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了,是我说错了话。”诸葛宸的声音软下来,都不顾女儿在旁边眼巴巴看着父母,一用力把女人抱进怀里:“就是该要领罪,也是我去。我是男人。”抬起头,看到她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冰冷的手指一样。

“不必。”管隽筠被他抱着,没有任何改变。不挣脱也不扭着,好像是泥塑木雕成的塑像。站在那里,依依小手捂着眼睛,还从手指缝里看向拉拉扯扯的父母。

“我们成亲这么久,有了稚儿他们兄妹三个,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性子?气急了,说话肯定不好听,不跟我计较。”带着乞求的语调说得很慢,一段日子两人不见面,心里哪有不挂着的。没想到才一见面,又撞上这样的事情,诸葛宸甚至很想跟她撇清,自己跟别的女人都不会有任何交集,除了她,不再有第二人。

只是两人的性情太像了,像到两人只是举手投足间的一个眼神举动,就会知道彼此的心思。越是两人性情相近,就越发会别扭。闹腾到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只有任何一个人低头才能化解。

侧着脸的人没有回头,很茫然地看着女儿,依依已经放下小手看着母亲:“羞羞,羞羞。”要是放在平时,两口子一定会不约而同笑起来。可是这次没有,诸葛宸想要逗弄女儿,只是担心一松手女人会毫不犹豫地走开。

“爹跟娘有话说,依依先去嬷嬷那里好不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诸葛宸低声道。

“好。”好像刚才那些事情都忘掉了,依依点点头一蹦一跳出去,外面一直都等着的嬷嬷跟丫鬟们赶紧牵着她的手离开了院子。

“我们不要闹成这样,再说我跟她什么都没有。”诸葛宸把她用力拽到身边坐下,机会是用力把她禁锢在怀里,不许她离开半步。

管隽筠没说话,目光没有焦距地被风撩起的绣帏。长史官到了门口:“丞相,是不是这会儿把人送到宫里去。”

“送去。”诸葛宸没有犹豫:“到了宫里,找到汪灏。说她擅入外书房,要是敢乱说话,拔了她的舌头。”

“是,属下让人盯着就是。”长史官答应着离开。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鬓发:“我从来就没有过还要别的女人的心思,不论还有什么样的女人来,这都跟我没关系。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让你受了太多的委屈,我舍不得。”

不论他做什么,管隽筠都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目光淡淡看向远处,根本就不理会这个人对自己做出的任何举动。

“我说的那些话你别记在心里,我知道我说错了。别人不信我,你始终都是信我的。我怎么能信不过你?”隔得这么近才看清楚,眼窝有些发青。脸颊又开始清瘦了,本来好不容易才有的红色都消失殆尽:“几天不见,怎么瘦成这样了?我不好,你也不能折腾自己。”心疼得不行,随着手指的痕迹轻轻啄吻她的脸。

好像他做的任何举动都是对着别人,管隽筠没什么反应。诸葛宸很明显地感觉到她的不对劲,只是觉得身边湿漉漉的。低头一看,管隽筠脸色苍白,身子下面大滩的鲜血触目惊心:“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冰冷的手指已经湿冷起来,本来就是淡漠的神情都没有什么反应:“孩子没了。”声音微弱而缥缈,一如她渐渐消失的神智。

诸葛宸的脸色瞬间煞白:“快请大夫,请大夫。”慌不迭地抱起她,从两人的衣裙上到方才坐着的小几上,全部都是血。怀里的女人好像不存在一样,轻得没有分量。第一次,诸葛宸有了一种异样的胆怯,他不能没有她。要是失去了她,这一生再也没有意义。

太医很快就出现在诸葛眼前,看到面如金纸的丞相夫人还有到处都是鲜血,唯一能做的就是先给她止血。很仔细地按着脉息,微微皱着眉头:“丞相,夫人有三个月的身孕,因为身子太弱,孩子已经小产了。”

“我要大人没事。”诸葛宸眉头紧锁着:“出了好多血。”

“微臣去熬药。”太医给她诊脉好久:“夫人身子孱弱,前两日微臣到西府给夫人诊脉的时候,夫人大病初愈丞相可知道?”

“病了,什么病?”诸葛宸脑子嗡了一下:“你怎么不来回我?”

“夫人知道有了身孕,就不肯服药。微臣早些时候去给夫人请平安脉,才知道夫人病了好久。开了几服药,夫人只怕对孩子不好,也没好好吃。前两日去才知道,夫人就是叫人熬了姜汤,接连喝了好几天才算是好些。”太医自己都是微微皱着眉头:“前两日去给夫人诊脉的时候,也在说这个。夫人说自己多多小心就行,没想到还是这样子。”

“去熬药。”诸葛宸看着睡在榻上几乎是毫无生机的女人,脸上连最后一点血色都没有。只是很微弱地呼吸,似乎只是一个转身,她就会永远都离开自己。手指覆上光洁的额头,为什么病了都不告诉人?

太医很识趣地退了出去,诸葛宸面色阴沉,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该把那个女人留在家里。不该让她伤心生气,可以没有孩子不能没有她。正因为有了她,才让自己一直都黯然严肃的人生变得有了生机,如果不是她的话,恐怕这一辈子就会像父亲那样伫立在云端,永远都只能是位高权重的宰相,至于夫妻父子的情分什么都没有。

看着她沉静而没有生气的睡颜,心却被一根刺狠狠刺痛了。不敢去想失去了她,以后的人生会变得怎样。唯一希望就是把她留在身边,不在准许她离开自己,永远都不许离开。

第七卷宰相夫妻第四十三章值守

“痛。”迷迷糊糊听到微弱地声音,匍匐在床边的诸葛宸迅速睁开眼睛。一直都在沉睡的女人终于睁开眼睛,那天小产以后就没有醒过来。三天中,诸葛宸没有离开过半步,只怕自己一转身女人就会消失掉。

“哪儿痛?”诸葛宸抬起头,正好对上了她暗淡的眼眸:“告诉我。”

管隽筠看了他半晌:“孩子没了,是吗?”

“你没事就好,哪儿痛告诉我。”诸葛宸端起一旁的小碗,想要喂她喝点牛乳。管隽筠摇摇头:“我不吃药,以为可以留住他,还是没留住。为了一个女人,是不是?”

“她被皇帝赐死了。”三天时间里,诸葛宸只是递给皇帝一道折子,其中只是要兰芝死。原因很简单,她害得女人小产。折子递上去不到一个时辰,就传来被赐死的消息。

“用孩子换了她的死。”管隽筠盯着帐顶良久,泪水顺着眼角滑落:“谁更划算?”

“先养好身子,别的事情都不想。”诸葛宸抚摸着她清瘦的脸颊,手指微微颤抖着。看着她醒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珍宝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等你好了,怎么罚我都行。我只要你快点好起来。”

一直都等在外面的丫鬟端着托盘进来,盘子里放着几样精细的小菜和细粥:“这几天都没吃东西,紫米粥吃一点?”

“水。”管隽筠没有看他,转脸看着丫鬟:“你来,请丞相去歇着。”

“是。”丫鬟赶紧端了一盅红枣茶过来:“夫人,红枣茶可好?”

“嗯。”没有继续看诸葛宸,丫鬟扶着她半靠在软枕上。诸葛宸后退了半步,看着她就着丫鬟的手将满满一盅红枣茶喝完,丫鬟看她目光梭巡到白粥边,便端起粥碗过来:“夫人,有新鲜的豆腐鸡肉松,吃一点可好?”

管隽筠点点头,诸葛宸看她吃了点东西,悬得高高的心终于放下来。等到丫鬟退出去,诸葛宸坐回到她身边:“好些了?还痛吗?”

看着他发黑的眼圈还有下颌上细密的胡茬,男人已经开始留着髭髯了。那时候看到他生出胡须,总觉得太忙了或是休息不好就会长得特别快,可是这次不想再去想。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尤其是知道这孩子来了以后,很小心很仔细。

太医一再说不能再有孩子,因为身子太弱恐怕承受不住。但是不愿意放弃掉这个小生命,依依好些时候都要挨着自己,说什么都不许她近身。后来听说是要做姐姐了,才没有执拗着过来。

回来就是为了告诉他以后不生气,要好好生下这个孩子。没想到回来会遇到这种事,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人居然敢呵斥女儿,他还跟那个女人在书房里卿卿我我,忙得忘了吃饭。

原来一直都是自己不知情,不懂事。很多东西本来就是自己在骗自己,把自己当做天底下应该知足的女人,最后还是自己错了。不知道是知足错了,还是不知足错了。或者爱之欲知生,恶之欲其死,才是真的。

“我没事,你走吧。”微微侧身的时候,腰间难以忍受的疼痛再次袭来。低低呻吟了一声,孩子离开的时候只是觉得整个身子都漂浮在云端,不知道脚下有什么踩着。好像是远远看到管岫筠在不远处看着自己,不再是以前的敌视,而是很安静的笑容。

就像是很早很早以前,在稚儿这么大的时候,姐妹之间都是最亲近的样子。后来就变得不一样了,她是皇太后的义女,自己只是哥哥呵护在身后的妹妹。

“还在痛?”厚实的手掌探进被子,轻轻帮她摩挲着纤细的腰际:“太医说你身子太弱,要好好歇着。想吃些什么,光吃粥可不行。”

“丞相还是歇着去吧,我没事。”不想看他,只是贴着枕头淡淡说道。诸葛宸没有强迫她转过脸:“看着你我还安些心,想睡你就睡吧。”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到无法挽回的时候,才会这样做?贴着枕畔,管隽筠没说话。但是男人的摩挲好像很见效,酸软无力的腰际变得很舒坦了很多。

手掌在她腰际轻轻摩挲,还是这么瘦。都能摸到清晰的骨节,小腹处应该还有些寒意。太医一直都说她身体虚弱得很,尤其是在孕育依依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也说过等有了依依以后再不会要孩子,怎么会又出了这种事。她的身体根本就受不住,每次都是小心提防,担心会让她受孕。

“好些不曾?等满月了,该想点法子让身子好起来。”贴在她耳边低声絮叨着:“要是觉得京里住得不舒服,就换个地方好了。”

很敏锐地觉察到她纤瘦的脊背上沁出的虚汗,抓起手边厚实的干白丝绢,探进寝衣内给她擦干净汗水:“不能着凉,你身子受不住。”

明明看到她眼眸间不可磨灭的冷漠,诸葛宸的心底泛起一阵凉意:“别这样对我,都是我不对,如果我早点打发掉她,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我不说自己有多无辜,只是我也知道,若是这一生没有了你,我都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管隽筠没说话,屋子里静谧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诸葛宸说这话的时候只是贴在她耳边,很轻很轻:“除了诸葛果,我只有你和孩子们。为什么会去信任别人而不是我?别人不都是说,疏不间亲。是我们还不够亲?所以我做的事情不能让你觉得放心,还是因为我错得太多,不够让你信任?”

“从前我头痛,都是你给我按着,我欠你的只能是慢慢来还,等有天我闲下来就什么都不做,陪着你。你怨我恨我都行,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若是换在她还好的时候,肯定会依偎在她身边躺下,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但是这次不行,她的身子虚得很:一身一身的冷汗,在她昏睡的三天里面,汗湿了五套寝衣。加上身下还有着隐隐约约的血渍,总在不住提醒自己,她是不是还能醒来。若是不能醒来,以后漫长的一生要怎么过下去。

听到这话,管隽筠本来就在按捺的泪水终于没能忍住,一滴滴顺着眼角往下滑,沁湿了紧挨着脸的枕头。窸窣作响的鼻息声传入耳中,诸葛宸拿着手帕子给她擦去眼泪:“你打我都行,千万不能哭。伤神伤身,就是我的不是了。”挨着她脸,鼻息喷在她的脸颊上:“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发生这件事。我不知道,失去孩子我也心疼。只是比起孩子,我更舍不得你。我不能没有你。”

哽咽着,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埋首在她脖项间:“不要离开我,我不能失去你。别再睡过去,我害怕。真的。”滚烫的泪水滑落在细腻敏感的脖项间,刚才的失而复得谁也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什么叫做*若珍宝。比起任何一个孩子都要紧,因为她是世间唯一一个懂自己的人。

被他搂得有些喘不过气,第二次看到男人哭。上次也有过一次,男人一直是世间最冷漠坚强的人,可是两次落泪都在自己面前。他可以硬下心肠来处理人和事,但是他的无助除了自己根本就没人看到过。

“我喘不过气来。”管隽筠摸过枕边的帕子给他轻轻擦拭着眼角:“这是我的还是你的?”

“我的。”诸葛宸自己擦干净眼角,忽而抬起头:“也是你的,我们是夫妻是一体。”

管隽筠看着他:“你伤了人的心,只是这样就能平复人心?”

“我用一生来平复你呵护你,原谅我,只有这一次。”诸葛宸亲着她的额头:“是我不好,要是没有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过。我们一共有三个孩子,没有了一个是很心疼。可是没有你的话,我也不用活下去了。不是吓唬你,也不是为了你在乎我,我只是想跟你说,我这一辈子都赖上你,不许你中途撒手不管我不理我。”

“你就撒赖好了,撒赖还要给自己找来无数的理由。”对上男人真诚的眼睛,心底颤抖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诸葛宸手捏着有些被汗浸透的帕子,这已经是第三块了。从女人小产以后,都在后悔自己不该让她怄气伤神,要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是不会有这种意外发生的。即便孩子日后也未必能够保得住,但是至少女人会有一个好的身体来面对。

“嗯。”一直都向着里面睡的女人,呻吟着转过身。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男人伏在榻边酣然入睡,从出事那天以后,他就没有再离开过身边半步。总是有忙不完事情的男人,仿佛在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如今只是要做个在家中守着女人的男人。

看他手里还攥着一块手帕子,好像这些时候总不让别人近身,每每醒来看到的人都是他在眼前。努力不让自己惊醒了他,这些日子好像是比他上朝或是在外头更加忙乱了。

他身上只穿了件不算厚的长袍子,拿起被子上搭着的狐皮披风给他盖上。腰间总是有些酸胀难忍,要是不出事的话快要知道是男是女了。依依还满怀期待做姐姐,谁知道一下就什么都没了。那天模模糊糊听到太医跟他说,以后都不能再有孩子了。缘由只有一个,就是身子太弱,就是有孕都不能顺利生产。

第七卷宰相夫妻第四十四章回归

记不清当时听到男人说了什么,不过从那以后男人就再没有离开过自己身边,无时无刻都是在旁边守着,有时候模模糊糊睡着,总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握着手帕给自己擦汗,有时候也会轻轻摩挲着自己的额头和头发。

“醒了?”隐约觉得女人醒来,诸葛宸睁开眼看到女人半个多月以来,最有精神的一次:“想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硌得慌。”坐在被子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的。跟前些日子的疼痛比起来绝不相同,好像是睡得久了就连怎么下地走路都忘了。

“睡得久了,肯定不舒服。”诸葛宸抬手的时候才发觉身上盖着狐皮披风,反手想要拿下来,手够不着。管隽筠本来是靠着的,欠身给他摘下来:“摘下来做什么,自己当心受风着凉。”

“你好了,我就好了。”诸葛宸起身挨着她坐下:“想吃什么,依依早间过来的时候跟你磨蹭了好些时候,看你睡着了就跟我说,等娘醒了就来跟娘一起睡。”

“这几天都没怎么闹腾?”管隽筠看到他瘦削的脸,好像两口子这回又瘦到一起去了。以前稚儿还小的时候,四婶说的话是两口子全都瘦,要不是有一个胖小子,不知道这一家的肉全都长到哪儿去了。

诸葛宸捏着她纤长的手指:“瘦了好多,你就是平日每天肯多吃一些都难,这回巴望你每天多睡一下,能吃点东西,还是瘦了。要是你看着我,恐怕我会长胖不少。偏偏是我,害得你不只是没长胖,还要瘦了这么多。”

“别说我,你也一样。”同样瘦削的脸,从成婚以后,好像这段日子才叫做朝夕相对。哪怕是从前出去也好,或是经历过那些风波,去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地方,都没有这次在一起的时候多。每次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或者是在梦寐间也是留下他的生息。很多复杂的情绪都涌上心间,早就割舍不掉了。哪里都不能少了他,那是她的男人。比什么都来得要紧,他说这一生可以没有别人,唯独舍不掉自己的男人。

经历过幼年失去父母的惨痛,从来疼爱自己的就只有哥哥们,后来嫁人遇到了这个男人,哪怕曾经有过误解还有过太多的悲欢离合,还是舍不掉他。恨吗?好像有人问过自己,恨不恨这个男人,没有爱哪来的恨。恨得越深,是因为爱到无法释怀。

“还好,我吃得多,还比平日睡得好多了。又不用去看那些头疼的东西,只是守着你,这是我最愿意做的事情。”女人好久都不跟自己说这些温情的话,有些不习惯,甚至担心以后女人都不会跟自己说这些。禁不起她以后对自己视若无物,只想要竭力挽回这个女人的心。可是始终说不出口,只是想要她知道这种爱一生都不会变。

“会腻的。”管隽筠整了整男人身上的衣襟,外面传来脚步声。本来要制止女人再说这种话的男人,高声问道:“谁在外头?”

“启禀丞相,是皇上差人送来进贡的珍珠白凤丸和山参。”外面守着的丫鬟赶紧答话。

“就来。”诸葛宸给她把被子拉了拉:“去去就来,想吃什么,我叫人做好送来。”

“都好,你看着办好了。”没有太多要求,其实男人说的还是对的:只有他在身边,这样过一辈子才有意义。只是这种生活,不止是有喜也有烦忧。比如说类似的事情,就会伴随着自己太多的快乐和相当数量的心烦交织在一起。喜忧参半,才是最好的写照。

须臾之后,诸葛宸还没进来,小丫鬟提着食盒过来:“夫人,丞相吩咐做了几样夫人爱吃的点心和细粥。”

管隽筠没说话,围着厚实的雪狐斗篷倚在引枕上。看着小丫鬟把肴馔姨姨摆在面前的条几上,看着这些精致的食物,管隽筠没什么胃口。或者是因为男人不在身边,所以才不想动碗箸。

摆好了碗箸,准备给管隽筠盛碗粥,管隽筠摆摆手不要她动手。端起手边的冰糖莲子羹慢慢啜饮着:“这些日子,丞相吃得如何?”

小丫鬟迟疑了一下,想到是她平常语气的问话,才算是松了口气:“自从夫人病了以后,夫人没吃什么,丞相也没好好用过一顿饭。若是看到夫人能多吃些,丞相的胃口就好些,只是吃得也少。有时候依依小姐过来,丞相看到小姐吃得多些,才算是有些笑意。”

管隽筠点点头:“依依呢?我好些日子没见她了。”

“丞相有吩咐,让嬷嬷每日都带着小姐过来。若是赶上夫人醒了,见到小姐只怕夫人也高兴些。只是小姐过来的时候,多半是夫人都在睡着。小姐有时候吵着要跟夫人在一起,嬷嬷哄不好,多多是丞相抱着哄好了才交给嬷嬷的。”小丫鬟将两样热气腾腾的花样包子放到管隽筠手边:“夫人,还有您平素喜欢的清汤面,奴婢给您盛一点?”

“有鱼汤的话,下碗鱼汤面顺便加卧两个鸡蛋。”管隽筠慢慢喝着莲子羹,看来送东西是一件事,恐怕还有要男人操心的事情,否则不会出去这么久不进来。

“是。”小丫鬟答应着退了出去。望着一边摇曳的烛火,终于能够有精神看看周围的一切,真的是在被子里昏睡了差不过一个月了。浑浑噩噩的,梦中见到的事情好像都是自己经历过,却又无法去抓住,只能是远远看着。似梦非真,却又很清楚的知道,这件事不会成真。毕竟那个人就在自己身边,到了任何时候都会在一起。

吩咐下去的鱼汤面还没端来,诸葛宸已经慢悠悠进来:“起来了?不是让你好好歇着的,又起来做什么?”

“睡得乏了。”靠在引枕上,很少看到他眉目飞扬的样子。尤其是在做了父亲又是太子太傅以后,就更加难得看到他开怀一笑的神情,特别是在外人看来,这位丞相更是阴郁严肃。很多时候都是冷肃着一张脸,不动声色听凭身边多多少少的人说话。

“皇帝命人送来了上等高丽参和宫里的秘制丸药。”诸葛宸给她身后加了个软枕:“想吃些什么?”

“这些就好。”管隽筠指着条案上的各色肴馔:“没为什么胃口,总是想要吃些酸酸凉凉的东西。偏偏又都不行。”

“珍珠乌鸡汤,对身子好。”诸葛宸在对面坐下,刚做好的鱼汤卧蛋面端了上来,放到诸葛宸手边。看看没有吩咐,小丫鬟们相继退了出去。

“你倒是知道我想吃什么。”有些食指大动,雪白的面条上漂浮着喧软的卧果儿还有白绿相间的葱花,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随着面条端来的还有一壶烫好的上等竹叶青,管隽筠伸手给他斟了杯酒。

“你呢?”诸葛宸望着那一碗珍珠乌鸡汤,雪白的淮山就是珍珠,在一堆乌鸡肉里显得异常显眼:“太医每每给你诊脉,总说是身子虚弱,要多吃些才好。”

管隽筠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粥,这些东西能够让人有胃口简直是做梦。尤其是那几样看上去还算不错的小菜,要是连续吃上一个月,不知道谁还有胃口。或许是诸葛宸真的饿坏了,一碗面条加上一壶小酒吃得不亦乐乎。

拿起手边的帕子给他拭去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我想,只怕方才送来的东西不止是两只高丽参和什么秘制药丸吧,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诸葛宸笑笑:“你先把粥吃完,我想接下来的东西你会比较喜欢。”

“先说说看,我原本胃口就不好,若是你说的事情真是叫人欢喜,恐怕我还能多吃些。”两人好像是两个顽皮的孩子,彼此交换着条件,眉宇间掩饰不住的笑意,一定是有什么让他高兴到难以自抑。

诸葛宸拗不过她,漱漱口抿了口茶:“我给皇帝上了折子,准备辞官。”

“辞官?!”管隽筠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的耳朵。换做是别人的话,恐怕会有可能辞官还乡,但是诸葛宸绝不可能。当初哥哥决定辞官还乡的时候,就说过这句话,任何人都能辞官,唯独只有诸葛宸不行。他是权倾天下的当朝宰相,而且还是太子太傅,单单就是这个身份,也不是想要辞官就能辞官的。

“别蒙我了,虽然我很不喜欢你这桩差事,也觉得自己多多腻了这件事。不过人有时候不能不认命,想想也是没法子的事情。”管隽筠跟着漱过口,本来就没什么胃口,听他这么一说,最后一点胃口都消失殆尽。

诸葛宸忍不住笑起来:“做什么骗你,我说的是正经话。”诸葛宸看她非要挣扎着起身下榻,只好拿起手边的狐皮斗篷给她披上,这才扶着她下来。

在床上躺了很久,站都有些站不稳,穿着软底绣鞋根本就站不住。刚刚下地就一个趔趄,要不是被男人抱在怀里就要摔倒:“让你好好歇着,非要这样子下来。”

“你叫人坐不住。”管隽筠刚要坐下,诸葛宸心细给她在身后夹了个厚实的狐狸毛软垫,然后两口子才在一起坐下。诸葛宸从书案的抽斗里拿出一份奏本:“这是底稿,从出事那天开始,我就在想着这件事。想了三天,你第一句说出痛的时候,我开始下笔。”

第七卷宰相夫妇第四十五章心安

管隽筠迟疑了一下,接过浸满墨渍的奏本,看了眼诸葛宸这才打开。逐字逐句往下看,诸葛宸写的东西并不多,只是一定是每一字都是斟酌下笔,就是这份底稿里面都还有不少删改过的痕迹。

过了很久才算是看完,扬起脸看向诸葛宸:“我不懂为什么要写这个?里面写的固然是事实,只是并非一朝一夕才有的。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子过来,以后还要如此过下去。为何就不愿再忍耐一番?”

“因为你。”诸葛宸将斗篷给她掖紧,又系好了雪青色的缎带:“我不能让自己后悔,做官做不完,就是我不做官做宰相,也会有人做。可是你,还有这个家只有一个。我想起当年父亲说的那句话,父亲当初辅佐先帝可谓是鞠躬尽瘁,做够了一个忠臣该做的所有事情。只是母亲难产而死的时候,父亲不在身边。父亲说,这一生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母亲还有一双儿女。后来的事情,父亲无法预料。若是能够预料得到,恐怕父亲也会放弃掉手里所有的事情。”

管隽筠把奏本放下,愣愣看了他半晌。沉默着望向跳跃的烛火,又转过脸看向诸葛宸:“皇上怎么说?”

“只要这次管晋捷能够大获全胜,我就能还乡。”诸葛宸淡淡丢出几个字:“我想这次的仗难得打,我不能呆在家里。”

“那你还能高兴成那样?”管隽筠心底一沉,皇上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即便是能够大获全胜,恐怕也是来之不易。而且管晋捷到底是个少年,城府远远不如哥哥和诸葛宸,要是有点不痛快,一定会在脸上露出来。

到时候若是刻意为难管晋捷,不止是诸葛宸走不掉,就是管晋捷都会被牵连。皇帝面上答应了诸葛宸,内里绝不会再让诸葛宸懂这个心思,面上答应,叫你自己走不了。

“我高兴不是为这个。”诸葛宸拿出袖袋里的信笺递给面前的女人:“管晋捷报捷的信来了,没有径自送到宫里,而是给了我。可见这孩子现在到底是长大了,我也在信里告诉他,要他把稚儿还有晖儿两个送到你大哥那边,不要送到庄子那边。”

“你已经给管晋捷写信说过了?”一本正经地看着诸葛宸,在这段日子里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不过她若是会用心去计较筹划一件事情的话,恐怕不会有人胜得过他。要知道,他是一国宰相,从他手里经过见过的事情,何止是千万件。只要是些微用心,就能够过目不忘。即便是皇帝,恐怕也只是嘴上说说。真要是做什么,只有他。

“犯不着筹划,只要我愿做就行。”诸葛宸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管晋捷很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诸葛梓岐他们两个已经安然到了南中的王府。先瞒着皇帝,就让他以为管晋捷还没有最后得胜。慢慢等着,等到你身子全好了,再把这封战报交给皇帝,事事尽在掌握中。”

几乎是天衣无缝的筹划,管隽筠没想到这个男人会费尽心思来给自己一个惊喜,说起来的时候还是极尽淡然的神态:“这些时候我也想了很多,这么多年都是在为别人筹划,甚至可以说耗尽心血。最后想想是为了什么?不是父亲那时候为了天下,为了江山社稷。皇帝是承平天子,即使没有我,也能够做好。何必让皇帝终身对我心存忌惮,或者是君臣之间看上去鱼水之情,其实彼此忌讳?鸟尽弓藏的故事,还是不要在我身上重演好了。”

“日后恐怕你再想要过这种一呼百诺,所有人都给与你仰视的日子,都不会再有了。只是最平凡的农夫或是草民百姓,还要缴纳苛捐杂税,甚至还有各色兵役等着你的时候,你还愿意做一个农夫吗?”管隽筠听人说起过这些事情,尤其是庄子上的人说起来都是苦不堪言。

诸葛宸微微一笑,带着一丝骄矜得意:“我记得咱们刚成亲的时候,你不就是替我安排了后手,咱们家祖茔周边那么多的田庄还有私塾,年年的供给可是上上分儿。还有你接连置下那么多的田园土地,不说我这一辈子吃穿不愁。就是诸葛梓岐他们兄妹三人,以后不再出将入相,也能够安然一世。”

“你知道?”看他不问这些事情,再说家中的杂事都是丢在自己手里,所以后来也就没有把这些故事告诉他。总是觉得这些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为了不引人注意,也为了不招惹闲话,所有的事全部都是删繁就简,只有是来往的人跟自己知道就行。

诸葛宸笑起来:“咱们家重修相府的时候,那么多东西打哪儿来的?真的都是皇帝御赐的,能够有这么好?”

管隽筠赧然一笑:“你倒是心里有数,不过花了这么多心思修起来这两座宅邸,白白送人有些不划算。尤其西府里那么多东西,真要是给了人我可舍不得。”

“不用你想这个,凡是好的带走就行。空落落的府邸放在那儿,恐怕日后也是管晋捷住着也未必。那可是你们管家世代的宅邸,世世代代都是你们家的。谁也收不回去。”说这话的时候,诸葛宸没有丝毫留恋:“不像是相府,旧的烧掉了,新的就放在这儿。不喜欢,也不觉得心疼。”

管隽筠忽然想到二哥离京的时候,那样一副落寞的眼神。当时不懂,或者是当初只怕这自己能够更好些,所以忽略掉二哥那副神情背后隐藏的意思。等到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才明白他们可以丢掉一切,只是这丢掉的一切,自家看来不过是少了些麻烦,没有了过去的前呼后拥。但是那些从幼年启蒙开始,就是告诫自己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少年来说,就是最大的残酷。

“我倒是觉得还早。”管隽筠从手边的什锦匣子里拈起一枚山药酥放进嘴里,这些零食一向都是家里的小厨房比别的东西好吃:“这么早就辞官还乡的话,恐怕你比我累得多。每天两人就那样子相对的话,早就腻烦了。只怕日后闹得会比如今更凶,那样的日子你愿意?”

诸葛宸笑起来:“你别说这话,我跟你说不论你怎么跟我说,我绝对是不会动摇这个心思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有些事情要不是为了你我也不会去做。能够有个人让我心甘情愿放掉手里这一切,这一生我都不枉了。”

以前这个男人也说过太多这样那样的话,很多时候说的话甚至比这一刻说得话更动听,更叫人心神恍惚,但是没有哪句话及得上他说的那句不枉这一生,早就知道这辈子能够遇上他,一定是不枉的。

“好了,都坐了这么久了,该去歇着了。”诸葛宸扶起她:“你要是总这么坐着,身子受不住。太医说过,你要好好养着。等养好了,多少事儿还等着你操心。”摩挲着她的眉眼:“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怨,我也不是为了让你消气才这么做的,为了我们这个家,作为男人我不得不这么做。你看看,稚儿他们那么小就送到军中去,想要见一面比什么都难。至于依依,虽然还小就要顶着什么未来太子妃的身份,所以背负的担子太重,我舍不得。而你我,这么久夫妻,朝夕相对最多的时候都不是在京里的时候,而是在外颠沛流离或是你生病这段日子。”

不许她多走路,拦腰抱起她径自到了榻上,要把她放下,管隽筠纤细的胳膊却搭在他脖子上,脸颊微微泛红:“不走,就在这儿?”

“我往哪儿去?”诸葛宸笑起来:“就只守着你,以后这一辈子都只是守着你了。不许你再生腻味的心思,我就是赖着你这辈子好了。”

管隽筠把脸埋在他脖项间:“是我赖着你不放的,不是别的。”

“好,那就赖一辈子好了。”诸葛宸挨在她身边躺下,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养好自己的身子,这些时候我只盼着你快点好起来,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要紧。”

“会好的。”这一下两人都安了心,这也是诸葛宸近期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不用再匍匐在榻边,一次次端详她过于苍白的脸庞,担心她会一睡不醒。枕畔均匀而细碎的呼吸是属于她的记号。

“娘。”隐隐约约听到女儿的声音,轻轻推了推身边熟睡的男人。诸葛宸反而转了个身,手臂搭过来继续沉沉睡去。

最近这些时候的确是把他累坏了,很多事情都是他自己亲历亲为,只好挪开他的胳膊,披着不算薄的夹袄起身,掀起一侧厚实的绣帏,女儿一脸委屈站在外面。

“依依?”蹲下身,女儿苹果红的小脸微微嘟着。好像有很多不高兴,小手抚弄着辫子,眼圈都红了:“怎么了?”

“爹娘都不理依依。”依依一下扑到母亲怀里,管隽筠腰间还隐隐带着酸软无力,女儿这一扑母女两个一起坐在地上,依依起初还以为是娘跟她闹着玩,拍着小巴掌:“娘,抱抱。”

第七卷宰相夫妻第四十六章女儿

管隽筠苦笑着,想要把女儿抱起来都不行。诸葛宸听到外面的声响,系着外衣到了外面,看到这幅情形,脸都青了:“怎么了?”

“娘抱依依呢。”依依娇笑着,往父亲怀里跳着。诸葛宸蹲下身把女儿放到一边,很轻地扶起管隽筠:“怎么样?”

“没什么,跟依依闹着玩。”把手搭在诸葛宸手臂上,很用了点力才趔趄着起身:“这不是没事吗?”

依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下跳到后面看到母亲外衣上的异样:“娘的衣衣上是红色的。”

诸葛宸大惊失色,赶紧打横抱起她:“还说没事,不是跟你说不要轻易下榻的。偏生不听人说,这下又给自己找了不该有的麻烦了。”

“娘!?”依依还没见过父亲这样的举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非要跟着父母进去。管隽筠有些赧然,女儿跟在身边,诸葛宸从不对儿女发脾气,但是这次始终阴沉着脸,没有跟女儿多说一句话。

“去请太医。”诸葛宸很快给女人掩好被子,故作镇静地吩咐身后跟进来的丫鬟:“要是上次来给夫人诊脉的大夫,不许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