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永湛原有虚风之症,平素虽然劳累但饮食不缺,因此不大显出来。
这会儿大半日不曾进食,又兼担忧关切,他坐在太师椅上,只觉心跳渐快、似有发慌之态。
虽然事前听永嗔计划的也算周密,事到临头,太子永湛难免关心则乱。
偏偏他不能开口——一旦他开口,事情便将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坠去。
永嗔原本好整以暇瞅着李尚德那张猪头脸发笑,视线掠过太子哥哥过分白皙的脸,不禁微微顿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上头景隆帝问道:“永嗔,平日数你话最多,今儿怎么老实了?”
永嗔笑道:“孔融尚知让梨,儿子今日让一让张御史与李主事又何妨?看李主事这满脸伤,也是可怜…”
李尚德自导自演弄出这一身伤的时候没觉得如何,他本就是个寡廉鲜耻之人,这会儿被永嗔一奚落却血涌上脸——好在他肤色黑,旁人倒也瞧不出来。
景隆帝在上头动弹了一下,这会儿才有点活泛,哼了一声道:“你这边就没人为你说话不成?”颇有点“平时机灵,关键时刻怂包”的不满。
永嗔不争这个先,要等李尚德那边大戏唱完他再登台,才要笑着拒绝,却听殿外脚步声匆匆,有人无召擅入。
“臣,翰林院修撰苏子默,有事启奏。”
永嗔微微一愣,旋即沉默,静等下文。
那日苏子默表态,愿意揭发李尚德等人的恶事,却始终不肯将内情告之于他。
他便静观其变。
景隆帝也有点意外,“哦——你有何事要奏?”
“臣要检举户部掌印主事李尚德、户部主事陈佳并所司小吏,朝政日,公然于户部大堂内饮酒作乐,此举非一朝一夕,尔来已有十余年之久。遍户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至户部尚书袁可立,下至洒扫庭除之仆,皇上一问便知!”
景隆帝微有撼动,“哦?”他这才正眼看向苏子默,却见阶下的青年漂亮得未免太过分了些。
“然而如何十年之间,无人敢奏报于皇上?”苏子默冷笑道:“据臣所知,户部的账目里大有文章,其中详细,深为遮掩,臣势单力薄,难以查证——望皇上钦点御史,纠察内情!”
太子永湛不由得也看向苏子默,目光幽深。
他也是今日才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苏翰林。
满殿寂然,张衍庆忽然叫道:“苏子默你是什么东西?也好意思站到这金砖之上,辱没…”
“不劳尊口,我亲自告诉大家我苏子默是个什么东西!”
“你…”
“我愧为读书人,曾窃取过宫中书画。”苏子默孤身孑立于七层高台之下,“所窃书画,还是为列位大人所不齿的唐寅《风流畅快图》。”
众皆骇然。
一个翰林,在满朝文武、天地君亲面前,直承偷窃之事,羞也羞煞!
苏子默僵硬着身体,定定望着眼前虚空,青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他声调不变,“这是我自误之处。户部主事陈佳便是拿住我这个错处,协同掌印主事李尚德,意欲逼我做尽不堪之事。”
众皆悚然。
放在戏子优伶身上,了不起是个风流罪过;放在一名翰林身上,那真是开国以来的大丑闻。
苏子默亢声道:“世人误会了唐寅的诗画。”他忽然环顾左右,视线撞上永嗔微微一顿,旋即又如常挪开,笑道:“好在我不曾被误会。”
他笑道:“唐寅那《风流畅快图》上,有一首词,我极喜欢,今日献与诸君。”就听他曼声吟道:“一时恩爱知多少,尽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无加,顿觉明珠减价。霎时散却千金节,生死从今决,千万莫忘情。舌来守口要如瓶,莫与外人闻。”
声音琅琅,明明极为优曼,竟隐然有金石之音。
众人已是听愣了,一时竟顾不上想这苏翰林天子面前如此放诞是意欲何为!
苏子默闭目昂首,将那一句“霎时散却千金节,生死从今决”又吟了一遍,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猛地一低头,冲殿内泼红描金的大理石明柱上撞去!
景隆帝惊得立起身来,众大臣也低喊出声。
太子永湛原本就犯了虚风,这会儿发急,只觉眼前发黑,额上出了一阵急汗。
那苏子默自从决心袒露一切,就已萌生死志!
这一下撞去,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再无偷生之念。
谁知合身扑出,头顶所触却不是冰冷坚硬的石柱,而是一贴温暖而韧的肉垫。
永嗔疼得一张脸都变了形,吸着气把右手从苏子默的头和殿内明柱间抽出来,用力甩了两下,笑道:“人说‘文有太极安天下,武有八极定乾坤’,我这阵子的八极拳还真没白练。”
苏子默还懵在当地。
不但是他这个事主,便是满殿的人都被这几下兔起鹘落的变故弄懵了。
永嗔不去看他。
一个人不管死志多么坚决,才死过一遭,绝不会立刻尝试第二次的。
永嗔心念如电转,面上仍是笑嘻嘻的,往御座前走着,道:“苏翰林当初的情况,我略知一二。苏家当初也是两淮的大户,买几幅书画原不是什么大问题的…只不过…”他走到左列首位之前,把太子永湛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太子永湛自不会恼他,正歪靠在椅背上,强撑听着。
忽见挡在身前的幼弟向他悄悄伸出右拳来。
太子永湛心头一跳,定神看去。
却见那拳头小心翼翼地摊开来,少年初显修长的手心里托着满满一把牛乳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园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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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AQ感冒不好,鼻子要熟了。
答应我,从今天起,我们一起早睡早起,按点吃饭,不再生病,好不好?
晚安,大家明天见(*  ̄3)(ε ̄ *)
第42章
永嗔感觉手心一轻,心中立时一松。
他握着剩下几颗牛乳糖收回手来,顺势悬停胸口,作个沉思状,口中镇定自若继续道:“苏翰林不告而取唐寅书画,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一面说着,一面踱步转身,趁人不注意把剩下的糖塞回荷包里。
众人被他话语吸引,竟都不察。
只除了洞悉一切的太子永湛,见幼弟如此大胆又机灵,不禁低头忍笑。
牛乳糖的甜香在口齿间晕染开来。
太子永湛略略坐正,心跳渐趋平缓,眼前清明起来。
“这事儿我也听闻过,一开始只是不敢相信。”永嗔攒眉摇头,环顾众人,“诸位大人应该都知道我五哥府上的事情…”
原本悄悄望着他等下文的众大臣,一听这话头,立刻低头的低头,看别处的看别处。
永嗔揪起李尚德来,亲热笑道:“来来来,李主事该清楚——这可是我五哥岳丈的族弟…”
“永嗔。”景隆帝暗示性地低叫了一声,要他别太过胡闹。
永嗔笑道:“好,儿子只说要紧事儿。五哥自从有了小嫂子,不知捣腾了多少鸳鸯秘谱——说句底下众大臣都不敢告诉父皇的话,宫里秘藏的此类书画,真迹大半都流入五哥府中了。那唐寅的书画,他原也是要染指的。偏偏当时收查此物的苏翰林是个直脾气,他强不过五哥,这种事儿闹出来也难看,只能想出个呆办法——自己先把真迹换出去,等五哥把赝品拿走,再把真迹换回来——谁知道就叫不知底细的小人误会了呢?”
永嗔这话,九分真,一分假。
假话掺在真话里,才足以乱真。
五皇子永澹宠爱侧妃姜氏人尽皆知,前阵子请立姜氏子成炠为世子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
自有了姜氏以后,五皇子永澹找太医配药、私下收些鸳鸯画谱,虽然知道的人不算太多,但这些也都是有的。
众大臣不能深知根底,听了永嗔这一席话,再跟平日里捕风捉影听到的传闻一结合——人都是爱八卦的呀!登时都在心里信了个□□分。
“唉,苏翰林你也真是的。”永嗔踱步走到苏子默旁边,感叹道:“苏翰林志趣高洁,原本不愿将此事告知众人,只因实在看不过李主事等人的所作所为,才不得不挺身而出——然而他为了维护皇家体面,不愿吐露五哥胁迫之事,竟是要以死成全!”他说得自己也动容起来,好像真信了这么回事儿,当即对着苏子默长揖下去。
别说是满殿大臣,就是当事人苏子默这会儿也完全听愣了。
这…是怎么个峰回路转法?
景隆帝被永嗔骗的次数多了,只似笑非笑瞅着他。
永嗔才不管景隆帝信不信他这随口扯的谎话,只要能暂时迷迷外人眼就行了。
反正李尚德先开撕的,景隆帝肯定会主办这李胖子!
李尚德已是叫起来,“十七殿下,您如何能这般含血喷人?五殿下于民生朝政上,乃是下过死力气的…”
“五哥是正事太忙了,才要劳逸结合嘛。”永嗔一脸“我懂的”,“李主事你倒是护主心切。五哥前几日亲自写信跟我说的——说知道我如今跟着苏翰林学诗词,想起从前巧取豪夺之事心中不安,叫我这做弟弟的替他陪个不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五哥这境界可比李主事你高多了!李主事,你要学的还多呢…”
李尚德气得要死,“十七殿下,可不好这么空口无凭乱讲话的…”
“信就在我书房里搁着呢——你要看吗?”
李尚德一噎。
五皇子永澹远在百里之外的山东河道上,又不能当面对质。
十七皇子敢这么说,定然是伪造好了信件——若要追究,岂不正中这黄口小儿下怀?
永嗔见他闪开目光,心里嘲讽:这大傻俅!
那腰牌所指的羽林卫早已被带到殿外月台上。
因先前听永嗔与李尚德争执激烈,小太监未敢擅入通报,这会儿才将人带入殿内。
却是个黝黑瘦高的青年,名唤秦白羽。
那秦白羽跪在殿内,任凭李尚德如何说,只不开口,一副低头认罪、只求一死的模样。
永嗔冷眼瞧着。
原本以为来人至少也会到抱着他的大腿喊“救命,十七皇子您答应过不让我死…”这种程度的。
谁知道竟是个锯了嘴儿的葫芦。
李尚德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气急败坏与惶恐来。
永嗔笑嘻嘻道:“李主事,没串好词儿吧?要不要先下去,演练一遍再来?”看一眼那秦白羽,叹气道:“可惜了一条性命。”
李尚德悚然一惊,转身对景隆帝跪下来。
一旁的御史张衍庆抢上一步,高声道:“皇上明鉴,李主事并非刑讯出身,自然问不出什么来——不如请刑部冷大人来亲自审问…”
永嗔凉凉道:“好歹也是为你们卖命的人,死还不够,死前还要受刑讯之苦——太狠了点吧?”
景隆帝只是摆摆手,真的命令刑部冷大人上前。
他今日压着脾气,忍着怒气,就是要由着这些混账闹!让他们闹翻天!
前文提过一笔,正是在这个刑部冷大人的协助下,五皇子永澹当年才能查出两淮御史贪墨。其刑讯手段令江洋大盗都闻风丧胆。
刑讯之下,不外乎是要诬告永嗔种种。
永嗔自觉这样下去,不过是让那秦白羽多吃些苦头,意义不大,因笑道:“李主事,张大人,你们要指认我什么罪名?无诏调兵?擅自抄检?我都认了成不成?”
李尚德顶着一张猪头脸扭头瞪他,惊疑不定。
张衍庆却是冷冷道:“朝廷自有规矩,十七殿下慎言。”
永嗔笑道:“且听我说完。你们指证的罪名,我都认了。我这里只有一桩罪名——不知道李主事是要跪着认,还是躺着认?”
他说着,脸上笑容一收,正色往殿中央一跪,朗声道:“父皇,儿臣请查户部钱粮款项弊案!”
“哦?仔细讲来。”
“户部钱粮款项最易作弊,当先驱除作弊之人。”永嗔却是丝毫不提李尚德,又或是张衍庆,一脸严肃,极为罕见,口中字字句句都是正经话。
“户部如今按地区划分为江南、湖南、山东、陕西等十四个吏司。乃有所谓‘缺主’者,或一人占一司,或数人共一省,占为世业,句通内外书吏,舞文弄法,当严行查禁。”
这就是把朝廷的官职,弄成“世袭”的了。
比如户部管山东的,全是某姓一族中人,里面有什么猫腻,外人哪能知道?
景隆帝不意幼子突然讲出这么有见地的话来,“唔”了一声,见他就此打住,不禁问道:“下面呢?”
永嗔却是已经关闭了正经模式,笑嘻嘻道:“下面没了。我这才说个头,那边户部尚书袁大人就脸色发青快晕过去了,外头还有一排主事只怕等着撕我呢——下面可不就没了么?”
景隆帝冷哼一声。
袁可立已是扑通跪了下去,颤声道:“请十七殿下但说无妨,老臣、老臣…”
永嗔只叫道:“祥宇,把东西抬上来!”
外头祥宇早等着这一嗓子,立时与一个小太监抬了两大红木箱账本进殿。
永嗔从那两箱账本最上层各取了一本,呈给景隆帝,笑道:“父皇,儿子精力有限,只查了李主事所管司——您过目。”
这话一出,外面众主事都松了口气。
李尚德叫道:“这是假的!没有我的印信,谁也动不了账本…”
永嗔噗嗤一乐,笑道:“羽林军姜首领还说,没有他的印信,谁也动不了羽林卫呢——你这不是也拿到秦白羽的腰牌了么?难道你这腰牌是假的?”
李尚德冷汗涔出——难道是他手下有人反了?不,就算是有人反了,除了他本人,这要命的账本再没人知道藏在哪里…
景隆帝已大略翻过账本,面沉如水,问道:“都说完了?”
李尚德面如死灰,嗫嚅道:“皇上,这是构陷!”
永嗔笑道:“儿臣还有一条谏言。本朝允许御史‘闻风奏事’,本是为了广开言路。然而‘闻风奏事’与‘捕风捉影’之间,往往只有一线之隔,望诸位御史仔细斟酌。”
“好一个‘闻风奏事’,好一个‘捕风捉影’”虽是在夸赞,景隆帝的声音听起来却偏淡漠,“还有吗?”
“回父皇,儿臣今日奏事已毕。”
景隆帝站起身来,慢慢踱步走下高台,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阴郁,“既然你们都说完了,就该朕来说了。”
“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张衍庆,捕风奏事,妄图构陷皇子,革职查办,交付有司。”
“户部掌印主事李尚德,监守自盗,账目不清,数额极大——这么大的数目,底下不可能不留冤魂。一旦查实,立判秋后处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