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姑姑立刻答应道:“是,娘娘。”这就叫那大宫女扶淑妃进去,她要亲自来带永嗔去跨院的皇子卧房,送他睡觉。

永嗔哪里会给蔡姑姑捉到,一溜烟跟着淑妃跑进屋里内室。

里面那大宫女正为淑妃挽起裤腿上药。

只见她两个膝盖又青又紫,肿得像馒头,痕迹斑驳不堪。

永嗔愣住了,僵了好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母妃,这、这是…”

淑妃不妨他竟跟了进来,歪靠在软枕上,没有力气大声说话,只强笑道:“无碍的,只是看着骇然…你小孩子家家的,可不能看这个…”

“是不是那个老虔婆?!”永嗔猛地醒悟过来,怒不可遏,大吼道:“我去找她算账!”

淑妃被“老虔婆”这个称呼吓得心跳都停了一拍,她见永嗔这就要夺门而出,大急,指着蔡姑姑骂道:“还不快拦住他!要等他闯出更大的祸事来不成?!”

蔡姑姑死死捉住永嗔手臂,连哄带劝道:“殿下安生些,这会儿可万万不要再给娘娘添乱了…”

“都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还要安生?”永嗔怒不可遏,他隔空指着淑妃红肿的膝头,瞪向蔡姑姑,“你就只管看着?”

蔡姑姑不敢与他对视,听了最后一问,脸上羞愧,更是低下头去,只是捉着他手臂的双手仍未敢松开。

“你别怪她,太后面前她又能说什么。”淑妃和和气气道:“你小小年纪,想得到多。哪里是被人欺负?明明是太后娘娘为了我好,将这捡佛豆的差事给了我——跪着捡才是心诚,佛祖见了我的诚心,更会多保佑咱们一些。”

她使个眼色,要蔡姑姑去把外门长窗打开。

宫里是不许关起门来说话的,有怕被人听到的话,最好是不说,一定要说,也要选在视野宽阔的地方——凡是有人接近,立刻便能察觉。

永嗔毕竟不是真的七岁小孩,最初的惊怒心痛过后,他稍稍冷静下来。

淑妃说的这些场面话,不过是粉饰太平。

然而不粉饰太平又能如何呢?

一个宫妃要如何还击来自皇太后的欺负?根本不是一个力量级上的。

早点躺下,少挨些打才是老练的举动。

永嗔无限窝火憋屈地走回淑妃身边,看着那大宫女给她膝头上药,哽着嗓子道:“这是礼佛心善的人能做出来的事儿么?我看越是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人才越是做些冠冕堂皇的文章…”

“胡说!”淑妃轻叱,“学了几个四个字儿的词,未必知道意思,就敢乱用。”顿了一顿,慢慢道:“太后信佛的心是很诚的…”

永嗔闻言冷笑了一声,忽然脑中精光一闪,自言自语道:“太后信佛的心很诚么…”

***&

皇太后这才回宫,原本是要留在宫里过完春节,休养个三五年的。

谁知道从前在五台山礼佛,竟起了效果。

皇太后自回宫后,总在宫里小佛堂的内壁上,看到金光闪闪的佛祖显像。

一连十日,日日如此。

阖宫上下莫不称奇,然而无人能解,直到钦天司一个新进的小学徒,名叫鹤草的站出来。

这鹤草据说小时候险些病亡,有仙鹤衔仙草而来,救了他的性命,自此他便寄养空门,改名字为鹤草。

皇太后听了这鹤草的故事,已是大为赞叹,待见了他人果然清俊出尘,更是叹服。

果然上苍有好生之德。

这鹤草见了金光闪闪的佛祖显像,闭目默祷片刻,睁眼道:“回太后娘娘,这是佛祖请您回五台山继续礼佛——您的功德还未满,登峰造极只在一念之间。”

“果真如此?”皇太后喜问。

鹤草道:“若我说出了佛祖的意愿,请佛祖隐去这显像,向世人昭明。”

众人屏息等待,只见那金光闪闪的佛祖显像忽然一晃,旋即便消失不见了。

至此,皇太后深信不疑,即日便启程回往五台山。

她一共在京城呆了也不过十二日。

皇太后一走,蔡姑姑松了口气,对淑妃道:“娘娘千万好好补补身体,这些日子瘦的下巴尖都出来了。”

淑妃知道皇太后离开的消息,也是松了一口气,她笑道:“瘦些还好看呢。”只觉自皇太后归宫后头顶上的阴云飘远了,世界又是一片明丽动人。

正说着话,景隆帝摆驾怡春宫。主仆二人忙止住话头,前往迎驾。

三天后,景隆帝在东暖阁召见了永嗔。

永嗔进了东暖阁,站在正中。

景隆帝也不搭理他,屋里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他只低头批奏折。

就这么晾了永嗔大半个时辰。

“父皇,您找儿子到底什么事儿啊?没事儿子先走啦,蔡师傅今儿布置了好多功课…”永嗔笑嘻嘻的还要往下说。

就见景隆帝手臂一挥,摔了一样什么东西过来。

好在永嗔一直瞅着他,闪躲及时,那物件便紧擦着永嗔耳朵划了过去,落在金砖上“哗啦啦”碎了一地晶莹。

“好一个佛祖显像,好一个仙鹤衔草救人!”景隆帝按着桌子,显然在压抑着怒气,“你从前虽然顽劣,却也从没像这次一样。你脑子里装的什么?把旁人都当猴儿耍?你骗得那是皇太后——是朕的母亲,你的祖母!”

永嗔低着头乖乖听训。

景隆帝痛心疾首,“朕险些以为你是受了旁人挑唆…”他去怡春宫,细细观察,确认淑妃不知道此事,竟是这小十七一人所为,简直胆大包天。

“装神弄鬼,妖言惑众——你是不是想去宗人府过过瘾?”景隆帝把那个鹤草的履历身世表往永嗔脸前一摔,“你身为我朝皇子,跟江湖上的反贼勾肩搭背,你、你…”

景隆帝气得口不择言,“你是不是有病啊!”

永嗔暗道,都是被逼的啊,对皇太后这种有病的人,正常人斗不过她。

景隆帝眯眼瞅着他,忽然问道:“你一直在宫里,怎么会认识江湖上的反贼?”

永嗔吞了吞口水,“偶尔出宫一次,见西街口有个捏泥人的手艺特别好,我买一个,人家还送一个——等他捏的时候,我们也聊聊天。你还别说,这人捏的佛像还真像样子…”他抬眼看了看景隆帝的脸色,很自觉地闭嘴了。

景隆帝按着青筋暴跳的额角,无限头痛地坐倒在椅子上。

“父皇,这事儿全是我的主意,母妃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其实那个鹤草一开始也不敢进宫来闹这么大的,是我鼓动的。就算他是反贼,这事儿我也是主犯——父皇您要是因为这事儿罚他,可有点说不过去。”

景隆帝冷眼看着他,“说完了?”

永嗔想了想,又道:“我身边的奴才们也都不知道。”

“哦——你倒是英雄好汉,一人闯祸一人挨剐了?”

“要挨剐啊?”永嗔咧了咧嘴,“要是剐我点肉能让父皇消消气,那就来吧!”

景隆帝简直拿他没办法,他哼了一声,“鹤草比你精得多,一出宫就藏起来跑了。你那些奴才们就是知道你这脾性,才敢纵着你瞎胡闹——事前竟然不向朕禀告一声。”

永嗔仔细琢磨了琢磨,笑嘻嘻道:“父皇,这是为您着想啊。您想,儿子要是禀告了,父皇您是拦着还是不拦着装不知道呢?”其实太后一回宫,跟德贵妃两下里夹击景隆帝,景隆帝也是活受罪吧?

景隆帝沉下脸来,严肃道:“朕这次不能轻易纵容了你。要重重的罚。”

接下里的三年里,永嗔一次宫都没能出过。

其实这对他而言并不算惩罚,黛玉已经随父上任,宫外并没有吸引他的人事物。

况且经历了太后非难淑妃一事,永嗔第一次意识到,他还需要更加强大。

而眼下他能做到的,最基本的就是好好读书。

三年时光,不过倏忽之间。

这一日,姑苏黛玉初习字。

她时年不足四岁,然而小人儿早慧,不但已由林如海、贾敏夫妇口传手绘教导了上百篇诗词在腹中,而且很敏感于周围世界的变化。

家里给她请了先生,让她安心习字。

黛玉乖巧听从,她还有一个小弟弟。可是弟弟总是生病,听乳娘说弟弟病的很重。她很是担心,想去看一眼,却被拦住了——母亲也不许她去。

第一堂课,先生教她写个“王”字。

黛玉才学了执笔,落墨纸上,虽在写字,心里却挂念着弟弟。

小小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害怕与担心。

为什么母亲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像是哭过。

为什么前几次她去看弟弟,弟弟都躺在床上一直睡,越睡越瘦小。

为什么家里的仆妇下人这些日子,说话都放低了声音,连脚步都轻缓,像是一脚踩错,天空就会炸雷一般。

她低头看着雪白的纸面,一笔落下,视线就模糊了,泪水已涌上来。

眼里泛起潮意的瞬间,黛玉只觉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片绿色的天地。

第15章 渐露端倪有点神

渐露端倪有点神

黛玉是个内秀早慧的女孩儿,入了这绿色的天地并不惊慌。

这绿色非但不危险,还透着一股让人舒服的感觉。

与其说她进入了一个绿色的世界,不如说她站在那世界外面,正看着它。

对,就像是眼前有一张绿色的纸,只是这纸大得无边无际。

这“纸”的左上角,一朵花瓣状的图案下,有两个黑色的字。

那第二个字,她是认得的。

父亲教她念“春江水暖鸭先知”,那里面也有这个“江”字。

只是…黛玉瞧不明白那第一个字,像是“春”,顶上却没出头。

这肯定不是“春江”了,那又是哪条江呢?

黛玉再细看那绿色的“纸”,只见深深浅浅的绿色之下,似乎涌动着许多字符,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她这一分神,暂忘了幼弟的事情,心情不再抑郁惊恐,那眼中的潮意自然而然地就退去了。

随着眼睛里潮意的褪去,那不知从何而来,直达眼底的绿“纸”也一并消失了。

黛玉回过神来,只见她扔手持毛笔,悬腕纸上,老师教的那个“王”字还停留在第一笔的地方——好像看到那张绿纸,研究那张绿纸丝毫没有花时间一样。

老师走过来,点头赞许,“这笔握得有几分样子了。”

小黛玉收敛心神,用心习字,那方才的奇异见闻——若是下一次又出现,再告诉父母不迟。

他们如今要担忧操心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

然而等小黛玉第二次见到那绿“纸”的时候,她并没有告诉父母。

因为那时候,正是她幼弟下葬的日子。

小小的她懵懂着理解死亡。

乳娘说弟弟是去了天上,给神仙做童子享福去了。

母亲说弟弟是睡着了,父亲说弟弟暂时离开了。

可是小黛玉却渐渐明白,弟弟再也不会醒来了。

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喊她姐姐。

弟弟永远得离开了她。

小黛玉忍着眼泪,大人不想要她明白这一点。

奶娘拼命劝她,“小姐,夫人已经这样伤心了,您可万万不要再哭…”

她就拼命忍着泪水。

忍着忍着,那绿“纸”忽然又出现了。

小黛玉看着那片安详的绿色,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自幼子早殇,贾敏的身体是肉眼可见的衰败下去了。

五岁那年,小黛玉失去了母亲。

林如海大病一场,好了之后,强撑着与京城贾府书信往来了几次。

这一日,他将唯一的孩子黛玉叫到了房里。

听闻父亲要送她去千里之外的外祖母家,黛玉如何能忍心中酸痛,她在这世上熟悉的亲人——只剩父亲一个了。

林如海摩挲着女儿发顶,叹道:“我如今放心不下的,只有你一个。如今你外祖母肯接你过去暂住,教导你做人规矩,解了我的烦难,使我也可安心——你却怎的不肯?”

黛玉听父亲这样讲,方才慢慢点了个头。

然而骨肉天性,如何能抛,她忍着难过,不想在父亲面前落泪,更惹他伤心。

这一回,她第三次见到了那绿“纸”。

这一次的绿“纸”,却与前两回有些不同,右上角出现了四个小字。

一曰“登录”,一曰“注册”。

黛玉看不明白,正在思索,心里郁情稍解,那绿“纸”便消失不见了。

她回过神来,不由呆了一呆。

林如海见女儿怔忪,问道:“怎么了?爹知道你舍不得去…”

黛玉仰脸看着父亲,知道离别在即,再不说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她小声道:“我有一事要告诉爹…”

林如海听女儿将这绿“纸”的事情娓娓道来,只觉心里纳罕。

这事儿令他想起一段往事来。

那时候黛玉三岁,忽一日外面来了个癞头和尚,说要化她去出家,林如海和亡妻固是不从…那和尚疯疯癫癫,说了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

林如海便将此事说给黛玉听,又问她还记不记得这事。

他宽慰女儿,“也许你生来就带点灵通…”

他正说着,却见女儿脸色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