惇本殿里灯火通明,户部尚书袁可立与左都御史程铭并肩走出来,正遇上永嗔。

两位大臣问安行礼。

永嗔笑着寒暄了两句,看袁可立与程铭脸上神色都不算松快,猜想里面太子哥哥的心情大约也不会很好,因放轻脚步走进去,探头往东间一看,就见太子永湛从书桌后抬起头来。

“回来了。”太子永湛一如往日,声音温和,一面说着一面搁下笔动了动肩膀。

永嗔快步上前,站在背后给他按绷紧的右肩,笑道:“太子哥哥,我给你找个按摩师傅来怎么样?天桥底下张老头,手艺是一绝,能把人给按酥了…”

太子永湛淡声道:“那我可不敢用,还是你留着自己享受为妙。”

永嗔听他声气,果然是有些心绪不好,因笑道:“是谁不好又坏了你的心情?我方才瞧见袁可立与程铭出去了,是不是他俩又拿些烦难事儿来求你?”

太子永湛动了动肩头,示意他转到自己跟前来站着,闻言道:“你也好意思说旁人——朝野上下,最不令我省心的便是你这小猴儿了。怎么,真要让父皇开大朝会发落你不成?”声音仍是温润,也没有明显的喜怒。

永嗔笑道:“真开了大朝会,还不知道谁发落谁呢。”他不想现在聊这些,记起怀里的玫瑰露来,忙掏出来,献宝似的捧出去,笑道:“今儿找苏翰林做向导,逛了一遭琉璃厂,歇脚的大茶馆里玫瑰露又清又甜——”

太子永湛简直要给他气乐了。

他这里给这幼弟担着无数的心,事主本人倒有心思玩乐。

见他把那玫瑰露琉璃瓶捧上来,太子永湛轻轻巧巧捏住瓶颈,笑问道:“那琉璃厂果然好玩?”

永嗔点头道:“好玩!又有珠宝铺,又有古玩铺…”他说得唾液飞溅,好不精彩。

太子永湛安静听了半响,等他词穷讷讷停下来,这才把那琉璃瓶往书桌角上一搁,淡声道:“且收着吧。”

苏淡墨忙上前收了。

气氛一时冷下来。

永嗔见太子哥哥这就要往套间安歇睡下,才知他这次动了真气,忙牵着衣袖将人拦住,笑道:“好哥哥,原是我错了,你别跟我计较。”

太子永湛脸色微暖,他也是担心永嗔这次闹得太大,万一不好收场,吃亏的还是永嗔自己,又见永嗔看似一点儿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这才假做动怒,立意要让他收起嬉笑的一面来。

因发狠道:“哪敢跟你计较?若要跟你计较,我只怕都气死几多回了。”

永嗔猴上来,笑道:“你死了,我就变个王八,给你驼碑去。”

公卿王侯等显贵的陵墓前,常有石制巨鼋驮着墓主人的石碑。

永湛既为太子,日后登基为帝,一旦龙归大海,他的墓碑下自然是有大乌龟①的。

太子永湛不意幼弟比出这话来,再看他还伸手揪着后颈学那癞头鼋的模样,终是撑不住轻笑出声,笑骂道:“你又来浑说。”

永嗔见他破颜一笑,喜道:“好了好了,你既然笑了,可不兴再恼我的。”怕他再恼了,这便屏退左右,细细把自己的安排道来。

“噼啪”一声灯花爆。

太子永湛揭开琉璃罩,用银剪挑了两下灯芯,笑道:“原来倒是我杞人忧天了。”

永嗔忙道:“太子哥哥肯为我忧心是我的福分…”

太子永湛微微蹙眉,他本性不喜人油嘴滑舌。

永嗔见他蹙眉,也明白过来,顿了一顿,有点委屈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也不知哪里触了情肠,立时就红了眼圈。

太子永湛见状哭笑不得,“我何尝说过你什么——怎么就好落起泪来?”有点手足无措地拍着幼弟肩膀,哄道:“方才运筹帷幄的大丈夫豪气呢?是为着刚回来那会儿我说了你几句?叫苏淡墨把那玫瑰露取来,我这便喝了,好不好?”

永嗔自己也觉难为情,背过身去定了定神,强忍住眼泪,笑道:“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好丢脸。”回过身来,低头看手中牵着的明黄衣袖,一时恍惚,小声道:“太子哥哥,兄弟里头我最亲的人就是你了。咱俩朝夕相处的…不,连父皇、母妃算在里头,这全天下我最亲的人就是你了…”

他说着,泪眼模糊地趴到太子哥哥胸前,哽咽道:“好哥哥,我受不了你疑我——咱们兄弟两个,日后可万万不要离心呐…”他这些日子插手户部诸事,越多干涉朝政,自然难免会结交自己认识的官员,继而难免会形成自己的势力圈。他虽然还未清明成体系地想过这一切,但心底已若有所感,这样下去,与太子哥哥渐行渐远是迟早的事情。

太子永湛被幼弟这一番略带孩子气的真情剖白,弄得心潮起伏,抚着他微颤的肩膀,柔声道:“好,哥哥答应你,咱们兄弟二人同心同德、不离不弃。从今往后,只要你对我赤子之心不改,我便绝不疑你。”

“好,咱们兄弟二人同心同德、不离不弃。”永嗔抹着眼泪,哽咽学道:“从今往后,只要哥哥信我,我绝不负哥哥。”

朝堂上波诡云谲,几个年长的皇子越发不安分,永嗔和永湛兄弟二人均感前路多舛,虽然一个每常言语带笑、一个言辞温润清雅,然而各自心中隐忧实多。

永嗔不比太子永湛,从落地起就是照着未来帝王的标准培养的。

他心里的情绪积了这么久,又有大事临头,是夜见了太子哥哥一刹蹙眉,就被勾起爆发了。

这一遭说开来发泄了一通,永嗔倒是心中大石落地,当晚做梦都比平日香甜了许多。

只后头几日遇见太子哥哥,常有点不好意思,避着走了几日,渐渐也恢复了正常。

兄弟二人日常相处起来,与从前一般的亲密无间背后,更添了几分知心。

永嗔一头忙着调查户部黑历史,一头仍是隔几日往苏子默家走一趟。

到了苏子默家,也从不谈旁的,只认真学诗词。

朝堂上对永嗔的攻讦,却是已经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

永和宫中,德贵妃听元春给她念五皇子永澹写来的家信。

不外乎是在河道上的有趣见闻,与报平安,随信附了孝敬上来的物什名册。

“还是你这读过书的,念信清楚明白。”德贵妃这几日心情很好,笑着拍了拍元春手背,夸她,“是个知礼的人。”

底下陈嫔也陪坐着,与德贵妃说起闲话来,不知怎的说到十七皇子被御史攻讦之事。陈嫔知道德贵妃面上不显,但心里喜欢听这些,说的高兴了总有首饰布匹赏下来。她一个无宠无子无家世的嫔,年华渐去,所能仰赖的唯有所在宫室的主人了。

“若是咱们五皇子在都中,还能帮衬着说几句,如今这十七皇子也是可怜,满朝堂上竟没一个人敢替他说话的…”陈嫔说着就啧啧感叹。

德贵妃笑眯眯听着,道:“你懂什么。本宫记得——十七皇子有位师傅在两淮鹾政上的?仿佛就是你家里表妹的父亲,姓林的。”她指了指元春,“从都中到两淮,一来一回总要个把月——那林大人的奏折还在路上也未可知呢…”

后宫不许干政,在她的宫里,她自然才是王法。

元春不敢作声,只立在一旁,垂着脸赔笑,像个面容模糊的影子。

大雪,景隆帝把大朝会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朝野上下,尽人皆知,这是要处理十七皇子带兵查检户部主事李尚德家一事。

永嗔浑不在意,仍是往苏子默家而去。

这一日苏子默却是敛容恭迎,没有摆出纸笔,反倒面色苍白道:“殿下,形势逼人至此,您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永嗔笑道:“哪里就到坐以待毙的地步了?”

苏子默低头安静了片刻,再抬起头来时,已是下定决心,下跪道:“请殿下许我大朝会上指认李尚德等人罪状。”

永嗔悚然一惊,扶他起身,问道:“从前我问你,你不肯说——如今怎么…”

他一旦指认李尚德等人,对方定然会翻出他的把柄攻讦于他。

不愿意告诉永嗔的秘密,竟愿意公诸于众、告知天下了么?

苏子默抬眼望他,漂亮的双眸明亮极了,“殿下以兄长待我,我岂能以偷生之辈相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园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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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小天使:

兮兮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8 12:03:01

本来以为今天又更不了了,看到大家的支持,还是码出来了。

又感冒了,流鼻涕、嗓子疼,心脏还不舒服,有种心口一收一收的感觉,我也是给自己跪了。

然而明天还要上班…

大家晚安,注意保暖,明天见(*  ̄3)(ε ̄ *)

第41章

太和殿,大朝会。

冬日清晨的天空,一碧如洗。

百官列阵,羽林军陈设卤簿仪仗,教坊司陈列大乐,礼仪司陈列诸国文书、贺表、贡物。

真个井然有序、气象繁华。

永嗔穿着皇子典礼服,只觉浑身发重,屋子里的香炉似乎太热了一些。

他按照年龄位次列在众皇子末尾,与坐在左列首位的太子哥哥遥遥相望。

察觉到太子哥哥偶尔划过的担忧眼神,永嗔趁隙冲他做个鬼脸。

一旁十五皇子瞧见了,立时就要笑出声来,忙假做咳嗽掩过去了。

太子永湛见状也只能无奈抿唇笑。

须臾,景隆帝升座,鼓乐齐鸣,百官跪拜致贺,行礼如仪。

礼毕百官群呼万岁、万万岁。

仪式走过了,便有几位首领大臣,把这近一年来的朝政要事做了个总结,又展望了一下来年。

这就到了太监喊“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时候了。

一道略显单薄的中年男子声音响起,“臣,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张衍庆,有本启奏!”

只见一个身着大红官服的瘦削男子匆匆入殿。

按官职排序,他原本都站到殿外的月台上去了。

景隆帝端坐在髹金漆云龙纹宝座上,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摆摆手示意张衍庆奏本。

当下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来,但众人的目光却心照不宣地冲永嗔而去。

这纷纷扰扰、闹了数月的十七皇子与户部主事“迷案”,就在今日见真章了!

虽然被喷了无数次,但永嗔还是第一次见喷子——哦,不,是御史张衍庆本人。

这张衍庆就跪在他左前方三步远的地方,原来是个矮小单薄的骨架,嗓门偏高却不够厚重——说话快了听起来声音就有点刺耳。

张衍庆已经噼里啪啦列到十七皇子“三十条大罪之第十七条,纵容近侍,与民争利”。

永嗔掩住嘴巴悄悄打了个呵欠——看这人写出来的东西,比听他说有趣多了。

景隆帝先还瞪了永嗔一眼,等张衍庆念到第二十七条“无端苛责母婢”之时,他自己也忍不住打呵欠了。

好在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抬头直视天颜的。

“臣请宣户部掌印主事李尚德、羽林军首领姜华进殿,当面剖白。”张衍庆最后声音发干,躬身上前,双手捧着奏本轻轻放在太监托过来的银盘里。

景隆帝只微微颔首。

皇帝也是人,他穿了三公斤重的礼服,心情很糟糕。

对于让他不得不穿礼服的始作俑者,一个李尚德,一个永嗔,景隆帝这会儿都没什么好脸色。

若论哪个更可恶?

自然该是李尚德。

毕竟此事是从李尚德处闹起来,以至于满朝议论,难以止住。

推波助澜的张衍庆也可恶!

景隆帝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能做一个暴君,不能阻断言路,不能…

李尚德仍是一个黑胖子,不同的是,他如今是一个被打得连他妈都不认出来的黑胖子。

饶是永嗔胆大,一眼瞧见李尚德的脸,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黑胖子对自己下手可真够狠的!

“皇上明鉴!臣这身上的伤,乃是五日前下值被人套麻袋打的。臣从那伙人中为首一人身上揪下此物…”李尚德因为脸上的伤,说话都有点口齿不清,他说着把袖中物小心放入太监捧来的银盘里,“臣不敢妄断,一切全凭皇上圣断。”

景隆帝瞄了一眼,不等那太监呈上来,就直接示意给羽林军首领姜华。

姜华忐忑地看了半响,又在手里颠来倒去摸了半天,才犹犹豫豫道:“回皇上,这、似乎、仿佛、可能、大概、好像…”他的声音低了八度,“是羽林军的腰牌。”

腰牌背面有名字的。

镀金铜牌,正面四个篆文,左“守卫”、右“随驾”,确系羽林卫的腰牌。

李尚德这会儿只捂着脸老老实实跪着,一副受害人姿态。

姜华左右为难。

张衍庆膝行上前一步,尖声道:“是与不是,皇上召这个羽林卫来一问便知!”

景隆帝又一点头,脸上毫无表情。

便有小太监快步退出,飞马宣见。

这是做好了套子的陷害。

既然凭空能安排一个打人的羽林卫出来,那日永嗔带去查检李尚德家的“假”羽林卫,自然也不难做成“真”羽林卫。

也许连永嗔字迹的调兵符都备好了呢。

自古与兵权有关的事情,就好比鱼腥味,沾上了一点就一辈子脱不掉。

只要帝王对臣下起了疑心。

哪怕只那么头发丝一般细微的一点疑心,就已经足够此人家破人亡。

景隆帝对众儿子,向来是比大臣还要严苛几分的。

能在大朝会上站到殿内的大臣权贵,十之**不是凡辈。

这会儿都已心中有谱,只怕十七皇子这次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永嗔本人满不在乎,太子永湛却难免为幼弟担心。

因是大朝会,从天不亮便起,到如今日已正午,众人都是粒米未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