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永湛低低咳嗽两声,再开口时语气仍是一贯的温和,“十六弟一向有志于从戎,也的确在这上头有天赋…”徐徐说了一番话,“既然父皇不敢用大哥,不如便用十六弟。”

永嗔跪在下首,双唇紧抿,低着头,一言不发。

捐躯的蔡子真是他师傅独子,这种情况他主动请缨,就算景隆帝不派他个单独带兵,跟着主将做个虚职总是没问题的。

只是听太子哥哥话里意思,竟是一句没有提到他,分明是不欲让他插手;偏又字字句句夸着十六哥。真叫人听着气恼。

若认真争执起来,景隆帝未必就不依着永嗔。

他向来会说话,又摸准了景隆帝的脉。

只是永嗔不欲当着外人与太子哥哥起争执,又或是拂了他的面子。

因此只是低头跪着,心里怒气与恼意越来越盛。

他主动请缨,难道没有为了太子哥哥的缘故?倒是被人嫌弃了。

太子永湛转而举荐了十六皇子,九皇子自然乐见其成,田国舅也跟着转了风向。

一时间竟就定下此事。

景隆帝一说“散了吧”,永嗔立刻转身往外走,自立在台阶上吹冷风,想要冷静点。

太子永湛随后也出来,才唤了一声,“永嗔。”

就见幼弟拔腿就走,看方向竟不是回毓庆宫,而是要出宫门。

太子永湛叹了口气,对苏淡墨道:“派几个人跟着他,别闹出事来。”

声音疲累,透着微微的沙哑。

永嗔一口气出了宫门,唤伴读牵马来,这便打马狂奔,也不辨路。

只觉寒风刮面,心火反倒越盛。

其实他倒不完全是恼怒太子哥哥的缘故,实则因为蔡师傅独子捐躯,他心底本就难过,只是被怒火盖住了——倒连他自己一时也没察觉。

惇本殿门廊下的雪地里,太子永湛立在红灯笼下,望着大门的方向,目含担忧。

离宫门下钥只还有一刻钟。

苏淡墨小跑进来,小心翼翼回道:“小殿下还没回来——这里风大雪冷,殿下咱们先回屋里,一样的等…”

太子永湛只不作声,默默回了书房。

却见书桌角上正摆着永嗔昨日才做好的花灯。

洒金灯壁上,有两个极大的红字:平安。

太子永湛靠在椅背上,望着这只花灯。

冰凉的手指拢在银手炉上,好半响也没暖过来。

第031章

却说宫外夜色雪地里的官道上,永嗔策马狂奔,身后莲溪和祥宇骑马紧跟。

一队羽林卫在太子授意下,遥遥扈从。

永嗔心中郁气还未得排解,胯·下骏马先撑不住了。

本来嘛,莲溪从守宫门的侍卫手中抢来的马,也算不得神骏。

见永嗔慢下来,莲溪忙催马上前,迎着兜头泼来的刀子风,小心笑道:“爷,您瞧,过去两条街就是贾府——咱们去看看林姑娘?上回您派人送了节前礼物过去,也不知道林姑娘喜不喜欢…”

永嗔这会儿哪有心情去贾府,只沉着脸不说话,索性放了缰绳,仍由胯·下的马自己走动。

他自己坐在马上,随着马的走动,身子一上一下地颠簸着,心情也一晃一沉的起伏着。

这一番信马由缰,竟是来到了临近城门的蔡师傅家外。

二进的小院落,灰瓦白墙卧在雪夜里,寂静又安详。

永嗔坐在马上,隐约可见院门内红灯笼透出来的光亮。

想来蔡师傅还不知道独子捐躯一事——朝廷的密报也只今日下午才到。

恐怕要到明日父皇下了抚恤表彰旨意,蔡师傅才知道这祸事。

此刻,蔡师傅想必正等待着儿孙归来吧。

永嗔心里难过,不忍再留在此处,一别马头,竟是要往城外走。

这个时间出了城,可就难回来了。

莲溪与祥宇对了个眼色,两人忙上前拦着劝永嗔。

莲溪小心道:“爷,出来逛逛无妨,夜不归宿,东宫与怡春宫都不能放心的。”又道:“您若不想这会儿回去,不如去东街上的花房看看?前几日铺子钱掌柜还说,上次爷吩咐分盆的两株君子兰都养活了,又精神又展样…”

永嗔只道:“我有分寸。城墙根下那排青石板上月光好,我往那里散散心,并不出城的。”

于是便往城墙根去了。

城墙根的青石板上是不许留雪的,早有兵丁把残雪堆去路两旁,露出平整的青石板路来。

这会儿路上一个行人也无,月光洒落在青石板上,似霜雪又不似霜雪。

看得人心里都静悄悄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永嗔重重透了口气,抹了把脸叹道:“回去吧。”

莲溪与祥宇忙跟着,却见他又并不往回宫的路上走,竟是绕到了东街,停在了花房铺子门前。

这会儿铺子早已下了门板,只一个伙计睡在前头守店。

听说宫里东家来了,后院里钱掌柜一家忙都迎出来,重又点起店内灯火。

永嗔也不是头一回儿来这儿了,熟门熟路往隔壁棚里的花房走。

钱掌柜见主子这次脸色不对,不像往日总带点笑模样,不禁心里惴惴不安,趁永嗔走在前面,拉着莲溪,杀鸡抹脖子得使眼色,求个明白。

莲溪只摇手,要他不可乱说话,与祥宇一同跟着永嗔进了花房。

花房里的灯是通夜亮着的,要催着花开,虽是隆冬,这花房里却是四季的花儿都有了。

正中间的大壁灯底下,用离地半寸的圆木托摆着两盆君子兰。

亭亭玉立的花茎上打了十几个骨朵,底淡黄,边橘红。

永嗔就弯腰去数那花骨朵,见左边那盆十三朵,右边那盆十四朵。

合起来恰是太子永湛今年的寿数。

永嗔道:“好好装起来,今晚送到宫里去。跟我一路回去。”

莲溪答应着,“我这就去找钱掌柜。”说着出了花房。

永嗔就负手站在百花中,望着满眼姹紫嫣红出神。

他忽然问身后的祥宇,“我今晚这么跑出来,是不是很不应该?”

祥宇本名赵长吉,是永平侯府三房嫡出小儿子。

他跟莲溪跳脱的性子不同,是个沉稳端厚的。

平时永嗔不问他,他也很少主动开口说话。

因见问,祥宇沉默了片刻,直接道:“您今晚僭越了。东宫毕竟是东宫。”

那是半君,又是兄长。

以永嗔今晚的态度,抓起来打顿板子都说得过去。

其实打板子永嗔倒不怕的,他这会儿只是懊恼,怕伤了太子哥哥的心。

往蔡师傅家门那一趟,让他明白过来,他其实是自己心里难过,又无能为力。

至此才真正懂了蔡师傅当日的话,“凡事有心不够,还需有力”。

这一遭,是让他嘴里冒血腥气的教训。

一时钱掌柜把那两盆君子兰妥善装好,用裹了棉花的木架子套住,绑在马车上。

永嗔心里有事,只牵着马慢慢走。

天桥上还零星有几个摆摊的小贩,桥底却是一家百年老药店“润生”,专做养生调理的药丸,药方都是家传,药效比宫里太医院的还要好些。宫里召了几次,其族里只不应召。

药店正要打烊,永嗔便进去了。

不一刻永嗔又出来,这一回就径直回宫了。

毓庆宫里,太子永湛还在书房等着幼弟。

久等不见人,太子难免忧心,因摆手让服侍的众人都退下,独自静一静。

苏淡墨退出惇本殿,就见永嗔身边的大太监常红弯着腰迎上来。

这常红跟怡春宫的大太监常青乃是干兄弟,才调到永嗔身边三个月。

他刚来服侍永嗔,就遇上永嗔顶撞景隆帝被踢断了两根肋骨那事儿,哪有不惶恐的。

早在心里给小主子贴了个“霸王”的名号。

今晚在乾清宫外,常红也等着的,与苏淡墨一同,见了永嗔甩脸走人的事儿。

常红心里急的无法,一面派人给他干哥哥常青送信讨主意,一面来等苏淡墨。

“苏公公,弟弟我这里真是无法可施…若是我们家爷今晚竟不回来了,我这脑袋搁出去都替不了我这罪过…”常红挓挲着两手,脸上又青又白,也不知是雪地里等着冷的,还是心里害怕吓的。

苏淡墨倒是淡定,接了他递过来的烟枪,抽了一口,笑道:“老弟你还是嫩了点。”

常红见他肯开口,大喜过望,忙道:“正是哥哥这话,我初来乍到的,哪里摸得上我们家爷的脉,还盼着哥哥你多提点…”

苏淡墨跟常青关系还不错,看在常青面上,因提点道:“别看太子殿下也在里头等得忧心,那是关心则乱。放心吧,宫门下钥前,小殿下一准回来的。”

常红如闻纶音,只笑道:“哥哥可莫要诓我…”

“太子殿下、怡春宫里都为了你们爷忧心,你们爷难道不为这两处忧心的?”苏淡墨吐了口烟气,惬意地眯了眯眼睛,道:“我也算是看着小殿下长大的了——他的性子,我还是知道一点的。他前头打马出宫,只怕没过半个时辰就念着宫里,心里不踏实了…”

常红舒了口气,就算不信苏淡墨这话,这会儿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又道:“若是小殿下回来了,我只担心他年轻气盛,万一言语冲撞了太子殿下,万望哥哥在跟前儿周全一二…”依他想来,在乾清宫门口,永嗔都甩脸子走人了;回头惇本殿里再撞见,岂不是要更上一层楼?

苏淡墨却是嗤笑一声,把那烟锅倒过来,在抄手游廊旁的石墩上磕了两下,笑道:“照我说,老弟你这都是瞎操心。”他见常红分明不信,只道:“你只管瞧着,一会儿你家爷回来了。准是一个作揖打拱说笑赔罪,一个既往不咎只笑不语的——你是既不用怕你家爷又冲撞了太子殿下,也不用怕太子殿下认真恼了要治你家爷…”

正说话间,就听到外头门板响,苏淡墨笑道:“瞧瞧,这不就回来了?”他瞥了常红一眼,大有“你看,我就说吧”的意思在里头。

两人却也顾不上再多话,忙都迎上去。

永嗔一路快步小跑,直到惇本殿殿门口才猛地顿住脚步,正了正衣冠,低头暗暗清了清嗓子,这才抬脚跨过门槛。

他人还没完全走进去,已是先扬声笑道:“太子哥哥,我回来了。”笑容里隐约还有点讪讪的。

却见太子永湛端坐在书桌前,手里拢着个银手炉,见他进来,如梦方醒般一动,温和道:“回来了就好。”声音微哑,又问他,“饿了吧?”就要太监把次间一直热着的粥菜呈上来。

永嗔搓着在外头冻得有点发僵的双手,笑道:“太子哥哥陪我一起用点吧——我记得你晚膳还没进?”说着就脱了外头衣裳,走过去,跟太子永湛一同坐下来用夜宵。

永嗔坐下去,又想起什么来似的,从怀里摸出一琉璃瓶来,里头是金色醇厚的膏体。他把那琉璃瓶递给苏淡墨,先对太子哥哥道:“润生堂的秋梨膏,他家就是靠这一味药起家的。”又嘱咐苏淡墨,“这药润喉平喘,止渴生津最好不过。一次只取一银匙的量,用温水化开在拳头大的浅口瓷碗里,喝起来又清甜又管用…”

太子永湛坐在他对面,只含笑听着,拿木橙把槛窗支起一线来,让外头清爽的空气进来。

苏淡墨去试过了这秋梨膏,验知无妨,才照着永嗔所说,给太子呈上。

永嗔和太子永湛对坐在案几两头,一个喝米粥,一个喝甜水。

吃到一半,永嗔又道:“我才从东街花房带了两盆君子兰回来,都打上花苞了,估摸着等你诞辰,正是开得好看的时候。这会儿且放在小花房里——要去看么?”

太子永湛喝了小半碗秋梨膏水,果然觉得嗓子润了一点,再开口时声音便哑的差了些——不似先前那般听着叫人心疼了。他只笑道:“今儿晚了,改天白日去看吧。”

“也好。”永嗔也不在意。

一时饭毕,又上了茶,两人在小榻上抵足而坐。

永嗔唤人取了大毛衣裳来,铺开来,盖在自己和太子哥哥腿上,半响道:“明日去蔡家传旨的差事儿,我接了可好?”叹了口气,心情到底还是沉重,“我只不放心蔡师傅,他年纪大了,又只那一个儿子…”

太子永湛听着,安抚地拍了拍幼弟的肩膀,温和道:“明日我让苏淡墨陪你一道去。”

永嗔就顺势一歪头,把脑袋在太子哥哥掌心蹭了蹭,呢喃道:“老天爷不开眼,怎么好人偏偏没有好报呢?”又恨恨道,“可惜我如今还不堪上阵杀敌,不能替蔡师傅手刃仇人…”

太子永湛先是温声哄道:“并非你不堪上阵杀敌,而是山东河道上的形势实在复杂。明枪不易躲,暗箭更难防。”静了半响,又道:“你十六哥去山东剿匪,粮草上的事情交给你去做如何?只先说好了,户部管这一块的李主事是你五哥的门客,那是块硬骨头…”

永嗔坐直了身子,黑亮的眼睛盯着太子永湛,认真道:“好哥哥,再没有我不敢啃的硬骨头。”

第032章

“你们是没瞧见太子爷当时的脸色。”九皇子府上,永氿正在书房里与十六弟永沂,并几个幕僚闲话今晚在乾清宫的事情。

才撤了筵席,酒足饭饱,永氿坐了首位,一边捏着瓜子闲磕牙,一边挤鼻子弄眼笑道:“好家伙,从今儿起爷才算是服了我那十七弟。人说兔子养大了会咬人,不成想,养个弟弟也是一般的…”大约是想到兔子的双关语,永氿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打我记事儿起,还从未见过谁敢这么不给太子爷脸面的——就是父皇,虽说这二年不显了,从前可都是把太子爷捧在手心,生怕在外头扫了他在大臣眼里的体面威严…”说着就啧啧感叹。

陪坐的几个幕僚知道九爷是个阴毒性子,又有些刚愎自用的,都不敢反驳,只顺着他的话说。

十六皇子永沂笑着岔开话道:“弟弟我也不得召见,多亏九哥在里头周旋,给弟弟我谋了这个差使——弟弟这一去,定争个功劳来,不负了哥哥的恩情…”他被委派做了山东剿匪的前锋领队,这会儿眉飞色舞立下壮志,真格儿青年俊朗。

九皇子永氿听了他这奉承,很是受用,剔着牙斜眼笑道:“虽说是五哥那里传来的消息意思,但这宫里头的实事儿还真得我在里头办——十六弟这话说的有见地,哥哥我就托大受了。”因又斟满酒杯,与众人举杯,“为我十六弟干了此杯,盼你这一去旗开得胜,挣个体面回来!”

十六皇子永沂吃了好几盏酒在腹中,出府时就有点上头,上了马眼前还有点晃。

好在他的王府离九皇子府并不远,只隔了一条街。

十六皇子妃卫氏亲奉醒酒茶与夫君,又嗔怪他不自己保重。

两人成婚数年,感情甚笃,从未红过脸,更育有两子一女,很是美满。

永沂醒酒茶下肚,略清醒了些,赔笑于妻子道:“再不敢了。”哄她睡下,才往外书房而去。

永沂府上一般也养了几个幕僚宾客,内中有一位邹廷彦,原是前科要考进士的,二十余岁上眼睛却慢慢看不见了,倾家荡产请医吃药只不见好,因无法再考功名,由座师引荐到了十六皇子府上,做了个清谈幕僚。

这邹廷彦是个有见识的,虽然是幕僚,永沂只敬他做个先生。

此刻两人在外书房里对坐清谈,永沂把在九皇子府上的见闻一一说来。

“山东河道上的事儿,乱成一团麻。又有五哥的人在里头,又有太子的人在里头,还死了个巡按御史孔可祯——究竟要剿的匪是哪股子势力,还难说,也未必真就只有反贼,里应外合的事儿他们也不是头一遭做了。五哥授意九哥举荐了我,也不知是福是祸…”永沂皱着眉头,没了方才在九皇子府上神采飞扬的青年模样。

他是德贵妃的第三子,却是最不受母妃重视的一个。向来人都是疼爱幺儿,却忘了人也往往最重视头一个孩子。在德贵妃这儿,头一个孩子乃是五皇子永澹,又是寄在皇太后身边养了好几年的——那份重视,从最初就不只是母子亲情了。等后来有了第二个儿子永氿,第三个儿子永沂…却是一个比一个更不受重视了。

永沂小时候被两个哥哥撺掇着,还有些做了出头鸟的时候;自从迎娶了卫氏,妻贤夫祸少,倒把从前那些轻狂毛病改了许多。他府上既然安逸无事,德贵妃自然更不会分神在这里。

比起上头俩一母同胞的哥哥来,这十六皇子永沂倒算是第一个真正自己立起门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