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寻常的一天,轻风渐暖, 日光照在身上也是暖暖的。

徐家的后门开着, 一顶软轿抬着徐凤白悄然进了家门,卫衡扶轿而行,日夜兼程, 连日的赶路让他也遭了不少的罪, 一脸疲色。

风尘仆仆的, 门口早有人接。

二皇子李昇是最先得到消息的人, 守了小半天了。

少年见了他,立即红了眼,十分的愧疚。

顾青城也在旁等着,人抬进了去了,随后熟悉的老大夫带着药女也跟了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李昇走在后面,卫衡低头与他说着话, 耷拉个脑袋, 懊恼得不行。

徐凤白是被抬进房间的,她受了重创, 回来的路上又有些许感染,此时昏昏沉沉的又被痛醒,睁眼就叫着阿蛮,一干人等都听见了。

幸好感染的创口不是太大,药女给上了药, 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李昇握了她手,就坐了她身边。

卫衡跪了床前,为自己的轻视之心自责不已。

在他知晓徐凤白是个女人的时候,就未曾把她放在眼里,正因为这份轻视才抗令贪进,也正因为这份轻视才得了这样的果,他宁愿自己躺在这里,少年英姿被挫败感打击得无地自容。

李昇摆了手,让他回去。

他恹恹地走了,只说责任都在他,他自去请罪就是。

听了这话,李昇才是回头,让身边的小太监过去拦住卫衡,暂时先安排在了府里,歇下了。

顾青城侧立在旁,低眼瞥着李昇:“二哥这是何意?”

李昇握着徐凤白的手,张开她掌心轻轻摩挲:“保卫衡,徐家只能渐退,否则欺君之罪一发不可收拾,她再无退路。”

说来也巧了,徐凤白转醒,刚是又睁开了眼睛。

她脸色苍白,只管抽出了自己的手,别开了目光去:“既是已打算舍我,何苦说得这么大义凛然。”

因是多日未服药,她这嗓音已经柔和许多,不那么沙哑了。

李昇脸色顿变:“清初,你不能一辈子这样,苦的是你,徐家荣耀足够,未来十几年不会再有谁,何苦这么撑着,不如放下。”

的确是不如放下,可既已成将,怎愿替人背黑锅去。

徐凤白淡淡一笑,不再理他:“多谢殿下记挂,请殿下回吧,请罪还是由凤白来做,如此甚好。”

李昇皱眉,又握了她手:“日后…”

不等他说完,徐凤白已是笑颜相对了:“皇妃身子可好,小殿下好几个月了,牙牙学语了没有?”

他顿时气结,拂袖而去。

身边只剩了顾青城了,这才上前:“将军好生歇着,二殿下一去,家里人就能过来了。”

徐凤白轻轻颔首,抬眼望着他:“阿蛮呢,她怎么样,可有长大了些。”

少年恭恭敬敬欠了欠身:“不负将军所托,一直看护着,她整日除了看书,就在东宫伴读,如今高了一点,等她出了东宫,一会儿就让她过来。”

她嗯了声,又闭上了眼睛。

李昇离开之后,惶惶不安的徐家人才陆续出来,老太爷亲自来瞧过了,长吁短叹地也就坐了片刻,徐瑾瑜一身酒气,捶胸顿足地哭了一通,王夫人留了瓶儿照顾着,亲自吩咐下去了,不许闲杂人等靠近这边。

她也是抹了眼泪,眼睛哭得通红。

徐凤白强打着精神 ,对她摆手,让耳根清净一些。

王夫人叮嘱了瓶儿好生看护着,这才走了。

屋里一安静下来,徐凤白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旧伤添新伤,若是从前,生死都早已抛之脑后,才不想别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抱着必死的心上战场,心想死了一了百了,再不用受这些,死了的话,父兄也好,李昇也好,让他们只剩懊悔,她死也值了。

然而后来有了阿蛮,她想好好活着了。

瓶儿在一边坐着,她也让下去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了,半梦半醒之间,房门微动,徐凤白心神清醒,未睁眼。

熟悉的脚步声,熟悉的皂角味道逐渐近了,男人微凉的额头抵上了她的脸,一头的汗,被风吹得些许的凉,赵澜之单膝跪了床前,伸手抚过她的碎发,还没忘低头在她唇上轻吮了下。

与那些担忧的家人相比,他甚至是惊喜的,在她耳边吹着热气:“还好,还好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徐凤白睁开眼睛,无奈地叹着气。

男人握了她手,挨个指头拨弄个遍:“醒了?”

她看着他,抽回手。

赵澜之忙又捞回来,好好握了手里:“别动,我就握一会儿,实在是太想你了。”

他在东宫早就知道她不日就会回京,但却没想到回来的这么快,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受了伤了,今天一早就一直关注着李昇的动静,见他果然去了徐家,心下了然。

院子里偶尔还有走动的脚步声,赵澜之非缠着她手指与她交握,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快十年了,你怎么能一直这么好看,从头发丝到手指甲,没有一处瑕疵…”

话未说完,自己先是失笑了。

徐凤白被他逗得也没忍住,可一笑就扯动了伤口,痛得更是白了脸。

四目相对,赵澜之也是笑,笑着笑着就红了眼:“我陪着你,快睡罢!”

这个祸害在这,她还怎么睡得着,记挂着阿蛮,就推了他:“我没事,你回吧,一会儿阿蛮来了瞧见了不好。”

男人嗯,仍旧赖着不走:“你先睡,你睡着了我就走,不会让阿蛮瞧见。”

无法,徐凤白只得闭眼。

可闭上了眼,他轻吻又落了下来。

再睁开眼睛,对上他无辜的眼。

从前的少年,现在竟是有了胡茬,定睛看着他的脸,眼底也一片青色,全是疲色。

赵澜之握了她的手,抚上他自己的脸,眨眼:“看什么,怎么了?舍不得闭眼吗?”

她一巴掌轻拍在他脸上,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滚~”

他才不滚,非但不滚,还径自脱了鞋,大咧咧这就上了床来,侧歪在里侧,年轻的男人无赖似地把手臂伸了她的颈下,就那么轻揽着她,一脸满足。

“这次真的不闹你了,把你哄睡着了,我就走。”

这让人看见了成何体统,徐凤白有心骂他两句,他揽着她,却弓着身子埋首在了她肩头。

迟疑了下,想想算了,还是闭上了眼。

徐椀离开东宫的时候,夕阳已经西下了。

她爹早就不知所踪,李显拉着她一起做了个许愿灯,说是晚上要放空中去,她只当哄孩子了,就一直陪了他了,花桂跟着她,见天色晚了才叫了她回去。

出了东宫,自家的马车早等候多时了。

霞光遮住了半边天,到处都是眩目的光晕,高高兴兴上了车,才要见花桂一起,车内少年一把拉了她进去,他探出头来,说是一会儿有人来接,先单单接走徐椀。

巷口也真有车过来了,花桂只当人身份清贵,不与自己一起并未在意。

徐椀趴了窗口,往外看,不明所以。

顾青城一把拎着她领口又给她拽了回去,马车慢慢驶离,他一手在腿上轻轻点着,若有所思的样子。

徐椀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莫名的恐慌,只老实坐着,不敢言语。

小姑娘低着头诚惶诚恐还故作无事的样子,更是有趣。

少年瞥着她眉眼,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开口,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闷得要命。

还是他盯着她,没忍住:“没什么想问的吗?”

她这才乖乖看向他:“今个怎么是大公子来接我?”

他也不回答,终于想起是哪里怪异来着:“许久没有叫过哥哥了,怎么又一口一个大公子了。”

你看,他让你问,你问了他也不回答。

全都按人家心情来办,徐椀别开了眼去,也不回他了:“…”

出了巷口,马车车轱辘不知压了什么东西上面,颠得车里诶呦一声,徐椀直接摔了顾青城的身上去,他两手扶着才没有滑落下去,赶紧给她扶稳了。

他目光浅浅,看着她:“你乳名是叫阿蛮?”

不是知道么,还问,徐椀低着头,不得不应了一声:“是。”

少年哦了声:“谁给你起的?”

她想了下:“我娘。”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怎么听说是你小舅舅起的?

他今日话还真多。

不想理他,可他却偏偏是在旁叹息:“徐将军一副好容貌,你长大了必然像极了她。”

她舅舅和她娘像,她自然是像…

蓦然抬头,心中那烦扰的线似乎连了起来,前世今生,大舅舅酒后都吐露过,说她名字起的好,说是小舅舅徐凤白给她起的,可她爹分明说过,她的乳名是阿娘生产之际,给她起的。

李昇待小舅舅的模样,她爹跟在小舅舅身边的模样。

她舅舅待她的亲厚,还有那副烧了的少女画像。

无迹可寻的娘亲身世,小舅舅常年捂着的领口,这种事情简直不敢置信,也无法相信,只得暗暗心惊。

小心翼翼地问了,顾青城只说小舅舅重伤,此时已经回到了府中。

徐椀归心似箭,更是频频掀了窗帘,等到了家门口,不等少年下车,自己先跳了下去。

日头落了西,夜幕笼罩了整个大地。

心跳得快要飞出来了,徐椀快步跑了院里去。

洪运在门前守着,徐凤白屋里亮着一盏灯火,火光偶尔跳跃一下,室内一片暖色。

近了前了,她又站定。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愉快,明天见~

第36章 舅舅阿娘

烛火跳跃着,映着男人的影子走进了里间去。

熟悉的身形一看便知, 是她爹, 分明就是她爹在了。

站定,又是上前。

洪运在门口踱着步,好像没有注意到她过来, 心事沉沉的样子, 低着头口中还念念有词的, 因为声音太小了也听不真切。

走到近前了, 才看见她。

徐椀已是上了石阶,两步到了门前。

洪运重重咳了两声,才说:“小小姐来了啊,快进去吧,主子可惦记着你呢!”

说着,给开了门。

这信号给的太明显了些,徐椀默不作声,走了进去。

桌子上一片水渍, 水壶还冒着热气, 像是才倒了水。

快步走了进去,赵澜之果然在给徐凤白喂着水, 他小心翼翼地弯着腰,亲自拿着汤匙一点点喂了她唇边,两个人都听见了洪运的话,没有太多避讳。

喝了水,赵澜之才是回头, 呵呵干笑着:“你小舅舅受了伤了,这会儿身边也没个人,我喂她喝口水。”

越是解释,越是可疑,徐椀浑不在意的模样,这就走了过来。

徐凤白一手搭在床边,目光也一直落了她的身上。

一开口,声音也变了些许腔调:“阿蛮真的长大一点了,过来让舅舅瞧瞧。”

徐椀上前:“舅舅,你,你这是怎么了?”

徐凤白握了她的手,也是动容:“舅舅没事,阿蛮这些日子在家里都干了什么?”

她脸色苍白,许是只穿里衣的缘故,整个脖颈一览无遗,没有喉结,徐婉余光当中瞥见,自然是按捺不住的激动,更笃定了三分。

手抖,徐凤白更是两手握了她手:“怎么了?冷吗?”

眼底渐红,徐婉强忍着摇头:“不冷,就是看见舅舅这样很心疼,哪里受伤了吗?现在回来了是不是没有事了?哦不现在要在家里养伤,不用走的吧!”

徐凤白轻点着头,一遍一遍轻抚着她的手。

四目相对,两个人各有心酸。

赵澜之把水碗拿走了,再回来,看着这一幕也是暗自叹息,徐凤白一路舟车劳顿,虚弱得很,有心和女儿多亲近亲近可越发的睁不开眼。

徐椀看着她,差点落泪。

赵澜之便推着她往出走了:“阿蛮先回去吧,等你小舅舅精神头好一些了,再过来看她。”

徐凤白也是点着头,对她轻摆着手。

脸色也的确太差了些,她爹看着舅舅的目光是紧张的关切,还有些说不清的情绪在里面。这会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了,自然不能碍着爹娘在一块,赶紧退了出来,徐椀出了这房门,还觉恍惚。

似梦似幻,生怕是自己落水之后生出来的幻境。

仔细回想从前,小舅舅的确是疑点重重,李昇与她一起时候也浮现在了脑海,那声清初她听得真真切切,心下一动,这就往后院来了。

园子和十年后不大一样,只那假山池塘还在。

高处悬挂着灯笼,走近了一些,也能看见池中的鱼儿游来游去,初夏的莲叶一片的绿,偌大的池塘被莲叶一挤着,显得小了许多。徐椀看了两眼,匆匆走过。

瓶儿不在,另外两个丫鬟在屋里陪着王夫人。

徐椀掀开帘子走进去,赶紧上前请安,烛火跳跃,王夫人侧歪在榻上,头顶还缠着额带,一看脸色也是带着三分病容,瞧见她来了,连忙坐起来了。

“阿蛮,怎么到后院来了?怎么了?身边没人跟着你吗?”

“舅母,”她盯着那额带,也是关切:“哪里不舒服吗?叫了大夫吗?”

王夫人是听着徐凤白重伤的消息,又心惊又心疼,一时急着出门受了点寒气,缠了额带,才躺下一会儿不过这些怎么能对一个孩子说,也就笑了笑。

“无事,躺一会就好,你怎么了?”

“我,我来问舅母一件事,”徐椀看着她的眼睛,试探着说:“人都有娘,我也没有,以前就想问她生辰,想记着心里头。”

“你娘的生辰,呃…”王夫人低头沉吟了片刻:“五月二十五,说来也是快到了。”

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痛快告诉了她,以前问起她娘的各种事大家都不让问,遮遮掩掩的。徐椀暗自记下,也是存着诈她一诈,就是笑了:“舅母,我想给我爹绣一个绢子,上面想绣两个字可不大会,能不能教教我。”

丫鬟们多是不识字的,王夫人自然毫无防备:“什么字,我来教你。”

徐椀扬眉,一字一句道:“清初,我爹说那是我娘的名字,我想绣上悄悄送与我爹。”

女人眸光微动,王夫人轻点着头,也是心疼这孩子了:“好,你什么时候绣绢帕,过来就是,舅母教你,你娘这名字的确不大好绣,得花些功夫才行。”

没想到这么快就印证了,果然,她娘是徐清初,就是李昇口中的那个清初,也就是她小舅舅。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下来了,徐椀鼻尖微酸,连忙告辞。

王夫人让丫鬟出来送她,她忙说不用,快步走了。

离开后院,直奔了自己的园子,花桂正到处寻着她,两个人走了顶头,直问她她舅舅现在怎么样了,更是勾起了徐椀的伤心处,勉强答了几句,快步回了自己屋里。

从无到有,经历了她爹那么一回,欢喜过后也是淡淡惆怅。

也渴望过一个家,可毕竟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凡事不能勉强,如今真以为早不在了的娘竟然就在身边,她不知道那些知情的人为什么要瞒着她,但定然是有苦衷的。

一个女人女扮男装十几年,想也不易。

徐椀躺了床上一动不动,真是五味杂陈。

委屈?

不甘?

恼怒?

最后都变成了庆幸,有苦衷也好,什么都好,最重要的是,她再不是没有爹娘的阿蛮了,她是有爹有娘有来处的人了,从前也想过,自己为什么姓徐,现在突然都明白过来了。

那是她娘对俗世做的最后抗争。

徐椀起身,在花桂的笸箩筐里翻腾出针线来,拿了又不知所措。

有心这就去问一问,又怕挑明之后生什么事端,心里像有只猫儿在抓一样,可什么都不做的话,又是坐卧不宁,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