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低低道:“这纸不是好物。头一回儿是弟弟病了,第二回是弟弟没了,这次…又是女儿要与爹生离别…”自责与恐惧令她瑟瑟发抖。

林如海忙道:“你莫要想错了。无知世人以为黑猫是凶兆,却不知道古时候黑猫是镇宅用的。人们只看到祸事发生的地方有黑猫,便以为这祸事是黑猫招来的——却不知道那是黑猫在示警。你这绿纸也是同理。你见了那绿纸,心里觉得怎么样?”

黛玉想了一会儿,慢慢道:“倒是觉得满目清凉。原本满心积郁,见了它也要减去几分。”

林如海便安慰她道:“可见不是坏东西。你莫要惊惧。”

黛玉轻轻应了一声。

父女两人便又猜想那“登录”与“注册”的意思。

林如海想了想道:“所谓登记在册——兴许这俩词与这个意思相去不远。”心里暗道,难道这绿“纸”是个什么神仙名录,女儿若是名号在上面的,才能一入观览?

一时心里不知是喜是悲。

黛玉如今已经识得左上角那第一个字,乃是“晋文公”的“晋”字。

俩字合在一处,便是“晋*江”。

难不成,这绿“纸”还是有名字的,唤作“”?

又或者这绿“纸”里藏了一个去处,那处的地名叫做“”?

父女两人想不出来。

林如海只得先宽慰女儿,“爹想来,这物与你并无妨碍。你既然见了它心里舒服,想必于你是有益的。”

黛玉强笑道:“爹不必担心女儿。女儿这一去,好久都见不到爹了,您自己保重,养好身体…”

林如海便细细交代女儿,外祖母家都有何人何事。他只给黛玉选了两个人跟着,一个是王嬷嬷,一个是小丫头。虽然黛玉在家中也是婢女成群,嬷嬷众多,但是在家跟去了外祖母家是不同的。

林府送出去与黛玉用的仆妇丫鬟,贾府是无权处置的。

若是给黛玉带一船的下人去,不是做客别家的道理,想来贾府能教养出亡妻那样的女儿——定然也不会亏待了黛玉这位外孙女。

别的不说,贾母与黛玉这是实打实的血亲,亡妻又是贾母最疼爱的女儿。

林如海最后犹豫了一下,道:“从前我和你娘也跟你提过。京中还有一位十七皇子,从前爹蒙皇上圣恩,曾教过这位十七皇子读书。殿下是个知礼的人,从前在京中时,也偶有走动。如今你去外祖母家,虽说外面不该知道这消息…”他想起从前十七皇子做下的“大事”,摇头苦笑,“却也难说。万一——万一这位殿下要见你,你也莫要惊慌,守着礼节来就是了。我也有托付你外祖母…”

黛玉只是安静听着,看一眼左手手腕上的银镯,母亲曾告诉她,这镯子就是那位十七殿下送给她的。

那时候,她连走路都还没学会呢。

第16章 进都路上有点缘

前文说到黛玉三岁习字,后来林家聘一西宾,此人却与黛玉外祖家同族,名唤贾雨村。

这贾雨村乃是革职之身,借友人之力,谋了这营生,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谁料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贾雨村偶至郭外,在智通寺巧遇旧友冷子兴。

这冷子兴乃是都中做古董行贸易的,旧日与贾雨村在都相识。就如贾雨村是贾府荣国公同族一般,这冷子兴也是刑部冷大人的同族——就是那位协助五皇子永澹查办了大皇子永清伴读李福臣,使得两淮巡盐御史换了人来做的冷大人。

不过他们这种同族,国公爷与冷大人有成千上万个,轻易也不记得他们名姓。

只是贾雨村、冷子兴等说起来面上光鲜罢了。

两人他乡重遇,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

一来二去,两人三五日便要一聚。

这一日贾雨村得了消息,知道女学生要去都中外祖家借住,自己这西宾只怕做到头了,想要再谋这样轻省的差事儿颇为不易;又不知道何时能官复原职,心里郁郁难安。

他便又与冷子兴相约在酒坊,这一回冷子兴却带了一位新朋友来。

雨村见这新友人三十余岁,面相和善,衣裳虽是半旧,却用的上好锦缎料子。他便不好轻视,笑问道:“这位哥哥不知怎么称呼?”

子兴代为引见道:“这是永安侯府刘家庄子上的二管家,名唤刘子华。因往侯府送年货,子华兄亲自督办,正与小弟我入都顺路;我便求他个方便,一路上结伴。”

雨村心里“嗳哟”一声,那永安侯府是宫里淑妃娘娘的母家、十七皇子的外家,真正炙手可热的权贵之家。

宰相门前尚且有七品官,更何况是皇子母族侯府的管家?

就算这刘子华只是姑苏庄子上的一个二管家,也比他们在官差面前说的上话。冷子兴是做古董生意的,他要与这刘子华结伴上路,不正是为了这方便么?

雨村忙笑着拱手,说道:“失敬失敬,子华兄原来是永安侯府的。”

刘子华笑得一团和气,“不过是为主子们做事儿,比不了雨村兄读书人清贵。”

三人便同席坐了,整上酒肴来,闲谈漫饮。

贾雨村难免说起心中顾虑来,“鹾政上的这位林大人虽然还未同我说话,但我前日已经见了都中来人。我那女学生的外祖母,念及她无人依傍教育,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现在不过因那女学生未曾大痊,故未及行。待她一走,我这西宾也就做到头了…”

冷子兴闻言,却是跌足叹道:“好好的一个小姐,何必送到那腌臜地方去。”

贾雨村微微一愣,心思还在自己的前程上没转回来。

那刘子华却是眼睛一转,倾身上前问道:“那林大人岳家乃是荣国公府上,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子兴此话怎讲?”

冷子兴便道:“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他家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便将贾府两门,四代人丁一一数来,又说起那衔玉而生的“宝玉”抓周抓了胭脂水粉一事。

刘子华笑道:“小童玩闹,却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要他日后上进好学,又有什么妨碍。”

冷子兴只是叹道:“若如子华兄所言,贾府也是大幸了。”

刘子华便向雨村道:“我听子兴说起过你当日被参革一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贾雨村登时大起知音之感。

他却不知道刘子华做着二管家,虽然读书上比不了他,这人事机变上却是胜他百倍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刘子华是练熟了的本领。

刘子华继续笑道:“我前几日见了当日同僚一案,与雨村你一同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竟找到我这里来。”

雨村听到起复旧员之信,自是欢喜。

冷子兴听得此言,便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

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次日,贾雨村便面谋之如海。

林如海乃是谦恭厚道之人,凡是身边之人,从没有亏待的。他早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贾政务为周全协佐。

贾雨村忙谢了林如海。

林如海乃说道:“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初一这夜,分别在即,林如海与黛玉父女两个,正在一处说些离别的话。

忽闻下人报说永安侯府来人了。

林如海一惊,都中距此万里之遥,他与永安侯府也从没什么干系,这入夜时分忙忙差了人来——可是有什么祸事?

如海便令王嬷嬷送女儿黛玉去安寝,忙将永安侯府来人请去书房。

却见来了两名男子,为首的年青人气质谦和,约莫二十余岁,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灰鼠皮衣裳;后面跟着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本就是和善的面貌,一进屋更是堆起笑容来。

为首的年青人纳首便拜,“学生赵长安见过两淮巡盐御史、兰台寺大夫林大人。”

林如海忙扶起来,他已见过拜帖,知道这是永安侯府三房所出的公子,虽是庶出,却也考取了功名,不是等闲之辈。

赵长安拜过,跟在后面那男子也拜下去,“奴才刘子华,是永安侯府两淮庄子上的二管家。大人叫我一声刘管事儿的就成。”

赵长安入座,刘子华只恭手站在一旁。

林如海便问道:“我是个不通俗物的人,与府上少有往来,不知二位此来…”

赵长安微笑道:“是学生的不是,没同大人交代清楚。本宗长房幼弟,乃是十七皇子身边的伴读,名唤翔宇。舍弟本名赵长吉,‘翔宇’乃是殿下赐名。”

永嗔身边两名伴读,一唤莲溪,一唤翔宇,这林如海是知道的。

他无声“啊”了一下,便道:“原来如此。”又忙问道:“一别五年,殿下可还安好?”

赵长安笑道:“十七殿下很好,于读书上很是聪慧。我日前从都中来,听闻皇上嘉许他学识,特许他十二岁便入预政了。如今殿下每日下午都在毓庆宫,追随太子殿下,了解朝廷政务。”

林如海叹道:“殿下天纵英才。”

赵长安话锋一转,“十七殿下万事都好,只是惦念大人。前些日子,乍闻夫人噩耗,十七殿下衷心难安。恰逢学生家里差遣学生来两淮查访新庄子情况。十七殿下得知,便委托学生一定要登门拜访大人,代为致意。”

林如海心中激荡,面色潮红,一时难以言表。

赵长安笑着继续道:“原想着年货备好后,再带着自家庄子上的出产来拜见大人。谁知日前庄子里的管家听说都中来人,要接府上小姐往外祖母家去。学生便修书写于殿下,殿下六百里急件批回——命学生沿路护送小姐去往都中。”

他接了批件在前日,昨日便令刘子华去探口风,一切准备停当,这才登门造访。

此刻迎着林如海惶惑又动容的目光,赵长安却是下拜道:“匆忙而来,唐突打扰,学生不慎惶恐,还望大人宽宥。”

林如海忙扶他起来,笑叹道:“殿下这份心意,真是令我感愧。长安你快快起来…小女此去都中,一路上还要靠你多多照拂。”

赵长安起来又道;“殿下信中提到,若小姐在家中有使惯了的丫鬟仆妇,小厮管事儿,又或是伴读师傅——但凡不好往贾府去的,只管送到都中永安侯府上,待日后便宜了,仍旧给小姐就近用着。”

前头林如海正又欣慰又感动,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听了永嗔这主意,登时哭笑不得——这十七殿下出人意表的做事风格,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赵长安却是一字不错把永嗔的信都转述了,“殿下又说,要大人只管放心,小姐去了都中,便是他的亲妹妹。”

“小女如何敢当。”林如海连连摆手,沉吟道:“长安贤弟,你替我给殿下带句话,就说殿下拳拳之心,如海深为感激。只是…”他攒着眉头想了一回儿,“只是小女年幼位微,客居长者家中,凡事当以主人家为先。”

赵长安一一记了,脸上的微笑丝毫不变,又道:“学生一定把话带到。若是大人还有话要同殿下说,不妨修书一封,可交付这位刘管家,由他直送都中。”

林如海却是摇头。他在两淮盐政上连做五年,是满朝文武盯着的人物,如今十七殿下既然已入预政,那私下书信往来就多有不便了。

这些事情,黛玉自然不知。次日黛玉洒泪拜别父亲,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贾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更有两艘官船沿江护送,官船后跟了两队商船,挂的却是永安侯府的徽征。

旬月后到了都中。

黛玉一行人弃舟登岸。

一上岸那本该引路的婆子却傻了眼。

却见岸边左右分开,一边是荣国府打发了青布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来,另一边却是一列马车队——轩昂的两匹白色骏马拉着宝顶华轿在最前面,后面跟了一溜拉行李下人的八人马车。拉车的马都是健康极了的好马,赶车的人都是精壮可靠的青年,一看便知不是出自寻常人家。

正踟蹰间,那官船上并肩走下来俩穿金戴银的婆子,往黛玉这边的婆子跟前笑道:“还不快请你家小姐上马车?这是十七殿下派来接林家小姐的。”

第17章 初见永嗔有点闹

毓庆宫中,永嗔抓着一本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账目册子,心不在焉地计算着,时不时溜一眼侧前方端坐书桌前的太子哥哥。

西洋进贡的自鸣钟咔哒咔哒走着。

这声响实在令人心浮气躁。

叹了三回气,永嗔硬着头皮把那账目算完,也不管对错,往书桌上一放,口中说着,“太子哥哥,我今儿的差事完了…”就想退下。

太子永湛批示着内阁奏章,并不抬头,只伸出左手两指,轻轻按住了那册子一角,“且慢。”

永嗔心里晃了一下,老老实实站定了。

太子永湛就取了朱笔,在他交来的册子上圈点起来。

永嗔如今年逾十二,身量蹿高,这会儿站在书桌旁,低着头把那红圈圈一个个看得分外清楚。

红圈原本是习字之时,被师傅用来标记写得好的字。若有不好的,师傅向来是一道大叉过去,让看的人触目惊心。

太子哥哥给他批改,从来不用红叉,若有好的地方,便当面夸赞于他;不好的地方,才用红圈圈出来,也并不责问他,只细细讲过令他修改。

此刻见太子哥哥沉默无话,永嗔觉得脸颊有点热。

按说永嗔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在景隆帝跟前都敢作妖翻跟头,拿礼佛之事戏耍皇太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怕”这位太子哥哥。

倒不是怕太子哥哥罚他,而是怕令太子哥哥失望。

太子永湛将幼弟错处一一圈出来,并不说他,只俊雅的眉头极为浅淡地拢了一下。

永嗔看在眼里,只觉懊恼自责。他是急着出宫去见黛玉,这跟前儿的差事难免敷衍不耐。

“去吧,回来记得改过。”太子永湛温和道,将那册子推到书桌一角,示意永嗔的伴读取走收好。

永嗔应了一声,快步往外走了两步,又觉得心里对不住,掉转过头来,笑嘻嘻道:“太子哥哥,其实这些算数我都会的。”

太子永湛暂放下手中羊毫,凝目看他。

永嗔趴到书桌上,仍是笑嘻嘻的,“不过这种账目自有底下的人去算,也不用我亲自来算的。父皇就是要安排事儿给我…”

太子永湛提起墨笔,在永嗔张合个不停的嘴巴两边各添了一笔,边画边慢悠悠道:“虽是有底下的人替你去算,不用你每次都亲力亲为,但这账目你却是需学好的。不然底下的人哄你,你又怎么分辨得出来?”

永嗔眼看着太子哥哥提笔画来,惊讶之下竟然忘了躲闪,只觉上唇左右两侧先后一凉,继而湿漉漉起来。他听着太子的话,下意识伸手一擦,却见一手乌黑——全是墨香。

太子难得见幼弟露出这样呆愣的模样,忍笑道:“上好的松烟徽墨,便宜了你这小老鼠。”不等他跳起来,又道:“孤知道你今日急着出宫——”说着便命人,“苏淡墨,送你十七爷一程。把去年父皇赏我的那柄玉如意取来,送到贾府,就说孤问老太君好。”

苏淡墨是毓庆宫总管太监,闻言恭敬应了,便笑着引十七皇子出去。

永嗔知道,向来苏公公传的旨意,那与太子哥哥亲临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笑嘻嘻冲永湛做了个揖,“多谢太子哥哥。”

永湛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凉的十指拢在银手炉上。

他含笑看着幼弟蹦蹦跳跳出了毓庆宫,视线落在未批完的奏章上。

永嗔一走,毓庆宫立显冷清,太子嘴角的笑容渐渐落寞下去。

那边永嗔出了殿门,真恨不能插翅飞出毓庆宫去,立时就赶到宫外见一见小女神。

伴读祥宇牵着马过来,抬眼一看自家殿下,登时就低下头去。

永嗔还没察觉异样,正志得意满地上马;另一边莲溪跟上来一抬眼,立时就喷笑出来。

“你笑什么?”永嗔被伴读笑得莫名其妙。

莲溪一面笑得打跌,一面从荷包里捡出干净帕子递过去,“殿下,您擦擦嘴上的墨…奴才怕您吓着林家小姐…”

永嗔这才想起自己嘴唇上还挂着太子哥哥的杰作,被俩伴读笑得老脸一红,扯过莲溪递来的帕子,边擦边笑骂道:“你们俩只管笑,等回头爷派人给你们脸上画俩绿头乌龟,看你们还笑不笑…”

莲溪并不怕他,笑道:“殿下,您这两撇胡子生的真是别致。”

祥宇听了,低着头笑得浑身乱颤,死憋着不好出声。

永嗔这里整理停当,待出宫迎上去接的人,黛玉那一行人已走到半途。

那为首的宝顶马车,任来人如何劝说,王嬷嬷与雪雁都不敢坐,只好让黛玉独自进了车厢,王嬷嬷和雪雁挤在一处、坐在车辕上,守着车帘。

贾府来的人也是惶惑无主,无论如何不敢跟十七皇子争人,只好跟在马车队后,抬着空轿子,早有人往府里传报此间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