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不见得真,但听在耳里,多少让人觉得不舒服。

起初,金凌不予理会,然而众口可铄金,最后她还是偷偷跟了过去。

第四天傍晚时分,她刚从楼上看了一会儿医书下来,正在园子里散步,就听得几个婢女在私下窃窃私语,说:这苳儿时来运转了,爷一回府就往她房里钻,现下这得宠的劲儿比红楼那位还要盛…札…

她眯了一下眼,借了个时机将东罗甩下直往苳阁而去。

轻手轻脚上得楼,隔着那半遮半落的粉色窗纱,她看到九无擎坐在那绡帐低垂的床榻上,手上执一汤盏,正轻言低语的劝床上之人吃药。没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只知道那话令那个姑娘哭的一踏糊涂,软啼悲泣间,拉着他的手怎么也不肯放。

九无擎似乎有些无奈,只坐着,并没有冷着神色甩掉那只手。

她看得眼疼,心疼,再也不屑瞧一眼,气哼哼的冲了下去。

不想,跑到楼下正好遇上了宫慈,这女子穿得端正,正举止优雅的往这里走来,身边跟着两个侍女,其中一个手上捧着药膳。据说这三天,这位夫人往这里走的很是热络,似想借着机会彰显其当家主母的风范。

宫慈是何等玲珑的人儿,看到她脸色奇差,那眼珠子往楼上瞟了一眼,心下早明白了一个大概,停下步子好以整暇的看着。

等金凌走过时,她用手上的帕子擦了擦拂沾在衣袖上的灰尘,淡笑款款的道:

“哟,金儿,这般行色匆匆的干什么呢?在生气?是不是看着爷宠着别人,你心里就不舒坦了?啧,何必,爷不是你一个人的,能占着几朝,那是你的福气,但也别因为自己一脚错踩青云,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要明白一件事儿:爷宠着你,不该骄纵了,爷宠别人,作为他的女人,该有的本份,总还得守,别凭着这么一副疯疯癫癫的性子,尽给爷寻事儿——我是好心,才提醒你一句。你,听得明白么?”

又是兴灾乐祸,又是讥讽嘲笑,一句话,反正她这番是看了笑话,心头痛快了。

金凌本懒的和这人一般见识,可心里急怒不过,终还是煞住步子,猛转身,冷笑着扔出一句话去:

“朝秦暮楚的男人,便是白白送我也不稀罕…你当我巴不得就非得靠上他了?这番儿我不要了,你们爱争你们自个儿争去…你不嫌恶心,我还嫌呢…脏不拉叽…哼…”

那语气冲的不得了,立即令宫慈沉下了脸来。

许是声音说的有些响,让楼里的人听到了,但听得一阵急乱的开门声,九无擎的身影乍现于楼道,看到骂骂咧咧的金凌,浑身一僵,都忘了走楼梯,嗖的一下自楼上飞纵下来,急声叫了一记:“金儿…”

金凌正在气头上,哪肯回头瞅他,也不理会这神色各异的众人,怒发冲冠的冲出园子去,直直回房里打理起包袱,准备卷铺盖走人。

九无擎急急的追上来,看到她背着行礼出来,忙将人拦住,心肝直跳,凝声问:

“什么意思?”

金凌压着心头的气儿,对他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很假:

“我觉得这地儿脏,我出府。不碍着你们任何人!再见。希望以后永不相见!”

这话令九无擎眼神一缩,牢牢就堵上门口,声音极度紧张的问:

“怎么?你不要我了?”

“对,不要了!我要不起,也没那肚量,不好意思,我从来不是大家闺秀,我也学不来与人共侍一夫,她们能,成,以后,你跟她们过日子去,我呢,我继续去做我的江湖人…你的那本医书我拿了,我身上的问题,我自己能治…不要你惺惺作态,多管闲事。”

她用包袱打他,娇叱:“闪开去!好狗不挡道。”

九无擎知道,如果她是公子青,她会懂得如何深藏自己的情绪,可现在她只是小金子,她的情绪很直接,不爱跟他转弯抹角,心里不痛快,脸上必有这样的神色反射出来。

他知道她心中不痛快,也知道这几天外头传的不好听,人言可畏,禁无可禁,何况还是有人刻意为之的。再则,北楼发生的事,他半个儿字都不敢跟她提,只希望能将事情在暗地里化掉,心里则生着一种难用语言描述的怕意。

这世上最叫人悲痛的事是:得而复失。

他太怕发生这种事,一张臂,将人抱住,闷闷的在她耳边叫道:

“不许!我不许你不要!”

“哼,凭什么你说不许就不许?你以为你谁啊?放开放开放开,谁准你抱我的?才抱过别的女人,回头又想染指我?你不觉恶心,我可是要吐了…九无擎,你想享齐人之福你去享个够,就是别来再缠着我…放手放手放手,再不放,我咬死你!”

“好,那你咬死我好了!金儿,你吃醋,我很高兴,但是,你也别什么醋都吃行不行…能不能听我解释…你都冷我三天了…今儿个,我们把话说说明白…”

他拉着她往房里去,心下一片慌。

金凌嫌恶的直叫,光火的推着他:“放开,别拿这只脏手碰我!”

这手上还沾着那女人的气息。

他回头看她,就是不放。

可恶,他的手劲这么足,她根本就挣不开,遂又能怒叫起来:

“东罗东罗,给我端盆水来…还有一个马刷子…立即给我备上…”

看到他们闹起来的东罗,一直守在门外守着,听到吩咐,一边应话,一边撒腿下楼去端。“马上给我洗手!马上…否则…”

金凌寒着脸,顿住步子,一时忘了要离开,而用一种擎告的凶巴巴的眼神看着,没往下说。

九无擎一扯嘴角,乖乖点头,乖乖重新折回到外室。

东罗速度极快,飞快的端了一盆水闯进来放在桌面上,然后,有点担忧的看了九无擎一眼。

九无擎示意他退下,他没马上走,在他们身上来回瞅了又瞅方离开。

门才关上,金凌便急巴巴的拉着九无擎过去,亲自给他洗——用那把刷马背的马刷子狠狠的刷着,都刷的肌肤发红了,他没叫一下疼,任由她“欺负”自己,出气儿。

不知刷了多久,等她觉得够了,停下来时,就看到他的手上已经横起一条条刷痕,心下突然觉得可笑——

如此刷有用吗?

他的身边有那么多女人…

而她,只是其中最最不起眼的一个罢了。

别人或许可以容忍,可她不行。

她没有那份胸襟看他游走在妻妾之间。

“可以了吗?干净了吗?”

他看着她,轻轻的问,手上一道道全是伤,渗出一丝丝的血来,不知道是他的皮儿薄,还是这刷子硬实了。

金凌不说话,依旧气鼓鼓的!

怎么可能干净!

这人根本就不干不净。

金凌恼恨自己的为什么要喜欢这样一个人,给自己的找罪受?

她不想喜欢了。

她想离开这里了。

凭什么在这里受这种奇怪的气?

凭什么要在这里呷这份奇怪的酸?

她不干了。

“你根本就洗不干净了!”

她吼了一句。

才一转身,就叫他拉住了手,任他怎么甩也甩不开。

她并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吼的他难受的慌——

“别想到别处去好不好?苳儿只是一个妹妹…其实你也认得的。只是妹妹。她是因为我而受了牵累,我能做的只是保护好她。有朝一日送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没有别的意思。真的。三天前我就想跟你说的,可是你没机会给我说。金儿,相信我好不好?”

这话,她有点听不懂,此刻,她更不想问,只怒腾腾的戳他胸口,嗤笑:

“你若只是当她妹妹,这几天怎么天天和她混一起?成天不回红楼。你就这么不放心她?那你干脆搬过去住她那得了。要不然,我离了去,你把人家接过来!这样省得两地儿跑…”

这话酸的都可以让人流出口水了。

可他笑不出来,她的怒气不是一般的大,不解释明白,事儿可真大了:

“是是是,我是去见过她几回,因为怕她刚醒,伤口再出现什么炎病。其他时候…我出府过几回,没待在她那边。

“这几天晚上时候,我原想与你说话,你把门关的紧紧的,我又不想惹你生气,只能在你睡着了才进来看看你…

“你有踢被子的坏习惯,我几乎守着你快到天亮才出去,房里的炭火也是我添的…

“其实你知道的是不是,就是不肯承认罢了…

“金儿,别跟我怄气了,你心里气着,我也不好过…嗯?好不好?好不好?”

他温温的说着话,耐着性子迁就着,眼底溢着满满的柔光,和着外头折射进来的阳光交相辉映着。

金凌的鼻子微微有点酸涩。

她记得的,每天晚上,都有人在给她盖被子,每番起来,身边都有睡过的痕迹,温温的,是他的体温,也留着他的余香。

她故意当作不知道他曾来过,总盼着他能主动澄清,可他倒好,白天晚上亚个儿就不见人影,只在深夜才露一下脸,这种态度,真是叫她气不过。

“迟了,我不想听了!”

她冷冷的撇开,推开,重新抓起自己的包袱往外去:

“公子府我不想待了。你,我也不想要了…我要不起,这样一个你,谁喜欢你,谁自找罪受…”

“凌儿!”

他从身后抱住她,紧张的箍住她,改了一个称呼,可惜她看不到他面具下的郁结于眉。

“我们说好了,不问过去,只问将来的…不许半途而废…不许的…

“凌儿,你若不来,我这辈子也就这样混下去了,可你来了,不管这是命定的宿命,还是人为的布局,我们总归又遇上了。既然我们已经纠缠了,我怎肯再放掉你!

“是,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了,如今,我已不再是当年翩翩少年郎,满身的病满身的脏,不光你受不了,我也是,但是…”

“够了,我不想再听!”

她挣的厉害,怒叫,不为别的,只为他的话,令她心疼——他怎么可能用这种话来逼她心软,她不让令自己的陷入那么一种为难里。

绝决的语气,令他黯然,不知不觉松了手。

她趁机逃开。

“真要走吗?”

声音低而疼。

“是!”

她喘着气儿,躲到边上,不肯用正眼再瞅他一下。

“好。我让东罗送你回去。你若不愿留下,就马上离开龙苍,回九华吧!外边不安全——其实我身边也不算安全的…你回去了,我才放心…”

他突然不争了,只寂寂的坐到边上,扶着额头落寞的靠着墙,身上又显露出了那天在苳阁沐浴时那种疲惫之色:

“原本我就不该这么自私,将你留着,让你跟我一起受苦…一起难受…是我错了…”

因为这些年太过坎坷,太过森冷,太过黯淡,一旦,她闯进他的世界,他便怀上了这样一份奢望,想牢牢抓着这份灿烂的阳光,为自己点亮前程,却不想自己的世界,太过凄凉,连阳光也会畏惧害怕。

好,那就走吧!

若能将她完好的送走,他也便没了后顾之忧,这样的话,会比现在这般忧思繁重强上许多。

九无擎的妥协,令金凌缓和了一下心情。

她终于转头看向了他:声音太过苍桑,透着一股子难以割舍的疼惜,眼色太过萧瑟,就像是没有阳光的腊月天。

她一咬牙,不想看到他这样一副叫人心疼的模样,夺门而出。门外,东罗神色凝重的侧耳倾听着,见她怒气冲冲的跑出来,想拦,她利索的一把将人推开,往楼下跑去。

东罗傻眼,急着往房里直叫:

“爷,您真舍得让她走啊?”

“她若要走,便走吧…东罗,以后,你跟着她吧,将她送回去…”

他颓然淡淡的吩咐着,铁了心不再去追。

“你们两人,这,这到底是在闹什么呀?”

东罗无奈的一拍大腿追了下去。

人已远去,心,一下也跟着走了。

九无擎深吸一口气,走到了琴架前,抚着那一架她曾弹过的七弦琴。

她才离开视线,他已经开始想念。

想念的情绪在胸膛里翻来翻去的横冲直撞,反了整片天。

她是他胸膛里的肋骨,少了她,那便是一辈子难忍的痛。

可是,她若不快活,他怎能将她强留?

乌崖巅之雪莲,罗河之琥珀鱼肠,青峰之乌鹰血,他已得了三样,可那玄冰潭底的回魂草,却还未找着,虽有活下去的希望,可在没有找到之前,依旧有着无穷的变数。也许到头还是一场空呢,这几天的相守,也许是他在预支那属于将来的遥不可及的幸福。

既然那幸福是如此的易碎,那就由它随风而逝。

执了一支笛,吹一曲《春风尽》,算是给她送行。

“残红落,春光尽。万里无舟归无计。

“流水疾,相思影。千山不见飞鸿迹。

“今生错,来世惜。岸下独立,惟听寂风悲泣:

“此生休矣,此生休矣,来世相守可有期?

“梦里景,泪无语。绵绵此恨无从寄…

一曲终,眼有湿意,强自割舍,是何等的自苦,若就此别离,相会又不知要何年何月了,也许今生还有后会,也许只能遥寄来世茫茫之期。

诉不完的心头悲凄,化作曲调,表着苍凉心迹。

门,突然撞开,他还来不及了抹掉眼底的泪意,那个本该离去的娇俏身影,又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一怔,吃了一惊:“你…”

莲花指疾如飞的点到了胸口上,打断了他的惊呼。

“九无擎,你好样的…

“说什么喜欢我,到头来,你的耐心也就这么多罢了…

“你要我‘只问将来,不提过去’,那你也总该拿出你的诚意来是不是?

“我吃醋生气跑出去,你就听之任之?

“你丫的从头到尾根本就在耍我是不是?…

“九无擎,我跟你没完…

“九无擎,你怎么可以这么卑鄙无耻?不负责任?

“呜呜呜,你要我怎么办…

“我要被你气死了…

“我为嘛莫名其妙喜欢你?

“为嘛奇奇怪怪放不下你?

“呜呜呜…”

她冲过来,憋屈着一张小脸,紧紧揪着他的衣襟摇着,一边嚷着,末了,竟哭了出来,一抽一搭,哭的那个伤心,那个稀里糊涂…

“凌儿,凌儿…”

九无擎立即慌了手脚,本能的将她抱住,任由她打,任由她骂,任由她出气,一阵异样的欣喜自心底破冰而出,不敢相信她会重新回来,他只能小心翼翼的辩着:

“别哭别哭…

“我…我没耍你…

“我也不想气你…

“我心疼你都还不及呢——都舍不得逼你一下——怎敢耍你…

“是是是,我知道全是我不好…我该留你的,可你一生气,我都不知道要如何说服你来接纳我了…

“我也不是没有耐心…是你叫我无地自容…是你令我不知道要如何来面对你…

“凌儿,在你面前,我没信心…我怕你嫌弃我,我怕你讨厌我…怕极了…你知道吗…

“我不想失掉你,可是,你一心恨死我了,你让我怎么办?

“我更不想惹你伤心,真不想——我只想你对着我笑,如果离开我你会开心,我再怎么难受也会放手…

“可是,你怎么又回来了呢?…这是不是代表你肯理我了?

“回答我好不好…凌儿,快说话,快告诉我,你还走吗?还走吗?

“咱不走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一个个的吻轻轻落下,他将她紧紧抱着,低低的叫出心头藏着的痛楚,如此的卑微,如此的惶恐。

这个时候的九无擎,只是一个被这个女人折磨的心神俱苦的寻常男人,他不是外头人口相传的恶魔,也不是战场上那令任何人都闻之丧胆的统帅,他的所有心思都叫一个金凌的小女子占住了,为她痴,为她迷,为她乱了心计。

手上的包袱落到了地上,她抹掉眼泪看他,他的无助,他的自卑,他的痛楚,都挂在眼底。

他是在意她的,很在意很在意,在意到舍不得用自己的权势来逼她,在意到宁愿自己难受也不愿强求于她——

天呐,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复杂的男人啊?

她迷惑了,咬着唇,瞪着眼,发现自己彻底完蛋了。

等后来,她才明白他心里为什么会惧怕她的嫌弃:他紧张兮兮的不想让她知道北院发生的事,其实是因为那个本该死掉的女人——娉儿,而不是苳儿。

待续!

明天见!

PS:这曲《春风尽》是晨根据无擎的心境胡诌的,亲们若有懂音律的,千万别笑话!

末了还得叨一句:最后几天了,亲们,有票的,请投晨一票,留着与你们无用,与晨而言是莫大的支持!先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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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2629 1:24:52 本章字数:6469

那天,金凌坚定了自己的立场,曾对无擎说过这么一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