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他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公孙容却好像忽然惊醒了。他愣愣看着手中的剑,上面沾满了血,他的周围都是断裂的肢体,他竟然已经杀了这么些人了么…

“二弟,我们走吧。”公孙清满是伤痕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清浅的笑,对他伸出了手。

公孙容看看高台又看看公孙清,然后转身朝公孙清走去。他的脸上已经空白,眼神空洞,仿若行尸走肉。

可是没有人敢再去拦他,人群潮水一般退后让出一条路来。

北堂松哪里能让他如此轻易离开,挥了挥手立刻便又有北堂家的死士围上来。公孙容脸色不变,他甚至没有停,仿佛他的面前根本就没有人。

他往前走一步,那些人便往后退一步,他们先前见了那样疯狂的公孙容,现在还心有余悸。

北堂松袖中滑出一枚暗器,他微敛心神,刚要射出去,手却一麻,那暗器竟然被生生削去了一半!

北堂松脸色不好,却还是收了手,放任两人离开。他想,道不同不相为谋,若是目的已经不同了,是不是就到了该分开的时候?

公孙容的伤很严重,若不是来之前用了药恐怕根本撑不住。如今刚离开不久药力就过去了,他满头满身的汗,手脚都在颤抖,也许是疼的,也许不是。

“哥。”苍白干裂的唇瓣动了动。

“怎么了?”公孙清将他的手臂架到自己肩膀上,眼睛却看着前方的路。

“哥,我是不是杀了很多人?”

“嗯。”

“那我死了之后是不是要下到地狱里去?”

公孙清没说话,他知道他的弟弟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他却不能做些事情来慰藉他。

两人相互搀扶着在这条孤寂的路上走着,说不出的悲凉,谁也不能救赎,也不想谁来救赎。

忽然开始下雪,不冷,却有些凉。

公孙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飘了起来,没有了感觉,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不真切,“哥,我如果下了地狱是不是就见不到爹娘了,因为他们都在天上啊!”

男子没有回答他,而是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天空。天空仿佛一个没有尽头的灰色的洞,把人吸进去。他那双已经很旧的靴子踩在刚刚融化了的雪上,沾染了些黑色的泥土。

等他低头看向他已经陷入昏迷的弟弟时,脸色温柔,仿佛是冰雪初融春天已经来到。

“我怎么会让你下到地狱里去,若是要下地狱,那个人也会是我。”

公孙容醒的时候浑身都在疼,床前的柜子上放着一杯水,还是温的,他想伸手端起那杯子,可是因为手上都是伤,竟然连拿起那杯子的力气都没有,手一抖杯子“哐”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门恰好这时被人打开,公孙清没想到他这么快醒过来,“要喝水吗?”

公孙容觉得昨天发生的那些事都想是一场惊悚的梦,他宁愿相信那是梦,可惜他手上那些新添的伤口告诉他,那不是梦。

公孙清倒了杯水递给他,“喝了吧。”

公孙容换了身粗布衣裳,易了容,下了楼。

大厅里坐着几桌人在吃饭,留着八字胡的掌柜在柜台后面算账,正是波澜不惊的寻常午后。他去点了两盘小菜,然后坐在柜台前的桌子旁等。

掌柜的算完帐抬头看见了他,十分和善地笑了笑,“看客官面生,该是来南碧城做生意的吧?”

公孙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第一次来也不知南碧城的行情,倒卖药材折了本。”

那掌柜脸上现出几分同情的神色来,安慰道,“怪也只怪客官你来的不是时候,这会儿南碧城正乱,怕是人们也没有什么心思做生意了。”

公孙容满脸愁苦,竟真的像极了折本失意的商贩,“可不是,以前一直也没听说南碧城乱,谁知来了竟然遇上十三盟和北堂家交恶,又有什么叫三苗族的祸害百姓,弄得人心惶惶,哪里有人要做生意。”

“唉,可不是,以前也不过是听说三苗族的人擅使巫术,可是也没真的发现他们真的在害人,如今只盼望武林正派快些把这事解决了,否则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里还能安心过日子?”

“掌柜的可知道那三苗族的寨子在什么地方,可不要离城里太近,不然真是不太放心啊。”公孙容易了容的脸上现出几分害怕,眼睛却晶晶亮的。

那掌柜的仿佛害怕别人听到这样的话,左右看了看,身子才向前探了探,神秘道,“这话可千万不敢问,三苗族那些人行事向来诡秘,有时可以在街上看到他们进城买东西,倒也相安无事,有时他们在城里举行很灵验的送神会,城里的百姓也会去祈福。可是若是有人打听三苗族的寨子在什么地方就糟糕了!”

公孙容好奇问道,“怎么个糟糕法?”

“三苗族一向低调,所以他们极为忌讳别人打听他们的住处,很久以前有人公开打听三苗族的所在,结果最后被古洛菲知道了,割了那人的舌头。”掌柜伸出自己的舌头,用手做了个切的动作,“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打听三苗族的寨子在哪里。”

“这古洛菲又是谁?”

掌柜的脸上现出几分惊恐的神色来,“这古洛菲可是危害一方的妖女,二十多年前她是三苗族的圣女,那时三苗族的人活动还十分频繁,和城里的人虽然没有什么交集,可是却经常交换些东西。古洛菲那时经常挑起南碧城里帮派之间的仇恨,然后隔岸观火,可是那些帮派就惨了,伤亡惨重不说,有几个小帮派甚至因此销声匿迹了。”

“竟然是这样!那后来怎么样了?”公孙容想,这古洛菲是什么人,和夏嘉弦会不会有关系?

“后来古洛菲却忽然没了消息,然后到现在也没有出现过,那些帮派心中却一直有怨恨,可是却找不到她的人了,也许她早就离开的南碧城,或者她死了也是可能的。”

公孙容要的菜恰好这时端了上来,那掌柜的便不再往下说了。

公孙容想着刚才掌柜的说的话,有些走神,面前的位置上却忽然有一个黑衣人坐了下来。

“想知道什么可以来问问我。”

49、我一向都很粗鲁...

公孙容惊讶抬头,面前竟然坐了个黑衣的中年女人,那女人的颧骨很高,脸上带了点不甚明显的笑意,“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

“你是?”公孙容能感觉到这个人并没有什么恶意。

“古洛菲。”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有些特别,好像那并不是她自己的名字。

刚刚还活在传说中的人忽然出现在面前实在让人有些难以置信,公孙容想起公孙清说过,夏嘉弦已经被人带走了,八成是三苗族做的,“夏嘉弦在你手上?”

古洛菲脸上的笑意明显了些,却是摇了摇头。

公孙容一惊,却又听她道,“她不在我手里,但是在三苗族。”

公孙容这才松了口气,“你们抓她要做什么?”

“不是抓,是救。”

“你们为什么要救她?”

古洛菲挑眉看公孙容,“娘亲就女儿需要理由么?”

公孙容反应过来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时差点从凳子上掉下去,夏嘉弦的亲娘竟然就是二十多年前搅得南碧城不得安宁的妖女,所以夏嘉弦心眼那么坏也很好解释了。

可眼前这样的状况他实在不应该想夏嘉弦的心眼问题,他轻咳了一声,“她现在安全吗?”

“很安全。”

公孙容想不出其他的问题要问了,可是古洛菲却道,“你不问一问那图的事?”

“您愿意告诉我自然好。”

“到外面去说吧。”

两人出了城,行到一处山谷古洛菲才停下来。

“其实那图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有人谣传说那图能找到三苗族的宝藏,所以便不停有人打探。”

“只怕空穴来风,并非无因。”

古洛菲挥挥手,半是赞赏半是嗔怪,“你知道的倒是多。早些年我们三苗族全族从北方迁徙而来,为了诓骗那时南碧城的官员接纳我们,便谎称三苗族有宝藏,谁知最后竟然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件事。”

公孙容没有说话,他抬头看看天,好像又要下雪的样子。

原来公孙家是因为一个谎言和一块牌子而被灭了门,这大概是他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古洛菲早就料到公孙容知道这件事之后必定不会好过,待他平静下来之后,才接着道,“你想见嘉弦吗?”

公孙容没答话。

古洛菲指了指山谷的一个方向,又问道,“你想见嘉弦吗?”

公孙容朝她指的方向望去,却依旧没有说话。

“前面那个转弯处右拐,看到一片树林之后从南侧进树林,直走,然后你就可以见到她。”古洛菲说完也不等公孙容回答便走,可是才走两步又回头叮嘱,“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是我告诉你路的,我在寨子里等你。”

公孙容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然后一直这样站着,站了许久。

他记得路,右转,看见一片树林从南侧进去,然后直走…

忽然开始下雪,雪花落在他的肩上头发上,他抬头看看天,灰色的,没有开始没有尽头。

“怎么不进去,你不是很担心她?”

公孙容身体一僵,却没有回头看身后的人,“因为我是要下地狱的人,我不想拉上她。”

公孙清也望望天,“可是或许她愿意,她想,和你一起下地狱。”

公孙容决然转身,衣服和头发被风吹起有些凛然,人已走远,声音却传过来。

“我不要她下地狱。”

良久,才听那孤独站在漫天飞雪的男子低喃道,“我的傻弟弟。”

薛楚从北堂家搬了出来,可是他并没有离开南碧城,他觉得有些事情是躲也躲不过的,所以便等着。

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却看见有一个人站在窗边,满脸疤痕的男子温润笑道,“打扰薛公子了。”

薛楚并不惊讶,进了屋,门便自动关上了,原来公孙容竟是站在门后面。

薛楚做了个请的姿势,“不必客气,在下已经等了你们许久。”

公孙清顺势坐下,“那薛公子定是知道我们二人为何来找你了。”

“也许。”

“那薛公子可否告知你所知道的事情?”

薛楚面色有些为难,仿佛在挣扎,可是公孙容的剑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要动不动就动剑,太粗鲁了。”

公孙容的剑往前送了一点,恰好划破薛楚的脖子,无动于衷,“我从来都是粗鲁的人。”

“你的剑可要拿稳,不然我的命可就要…”

他说不出话了,因为公孙容的剑又往前探了寸许,停留在他那根跳跃的血管旁边,只要再稍稍一动便要血溅当场。

公孙容有些抱歉地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手抖了。”

薛楚看向公孙清,企图从他那里得到些帮助,可是公孙清却在喝自己的茶,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这两兄弟都疯了不成!薛楚生下来除了身体不太好,其他的一直是顺风顺水,如今的境况算是他遇上最糟的情况了。他一向爱惜生命,眼中传递出他已经妥协了的讯息。

公孙容的剑缓缓地抽|出来一些,可是并没有完全抽|出来,那冰凉的剑尖还留在薛楚的脖子里。

“半年前我受北堂家所托,送了一批货给公孙家,那批货很奇怪,可是我并没有多想,然而货送到当晚公孙家便被灭门了,我知道事有蹊跷,所以就派人去查,最终查到了北堂家的那批药人,剩下的你们也都知道了。”

“你当时真的不知道那货就是药人么?”公孙容的手很稳,可是薛楚很害怕他的剑刺进自己的脖子里。

“是,我不知道。等我知道之后便去找了北堂松,他威胁我说若是我说了出去,他便说我是同谋,我想事已成舟,所以…”

公孙容眼中杀气渐浓,“所以你便能这样心安理得?”

“即便我没有给公孙家送那批货,也会由别人送去,所以我并不内疚,仅此而已。”

“你知道北堂家那些药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吗?”说话的人却是公孙清。

“已经转移走了,具体地点我不知道。”

“你只知道这些?”公孙容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

薛楚觉得自己的手已经冰凉,可是还是回答道,“是,我只知道这些了。”

公孙容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就那样看着。

薛楚从来没有一刻这样靠近死亡,他感觉那冰凉的剑尖在自己的肌肉间滑动,他不知是往里还是往外,但是滑动的感觉很清晰,清晰到可以感觉到,死亡。

那剑尖最终离开了他的身体,他蓦地跪到了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冷汗这时才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如果有机会就请薛公子为我们做个证人吧。”

他眼前漆黑,却听到门响了一声,待他睁开眼哪里还有什么人,只有窗户开着吹拂着床幔。

可是刚才那个并不是梦,梦里是不会流血的。

*

十三盟不知为何忽然开始了对北堂家猛烈的打击,这让北堂家始料未及,同时也使得北堂家无暇顾及三苗族的事情。

上次事情过后,那些武林人士仿佛是一同约好吃了什么坏东西,统统都病了,多半都已经离开了北堂家,也让北堂家同十三盟之间的对峙少了许多底气。

已经是年底,可是南碧城却愁云惨淡,每天都有十三盟和北堂家的人在街上发生冲突。

因为家里的年货还没有买,阿花即便是害怕也不得不到街上买些东西了,她按照单子买全了东西便准备回家来,谁知却听远处传来人们的喊叫声和惨叫声。

她一慌,心想八成是碰上了两方人马在打架,可是她的手脚都吓得不听使唤,眼看那一群人就冲过来了,她马上就要被他们手中的刀枪淹没!

“走!”她被人推了一把,手脚仿佛也听使唤了,慌忙跑开了。

等她跑远了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是一片混乱,可是有一个人很奇怪,他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可是在那样的动乱里竟然一点都不慌张,甚至有些兴奋的样子。

刚才是不是他推了自己一把?那人忽然转头看向阿花,吓得阿花赶紧拐着小篮子一溜儿烟跑掉了。

*

转眼新年,十三盟和北堂家的争斗总算是短暂地平静了下来。

大年夜当晚街上都是灯火,人们一扫往日的抑郁,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是笑着的,他们希望新的一年可以平静安宁。

公孙容和公孙清两人吃了年夜饭便出门走走,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笑着,可是他们两个人却像是完全隔离了出去,两人漫无目的地走,最后竟然来到了护城河边。

有人在放灯祈求平安,河灯顺着护城河往下漂游,整条护城河都被河灯映得亮亮的。河流延伸到多远,那灯就漂到多远,所以连远处的旷野也被灯光照亮了。

城里城外都是亮晃晃的,橘黄色或者金黄色。

从远处看南碧城仿佛整座城都燃烧了起来,可是有两个人,不在这座城里…

50、最后的决战之期...

“你大嫂最喜欢这样热闹的时候了。”

这是公孙家出事之后他第一次提起自己的妻子,怀念而爱慕的语气。公孙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在家里同他们一起过年,他也不是很熟悉大嫂是什么样的人。

可是听公孙清这一句话,他便仿佛看到了一个温婉美好的女子,在这样热闹的时候,笑意盈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