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穿红衣的男孩: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倒是生得好相貌。
又见他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想来便是他诞下时口中所含宝玉。
小黛玉心里便想,只从样貌上倒看不出母亲所说的顽劣,难道是“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不成?
贾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宝玉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因要候着十七皇子驾临,心思烦乱,便顾不上宝玉的话,只叮嘱他:“等会儿殿下过来,你可莫要胡说。”
宝玉便觉没意思,只坐在黛玉旁边,悄声问她:“可也有玉没有?”
小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王夫人原已避到屏风后去,如今也急的出来。
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正闹的不可开交处,就听太监传报道:“十七皇子驾到!”
登时一屋子哭的叫的都噤了声,王夫人再避已来不及,只得扶着贾母往外迎去。
连原本哭号着的宝玉被这气氛一镇,也不由自主安静下来,屏息向门帘望去。
只见两个太监先一步撩起门帘,苏公公弯腰在内候着。
一名少年公子走了进来,跨过门槛时他低了头,宝玉便先只见到他的穿着。
只见他衣裳正面绣着五爪金龙四团,间以五色云;腰间左右垂带各二,色金黄——正是当朝皇子服。
宝玉心里一紧,也随着众人跪下身去。
他小心抬眼再看时,却见那少年公子已经抬起头来,不禁“嗳哟”一声。
这位十七皇子生得可当真好看。
眉梢眼角,天然一段风流。
宝玉不敢再看,心里砰砰乱跳,只道今日邪门,才见了一个神仙似的妹妹,又见了一个神仙似的殿下。
永嗔一脚踏入屋内,环顾四周,见众人乱糟糟跪了一地,还有不及避出去的女眷,便笑道:“这是怎么了?都起来吧。”
苏淡墨引他入座,笑道:“回殿下的话,府上小公子才闹了一出摔玉呢。把奴才唬了一跳没什么,让老太君也跟着发急…”
永嗔倒是知道这典故,不禁一乐,招手要宝玉过来。
那宝玉不过六岁上下,看起来倒是个粉雕玉砌的男童,这会儿哭的脸上道道泪痕,好不可怜。
一旁已有丫鬟捡了那通灵宝玉在手中,只不敢上前。
永嗔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宝玉带上,笑道:“你摔它,它是个死物又不会疼,只惹得你亲人担心落泪的。”见他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只是望着自己,永嗔又笑道:“你摔它,有糖吃不成?”
宝玉乖乖摇头,再想不到这高高在上的殿下如此亲切,握着系好的玉,规规矩矩给永嗔行礼。
永嗔面上似模似样应对着,心里却暗想,太子哥哥平时这么亲切教我的时候,我多半也跟宝玉这会儿一般模样望着他。他这会儿被宝玉的小眼神弄得有点暗爽,立时推己及人,觉得自己往日也给太子哥哥暗爽了许多次。
贾母也行礼,又请罪,“老身这孙儿不懂事,冲撞了殿下…”
“无妨,我小时候比他淘气何止百倍。老太君不必挂心。”永嗔是来给黛玉撑腰的,可不是来跟贾府众人打架的,闹僵了最后受苦的还是要住在这里的黛玉。
他虽然是为了同黛玉说话而来,这会儿也要跟贾母说几句场面话,因笑问道:“我方才在外头跟神武将军、员外郎聊了好一会儿,倒涨了许多见识。不知这里都聊了什么?”
苏淡墨笑道:“回殿下,才说到林家小姐歇在哪里的事儿。”
“哦?”永嗔便看向贾母。
贾母笑道:“依老身的意思…”便将方才的安排一一说了。
那宝玉此刻听了,却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
王夫人忙要去捂他的嘴。
永嗔却是笑问道:“府上这位小公子也进学了吧?”
贾母便道:“如今在家学就读,只是一味爱玩。”
永嗔笑道:“我看他颇为灵慧,若是肯用心,只怕来日雏凤清于老凤声。府上林姑爷是我的师傅,当日的探花,如今的两淮巡盐御史——过二十年,府上这位小公子不知是何成就。”
贾母笑道:“这顽劣小童哪里能与殿下师傅相提并论,快别羞煞他了。”
王夫人却是顺着这位十七殿下的话一展望,一颗心就要跳出喉咙来。
永嗔却又笑道:“若是府上不嫌弃,我回宫说一声,上书房里一个空位子倒还是有的。”
王夫人一听之下已是呆住。
贾母也被这突然的恩遇弄得措手不及。虽然皇子们年纪都大了,不再每日都去上书房;但是紧跟着众皇孙却又都到了入学的年纪。
如今上书房里读书的,都是众皇孙及陪着的伴读。
贾母沉了沉气,颤声问道:“不知是哪位皇孙要择伴读?”
永嗔笑道:“倒不是有人要选伴读,只拿个幌子进去读书是正经。”其实皇子皇孙身边的伴读,多是出身高门,平时只一块坐着读书就是,端茶磨墨这种事儿都有小太监们去做。
话说得这么直白,贾母哪里还有不懂——眼前这位十七皇子是要给宝玉一步登天的路!
贾母与王夫人都被这突然的惊喜弄晕了,婆媳两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永嗔看着低头坐在对面的小黛玉,温柔一笑,话锋一转道:“只是宫里读书不比家学,旬月才得家去一次,只怕老太君舍不得。”
王夫人便望向贾母,恨不能替她说出个“好”字来。
贾母低头想了一回,笑道:“殿下好意,老身哪有会辞的。只是这事儿到底还要问问他父亲的意思——”
“这是题中之义。”永嗔点头,不以为忤,他温和道:“待府上商讨定了,使人知会我一声便是。若往宫里去不方便,就往永平侯府上递个信儿,侯府夫人隔几日去怡春宫请安,倒能带进话来。”
苏淡墨见是话缝,忙提点道:“殿下,天晚了,等会儿宫门下钥,可就麻烦了…”
永嗔看了一眼对面的小黛玉,叹了口气——时间过得可真快。
苏淡墨看出他不想即刻就走,却不敢担让他天黑再回宫的责任,只好搬出太子殿下来,小声劝道:“殿下今日是从毓庆宫走的,晚归只怕太子殿下也为您悬心呢。”
“知道了。”永嗔无奈道,起身走到黛玉跟前去,见她要行礼忙止住了,让她安坐椅子上,自己弯腰同她说话,“我给你带的小玩意儿,等会儿让底下人拿给你的丫鬟。你收起来,有看的,有吃的,也有用来玩耍的…待我下回来,你再告诉我,喜欢哪些,不喜欢哪些…”
小黛玉安静听着,一句句记到心里去。
永嗔这便话别众人,出了府匆匆赶回宫中。
毓庆宫里已经掌了灯。
太子永湛灯烛下披着奏折,就见幼弟笑嘻嘻进门来,便暂搁了笔,从一旁小太监举着的托盘里捡了热毛巾,捂在自己发酸的手腕上,问道:“回来了?”
别看永嗔在贾府装得似模似样,一到太子跟前儿又露了原形。
永嗔猴上来,一面口上念着“灯下看字,仔细伤了眼睛”,一面又接过热毛巾给他揉着手腕。
太子批了一日奏折,这会儿也当真乏透了,由着他搓弄了半响,才笑问道:“你又给孤讨了什么差事来?”
永嗔笑嘻嘻道:“太子哥哥当真英明,尧舜禹汤有所不及!您跟上书房总师傅说一声,给里面添个学生呗?”
第21章 宝玉入宫有点巧
永嗔便将贾府中的事情捡有趣的说来,“这贾府小公子年纪虽小,却颇为灵秀,摔玉憨憨的,还有点痴,本性良善。若是得了好栽培,日后焉知不能成栋梁呢?贾府这样的人家,他又是府里第一等的哥儿,家学里的先生哪里敢管他?倒是接到宫里来,由上书房师傅镇着,收了少爷脾气才好读书…”
太子永湛安静听完,知道幼弟这话不尽不实,这猴儿哪是肯为个初见的小童多费心力的人物?
永嗔见太子哥哥只是端坐不动,便把凉了的手巾扔给一旁的小太监,“再打条热的来,好笨的奴才——平日服侍太子哥哥的时候,难道也等主子发话了才知道做事么?你不晓得你主子多劳累呢!”
太子永湛含笑看他指派,慢悠悠开口道:“皇族这样的人家,你又是这一族第一等的哥儿,怎么就服了家里师傅管教呢?”
“我跟那宝玉不同。”永嗔歪缠起来,惯会说好话的,晃着太子的手臂笑道:“他又不像我,有你这样一位好哥哥。”
太子永湛被他逗乐了,只是低着头笑。
永嗔便趴到椅子靠手上,歪头眼巴巴望着他,“好哥哥,你就答应了我这一遭好不好?我在贾府都把话说满了,这要是不成,我的面子往哪里搁呀?”
太子永湛早已心软,却见他说话有趣,故意逗他,把笑容一收,轻叹道:“这事你求我,不如求你大哥、三哥,又或求你四哥、五哥…”
太子年已二十又七,膝下却无一子半女。
原来倒是有个庶出的女儿,没等起名便没了;姬妾有孕信的,也没能落地结果。
他仰起脸,眉间微蹙思索着,“三弟膝下只一个成灱…倒是五弟膝下儿子多,成灿和成烨倒是这些皇孙里最大的两个…”
永嗔听他数了一通侄儿辈,脑袋耳朵一起大了,忙道:“我理他们做什么。”
太子永湛笑道:“你来求我,我可没儿子能让你那宝玉做伴读。”
“这有什么,上书房总师傅是你启蒙老师,你开口了他哪有不答应的?更何况你可是太子,只要你开口,别说上书房里添个位置,搭着墙再起一座上书房也不是难事儿。”永嗔笑嘻嘻的,眼珠转了转,又道:“若你实在不答应,我只好再去求大哥。”
太子永湛淡淡笑道:“大哥膝下的成炀、成灹伴读都齐了。”
至此,永嗔已然看出太子是在逗他。
他却不说破,仍是作求肯无赖状,舌绽莲花讲了许多好听的话,又许下誓来,称今年为太子哥哥诞辰所备的君子兰要育出明黄色的花儿来。
如此这般歪缠了半日,引着太子永湛痛痛快快笑了一场。
两人一块儿用了晚膳,太子永湛倒比往日多进了一碗粳米粥。
入夜时分,永嗔由苏淡墨送回去,太子永湛在殿门处望着他出了毓庆宫。
这厢永嗔到了皇子所,苏淡墨便回转了。只莲溪、祥宇并几个小太监伺候着永嗔往皇子所里去。永嗔七岁那年迁出怡春宫,住进了皇子所。不管当初淑妃多么不舍,儿子年纪到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好在永嗔在这皇子所里也没闹出什么幺蛾子,平平安安长到十二岁。
这皇子所分了头所、二所、三所、四所以及五所。每所都是南北向三进的院子。
如今住在皇子所的皇子,只有永嗔一人,他便一人独占了头所。
余下四所,二所住了大皇子永清家的两个庶子,成炀和成灹;三所则住了三皇子家的嫡子,成灱;四皇子膝下无子,四所便住了五皇子永澹府中的三个庶子,成灿、成烨还有成炠。
各皇孙的伴读,也都随着皇孙住在相应的皇子所里。
统管皇子所的高职宫人,值班的时候便歇在五所。
这厢莲溪等苏淡墨走后,同永嗔说道:“殿下,您方才也太大胆了些。太子殿下膝下空虚,您去跟他说这样的事儿,岂不是戳人痛处?”
永嗔一面自己解着外褂,一面笑道:“你懂得什么,遮遮掩掩的才最伤人。”
太子哥哥膝下空虚,这是朝野上下、宫里宫外都知道的事。众人怕戳了太子哥哥痛处,在太子殿下跟前从不提及,连在永嗔面前都很少说。
只是转过脸去,私下里议论起来,那真是什么脏的臭的话都有。
永嗔也不是没听过。
上一回背地里说这种话的侯府公子,被他私下里找人套麻袋揍了一顿狠的。
莲溪笑道:“我不过是白担心您招了太子殿下不喜,倒是我多事儿了。”
方才在毓庆宫,永嗔耍赖进了两盏杨梅酒。他年纪轻,酒量不行,这会儿已是醉眼迷蒙,听了莲溪的话,一脚蹬在他屁股上,笑骂道:“你是个小心眼的,便只当太子哥哥也跟你一样小心眼不成?”
莲溪知他醉了,便交待了值夜的太监嬷嬷,与祥宇退到西间卧房,分床睡下。
一夜无话,也不必再记。
却说数日后,那贾府果然将宝玉送入宫中来。
永嗔也不知太子殿下是否跟上书房总师傅提过,若有又是如何说的,总之宝玉是安安稳稳进了上书房。
如今永嗔入了预政,每常白日都在毓庆宫;上书房已经成了众皇孙的天下。
这众皇孙中,又以五皇子永澹家的三个儿子为首;盖因永澹生子早,长子早夭,次子成灿时年十岁,是众皇子中最大的一个,三子成烨九岁,四子成炠方七岁。
其中成炠年纪虽小,却是最得五皇子永澹喜欢的一个,因其生母乃是永澹钟爱的一位侧妃。如今请立世子的奏本都递上去了。
成灿生母乃是永澹身边服侍的一位宫女。
独有成烨,生母卑贱早亡,长到六岁时,王妃李氏因无所出便将他抱养;算养在嫡母膝下。
五皇子永澹的王妃李氏之父,乃是从前欲争巡盐御史之职却落败的李尚道。
却说贾家自定了宝玉入上书房一事,立时阖府计议,要寻在宫内能给宝玉依仗之人。虽是十七皇子开口给了机会,十七皇子如今入了预政,却已不在上书房。
宝玉年方六岁。
让千疼万疼的幼子独自去上书房,王夫人如何能放心?
便是贾母也只觉不舍得。
满家的亲戚故交盘算了一遍,却真叫王夫人寻出一人来。
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寡居长媳李纨。
李纨的父亲——国子监祭酒李守忠,与五皇子王妃之父李尚道,乃是同宗。
而那五皇子王妃李氏膝下恰有一个养着的皇孙现就在上书房。
正是那五皇子第三子成烨。
这贾家便托李守忠写信与李尚道,贾母又亲自求见王妃。
总之将上上下下打点停当。
成烨早已得了府中嫡母嘱咐。
今见宝玉来了上书房,成烨便上前牵了他的手,领他在自己书桌旁坐定。
宝玉方才在门口,乍见了一屋子黄带子,行了礼正有些不知所措,见内中一个年纪略大些的走过来领着自己,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成烨见那宝玉年纪尚稚,倒是生得可爱,只神色有些局促,因笑问道:“在家里都读过什么书?”
宝玉照实答了。
两人说了十来句话,言语投机,便觉亲密起来。
成烨便又引宝玉见过众人,指着坐在自己左侧的白胖少年道:“这是我府里二哥,名唤成灿,最是宽和的一个人。”又指着第一排末首的男童道:“那一个,是我府里四弟,名唤成炠,比你大一岁,你俩都是淘气的年纪,倒是不要玩作一处为好。”
永和宫里,五皇子妃李氏正陪德贵妃说话。
五皇子妃李氏得了贾家并父亲的嘱托,这宝玉第一日入上书房的日子,恰好也是她给德贵妃请安的日子,倒是赶在一处,两件事并做一件办了。
德贵妃听了这事儿,却是笑了,“这真是巧了。我每常闲了替老五想一想府上的事儿,如今成灿也大了,他生母是个不知事的宫女出身,婚事上难免要靠你我拿主意。成灿是你们府上最大的,这第一桩婚事可要选好了。”
李氏忙笑道:“是儿媳疏忽了…”心道,那成灿才十岁,哪里就这样着急准备起来。
德贵妃摆手笑道:“你管着府里上上下下的事儿,又养着成烨在跟前儿,还要调养着自己的身子。你又不是菩萨,春风化雨,千手观音的。本宫倒是给成灿留意了一个,前阵子宫里选女史,里面倒真有个不错的——端庄大方,进退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