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卿言感念他这罐药膏的用心,脱口道:“你还记得那个方子吧,现在正是白玉花开的季节,正好可以用上。”

谢云舟一脸疑惑:“什么方子?”

苏卿言脑中一炸,突然明白过来,现在的谢云舟还不知道那个醒神的方子,许多古怪的思绪钻进脑海,恍惚间又听他继续追问,只得硬着头皮将方子说完,然后看见谢云舟柔柔望着她道:“多谢你如此费心,我会记下的。”

第58章

苏卿言还记得, 她曾听秋婵说过:谢云舟至今未娶,是因为忘不了家乡的一名女子, 可惜那女子早早殒命, 被埋在了定远城里。

而谢云舟也承认过,就是这人告诉他苏家独有的醒神方子, 他这些年来,将所有书都用这方子熏过, 便是为了令自己不要忘记这位故人。

但为何在这个世界里, 谢云舟已经出了定远县,来到了京城外备考, 却根本还不知道那个方子。苏卿言越想越觉得不安, 转头时, 发现谢云舟也在看她, 细碎的金光从树缝中投下,照得他眼角眉梢,仿佛都噙满了柔情。

苏卿言抱紧了手里的药罐, 手臂细细地战栗,终是深吸口气问出口:“不知谢先生…在家乡可有婚配,或是…有什么心仪之人?”

谢云舟微微一笑,身子倾过去些, 道:“以往只知读书, 家境又贫寒,哪有姑娘能看得上我。不过,我到了如今这个年纪, 也考取了功名,是时候去打算这件事了。”

苏卿言还处于巨大的震惊中,她实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从她和魏钧第一次进入镜中,她们回到的世界,就不再是原有的那个,所有的人和事都已经有了细微的改变,可为什么,最后还是她来告诉他这个方子。

她怔怔坐着,脸色白得吓人,谢云舟有些担心,身子几乎挨着她的胳膊,想伸手,却又在犹豫间收回,问道:“怀玉,你怎么了?事伤口又疼了吗?”

魏钧走到院中时,见到的就是这么副场景,玉兰树下,人影相对,俏生生的小丫鬟抱着一罐药膏,脸颊被太阳晒得发红,旁边的书生俊逸清隽,小心地折起袖口,伸手想要去碰她的肩,却又怯怯停在半空,最后只用手指,轻捻下跌在她肩上的一片玉兰花瓣。

如果那女子不是小太后,他必定会觉得这画面十分养眼,可这时他已经快气炸了,攥着拳走过去,冷着声道:“找了你许久,你倒是在这儿悠闲快活。”

苏卿言听见他的声音,仿佛遇上了救星,倏地站起道:“魏…大少爷…”然后偷偷瞥了眼旁边身姿朗朗的谢云舟,硬把下面的话给咽了下去。

她一脸无所适从的惊慌,更让魏钧有种捉奸的感觉,冷硬的目光扫到谢云舟身上道:“夫子也为何坐在这儿,莫非也想学我房里的人偷懒。”

他故意将“我房里的人”咬得极重,谢云舟的脸色沉了沉,站起朝他行礼道:“谢某方才去过大少爷房里,见大少爷和未婚妻在说话,便未进去打扰。”

他也将“未婚妻”加了重音,然后毫不避让地抬眸与他对视,成功引起两人之间十足的硝烟味,苏卿言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举起手里的药膏解释道:“谢先生是来给我送药的,并不是偷懒。”

魏钧将冰冷的眼神扫过去,吓得她手里的罐子差点掉了,然后听魏钧咬着牙道:“是吗?夫子莫非嫌我们府里的大夫不好,还要自己专程去给我的丫鬟配药,实在令我受宠若惊啊。”

谢云舟假装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之意,转头看着苏卿言柔声道:“那时若不是怀玉舍身救我,只怕我是免不了一场皮肉之苦,现在我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还怀玉姑娘的情而已。”

苏卿言听这话意总觉得不对,谢云舟该不会觉得她是因为对他有意才帮他的吧,可她也没法解释,自己是曾经受过他的恩情,又欣赏他的才学与见识,才会想要帮他。

再偷偷看眼魏将军,感觉他已经快到爆发的边缘,谁叫谢云舟摆出副他们两情相悦,互相救来救去,全怪大少爷棒打鸳鸯的姿态,连忙朝谢云舟躬身道:“谢谢先生的好意了,不过那次我也只是见不惯二少爷仗势欺人,才出来相助,先生无需太放在心上。”

谁知身子还没折下去,就被魏钧的手扯住,道:“你不必向他行礼。”

苏卿言明白他说的是自己太后的身份,可谢云舟却理解成了另一重意思,看着大少爷牢牢握着她的手腕,放在袖中的指甲掐进手心,然后轻吐出口气,语气变得冷硬道:“大少爷若不能给她名分,便不可在外人面前败坏她的清誉。”

魏钧唇线绷紧,将苏卿言拉到身后,道:“怀玉是我的人,该怎么对她,还轮不到先生来教训!”

谢云舟却表情坚定地上前,似是一定要为怀玉讨个说法,眼看着两人之间正是剑拔弩张时,苏卿言觉得十分头疼,忙从魏钧的胳膊后钻出来道:“今日也到了上课的时间了,夫子是否该先去书房?”

谢云舟并不想退让,他憋着这口气许久,早想和大少爷算上一算,可收到怀玉求情的眼神,心立即软了下来,拢了拢衣袖,转身就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魏钧冷冷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提高声音说了句:“夫子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这段府里,不是谁都有资格说话的。”

他见这两人眉来眼去,语气实在克制不住的尖酸,苏卿言听得愣住,随后谴责似地瞪了他一眼,再看谢云舟的背脊仿佛一僵,可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辩驳,身姿始终笔直,迈步时带起腰间系带,仿佛狂风中挺立危机的松柏。

苏卿言斜眼瞥着魏钧,愤愤不平道:“你明知他最不愿被提起出身,为何还要这般刺激他?”

魏钧冷哼一声:“你也明知我最不愿你和他不清不楚!”

苏卿言很是不满,不想搭理这人的霸道,抱着药罐埋头就往回走,魏钧大步跟上去,连唤了几声都没人应,只得没趣地跟在她身后,旁边来去的下人,偷偷往这边瞥一眼,各个都在心里“啧啧”称奇。

要知道大少爷自从生病以来,脾气喜怒无常,府里谁都不敢招惹他,谁能想到怀玉这丫鬟,看起来老实本分,竟能将大少爷吃得死死,现在还敢给他脸色看了。

苏卿言却不知别人所想,抱着药罐就进了房,一转身,就被高大的人影压下来,魏钧眯着眼,满脸不痛快地问:“你真的要用这药膏?”

苏卿言下巴一抬:“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说可以让伤口不留疤痕,我为何要拒绝?”

魏钧伸手撑着她身后的桌案,将她的身子圈在自己和桌案之间,将脸往下压道:“你怎知他送你这药膏是何居心?”

苏卿言缩着身子偏头,生怕又被他呼出的气息蛊惑,“不管是何居心都好,在他眼里,看到的也只是这个叫做怀玉的丫鬟,魏将军何必如此介怀。”

魏钧想想也对,等他们回去了,谢云舟就算有满腔柔情,也只能对着原主那个丫鬟,可刚舒坦了会儿,又想起另一个位高权重的谢云舟,会成日在小太后面前晃悠,偏偏他又是小太后曾经想嫁的类型,这念头令他对谢云舟下毒手的心都生出来了。正在暗自咬牙,盘算着回去该怎么解决这人,苏卿言仿佛看出他的想法,盯着他叹口气道:“你放心,我根本就不喜欢谢云舟。”

魏钧盯着她澄亮的双眸,突然发现,里面只映着自己的身影。满腔的戾气奇迹般地消散,唇角微微勾起,手捏住她的下巴道:“臣不信。”

苏卿言无奈地道:“那你要如何才信。”

话尾还在口中,就被那人压下的唇舌搅乱,她已经许久未被魏钧亲过,这时只觉得心脏怦怦乱跳,随着他舌尖的挑动,身子渐渐酥软下去,迷糊间用手臂绕上他的脖颈,胸脯与他贴在一处,以纠缠的姿势求得支撑。

魏钧对她的反应很满意,愈发加深了这个吻,直到两人都快喘不过气来,才稍稍退后,舌尖在她唇上轻轻滑过,哑声问道:“那太后喜欢和臣如此吗?”

苏卿言的脸红得发烫,很想大声斥责他太无耻,可自己方才不自觉的回应,让那句“不喜欢”都变得十分心虚,不由得反省自己,好像越来越习惯被他亲,简直将廉耻都丢到不知何方。

魏钧见她气的鼓起脸颊,却懊恼的不敢正面回应,更是觉得心情舒畅,再想想那谢云舟,只怕连她的手都没摸过,哪有资格被自己当作情敌。

第59章

苏卿言抬起头, 就看他得意地眯起眼,方才的怨懑神色一扫而空, 想了想便明白过来, 嘟囔着咒骂他一声,推着他的胸口道:“魏将军也莫要太过自恋, 我不喜欢谢云舟,可也不能喜欢你。本宫既然做了大越的太后, 早该斩断了七情六欲, 除了太上皇,我能放在心里的只有陛下, 还有大越千万臣民, 其余的, 绝不由得本宫妄想。”

魏钧听她说的义正辞严, 却只是轻哼一声,道:“有哪条律法写着,太后就得老死在宫里, 哪怕是花样年纪,也只能清心寡欲度过余生,你是入宫,可不是出家。”“哪怕是前朝太后, 也大有养面首, 风流快活之辈,只有你这样的死心眼,才会抱着贞洁牌坊不敢撒手。”

苏卿言觉得这人只怕是妖魅化了型, 自己离经叛道不够,还非得来蛊惑她,于是白了他一眼道:“魏将军是不想我做千古流芳的贤后,倒让我学那些被世人唾骂,甚至被写进史册淫.乱后宫的奸妃。”

魏钧的身子往前再压过去,鼻尖几乎与她贴在一处,轻声吐出一句:“不能和有情人一起,千古流芳又有何用。”

苏卿言听得心尖一颤,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发烫,魏钧将手臂绕在她颈后,压着她的脸贴向自己的心跳,用魅惑的嗓音道:“太后若真的对臣心仪,何必在意旁人的目光,若能换得一世快活,哪怕被世人唾骂,被写进史册又有何可惧?”

他话语狂傲,却有种奇异的诱惑力,苏卿言靠着他的胸膛,那颗被她强行冰封住的心,竟被敲出一丝裂缝来,她仿佛自那缝隙中,看见自己从未想过的未来,她也能挣脱所有束缚,和心爱之人一起,春赏繁花秋对月,琴瑟相依。

可这念头只是燃起一瞬,便又黯淡下去,她低下头用平静的声音道:“就算我可以,魏将军也不可以。”

因为他是大越的战神,需要守护的是整个家国盛世,连高高在上的皇位都不足以令他甘愿折损声名,哪能为了个女人,落得被人唾骂的下场。

魏钧看出她的担忧,柔柔握住她的手道:“只要你愿意信我,将自己交托与我,我就能想出最稳妥的法子,毕竟,臣也不舍得太后被人唾骂。”

苏卿言内心慌乱,不知该不该把手抽出,垂眸想了想道:“你该去上课了,谢云舟还在书房等你呢。”

魏钧脸上露出失望神色,好像次次他将要触着她内心最隐秘的那部分,总会被她一把推开,可若是一味强逼,只会将小太后吓得越往里缩,于是叹了口气道:“好,可你要记得,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发自肺腑。只需要你点一下头,所有事都可以由我来做。”

苏卿言觉得一股酸意冲进鼻腔,忙偏过头咬紧了唇,根本不敢再看他。

魏钧往后退了些,总算放开她的身子,默默看了她一会儿,才转身往外走,走到门槛处时,突然说了句:“我刚才对那位田姑娘说,她若真的对我痴心不改,愿意承受和一个病秧子过下半辈子,便要将一切都写下来寄给我。”

苏卿言心中一动,忙问道:“你要将那些书信都留给原来的大少爷,这样他便能明白田姑娘的心意。”

魏钧没有接话,只是边往外走边道:“这是我答应过你的事,我已经尽我可能去完成,你明白就好。”

苏卿言盯着他的背影,内心五味杂陈,伏在桌上,将脸埋在双臂之间,突然想到,如果有个地方,能让他们改换身份一直呆在那里该多好,也许到那时,她才敢真正面对自己,面对那人的感情。

魏钧走进书房时,谢云舟已经放好笔墨等在那里,他神色平静,和以往许多次上课时一样,看不出方才被讥讽的愤怒,或是一丝不甘。

魏钧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胸怀大志,又能宠辱不惊的年轻人也十分钦佩,可前提是,他没对自己的心上人有觊觎之心。于是大步走过去坐下,胳膊往桌案上一搁道:“方才是我失言,还望夫子不要介意。”

谢云舟淡淡一笑,低头镇定地讲起课来,他这般不在意,倒是令魏钧生出些疑惑,总觉得有种隐隐的担忧。等到讲完课后,谢云舟却未向往常那般让魏钧抄书,而是走去将门掩好,然后坐到魏钧身边,压低了声道:“大少爷可还记得,之前让我帮你查过什么?”

魏钧一愣,随即想起,是让他帮忙查究竟是谁给他下毒,心头疑虑更深,面上却装出急躁神色,问道:“夫子查出什么了吗?”

谢云舟苦笑道:“其实大少爷说的没错,以我这样的身份,根本不该随意插手府里的事。可偏偏阴差阳错,那日我为了找人帮忙熬制怀玉姑娘的药膏,去找了位在本地颇有名气的神医。据说他从不轻易出诊,可我之前帮人写状纸,正好认识一位那神医的故人,于是被引荐去见他。我想起此前大少爷的嘱托,便带了当日大少爷熬药剩下的药渣去见他,原本觉得希望渺茫,谁知这位神医正好去过四处游历,被他辨出里面有邑陶山边的一种草药,这种草药无色无味,若是短期服用便是治病的良药,但若是长年累月的用,便会成为令人重病难愈的毒药。”

魏钧听得一阵心惊,如果他没记错,邑陶山便是段老爷当年驻场城关所倚仗的山脉,所以这草药是从当时就被留下的吗?还是有人得知这味珍稀的草药,刻意放在了大少爷的药里。但是谁又有这样的能力,常年给大少爷的药里下毒而不被发现。这件事除了需要耗费极大的耐心,还需要不少的银两去常年累月的购买,如果是周姨娘做的,她的私用绝不止月钱这么简单。

谢云舟见他想的入神,叹了口气道:“我只能将这些告诉大少爷,再多了便是逾矩,无论是什么人做的,大少爷记得不能再喝那些药,想必日子久了,还有康复的可能。”

魏钧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这关心并不合理,却也找不出任何破绽,于是点了点头道:“那就多谢先生了。”

让人送了谢云舟离开后,魏钧又独自坐了许久,他需要好好理清这件事,他总觉得,这个害大少爷中毒的凶手,会和他们穿到这里的谜团有莫大关系。思来想去,突然想到件事,如果真的有这味草药,谁也不知它其实是毒药,会不会有人堂而皇之的将它们放进大少爷的药里。

于是他腾地坐起,叫来府里的管家,让他拿来段府近半年的账本,全送到自己房里。

苏卿言刚上完了药膏,就看见管家将小山一样的账本送进来,顿时傻了眼。魏钧紧随其后走进来,直接将管家给关在了门外,然后对一头雾水的苏卿言说了谢云舟方才告诉她的事,苏卿言也是个通透的人,立即就明白他要做什么,可她还是觉得荒谬:“会有人公然用府里的支出来买毒药吗?”

魏钧拿起最上面一本账本翻开道:“不知道,可与其毫无依据地乱猜,这么查完后会有收获。”

于是苏卿言陪着他一本本地看,直到脖子都酸了,才突然在一页里找到那药草的名字,惊呼起来道:“真的有!”

魏钧连忙凑过来看,口中问道:“是谁买的?”然后两人对看一眼,同时倒抽口气,因为账册上白字黑字写明,这药草竟是由段老爷要求购买,全送进了他的房里。

第60章

几册账本摊开, 徽墨写成的字迹,被烛光蕴出一片暖黄。烛台里“噼啪”着炸起个烛花, 将屋内凝固的气氛也一并劈开, 苏卿言捏着书页的手指轻抖,抬眸道:“难道…”

魏钧神色凝重地点头, 握住她的手背道:“其实仔细想一想,在段府里, 常年神不知鬼不觉, 给大少爷的药里下毒,只有段老爷亲自来做, 才不会引起任何怀疑。这也可以解释, 当初大少爷怀疑自己被下毒时, 段老爷为何会那般敷衍对待, 这可是谋害段家嫡长子的大事,如果只是一个姨娘做的,他绝不可能会轻易包庇。”

苏卿言听得浑身发冷, 仍是不可置信道:“可你也说了,大少爷是段家嫡子,他怎么可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做这样的事?”

“如果不是亲生的呢?又或者,他根本不是段家的嫡长子。”

苏卿言皱起眉道:“这怎么可能?难道是孟夫人…”可她回想起孟夫人和段老爷相处时的模样, 怎么也不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而且当段老爷偏心二少爷时, 孟夫人的愤怒毫不掺假,如果她心里明白大少爷根本是偷情所生,至少会流露出一丝心虚才对。

魏钧摇头道:“大少爷在十四岁发病, 极有可能是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令段老爷决定对他下毒手。可真相究竟如何,现在也推测不出,还需找到更多的证据才行。”

他瞥了她一眼道:“还有一件事,谢云舟为何选在这时将真相告诉我。”

苏卿言迷惑道:“你不是说,他也是偶尔得知的。”

魏钧冷冷一笑:“谢云舟这人城府比你想象的要深,他之前三缄其口,是因为不想讲自己牵扯进来,并不代表他不知道下毒之事。以前不肯说,今日突然说出来,你猜他是为了什么?”

苏卿言被他说的十分头疼,抱着脑袋道:“我不是你们心里的蛔虫,那知你们那么多弯绕。”

魏钧一翻眼皮,摸了把她的发顶道:“我就是告诉你,那位谢中臣,心里可藏着不少秘密。这些秘密,也许就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无论你以前是怎么看他的,以后都必须防着他点,懂了吗?”

苏卿言撇了撇嘴,心想:绕来绕去,不就是逮着机会说别人的坏话嘛。魏将军胸襟一向磊落,偏到了谢云舟面前,心眼就变得不如一个指甲盖大,

魏钧哪知她心中腹诽,只觉得手掌下的乌发摸起来十分舒服,顺着往下撸到那截被剪断的发尾,再想到被揣在胸口那两缕被结在一起的头发,嘴角止不住上扬起来。

苏卿言一抬头,就看见他笑得十分诡异,觉得这人莫非是吃醋吃傻了不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那现在怎么办?这么多疑点,你一个病人,我一个丫鬟,到底该怎么查?”

魏钧想了想道:“倒是有个人可以利用,他一定知道一些事。”

他所说的这个人,就是被打断了一只胳膊,成日躺在房里哀嚎的段家二少爷。苏卿言得知后,对魏将军很是钦佩,他使计废了人家的胳膊,丝毫没有愧疚不说,还准备堂而皇之地去套他的话,可真够黑心的。

于是黑心的魏将军,用段家大少爷探病的名义,踏进了庶弟的卧房里。

段斐半躺在床榻上,短短几日已经瘦的脸颊都凹陷,半张脸埋在帷帐投下的阴影里,正因屋内始终不散的药味感到十分烦躁,手指放在鼻下,示意丫鬟将熏香调的更重一些,冷声道:“大哥是来看好戏的吗?”

魏钧按着袍角,轻叹道:“你我好歹是同胞兄弟,难道我愿意看到你出事吗?”他似乎情绪有些激动,低头咳嗽两声,语声微颤道:“段家只有两个儿子,我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如今连你也…”

段斐见他满脸悲容,心中也升起同病相怜之感,懊恼地用左拳锤了下床板,目光阴鸷道:“若我知道,究竟是谁这么害我,必定不会轻饶了他。”

魏钧眸光一闪,捏起拳头愤愤道:“你觉得不觉得,那个谢云舟和爹走的太近了点儿,万一…”

段斐冷哼一声:“谢云舟,不过爹身边的一条狗而已,有什么值得顾忌的。”

魏钧脸色依旧凝重:“可段府一再出事,我始终觉得是有人在针对我们。你可知道,我的药里有人动了手脚?”

段斐猛地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魏钧默默看他,觉得那惊讶的神色不像作假,看来他确实对此事毫无所知,手指点着膝盖道:“究竟爹为何要对谢云舟另眼相看,你可知道原因。”见段斐抿紧唇不答,他垂眸想了想,决定下一味猛药:“谢云舟祖籍定远,我听说爹年轻时曾在那里任职过,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谢云舟和爹的关系并没有这么简单,段家的两个儿子都闹到如此地步,得利的人会是谁?”

“不可能!”段斐不顾右臂疼痛,腾地坐直,脖上青筋都冒出道:“除非许叔骗了我!”

魏钧心头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道:“哦,许叔和你说了什么?”他其实并不知许叔是谁,但听段斐此言,应该是和段老爷关系颇深的人。

段斐眼眸飞快转动,看着魏钧欲言又止,虽然他一直不喜欢这个大哥,因为他,自己只能做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子,但到了这个地步,两人一个病一个残,若是谢云舟真有可能和段府有关系,那岂不是机关算尽,全便宜了那个外人。于是愤愤咬牙,终是下了决心道:“许叔同爹合作多年,爹很多事都没避讳过他。当初谢云舟那事,还是托许叔去找的人通融…”

“谢云舟的什么事?”魏钧忍不住倾身追问道。

段斐冷笑一声:“谢云舟装得一副名士模样,外人都只懂得景仰他的学识谦和,其实呢,如果不是爹救他,他现在也不过就是个背着条人命官司的阶下囚而已。”

魏钧听到人命官司顿时一惊,然后听段斐深吸口气,对他讲出一段谁也不知道的秘辛。

原来谢云舟去年因为准备会试而进京,可运气不好,路遇一伙匪人,将盘缠给抢走,还将他人给打伤丢在山野里。

那盘缠虽不多,却是谢云舟在家乡没日没夜教书帮人写书信、状纸赚来的,就谢云舟万念俱灰时,他遇上了一个途径此地的富家少爷,那位少爷是个爱才之人,见谢云舟一副打扮,细问之下竟是个举人,便将他带回府中,好吃好喝供着。

谢云舟开始并不觉得有异,直到发现那位少爷对他举止越来越放肆,才终于明白那人竟有断袖之癖。可他明白,自己若是一走了之,在京城连立足的地方都没,于是一直虚与委蛇,直到避无可避,他把心一横,想使个法子将那少爷吓退,谁知竟失手将人给杀了。

谢云舟慌了神,还没来得及逃走,就被当作嫌犯捉进了狱中。可他到底是个聪明人,想了许多法子狡辩,再加上没有证据,一时间竟定不了他的罪。

那时,段家与那位少爷家有生意来往,而段老爷在本地的声名,连县令都敬他三分。少爷的爹娘便求他帮忙做主,严惩杀了他们儿子的凶手。

谁知段老爷与谢云舟接触过几次,觉得这人是个可用之才,便让身边的亲信许叔,想法子伪造了证据,将少爷家的一名小厮打成凶手,不仅令谢云舟脱罪,还将他聘到府里做了西席。

魏钧听完便明白,为何谢云舟在段老爷面前要如此隐忍,甚至甘愿伏低做小,果然并不止是为了生计而已,可还是忍不住问道:“爹为何要这么帮一个毫无背景的书生?”

段斐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许叔有次喝醉时提过,说爹心里有个宏愿,谢云舟这样的人,只需一些助力,注定是会平步青云,在朝廷中谋得个高位。而爹手上握着他这么重要的把柄,便相当于得到一把利剑,迟早能助他实现那个宏愿。”

魏钧总算明白,为何在人前宽和谦善的段老爷,私下里会对谢云舟如此践踏,因为他需要时刻提醒谢云舟,谁才是他的恩人,无论他爬的多高,段老爷都能随时让他跌回深渊。

他光想着就觉得手心发凉,谢云舟身在其中,怎么可能坐以待毙,于是又问道:“你可知,爹想做的事究竟是什么?”

段斐摇头道:“这件事别说是我们,或是跟在他身边十几年的许叔,爹连谁都未曾透露过。我曾旁敲侧击过几次,还惹得爹发了脾气,于是再也不敢问了。”

魏钧觉得段老爷想做的这件事,绝不止是生意这么简单,可偏偏难以参透。这时,段斐又叹了口气道:“许叔告诉我的就是这些,如果谢云舟真是爹的私生子,爹也不至于如此对他。所以,大哥还是多虑了。”

魏钧苦笑一下,装作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倒真是冤枉爹了。不过他对谢云舟也真是够用心良苦了,不但让他做我的西席,还为他在外引荐铺路,由不得我多想。”

段斐轻嗤一声道:“可不是嘛,听说爹还想将他引荐给京中颇有名望的学者关勤做门客,若是能成功,这小子只要考上状元,再有个声名远播的师父庇荫,仕途恐怕就稳了。”

魏钧的手一抖,忍不住追问:“你说的可是连靖王都向他请教过学问的关勤?”

段斐点头,问道:“大哥也听过他的名号?”

魏钧震惊地久久未曾回话,过了许久才吐出口气道,“以往听过一些这人的事,时候不早了,二弟先歇着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他走回卧房时,看见苏卿言正在弯腰铺床,忙走过去道:“为何不找个丫鬟过来做,你肩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苏卿言无语道:“我自己就是丫鬟,哪有脸去吩咐其他丫鬟做事,人家真要当我恃宠而骄了。”她揉了揉肩,带了些撒娇的语气道:“不过被你一说,这里还真有些酸痛。”

魏钧淡淡一笑,道:“那药膏呢,我来帮你擦。”

苏卿言翻个白眼:“你不是刚刚才说,让我多提防那人,现在又惦记着人家的药膏了。”

魏钧按着她坐下,将药膏在手心捂热,然后不由分说将苏卿言的衣服扯下一些,柔柔在她伤口处将药膏揉开。

他低着头,十分专注,似乎怕不小心会弄疼了她,苏卿言觉得有股热意从背后一直往下涌,扭头问道:“你去段斐房里,问出些什么了?”

魏钧的眼神变了变,随后露出个苦笑道:“问出一件,可以算是惊天的大事。”

苏卿言吓得想要转身,却被魏钧将肩按住道:“我接下来告诉你的,你千万不要太害怕。”然后他缓缓将段斐跟他说的事全复述了一遍,苏卿言虽然对谢云舟竟会犯下命案感到无比震惊,却总觉得有些奇怪:“只是这件事,就让你紧张成这样?”

魏钧叹了口气,将她的身子转过来,额头与她相抵,压低声音道:“真正让我震惊的,是段斐最后说的那句话。段老爷即将把谢云舟引荐给本朝儒学大家关勤做门客,你可有想起什么?”

苏卿言皱眉想了会儿,脱口道:“你以前和我说过,谢云舟能进翰林院,全靠这位关勤。”

魏钧面色凝重:“没错。可我还有件事没和你说,根据卷宗记载,那位将谢云舟引荐给关勤的乡绅,在辛酉年十月,全家遭遇灭门,无一人幸免!”

第61章

如今正是十月, 那些尘封的,作为年轻的御史中丞的经历中被淡淡提起的一笔, 对他们来说, 却是鲜活留存在面前的每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