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栖真刚刚睡下。”浑厚低沉的男性声线,在寂静的室内有几分莫名压抑。下一瞬,杨延风从桌边托盘内端起一碗皮蛋瘦肉粥,踱步坐入床榻, 并递至我面前,“他特地为你煮的,尝尝。”

肚子正不适时宜发出‘咕咕’声响,我慌忙撑坐起身体,拿枕头垫在腰后靠着,才从他手里 接过碗。

恢复成一贯笑脸示人的杨延风,仍不忘调侃几句,“若没本少细心提醒,他差点儿把砂糖当成精盐… 当然,肉丝是我切的,刀功不错罢?”

目不转睛注视着我,他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催促,“别发呆,吃啊。”

“嗯。”我闷闷答了一声。

说不出哪里奇怪,方才还激动得想要抡拳头以及吼得山响的风三少,彷佛在我梦游天庭三四圈之后转了脾 性,没了二十岁出头的急躁,反倒拥有与他真实年龄相匹配的沉稳气质。

月亮,打东边升起了?

细嚼慢咽吃下 几勺粥,我抬首瞥向杨延风,思忖着如何向他解释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无言半晌,实在是寻不到一个更好的谈话方案,我无奈苦笑道,“三哥,有些事说来话长, 但也不该再隐瞒你。其实你年近二十四,且…”

“傻丫头,我都知道了。”左肩蓦感沉重,杨延风竟心有灵犀地拍抚我肩膀,彷佛在竭 尽隐忍什么而细心安慰我,“贺兰栖真把我遗忘的一切,详细重述了一遍… 祖母已逝、父亲与大哥战死边疆、二哥杨延光战败殉国,芮之兄被韶王秘密诛除,我亦惨遭伏兵追杀… 还有你,你被迫以‘昭仪’身份入宫,侍奉先帝。”

   

心脏,因为最后一句陈述而漏跳两拍。

思绪僵硬地感受他的安抚动作,心跳紊乱的我惊惶得险些咬到舌头,“师、师父他 趁我昏昏沉睡之际,把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你了?” 包括我入宫前一夜扑倒你、你在暖香阁借几分酒意轻薄我、以及我故意引诱拓跋平原种种不可轻易坦白的秘密?

颔首,他目光如炬地与惊 慌失措的我相视相缠,“排风丫头,你真傻,真笨。何必为了三哥如此委屈自己?不值得。”

迟来的歉疚与感动,让我刹那间不知如何回 答。

瞧见杨延风每一句话之间都有长长的停顿,意识到他正努力的深呼吸以平静起伏情绪,我只好强装不在意地摇摇头,大大方方一笑, “祖母逝世之前说过,希望我能陪伴杨府,一切平安。虽然,我时不时下作卑贱了些,可比起流浪街头的小乞丐、比被迫入宫侍奉o 大行皇帝、比处处受制于拓跋信陵要自由了许多。 若暂时的落魄,能换来更长远的利益,我心甘情愿。”

“可我替你不值,替 你难受。”杨延风平缓的语调中,有深深的自责,“然而,你若真心喜欢贺兰栖真… 我… 我愿应允你俩的婚事。”

啊?!

   

怔怔地盯着杨延风,我无法理解他后一段话的心态转变、情绪转变。

揉了揉我的脑袋,杨延风极好看剑眉的一扬,道出口 的话似安慰,更似承诺,“既然贺兰栖真有恩于我母亲、有恩于我;既然你愿助贺兰栖真恢复体内阴阳逆行的脉气、而把女儿家最珍重的清白之身给了他… 事已至此,我愿抛弃所有的偏见,像叔伯长辈一般敬他。”

唏嘘,尚未来得及消褪,震惊,替代了内心澎湃的所有情绪。我睁大眼眸, “你、你刚刚说什么?”

他好看的脸庞,多出一抹可疑的绯红,言辞,亦开始不顺畅,“你、你昨晚… 难道不是心甘情愿与贺兰栖真行|房,助他平息逆行窜涌的脉气?”

我活生生被哽得道不出任何一个字。

“当 然,三哥始终认为,世俗舆论不利于你与贺兰栖真厮守终生。”从容道,杨延风眉宇间表情皆为斟酌,“此事,我与他诚恳谈了近一个时辰,可惜无果… 亦因此,待幼帝正式登基,三哥将广招天下宾客,为你寻觅良人—— 堂堂四品钦天监、祖母生前最挂念的姝儿,要嫁,就嫁最适合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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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粽子节快乐!嗷嗷~\(≧▽≦)/~皮埃斯:姜尙钧→ 咳,化用‘江上君’

苍龙(上)

剁啊切啊。

剁啊切啊。

默不吭声的我,埋首致力于剁排骨。气场沉闷同样不发一言的贺兰栖真,从酉时三 刻开始,宛若背后幽灵一般,萦绕左右且挥之不去—— 我烧水煮晚饭,他如影随形洗青葱;我磨刀霍霍向年糕,他寸步不离剥蒜瓣;我把豆豉精盐醪糟汁种种佐料丢入暖锅,他依旧面不改色气不喘递花椒。

   没错,我心有戚戚焉,贺兰栖真亦在介怀些什么。偶尔抬眼偷瞄他,虽拥有绝世佳容却面无表情的师父大老爷,幽幽眸瞳里无任何喜怒哀乐,专心捣蒜泥。

   

一刻不曰憋得慌,话痨的我实在难以忍受这场似有若无的冷战,把切好的排骨放入锅暖,我轻咳一声,故作不经意唤,“师父…”

   “嗯?”他答得倒挺快。

喔哟,等着我先开口呐?得意笑兼默默咬牙一次,我低哼,“麻油。”

“你之前已 经倒了好几勺。”字正腔圆的回应。

耶,这是侧面暗示我的言不由衷么?默默咬牙第二次,被拆穿心事而倍感羞恼的我,重新埋首致力于 切牛肉,亦愤愤不平小声念叨好逸恶劳的杨延风,“吃吃吃,好吃不好做,又多个只吃饭不洗碗的闲人。”

“顶着肉纹切,才能把筋切 断。”提醒,连同某人的温热呼吸蓦然熨帖在耳后,一双有力的臂弯从后方轻轻揽住我,令我下意识地瑟缩了颈、讷讷颔首。

果然,依照 贺兰栖真的方法,切下来的牛肉不再散开。扭脖,我朝他投以好奇目光,“师父,你长年不下厨,怎么知道——”

“在闷闷不乐?”仔细 凝视着我的脸,他语调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彷佛在阐述一件再明白不误的事实,却又隐含藏着什么,“从你与杨延风结束谈话、进入厨房开始,便一直板着 脸… 是认定我不该撒谎?应实话实说?”

没有预料如此直接的问话,我放下菜刀,用干净抹布擦了擦手,才转过身直视贺兰栖真, “并非闷闷不乐,是诧异。诧异于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你不曾与我商量便独自做了裁决。”

“裁决不妥?”

“我没在与你争执结果是好是坏。”叹口气,看着他全无笑意的凝重面容,我柔缓了语调慢慢道,“我在意的,是独行独断。”

贺兰栖真 微微一笑,从容如常,“我一直以为,你我已达成默契。你之前对我挑明从未倾心杨延风,尔今被他误会你我暗中私通,我顺水推舟有何不好?非得字字真言告诉 他,你与我有名无实、却和怀王假戏真做?”

光明正大的辩解、一气呵成的言语,无任何指责意蕴却让我哑口无言。明明是我拥有七分道 理,几句对白下来,我显然底气不足。

“月儿…”沉凝的寂静,被一声低喃打破,贺兰栖真倏然俯下俊脸以额头抵住我的,深邃眼眸里透露出淡淡悒郁,“你应该 懂得,任何一个守望爱情的人,都有私心。”

没有反驳的颔首,我抬眼瞅视难得曝露出隐蔽心思的男人,无奈笑,“你吃味了?为我早晨 怒斥你‘毫无风度’而吃味?认为我在偏袒杨延风?”

他沉默以对。

“傻。”我用力捏他脸颊,心生感慨, “站在我身旁,要面对许多意想不到的责难,以及无法撇清的质疑。时间久了,亦渐渐对彼此不信任… 师父,你有没有觉得与我牵扯上关系是件麻烦事儿?不断地撒谎,圆谎,欺骗,以及自我欺骗…”

唇,被贺兰栖真以指轻触。

   

堵住我后半段诉说,他弯出一抹笑,方才清冷如冰的眼眸刹那间温和了许多,“有吃有喝的人生,才谈得上实在;有悲有喜的爱情,才称得上圆 满。”

颔首回应,我浅笑。

微凉的指,在细细摩挲描绘着我的唇线,贺兰栖真逐渐敛了笑意,目光却从我的眉 眼慢慢挪移流转,直至他低头倾身靠向我时,一抹似是而非的渴望神采,倏然从他眸底划过。

瞪大眼睛瞧见他视线中的情绪转变,手足无 措往后小退一步,我努力忽略节奏渐促渐急的心脏跳动,提醒道,“师、师父,该洗葱了…”

“洗过了。”他平静地答,双手揽住我的 腰,稍稍用力便让我贴入他的胸膛,“爱徒,在等待你从内心纠结挣脱而出的漫长过程中,为师能否因地制宜、做几件有利于你我二人看山看水骗吃骗喝的事?”

   

我反射性后缩,“什、什么事?”

“吻你。”他轻笑。

“排风妹妹,炭火准备好了!”猝然, 一声属于杨延风的爽朗吆喝,隔着老远的距离传入厨房,“暖锅可以开吃了么?阵阵浓香扑鼻来,三哥口水流三尺~~” 话音刚落,一道高大身影快速闪入厨房。

   

火烧屁股般推开贺兰栖真,我可不愿梅开二度、再被现场“捉|奸”。慌忙,拿起抹布做拭桌样儿,我垂着眼眸尴尬点头,“吃罢,底料都准备好 了。”

未有察觉厨房内的暧昧气氛,一心为美食的杨延风,屁颠颠地帮我端碗拿筷。末了,即将步出厨房的他,回首冲脸色微僵贺兰栖真 大咧咧一笑,没心没肺问,“栖真叔,能否劳烦你帮不识山路的小侄买两瓶梅子酒来?每逢吃暖锅,必酒杯不离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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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股刚刚挨座,杨延风便挪了挪木椅向我凑得更近些。也不知他有心或是无意,恰巧挡住贺兰栖真与我四 目对望的良好视角。

主动为我端碗递筷兼倒酒,他好奇问,“排风丫头,你说将有一位稀客到访,究竟是谁?”

   “待到戌时,你亲自见了面便会知晓。”瞧见被某人刻意忽略的贺兰栖真仍缺碗筷,我把自己的递了过去。

没有深究,杨延风重新为我 摆好碗筷,且以酒樽轻碰我面前的满满一杯梅子酒,“来,我们兄妹俩互敬第一杯,祝彼此大难未死,定有厚福。”

梅子酒,离自己的手 只差毫厘,突然被贺兰栖真夺去。面无表情的他一饮而尽,淡淡道,“不懂礼仪的小侄,第一杯,应敬为你奔波买酒之人。”

杨延风的面 部表情,有短暂几秒蹙窘。片刻,恢复成笑脸迎人的他,夹了两个鹌鹑蛋送入贺兰栖真碗里,“叔公,你年岁已高,理应吃蛋补蛋,延精补气。”

   贺兰栖真亦谦谦尔雅,“年轻人毛毛躁躁,多吃几片白姜,消内火,除嘴臭。”

“多谢叔公,您也不妨多尝几口桂皮,谨防肾虚。”

   

噗——

正在涮牛肉卷的我,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妹妹,吃菇。”瞧见闷不吭声的我,杨延风主动从暖 锅里夹了几片慈菇至我酱碟,“忙活了许久,又累又饿罢?尝尝你幼时最喜欢吃的菜,有通淋之效。”

筷子,离酱碟十万八千里远,新鲜 出故的慈菇眨眼间全部被夹走。贺兰栖真细嚼慢咽着,神情镇定,“她有伤在身,破血之物不宜多食。”

杨延风唇边笑意不减,清澈眸子 里快速闪过什么,“妹妹,我记得你还喜欢吃白鳝.”

“白鳝肥腻生痰,助热动风,也不宜患者多食。”毫不犹豫地帮我把碗内食物清 空,贺兰栖真慢悠悠把自己的瓷碗伸至杨延风面前,悠哉游哉道,“小侄,能否劳烦你为盛碗米饭来?二两一钱,不许多一粒,不许少一粒,刚刚好。”

   

啊噗——

依然在涮牛肉卷的我,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清晰瞥见觥筹交错的两个大男人眸瞳里的暗流转 涌,力撑额前滚滚乌云的我,停箸,“戌时已过,你们慢用,我先去下山之路附近的狭道瞧瞧。说不定,昭则师弟到了…”

   

远离颀长咄咄逼人的八仙饭桌,嘴里叼根草穗的我,恣意享受着耳边清净,徐徐迈步靠近梅花八卦阵。

刚走进狭道,便听 见气息不紊、一声急比一声的女性呼唤,从枝繁叶茂花丛深中传来,“救命—— 有、有没有人?救命—— ”

是误闯松山的附近村民?

只是,衣著朴素的她为何如此面熟?彷佛在哪儿遇见?

困在花丛无法脱身的年轻女子,满头热汗得想要走出不 断变化的八卦阵,可惜几次三番,仍事与愿违。

眼尖的她瞥见我的道来,竟勉强踮起脚尖从繁枝里探出半个脑袋,情绪激动地向我招手, 言辞哽咽,“颜姑娘,阿、阿奴是紫宸殿司灯女官… 求求你,想办法保中郎将大人一命!”

宇文昭则出事了?我愕然。

   “你等等!我去找师父救你出阵。”心急如焚,我拔腿便往回走。

“不必理会阿奴。”彷佛是惊惶我的渐行渐远,又或许是她心急如 焚,困于梅花八卦阵的司灯女官竟痛哭失声起来,“颜姑娘是钦天监,请您即刻回宫谒见太皇太后!圣上他,已经奄奄一息… 若圣上撑不过今晚,宇文大人亦性命不保。”

收住脚步,回首,气喘吁吁的我张嘴问,“圣、圣上他怎么了?”

   “太医皆称,圣上身中奇毒。可无论是膳食糕点,或是生活用度皆未发现可疑之处。 惟有宇文大人,是最后一位在酉时与圣上独处议事之人。亦因此,太皇太后认定宇文大人有弑主之心,收走他的兵符,并将他押入死牢。”

   此刻,泣不成声的她,哭得像位手足无措的孩童,“颜姑娘,阿奴受中郎将大人之托、私自出宫拜访您,请您定要想法子保他周全。他品性耿直,绝不会做出弑主 之事。”

苍龙(中)

耿直?

不赞同摇头,我忽然想起一长段并不美好的往昔回忆。

“差点儿忘了,宇文昭则最不具备的良好品 德,就是耿直。”戒备感顿生,我撩起袖缘给自己扇来徐徐凉风,故意露出一抹讥讽嘲笑,“遥想当年,坠落山崖的我被他装疯卖傻欺骗了整整三年。当杨府满座宾 客皆想取他性命,我依然无怨无悔挡在最前头… 他倒好,近水楼台先得月,拜官中郎将之后,彻底与我断绝来往。”

她听得似懂非 懂。

“既然宇文昭则身陷囹圄,怕是对我再无任何用处… 你走罢。”挥挥手,我无奈长叹。

“不是,宇文 大人从来都不是贪图富贵的伪君子,颜姑娘定是对他有所误会。”她哽咽着辩解道,袒护宇文昭则的心情溢于言表,“阿奴不清楚您与中郎将之间的恩恩怨怨,但阿 奴能肯定,性格沉闷且不擅言辞的他,容易招致他人错怪。”

“错怪?伶牙俐齿的女官,你的长篇大论何不当面呈予太皇太后?或许,她 也错怪了宇文昭则。”讽刺一句,我敛去笑,转身往回走。

“颜姑娘—— 颜姑娘,请留步!”

身后,是枝叶 窸窸窣窣作响,彷佛是她不甘心困陷于梅花八卦阵而想冲破牢笼。

“您不知道,得知您‘死讯’的那天,宇文大人一整天不吃不喝不睡, 虽然他表情平静瞧不出任何异状,但阿奴明白,您对于宇文大人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同样,昨夜你匆匆离开紫宸殿之后,他凝视着从不离身的鸡血石,一宿未眠。”

“阿奴不是傻瓜,他在乎你。”

   我猝地顿住脚步。

扑通一声,彷佛是某人步履踉跄而跌倒。虽在吃痛闷哼,她的诉说并未消歇,“颜姑娘,你忍心见中郎将大人含冤赴 死么?”

慢慢回眸,投以她一个没心没肺的冷笑,我轻描淡写答,“喜欢我的男人多了去,我并不在乎宇文昭则的生死。”

   讶异于我的回应,她呆呆愣愣地看着我,良久,一滴饱含太多委屈情绪的晶莹眼泪,竟顺着她被树叶划伤的眼角,无声滚落,“可是,阿奴在乎。”

   发髻凌乱、朴素衣裙被繁枝勾破的她,一双直视我的水汪汪眼眸透露出前所未有的执著、诚恳。脏得辨不出清秀面容的脸颊处,余有淡淡血痕,亦默默提示我,她 经历了一场穷途末路的挣扎—— 困于梅花八卦阵之中的人,愈着急走出,愈会被枝叶团团围住、伤得更深。

“是的,阿奴喜欢中郎将大 人… 明知身份卑微,明知他不苟言笑不擅言谈,明知这份感情遥不可追,阿奴依然愿意多缠他一刻,多瞧他一眼。”潮湿的女性嗓音是轻颤的,她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眉宇间的那抹伤感无助,让我颇为熟悉。

“昨夜,颜姑娘在紫宸殿以轻佻的语气道出‘成亲’二字时,阿奴敢肯定,你这 辈子从未真心真意爱过。”泪,源源不断地从她眼角涌出,“你容貌端庄,家世背景亦好,贪图美色贪恋权势接近你的男人定不在少数。 可你有没有回想,当你两袖清风一无所有‘与世长辞’,有几个男人会为你牵肠挂肚、流泪伤心?有几个男人会为你食之无味、寝之难眠?”

   翕动了唇想说些什么,最终,我欲言又止。

眼眸里噙着泪,她几近哀求,“颜姑娘,恳求你不计前嫌帮宇文大人最后一次。往后,阿奴 做牛做马,定加倍偿还你的恩情。只要他平平安安,阿奴愿意…”

“行了,别再说了。”打断哭成泪人的她,我深深呼吸一口,回身 往前迈。只是这一次,步履不似方才散漫悠闲,匆匆。

“颜姑娘…”她不死心的呼唤。

“我去找师父~~” 头也不回的答,我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易近人,“虽然宇文昭则暂时押入死牢,但暂代廷尉监之职的人,是怀王。” 好不容易牺牲色相骗来拓跋平原的信 任,即使我忍心取宇文昭则的首级,拓跋平原也不见得在此刻节骨眼上,让宇文昭则草率赴死。

挥挥手,示意身后的姑娘不要心急,跑得 气喘如牛的我,仍不忘回首最后解释一次,“你再耐心等等,我找师父交待几件事情便动身前往皇宫!只要圣上龙体安康,宇文昭则便能活命… ” 否则,倒霉被砍头的,不止他一人--#

“不能去!”

待我说明事情缘由以及应 对策略之后,杨延风第一个出声反对,“你怎能确定她不是宇文昭则派来引你入翁的细作?芮之兄出事、本少被捅成蜂窝状的时候,他上哪儿吹春风逍遥快活去了? 总之,你不能去。”咬得牙痒痒的他,不忘补充一句,“拓跋信陵,正盼着你主动送上门。”

“我试了她好几回,她的反应并不像在说 谎。现阶段,小皇帝若真死了,对韶王、对你我并无任何好处。”我心平气和道,“况且,宇文昭则既保护幼帝安危,亦负责监斩昭平无忌,多少触怒了太皇太后。 她想除掉幼帝、宇文昭则的动机,不是没有。”

剑眉微拧的杨延风,一时无语。

“总而言之,我们要有最好、 最坏两种打算。”拍拍杨延风肩膀,我低低叹息,“最好的结果,圣上平安无事直至十八岁正式亲政;最后的结果… ”

“不会有最坏 的结果。”笃定道,贺兰栖真薄唇弯出一抹宽慰的笑,“月儿,为师陪你下山。即使遇见拓跋信陵,你亦不会受制于他。”

我摇头,调侃着安抚两个男人,“不必~~依我之见,韶王这会儿,正巴不得我身体安康四肢健全头脑清醒第一个 站出来与太皇太后对峙。 除了宇文昭则,除了我,谁还拥有不必通传私便可私自求见圣上的权利?你们放心,拓跋信陵不会动我一根毫毛。”

   稍顿,我沉默了一会儿才娓娓道,“若三天之后,我未能从大政宫全身而返… 三哥,你务必与贺兰栖真分开行事。一个,秘密夺回神机营的遥领权,另一个,则入宫谒见太后贺兰漪,与她商议对策。”

杨延风怔住, “不去寻求怀王的帮助?”

“当然不能找他。”斩钉截铁拒绝,我道出自己的顾虑,“若幼帝逝世,怀王与韶王皆渴望皇位,他俩惟一的 区别是:拓跋信陵的言行举止,我大概能猜出四、五成,可拓跋平原如何出招,我无从揣摩。与一位摸不清底牌的皇子过招,更难。”

张 了张嘴,杨延风似有诸多疑惑,终究还是神情僵硬的颔首,“好。”

释怀笑,我侧过脸望向贺兰栖真。 瞥见他双眸里稍纵即逝的介怀,我忽感心怯,“师父,万一笨徒真被韶王陵挟持… 不得已,必须借用一个人,上演一场苦肉计。”

不 是不懂我的话外深意,贺兰栖真一贯无太多表情的面容,在长时间的相顾无言之后,慢慢变得肃穆、凝重。

艰难地,他淡淡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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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三刻,黑浓夜幕之下,与昨晚喧腾热闹的气氛相比,此刻空无一人的长街正小心翼翼提醒着我盛京城已被戒严。压抑、恐惧气氛笼罩下的皇城, 一队队的神武禁军兵士在换防、巡视。若非经过【兮之坊】,刻意挑了件象征富贵身份的华美衣裙换上,否则,家道落魄衣著廉价的我,或许早被巡城禁军们当成现 行反革命分子,投入廷尉大牢,与昭平无忌共唱一曲《行路难》。

勾了勾唇,我不自觉浮出一抹笑。 忆当初,行事冲动鲁莽的颜招娣,竟能在此刻气定神闲拿‘兵变’开涮,穷开心… 可见,女人被逼急了、过不去了、忍无可忍了,方才把心一横。心一横,总能坚决,且独立得很漂亮。

嘱咐完司灯女官谢道清前往威武将 军府为我取一件重要兵器,与她分道扬镳的我,孤身一人前往大政宫。就在我步履匆忙距北宫门仅几百米远时,正前方传来的、一声声震得人耳膜疼痛的沉闷鼓响, 意外宣告了皇城内苑 七七四十九道宫门即将全部关闭。

“等等!未过戌时,不要关—— ”惊讶亦是困惑,我提起碍事的裙摆以百米冲刺之速度往前奔。不忘高 声疾呼阻止兵士闭门之际,数十匹黑色骏马疾驰着从我身旁快速掠过,扬起漫天尘土。

咦,为首的黑衣男子,似乎恰是韶王的亲随郭焱?

   

回眸,四下张望的下一瞬,被浓浓云层遮蔽了上弦月的幽暗之夜,一匹高大的骏马嘶鸣着在我跟前猝然停下,一道修长的身影亦以居高临下的皇者姿 态睥睨我,只是,他道出口的言辞少了一丝倨傲,多了几分震惊,“杨排风?!”

扪心自问,我曾幻想过许多次与他狭路相逢的场景,有 怒目相对,有冷眼嗤笑,也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可惜,偏偏没有预料到今天的重逢:来得如此突兀、却并不嫌仓促,隐隐约约,对得起萦绕心底太长时间的期待。

我也以为,这个让我咬 牙切齿恨之入骨的男人,怕是烧成灰,其音容相貌也永远难忘怀。然而,四目对视的过程中,我奇怪地发现,他眉宇间轻蔑傲慢的神采,比我记忆之中的要清减了许 多,他眸底显露无疑的固执渴望,比我记忆之中的要愈显浓郁——

彷佛,他偶有惦念,否则早已当我透明。

“这不是本王失踪多时的姬妾、幸得不死的钦天监,杨小哲么?”不似方才面露惊愕,拓跋信陵心情甚好的戏谑道,亦饶有兴趣地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果真,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瘦是瘦了些,却也目光如炬、精神十足。”

言及此,他话锋蓦然一转,含了挑衅,“莫非,你又该嫁了?与贺 兰栖真山中快活,有意藏着掖着不愿见本王?”

没有正面回答,我心平气和提醒,“北宫门已侠属内皇城,依律,严禁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