吸引,不由眸色深重起来。

阿蒂当真是她他平生拥有过的最美的女子,便是他这般的枭雄,也曾有一段时间,险些沉溺在她的温柔乡中。在这般的容光中,他恍惚记起,很多年前,在他还年轻的时候,记忆中似乎也曾有过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眉目低垂,胜过雪国风光无数。蒂蜜罗娜与她不同的是,蒂蜜罗娜太骄傲,骄傲令人产生距离,但骄傲也会形成一种锋锐的美丽魅力。这种魅力如同一柄刀子,直直戳进观望人的心胸之中。

冒顿只觉得骨子里久违的征服欲重新沸腾起来,压上前去。

“屈普勒。”蒂蜜罗娜瞪大了眼睛,“你做什么?”

帐中帘幕低垂,彼此之间没有说话。男人的喘息在帐篷之中很是粗重,蒂蜜罗娜挣扎了一阵,终放弃了抵抗。青丝委榻,肌肤交缠,雪白色的细腻与古铜对比强烈,欲到深处之时,蒂蜜罗娜美丽的眸子一片迷蒙,睁开眼睛看上去,悬在自己身体上方的男子面上神情十分餍足,眼角眉梢之间已经有了无法掩饰的皱痕,时光带来的苍老让她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厌恶心理。但这个男人所代表的伟大与高度却又让自己心甘情愿的更加的敞开自己的身体,包容他的横冲直撞。

许久之后,冒顿粗喘一声,从蒂蜜罗娜的身体上翻开,颓然的躺在一旁。

空气之中飘浮着寒冷的因子,蒂蜜罗娜合起修长的雪白长腿,垂眸,掩住眸中的怅然。

无论再伟大的人,终究是会老的。果然是至理。

若是冒顿正当壮年的时候,可以在榻上征伐一个多时辰。如今虽然亦不算短,但比诸十年之前榻上的雄风,终究是弱下来了。

待到冒顿低下头,将黄金具带在自己腰间扣好,蒂蜜罗娜亦拥着锦衾从榻上坐起来。美人如玉,行止坐卧之间俱都美不胜收,即便此时肌肤赤裸,浑身带着青紫痕迹,依旧端方十足,带着璀璨的艳光。

“单于来阿蒂这儿,希望阿蒂做些什么呢?”

冒顿注视着蒂蜜罗娜,目光沉沉若有实质。

蒂蜜罗娜确然聪慧,有着一般女子难以企及的目光。思绪冷静,不会为男女情爱所惑,总能看见温情表面下的实质,从容面对。若是肯诚心辅佐挛鞮氏,对自己而言当真是如虎添翼。

但是诚心?冒顿垂眸,在心中嗤笑了一声。

他又能相信谁的诚心呢?

便是渠鸻,年轻的时候二人君臣相得,相约互不相负,共同缔造强盛匈奴天下,到如今,渠鸻不也背叛了当初的誓言?

蒂蜜罗娜此时看似温驯,但若给了她权利在握的温床,她亦定会兴风作浪。

“如今匈奴对大汉作战在即,我不希望雄渠部此时发生内乱,拖累了南下的计划。你出身雄渠,与渠鸻一贯交好,我希望你前去劝一劝你哥哥。”

蒂蜜罗娜身子往后仰,咯咯的笑起来,艳光因为怒火而分外明媚,“单于是觉得,我们兄妹就是一个笑话,和着你想杀就杀,想哄就哄,一点儿顾忌都没有。”

冒顿抑住脾气,忍耐道,“王廷宴杀是杜康哈那个蠢货的意思,本单于并不知情。”

蒂蜜罗娜抿唇嫣然而笑。

杜康哈不过是依附着稽粥的一条狗,若无你冒顿的默许,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冲着渠鸻下手。

但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若是挑的太明了,反而没有回寰的余地。

她挺直背脊,做出与冒顿谈判的架势。

“单于的话也许是对的。单于有难题,我身为您的阏氏,自是当为你分忧的。但雄渠部上下的怒火,并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扑灭的。您若要我前去走这一趟。得先答应我一些条件。”

冒顿微微眯了眯眼睛,“那你想要如何?”

蒂蜜罗娜嫣然一笑,缓步走了几步,伸出一根白若葱花的指头,“第一,雄渠对单于忠心耿耿,希望单于对于雄渠部也真心相待,我要单于当众对大伙儿宣布,您对雄渠部并无敌视之心。”

“第二。”加了一根指头,面上神情森然,“我要杜康哈的头颅。”

冒顿下颔一紧,盯着蒂蜜罗娜一会儿,忽的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我的阿蒂阏氏,真是个妙人儿。”声音宏大,“这两件事儿,我都依你。”

说完了话,一把打起帘子,大踏步的从帐中离开。

徒留蒂蜜罗娜站在身后,望着动荡的帘子,怅然不语。

稽粥守在蒂蜜罗娜帐子不远处,来回踱着步子,神思不属。忽见得帘子再度打开,蒂蜜罗娜走出来,一身雪白狐裘,容颜灿若春花,不由心神迷醉,迎了上去,嗫嚅了几声,想要说些什么话,蒂蜜罗娜看见他却脸色微变,“哼”了一声,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半分都不肯理会,徒留下一阵胭脂香气,迷蒙仿如远方的一场梦!

第291章 劝兄

隆冬北风呼号,雄驼草原上覆盖着层层霜雪,一层又一层的帐篷穹顶被飞雪渐渐覆盖成白色。在雄渠最大的王帐中,烛火通明,一身黑色裘袍的左谷蠡王渠鸻坐在首座上,神情慵懒,姿态随意。

自王庭风波之后,渠鸻回到雄渠部,雄渠便雄兵林立,严阵以待各种从王庭而来的风霜。

炉火在地灶中熊熊燃烧,发出“啪”的声音,渠鸻将温热的酒液一饮而尽,帐外匈奴童仆进来禀报,“大王,王庭那边来人了。”

“不见。”渠鸻扬声,带着不耐烦的意味。

“…是阿蒂居次。”

渠鸻猛的怔住。

王帐的帘蔓被从外面掀开,披着一身雪白大氅的蒂蜜罗娜走了进来,仿佛从严冬走入初春,光灿满面,双手折叠交叉于胸前,微微折腰,风姿款款,“哥哥!”

匈奴奴仆们端上温热的酒水食物,兄妹二人在帐中相对而坐。阔别多年,彼此都已经不是少年时的模样。

蒂蜜罗娜笑盈盈开口,“哥哥,你前些年南征北战,落得个风湿腿的毛病,每到隆冬雪季就要好好保养,这些日子还好吧?”

渠鸻微笑,“还好。”

“那就好。”蒂蜜罗娜声音欢欣,提起案上的白玉鸡首壶,将渠鸻面前的酒盏倒满,复又重新放下,“单于惩治了杜康哈,将杜康哈的人头悬挂在王庭的旗杆上,如今丁零部已经由杜康哈的侄子索罗继承了族长之位。”

渠鸻的心微沉。

蒂蜜罗娜这样说,虽是表明自己王庭被算计之仇已报,向自己示好。但更重要的是表达了她的立场,为冒顿走着一趟做说客。他听着妹妹笑盈盈的话语,只觉得满口的酒香都变的不是滋味。顿了顿,一口将酒盏中的烈酒饮下,方抬头问道,“阿蒂,你这些年过的好么?”

蒂蜜罗娜面上无懈可击的笑意微微一僵,垂下眼眸,凝了一会儿,方幽幽道,“那要看怎么看了。我现在求仁得仁,自己倒觉得很好。”

渠鸻“啪”的一声拍案而起,“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阿蒂,哥哥不是聋子,也不是傻子。这些年,单于日日留连在旁的阏氏帐中,去你的帐中的时候少而又少,雄渠部的人都在为你打抱不平,你倒自己说过的不错。咱们雄渠部千娇万宠的小居次,不是让他冒顿娶过去当摆设的。”他情绪激愤,忽的灵光一闪,一股念头从心底冒出来,迅速攫住自己的心,止也止不住,盯着蒂蜜罗娜,声音微缓,带着幽幽蛊惑,“阿蒂,若我日后成了匈奴单于,你虽做不成大阏氏,却也是单于的胞妹,尊荣绝不会下于此时。你不高兴么?”

蒂蜜罗娜猛的扬声,“不高兴。”

“哦?”渠鸻重新坐下来,身体后仰,声音有些发凉,“我以为我们兄妹情深,难道我们二十多年兄妹情分,还比不过你和冒顿?”

蒂蜜罗娜心中一急,急急站起来,身子探向前方,“哥哥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和冒顿夫妇不过是面上的情意,如何比的上我们兄妹之间感情深厚?什么人在我心中都是抵不过哥哥的?”

“那你为何只帮着冒顿?”

“我不是帮着冒顿,我是念着整个匈奴。”

蒂蜜罗娜定了定神,扬声解释道,“哥哥,匈奴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如今这般强盛光景,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匈奴人的骄傲。但如果我们能清醒一点,就会知道,匈奴已经到了它强盛的顶点了,此后只会开始走下坡路。”

她在帐中缓缓走了几步,条理清晰的讲下去,“匈奴与汉交接,自来两国对垒,势力无非是此消彼长。中原汉人在秦代军势盛于一时,大将蒙恬率军攻伐草原,匈奴难以撄其锋芒。其后秦失其鹿,中原楚汉争天下,无暇顾草原,咱们便抓住这个机会,一点点茁壮强大起来,这才有了平城一战中对汉高帝刘邦的大胜。但匈奴发展在冒顿铁骑之下已到极盛,中原却地大物博,底蕴深厚,只是在之前的楚汉之争中消耗了太多的国力。如今,大汉两代君臣休养生息,已经渐渐缓过气来,实力上升。长此趋势下去,说不定很快就会赶上匈奴。

咱们匈奴,冒顿一代雄主,逝去之后,稽粥实力胆略俱都不足,哥哥若联合其他匈奴部落,与稽粥夺权,未必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可是你与稽粥相争,损毁的到底是匈奴的整体实力。匈奴若降,则便再也敌不过一旁旭日升天的大汉。待到汉朝挥兵进入大漠,匈奴很有可能败北,拱手将河南大片草场让出去,甚至连漠南都可能保不住,到时候,哥哥也会成为匈奴的罪人,后世千年,煌煌记史,难道哥哥你希望日后在上面看到,‘匈奴衰败始于左谷蠡王渠鸻与王子稽粥夺权’的说法么?”

蒂蜜罗娜煌煌巨言,震在耳边,渠鸻听的轰隆发聩。世上每一个男人都有自己的野心,渠鸻这些年的野心被对冒顿的臣服压下,如今冒顿已老,稽粥和自己也已撕破脸,虽退缩于雄渠一隅,却时刻有倾覆之险,倒不如拼命搏一回,输了不过是身葬草原,若是赢了,便可赢得一个辉煌未来。对于当下汉匈两国之间的态势,他自认也想的透彻,却并未如蒂蜜罗娜一样从时间维度统筹,如今听的蒂蜜罗娜这么说,虽是觉得有一定道理,但若要自己为了这些大道理放弃近在咫尺的机会和尊荣,却终究是不那么心甘的,于是冷笑道,“哦?所以阿蒂也觉得哥哥反对这次对汉作战错了?”

“不。”蒂蜜罗娜摇头,信势十足道,“恰恰相反,我认为哥哥说的是正确的。若单于这次执意对汉作战,有很大可能不能实现愿望。”

“那你为何不劝着冒顿?”

蒂蜜罗娜垂下长长的眼睑,“因为我觉得,匈奴需要这样一场战争,来真正认识汉朝。”

“哥哥,你知道么?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有强盛如匈奴,有清健如汉初。如今汉朝休养生息不过十余年,虽然缓过了一口元气,但远没有到达强盛的顶点。可匈奴人还停在平城之战的辉煌之中。哥哥你在王帐之中说的都是对的,但匈奴上下各部,却没有一个放在心上。这样的现状实在是太不妙了!”

“哥哥,我们降生在这个年代,幸甚有此匈奴,不幸遇彼强汉,匈奴虽是草原游牧民族的第一个高峰,但与此同时,和他为邻的汉朝也正孕育着蓬勃的活力。这个初生的民族是这般的具有内在向上活力,历经了几次动乱,却没有伤到大筋骨,依旧在向上发展。而这一点,匈奴人却居然没有几个能真正认识到。如今,咱们需要一场真真切切的大战,让匈奴人真正认识汉族人。只有真正认识了,才能够正确对待,才能够在剩下的日子调整心态,奋发补救,为此,哪怕付出一场战争的代价,也是值得!”

渠鸻心思纷乱,垂下眼眸,不知所想,忽的冷笑道,“阿蒂,你素来聪慧,目光远大,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哥哥我已经与单于父子撕破脸,若是此时静止不发,待到冒顿结束汉匈大战,腾出手来,想要对付哥哥,哥哥说不定会战败身亡?你如今身为大阏氏,除了那些锦上添花的功绩,最重要的理由,是因为你是须卜家的女儿,雄渠部最珍贵的居次。若是哥哥败了,你还想坐稳这个大阏氏的位置么?”

蒂蜜罗娜一扬螺首,“哥哥胡说。你怎么会败?哥哥坐拥雄渠一部,势力强于一方,便是单于想要明刀明枪的动你,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她下巴微微一扬,“单于此次作战必定受挫,之后返回草原,定不会再有对付你的心思。”

渠鸻呵呵一笑,大口饮尽盏中酒。今日与蒂蜜罗娜一谈,只觉心旌动荡,虽然不得不承认蒂蜜罗娜所言有理,不得不放弃,但想到自己万丈雄心,付诸流水,便是素来心胸阔达,终究有些郁郁,饶是蒂蜜罗娜惯来是自己最疼爱的妹妹,依旧不由自主的迁怒了一些,忍不住刺了她一句,“阿蒂,你聪明太过锐利外露,连我这个做哥哥的都觉得硌的慌,何况于旁的男人呢?”

蒂蜜罗娜面色刹那间变的惨白,挺直了胸膛,勉强笑道,“哥哥胡说些什么呢?阿蒂不要听。”局促的张望了张望,“不早了,阿蒂先走了!”跌跌撞撞的奔出帐子。

第292章 汉心

六神铜镜中照耀出如春花一样的容色,眉如画柳,眼似春风。

一朵胭脂花微微摇落,蒂蜜罗娜低头捻起胭脂,看着铜镜中自己鲜妍的容颜,微微失神。

身体是那样的诚实,绽放出美丽的花朵。越是名贵的鲜花越是娇贵,需要护花人精心培养浇灌。她还这样年轻,这样美艳,帐中男人的脚步就已经凭的稀少。两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来,这样的日子,她还需要煎熬多久?

身后传来女婢杂乱问好的声音,蒂蜜罗娜迅速收起了所有的情绪,回过头来,望着掀帘进帐的冒顿,面上扬起艳如芙蕖的笑容,“单于回来了?”

冒顿点了点头,盯着蒂蜜罗娜,“阿蒂,雄渠一行如何?”

“幸不辱命!”

眸中闪过一丝满意的色彩,冒顿握住蒂蜜罗娜的柔荑,笑着道,“阿蒂,你一心为我,我心里都知道,日后不会亏待你的。”

蒂蜜罗娜面上笑盈盈的,看不出一丝破绽,“瞧单于说的,我想要的东西,单于都已经给我了。没什么不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