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黛玉一噎,慌忙急道:“并无此事,府里上上下下待我都好…”

“知道了。”永嗔笑着摸摸她发顶,见她发急也觉有趣,又道:“我这次来,也是要告诉府上你宝哥哥入学后的情形,好让你们不要担心。”提到上书房的事情,他心里难免一沉,只转过脸去,“莲溪,把东西拿上来…”又笑着指给黛玉,“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却见小黛玉立在地上,只是歪头看着他的脸。

永嗔笑道:“怎么这样看我?可是我脸上停了什么飞虫?”

小黛玉笑着摇头,想了一想,犹豫着道:“我…看殿下似乎隐有不悦。”

她虽只见了永嗔一回,却已从父母亲长口中听过这人无数回了,心底颇感亲切。

这会儿见他来时虽然笑着,眉宇间却没有上一回那样的疏朗,不禁心里奇怪,他这样的天赐贵胄,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

永嗔不意黛玉竟伶俐至此,尚在稚龄,就已经对旁人的情绪如此敏感。

他哈哈一笑,抹了把脸,只道:“今早背书背不出,被太子哥哥罚了打手板——你倒看出我心里不痛快来了。”说着就伸手过去,要赚黛玉来看他手心,“你瞧,如今还红肿着呢…”

背后莲溪腹诽,别说打手板,伺候了小殿下这么些年,从没见太子殿下动小殿下一根手指头。

小黛玉哪里知道,果然担忧,低头去看永嗔手心。

那永嗔口中弹了一声响,把手背一翻,露出掌心的物什来。

小黛玉“呀”了一声。

却见永嗔掌心托着一块柔白的玉佩,原只这玉佩却也没什么奇处,谁知这玉佩里面却裹了一只须尾完好的真虫子。

永嗔笑嘻嘻道:“这叫‘金虫’,此物体型纤长,生有绿金属光,而且能随着日光的映照,变幻光彩。你瞧着…”说着起身走到窗下,映着日光变幻给黛玉看。

小黛玉从未见过,果然又喜又奇,接在手中,倒也不怕,只好奇地翻来覆去把玩。

永嗔见她喜欢,便觉欣慰,又要莲溪把备下的东西都捧上来。

先有一串“德佩”,原是悬在腰间装饰的,他送给黛玉的却是一组,摆着赏玩也不错。又以色泽不同,分了淡绿、茶绿、黄绿、墨绿、黄褐、棕褐、白色、黑色、白灰色等共十二样。

又有两挂组佩,乃是将几种不同形状的玉佩,用彩线穿组为一串。若系挂在腰间,走起路来,玉佩相撞,便能发出悦耳的声响。

永嗔笑道:“你且看着玩,以后拿去赏人也行,倒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又有一套梳篦,里面以木、竹、金银、象牙、犀角、水晶、玳瑁等制了七把。

“闺中有投契的姐妹,分给她们做礼物倒是合适。”永嗔送完梳篦,看着小黛玉笑。

小黛玉想到如今府上的迎春、探春、惜春等姊妹,又有史家侯府名湘云者,这一套送人倒当真得用——不由便暗叹这位十七殿下心思体贴。

谁知这还没完。

又有一个象牙镂雕人物针线盒。

那针线盒是由象牙雕成,长一尺、宽八寸、高五寸,周身满工镂刻柳亭山水人物,盒身两侧装有铜鎏金半环把手,用料奢华,装饰繁复。

小黛玉看了半响,竟没认出是个针线盒。

永嗔笑道:“这就对了。你只管拿着赏玩,我的意思呢——府里长辈大约要教你学针线,这种事情闲了得趣做点也就罢了,若认真当一样活计学起来,可是要累坏眼睛的。到时候你看着这个针线盒上的雕刻镂空,能分分神,别太劳累了,就是成全了我这一片心了。”

小黛玉低头不语,只眼眶微红,听他体贴用心,不知为何想起远在两淮的父亲来。

也不知父亲如今怎么样了?前番寄信去,路途遥远,如今也还没得回信。

一旁赵嬷嬷见不像样子,殿下正说话呢,低头不说哭起来了算怎么回事儿呢?

她是贾母分派给黛玉的,这会儿忙上前递帕子,笑道:“姐儿这是怎么了呢?方才还好好的,快收收泪…”

永嗔早已取了自己的帕子出来,亲自为黛玉擦着脸上的泪珠,笑着温声道:“我知道,你是想家了,是也不是?”

小黛玉只呆呆望着他,被叫破心事,两行泪便痛痛快快淌下来。

那赵嬷嬷吓得无法,笑道:“好姐儿,咱们府上不也是你的家?老太太、太太待你千疼万疼的,比家里几个姑娘还上心些…姑娘要认真伤心起来,岂不也是伤了老太太、太太的心?”

永嗔一面细细为黛玉擦泪,一面对莲溪淡淡道:“这是哪一个?话多吵得我脑仁疼,请出去喝杯茶静静。”

那赵嬷嬷忙住了口,哪里还敢劳动莲溪,自个儿羞红了老脸,悄没声息退下去。

永嗔这里抚着小黛玉的后背,温言徐徐道:“你年幼离家,孤身来此,想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别说你这么一个小女孩,便是朝廷里六七十的大臣,最后不还要‘乞骸骨’回家的么?可见是人就没有不想家的。才离了家,心里*辣的不舍,哭一哭也倒罢了。日子久了,也要慢慢回转过来,总不能哭坏了眼睛…”

小黛玉拿帕子捂着半张脸,听了他这些话,倒不似旁人总劝着要她忍住,不觉整个人放松下来,连日来不敢去想的积郁也随泪水泄了出来。

永嗔见她伤心,也是心疼,又哄她,“你来了都中,还没出去过吧?等来年开春天气暖和了,我带你去西郊庙里玩,那里好些园林,又精致又巧妙,倒有些与两淮的相仿。又或是集会时候往天桥上去,捏泥人的,做花灯的,卖糖葫芦的,还有算卦的…好不热闹…”

小黛玉听着,慢慢收了泪。

“你知道算卦的么?就一个老先生,挂个招牌坐在桌子后面,有人来了闭着眼睛给他算算命数,说自己是开了天眼才目盲,等客人一走,就拿着才得的银钱,睁开眼往隔壁铺子里买俩肉馅大包子…”

小黛玉先还呆呆听着,至此忍不住噗嗤一乐。

“好了好了,这可是笑了。”永嗔抚掌笑道,“你再不笑,我故事说完,只好陪着你一块落泪了。”

小黛玉低头抿嘴笑,细声细气道:“殿下家就在此地,又有什么好落泪的?”却是敢与永嗔玩笑起来。

永嗔更加欢喜,笑道:“虽然如此,我只见不得你哭,怪心疼的。”又允诺道:“一年两载的,你父亲总要进京述职,到时候难道还见不上么?你且放宽心。真想家想得厉害,我带你往两淮走一趟,也不是什么难事…”

小黛玉仰起脸来,才哭了一场,眼周粉光融融,看着可怜可爱。

她一双似睁非睁的妙目望着永嗔,小声道:“殿下可莫要诓我…”

永嗔笑道:“再不敢诓你。你若说要回,我这便即刻启程,带你往两淮而去。”

第025章

小黛玉想起当日离家时的情形。

父亲曾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

便是这十七殿下果真携了她回两淮姑苏,父亲也不能留她的。

想到此处,小黛玉便低下头来,细声细气道:“如今是回不去的。”

精致的小脸上露出点郁郁之色。

永嗔也知道她家中情形,只伸手在她发顶抚了一抚,笑道:“且在这里安心住下,我得空便接你出去玩耍散散心。”

小黛玉只听着,却也不敢真信;便是这殿下只是口中说说,也是一片心意了。

永嗔引着小黛玉说笑一刻,便出来同等候多时的贾母、王夫人等说了宝玉在上书房一切都好。

贾母、王夫人等自是念着菩萨感激不尽。

永嗔也不多留,临别时到外书房见过贾政等人,算是全了礼节。

书房里却有个意料之外的人物,不是别人,正是拿了林如海荐书寻到贾府的贾雨村。

原来那日贾政见了雨村,优待于他,更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

这会儿贾雨村来此,却是为了拜辞贾政,择日上任之事。

不妨正遇上来见黛玉的永嗔。

永嗔观其面貌举止,不禁暗想,也难怪林如海有看走眼的时候,这贾雨村只看面貌谈吐倒果真是个有才之人、端方君子。

可见“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大有道理。

他此刻心思不在这些上面,只简单叙了几句,便辞别回宫。

时近隆冬,天已寒冷,只听马车外风声呼呼,掀得车帘都在不安地翕动。

忽听快马来人,却是永安侯府上的赵长安,前番曾往两淮庄子上督办,拜见过林如海,又送黛玉一路上京的侯府三房庶子。

“殿下,大伯母才从怡春宫回来,命我快马来报。宫里淑妃娘娘叫你往侯府上且躲一躲,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要认真治你。”赵长安隔着车帘,骑在马上把话说得清楚明白。

永嗔蹙眉问道:“母妃可说是为了何事?”

赵长安道:“说是五皇子府上的三爷成炠,今儿下午急送太医院,这会子要不好了。”

永嗔心里一沉,声音却还镇定,问道:“成炠出了何事?”

“据说先是撞了一窝马蜂,又被毒虫咬伤…”赵长安话只说到这里,前后一联系却不难听出,显是都认为这事儿是永嗔指使人去做的。

就听外头莲溪叫道:“这小子耍诈,我明明叫人放的菜花蛇,那东西咬人不过留个印子,哪里有毒?”又道:“哪里来的一窝马蜂?我倒不知皇子所里还有马蜂。”

永嗔掀了帘子,迎着呼呼灌进来的冷风,对莲溪怒道:“你还不住嘴!谁叫你去指派人的?”

莲溪委屈道:“我见殿下着实气恼…”

“我自有法子讨回来,倒要你对个孩子使手段不成?”永嗔连连催促道:“快些,快些,回宫去!”

赵长安劝道:“大伯母传的娘娘话,再三叫您不可这会儿回去。”

永嗔冷笑道:“不这会子回去,难道要等罪名坐实了再回去不成?”

赵长安不敢再劝。

一时入了宫门,莲溪跟在永嗔身后,自责道:“不知哪里出了岔子…”

永嗔跌足道:“便说你是个傻的。只今日在上书房见到的光景,便知那成炠素日里是个招人恨的。五哥府上情形尽人皆知,他把个侧妃宠到天上去,又要立这成炠做世子——只他自家府里只怕就有恨毒了这母子的人,更何况还有成炠外面结下怨的?”

莲溪这次却是被人当枪使了。

听永嗔这么一说,莲溪才回过味来,红了眼睛跪地道:“我去皇上跟前请罪,要打要杀我都认了,断不能害了殿下…”

永嗔心里烦闷,见他如此说又是可怜又是忠心,提起脚来在他屁股上踹了一句,笑骂道:“哪里就要死要活起来?快给爷滚起来!”揪着他胳膊往前走,又道:“就是你想撇清了我,旁人也不信的。咱们俩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待会儿我说什么,你应什么,凡事有我担着——快把眼泪擦擦,半大小子了,羞也不羞?”

早有一人等在路上,却是内务府总管,太子奶兄简策。

“见过十七爷。”简策观永嗔主仆模样,知道他们已清楚成炠之事,便直接道:“幸亏我手底下的人发现的早,那成炠在皇子所五所的井边发现的,当时已晕厥了,好在这会儿救过来了。只有一件棘手之事,那放蛇的小太监原是头所服侍您的,听说成炠伴读指认了他,那小太监哄了传话的人回屋就悬梁了…”

说话间就到了佩文斋。

景隆帝原在此处议政,忽听底下报说此事,登时大为震怒。这会儿成炠虽已救过来了,却仍是昏迷不醒,正躺在佩文斋榻上,由一众太医围着。

永嗔进了佩文斋,却不见景隆帝。

原来景隆帝心里震怒,却久等不见永嗔人影,再待下去只怕要气死自己,又有国政不等人,便先往乾清宫处理朝政。

这会儿永嗔往躺在榻上的成炠脸上一望,不禁心里叫了一声。

只见早上还神气活现的男孩此刻满脸大包,红肿可怖,颈间裹了纱布,想来是被毒虫咬伤处。

整个人气若游丝。

众太医正嗡嗡议着药方。

永嗔看了一眼,不忍再看,回过身来,与简策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目光里的忧虑。

就算这事儿里没有莲溪插了一手,但凡成炠这会儿有个不好,难道旁人还会给永嗔理论的机会?

到时候不过是死者为大罢了。

那小太监已经悬梁,此事就成了无头公案,一着不慎,就是要永嗔背一辈子的罪孽。

更何况莲溪还确实插手此事了——虽然他也是为人作嫁衣,此事定然有黄雀在后。

若背后的人只是为了成炠,又或永嗔而来,倒也还罢了。

简策道:“我已令内务府将今日出入过皇子所的人员一一排查…”

永嗔却打断他道:“简总管,此事你还是退一步抽身为好。”

“十七爷…”简策看着他,脸上神色瞬息万变。

他是太子的奶兄,做了这内务府总管近二十年全是皇帝为了太子的缘故。

二十年的内务府总管做下来,什么样的阴私手段没有见过?

这一朝事情一出,简策便知道背后之人所为何来。

只是他心知太子疼宠幼弟,便是他不自己过来,一旦太子知道,也是要命他过来的。

索性他便自己先过来了。

永嗔看了一眼围作一堆讨论不休的众太医,拉着简策往角落里走了两步,背着人低声道:“下手之人敢以一名皇孙性命为饵,所图甚大。”

简策心里一震,他也有这个感觉,只是不敢仔细去想。

只想一想,都是要捅破天的事儿。

永嗔平日里冒失,却是个遇事沉着的性子,因冷冷道:“只如今咱们也不知,是这成炠往日结怨的人借故报仇,还是他府上争弄世子之位惹出来的,又或者…”他眯起眼睛,话虽没说出口,两人却心知肚明。

有人要争更大的位子。

简策口干舌燥,盯着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永嗔却道:“你在此处,于东宫不利。”见简策仍不说话,又道:“放心,即便成炠真有万一,也不至于要我抵命。我又没旁的想头,名声坏些并无妨碍…你且快些离了这是非之地,若是父皇召你彻查此事,你再沾手不迟,可莫要自己卷进来。”

简策颤声道:“好十七爷…”

永嗔问道:“成炠之事,太子哥哥可知道了?”

简策道:“太子殿下与高将军书房议事,这一下午谁也不见,想来消息还没传进去。”

“甚好。”永嗔松了口气,最大的忧虑暂解,忙叮嘱道:“这边尘埃落定之前,切莫让太子哥哥知晓。”

这是怕太子因担心牵扯进来。

“快去快去。”永嗔连声催促,又道:“毓庆宫里出入严查,切莫让人传了信进去——”

兴许这会儿正有人,就怕太子哥哥不来趟这摊浑水呢。

简策最后望他一眼,颤声道:“好十七爷,不枉太子殿下疼你一场…”这便拔腿出了佩文斋,急命底下追派的人都回来,只留了职务所在该插手此事之人。

简策走了不一刻,景隆帝便带人驾临。

永嗔出门去,一句“父皇”唤出口,正矮身欲跪,迎面景隆帝一脚当胸踹来。

这一下景隆帝毫不留情。

景隆帝年轻的时候也是亲射虎的勇士,如今虽然年纪渐长,手脚工夫却未落下。

这一脚踹得永嗔往后飞出三步。

永嗔欲待稳住身形,猛地顿步却令整个人反而往前扑倒而去。

他摔在冷硬的金砖地上,挨了一脚的胸口一阵剧痛,手指扣着砖缝,强笑道:“父皇好大的火气…”咳了两声,觉出嘴里的血腥味来。

景隆帝还未说话,就听他身后九皇子永氿哀声道:“五哥如今在河道上卖命,家里最疼的一个小儿子,却叫人整治成这副模样…”说着就流下泪来。

皇帝驾临,立时就大发作十七皇子,屋子里立时黑压压跪了一地。

九皇子永氿这话说完,满屋没有一个人作声。

景隆帝是在强自按耐脾气,永嗔却是疼的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