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寒月,此时尔涉内未深,仅为腠理之苦,回头尚及。”

秋寒月额上渗汗,阖目无声。

红衣判官低喟,续念:“喏咙喏咴喹嘞唪咪呒呖呃……”

痛意向内弥渗,渗入血肉之间,细丝之痛趋重趋深,向体内扩延开来,千万只虫蚁化作数十条长蛇,在血肉间窜动游曳,嘶咬肆走……

“秋寒月,此时尔尚未弥足深陷,仅为皮肉之痛,放手尚及。”

秋寒月面色青白,闭目不应。

“唉!”这是继元慕阳之后的又一个痴情男子不成?“唆嗉咄…”

“阁下。”

一道清清淡淡、平平无仄的声嗓截来,将红衣判官第三层咒语形就的寒肃气流荡涤一空。

“你…”

“堂堂冥届四大判官之首,一殿阎罗殿前座仅仅词语秦广王的红衣判官,居然以术法对付一位血肉之躯的凡人,传了出去,能听么?”

那道形影发丝如瀑,衣袂飞扬,立于檐畔树顶之上。说话间,已不疾不徐由树顶飘落,左手手心,按上秋寒月头顶,贯入一股柔和之力,不一时便将其体内的阴冷之气化为乌有。

红衣判官暗自叫苦。这位主儿可是连阎王见了都要头痛脚痛肚子痛的,若不然,也不用到今日还要不回那条魂魄。

“判官大人,今日卖我一个面子如何?你们秦广王怪下来,尽管找百某问话。”

“…百先生。”红衣判官自知此行无望,也不会让自己强求,不过败也要败得有些格调,总不能望风便逃,那样太狼狈,也太不端庄。“阁下该知道令妹前生乃是……”

“她的前生与我无关,百某仅知她这一生是我的妹子,有百某在世一日,她便要在世一日。有谁伤了她,便等同伤了百某。百某一生追求有仇必报,伤百某者总要加倍的伤回来才是。”仍旧是没有起伏的语声,措辞不见激烈,口吻不见强烈,但就是能让闻者冷汗倍出,不寒而栗。

百先生,除了狐界之王百鹞,谁还能让堂堂判官如此忌惮?这位狐王,曾主动挑战天劫,于天界的九莲池浸洗七日,其时风雨雷电四厉齐下。七日后,这位主儿非但完好无伤,反越发的飘逸俊秀,兹此脱去妖籍,跻身仙班。偏人家心高气傲,修仙不想做仙,只愿做他的狐界之王,天上地下时不时走个来回,交得了一班天界上仙为友……

“百先生,令妹的伤势非我等造成,切莫误会了。”这个误会可结不得,回头若有大窝小窝的狐狸跑到冥界闹腾,他们不是连鬼也当不安生了。

“若她是冥界伤的,判官大人还能站在这里与百某如此悠闲地话是非么?”

“…谁悠闲了?谁话是非了?

“不送。”

“……”不用送,他腿脚利落,自己走了就是。但输人不输阵,有些话还是要抛出来撑撑场面。“百先生,令妹的情形您最是明白,若等到上面亲自来索要那日,百先生应付起来怕就没有应付在下这般轻易了。”话罢,不待对方回言(实则料得人家不会置理),隐身退没。

百鹞侧首回眸,正见自家妹婿解衣宽衫,长眉微锁,“你做什么?”

秋寒月头未抬,眼未移,只是一声大吼:“快来救灵儿!”

“来了来了,寒月哥哥,巫界第一美少年来了!你看我脚踏祥云,身披霞光,驭风而至,真真儿个天上地下独一份,人间鬼间第一间呐…”

“这是些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你的学问都是你老爹教的,看看他教出了一个怎样不伦不类的……儿子!”

六十、美少年的尴尬时刻(VIP)

“来了来了”高喊着的,正乃巫界第一美少年是也。

身着紫玉交领袍,头箍紫玉镶金冠,腰束盘锦带,足蹬金丝履,这位美少年似乎怕自己的容貌不够金光闪闪,每次出场的行头都要华贵鲜丽方成。但其间最引人注目的,依然是那张倾国倾城的妖精小脸。

“小嫂子,小狐狸,可怜的小宝贝,本美少年不在你身边这才几日,你便要人伤成这副模样,看来你是离不开我了,这一回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巫界玩才行,谁拦我都拦不住,为了小嫂子你,本美少年会和人拼命!”

灵儿己被他做法换成人形,仰卧榻上,美少年旁边坐着,一边查看脸色脉相,一边叨念不止。他身后,各人脸色不一。

秋寒月全心只放在榻上小人儿身上,无暇给予反应。

百鹞不知是真的听见了还是佯作无闻,面无表情。

闻讯赶来的良皇后与太子皆是见怪不怪,却各自忍笑,不敢释出声来。原因,乃房内尚坐着一位脸色不善、貌若天仙的美妇人。

“秋观云你给我放安静些!”天仙美妇人忍无可忍,娇叱出声。这是谁家贫嘴的孩子?

被叱者回过那张与美妇人有九分相似的美丽颜容,讨好笑道:“娘亲大人,干坐着不说话,观云会寂寞呢。”

秋观云的娘亲,天仙美妇人,自然也就是巫界首领云沧海,徐徐回之一笑,“那就给我寂寞着。”

“……好罢。”秋观云掉回脸,可怜兮兮的抽了抽挺直鼻尖。在他这张脸上,只有这管鼻尖是惟一不与美妇相似的,让这张脸少了几分其母的仙气,多了些宜男宜女的妖魅味道出来。“小嫂子,不是我不想和你多说话,实在是我家美美的娘亲太霸道……”

“秋观云,你把话憋在喉咙里,我依然听得见。”云沧海轻声慢语的道。

“……是,美美的娘亲大人,孩儿明白,孩儿改过。”

秋明昊忍俊不禁,失笑出声。

“臭小子!”秋观云立刻发飙大叫。“你敢笑本大爷!你等着,本大爷转出手来,找你算……”

百鹞忍耐告破,问:“你到底能不能医灵儿?”

“找你算……当然能医,你这只老狐狸这是什么眼神,不信任本少爷么?

本少年仍堂堂巫界第一美少年……”

“如果你不能医,请让开。”

秋观云美眸惊瞠,“你敢让本恶霸让开?本恶霸是谁?本恶霸是……”

“你……”

秋寒月拦住百鹞,道:“他话是多了些,人是烦了些,但该做的事,从来没有延误过。”若不然,他怎可能会忍上他这么久?

“是啊,百先生。”云沧海笑吟吟道。“虽然这个孩子有点不招人喜欢,巫族术力中的疗术却是最高的,连我也有不及。他废话的当儿,一刻也没有耽误察看令妹病情。”

对这位,因其地位与术力,百鹞尚须尊重,“多谢云首领……”

“啊呀!”秋观云抱头高呼。“这是哪个无天良无道义无脸皮无心肝的四无坏蛋,给俺家小宝贝下这般的狠药,回头本美少年要找他算账,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拿他的骨头做小人……”

云沧海轻咳一声。

秋观云掩嘴噤气,回脸又是讨好一笑,“娘,观海骂坏人也不可以么?”

“你家小嫂子中了什么暗算?”

“娘你还记得上回爹向你下‘燃尘香’的事罢?”

云沧海面色倏然飞红,叱道:“你提那件事做什么?”

秋观云无辜眨眸,“小嫂子所中的药里,就有燃尘香的一味成分,另外还有天岳山专产的夺魂草,四海山的腐骨叶,象牙埠的断肠根。娘您想啊,如娘这般功力深厚术力天下无敌的人中了燃尘香也无可奈何,何况小嫂子,嘿嘿……”

那笑里,分明有几分坏意放肆流泄。云沦海眯了眯妙目,柔声道:“那观云就好好为你家小嫂子医治,其他事,我们母女回头再议。”

“……好。”秋观云打个冷颤,坏意当即收得一干二净。

“娘!”

为专心医治,秋观云带灵儿进到偏殿的内室,两刻钟后,却满额细汗地跳了出来。“小嫂子的毒素已行进血脉之内,观云一时逼不出来,需要娘的功力协助。”

“我来罢。”百鹞上前。最爱的幼妹有难,他早已不想袖手旁观。

“你……你不行!”美少年似被螯了般,急叫。

“为何?”美妇人娥眉轻挑,问。“你明知为娘我稍后还要给你家小嫂子护养心脉,需要耗费大量内力,此时有他助你,不是更好么?”

“小嫂子的毒非同寻常,耗力气的很,中间会热到顶点,需要脱衣散热,他进去了怎么成?”

百鹞不以为然,“病不讳医,你都能在了,我为何不能?况且灵儿于我与其说是妹子不若说是女儿,她在我眼中任何时候都似个婴儿般的纯稚,需要忌讳什么?”

秋寒月蹙眉,刚欲出言反驳,秋观云已跳嚷了起来,“谁说脱衣服的是灵儿?是本少爷!”

登时,房内一片寂静。稍顷,除百鹞外的所有人皆失声笑起。

“我以为‘小叔叔’不计较这些,怎么也会害羞的么?”秋明昊道。

“这下,我倒放心了,观云

心中倒还知道自己的身分,不至于真正乱了。”良皇后道。

“哈哈哈……”云沧海笑得最是恣意。看这不孝女出糗,实乃人生一大快事呐。

连心事最重的秋寒月也不免扯扬了唇角,道:“为了不耗去婶婶的气力,误了之后的护养,让他把眼睛遮上不就行了?”

秋观云意会自己说了什么,两颊早已烧得艳若彤霞,狠瞪了瞪秋明昊(这里他辈分最小,最该受他欺负),扬颚道:“哼,本恶霸是何等厉害的人物?本少爷谁也不要,自己便能把小嫂子救了!”

六十一 、灵儿的孺慕之情

美少年的大话不是空放的,执意不要任何人的协助,两个时辰后,将灵儿身上毒素滤净,交给了母亲施行心脉护养。

毒素滤净、心脉得养的灵儿,唇颊上了褪去了那层让人焦虑的青灰之色,小脸桃花重盛,恢复成了平时熟睡的娇憨样儿,秋寒月拿掌心轻挲着小人儿的柔颊,失而复得的喜悦令他脸上紧苛了许久的线条悄悄松缓。

“如果不是晓得你为了守住灵儿吃了些苦头,这一回我会把她带走。”百鹞道。

难得地,秋寒月未对这位妻兄的话生起反骨。此次灵儿出事,说到底因他疏忽而所致。若非“寒叶双蝶”出现时他防护不周,使其有隙可趁进到了城主府以致他手刃淫贼时吓到了灵儿,她不会在原、麦二人面前显出原形,也便不会有后面层层变故。百鹞的任何责叱指摘,他都愿承受。

“下一次,如果再发生……”

没有下一次。”他道。

“的确不能有下一次,灵儿一旦灵体虚弱,为地府所感,立时便会召来索魂的冥差,你此次能护住他,不得不说有几分侥幸。”

秋寒月丕地一怔,“我听那位判官与你说起灵儿的前生,灵儿明明一息尚存,地府却一再前来拘提灵儿魂魄,与灵儿前生有关罢?”

灵儿重伤之际,纵然察觉了冥差及判官言辞间的些许端倪,他亦无暇细究,现下灵儿安危无虞,终该一释心中所惑。

“你是灵儿今生的夫婿,她的前世因果与你无关。”百鹞淡道。

“若地府不会因灵儿的前生一再前来拘提今生的灵儿,自然与我无关。但既知冥差随窥在侧,我总要明白个种因由之后方知如何防范。”

“你只要让灵儿不处于危弱之境,地府便不敢硬索生魂。”

“可…”

“哎呀呀!”一声怪叹挤进两个男人的对话间,救了人后便去调息精力的秋观云排闼而入。“寒月哥哥,他不告诉你的,我来告诉你!他们当神当仙的要讲什么天机不可泄露,我们巫界人讲得只是顺心而为,你有我这个巫界第一美少年做兄弟,怕他什么?”

百鹞睐了对方一眼,似是懒予他计较,闪眸未语。

“小嫂子的前生是……”

灵儿醒来是在五日后。

五日后初张开眼,未语先笑,嫣红小嘴欢乐嘻开,“哥哥!”

秋寒月如闻天籁,才要上前,小人儿瞳光移转,瞟到了坐在榻尾的另一位至亲,两只酒窝儿甜蜜跑出,“大哥哥,你来看灵儿呀,灵儿好想好想大哥哥!”说话的当儿翻身坐起,欲投到亲爱兄长怀内。

百鹞先一步上前把她按住,俊颜微沉,“不要乱动!”

“…大哥哥?”两只小手握住锦绣被边角,小脸儿娇娇怯怯。“大哥哥在生灵儿的气么?”

“灵儿做了什么让大哥哥生气的事?”

“嗯…灵儿很乖……”歪着小脑瓜,很乖很用力地回想。“灵儿很听话…可是,灵儿最近喜欢哥哥比喜欢大哥哥要多……可是,灵儿并没有少喜欢大哥哥…”

百鹞本是顺口一问,没料到这只小笨蛋会自动招认这起委实让他上火吃味的事实,偏此时耳边又响来颇有幸灾乐祸意味的吃吃笑声,额心恼蹙,“你再说,我便当真生气了。”

“喔!”灵儿怕怕,两只小手交叠掩在小嘴前,大眸儿忽忽闪闪,反反复复无声传递着“大哥哥不要生气大哥哥不要生气大哥哥不要生气大哥哥不要生气……”

“哧”这次忍俊不禁的,是云沧海。观云给寒月帮忙回来,把寒月小妻子的百般情状绘声绘色的极尽描述,如何如何的纯美,如何如何的爱娇,如何如何的令人第一眼便要喜欢得无以复加…她只当那个人来疯的孩子在添油加醋,今日倒是确确实实应证了,这制止小东西真真儿个让人爱煞,连她也想要了来捧回家去好好玩呢。

“寒月,你告诉婶婶,你是如何骗到人家的?“她打趣问。

“…哪里?”秋寒月面色微红。“灵儿快见过婶婶。”

“婶婶?”灵儿歪頤,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漾好奇,朝着哥哥方向觑去,突然……

“娘!”

“…啊?”诸人皆愣,秋观云更是不依。“不行哦小嫂子,你不能和观云抢,这个是观云的娘。”

“…是娘!”灵儿居然虎起了小脸。

“不是,是观云的。”

“是娘,是娘!

“不是!秋观云跳脚又顿足。“这是观云的娘!你知道观云多不容易赶在一个好时候出生,哥哥和姐姐都大得不能再和观云争娘了,小嫂子你也不能争,这个娘只是观云的!

“是娘!是娘!是娘!”灵儿翻身爬起,举着两只小拳头,涨红了脸,据理力争。

灵儿…秋寒月微愕。

“不是小嫂子的娘,这是观云的娘,是观云的!”

“是娘是娘!就是娘!就是娘啦! ”呼喊间,灵儿做出了让诸人再度诧目的动作,突地赤着两只雪白小脚条下榻去,不管不顾地扑到了她笃定认为是的怀内,紧紧把住。“是娘,是娘,就是娘!”

云沧海搂住这个投怀送抱来的小人儿,提鼻嗅了嗅那股甜甜的奶香气,笑吟吟道:“我倒真的希望是你的娘。”

秋寒月诧异间,觎百鹞面色有异,问:“灵儿何以如此?”

后者声嗓透着僵硬,低声道:“没想到灵儿竟然还记得她前世的母亲。”

“灵儿前世的母亲怎可能是婶婶?适才观云不是讲了…”

“但那个人与云首领生得有九成的相似。”

“灵儿记得前生的事?”

“她不记得。但唯独记得这样事也不是好事。”百鹞怫然抹额。“如何一样触动灵儿心底的事,都会成为拉她离开的助力,甚至是股胘之力。那些夜晚,因她眷恋着这个世界,不想走,你得一把她留下。若她生了去心,就算当时加了我,也留不住她。”

秋寒月心臆登时拧紧,倏然上前,由婶婶怀内抄起小人儿。

“呀呀呀,娘,娘,娘…”被抱走的灵儿仿佛是被当真被人拆散得骨肉离分般的哀哀呼叫,由来最疼爱她的男人充耳不闻,疾步离去。

六十二、太子的心迹(VIP)

“灵儿,我们明日便要回家了。”

“回家?”初听男人这样说,灵儿眸儿灿亮如星,转瞬又忧心仲仲。“那呢?娘也要一起回家么?”

“她不是…”沉淀了适才刹那浮腾起的心绪,他扯唇微哂。“灵儿把她叫娘不怕另一个娘伤心生气么?”

“……另一个娘?”

“就是大哥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和灵儿一起叫娘的那个娘。”

“那个娘……呜……”灵儿撇了撇嘴儿,突然掩脸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