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平安产子。

景隆帝喜获第十八个儿子,永叶。

永嗔有了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尚未见过的、一母同胞的弟弟。

淑妃晋位淑贵妃,与德贵妃比肩。

赵长安写来的信件,比景隆帝的圣旨自然详尽许多,据说永叶这个名字,是因为淑贵妃向景隆帝语道:“愿幼子一生简简单单。”

口字旁的字里,叶已是简单至极。

一横一竖,清楚明白,一丝枝蔓都没有。

太子哥哥处来信,还附上了永叶襁褓中染着奶香味的小衣裳。

这同当初永嗔离京之时,太子永湛以自己旧衣相赠,是一般情意。

想来,太子哥哥也在为他多了一个同胞弟弟而欢喜吧。

景隆帝处有圣旨,赵长安处有节略,太子哥哥处有家书。

唯有怡春宫淑贵妃处始终没有动静。

永嗔展开太子哥哥送来的那件小衣裳,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取来的,虽然是小婴儿衣裳,实在精致到了极处。

一年前离京的时候,他是彻底让母妃失望了吧。

随着永嗔越来越多干涉朝政,他与淑贵妃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

去年初冬大朝会后,淑妃泪眼相问,要他回头;他执拗不肯;母子二人不欢而散。

至去年隆冬,景隆帝要他选去云南查账还是去北疆戍边,淑妃唤他去怡春宫,苦口婆心道:“母妃求过你父皇了。只要你服软认个错,答应这二三年老老实实读书,别再搅合那些不得了的事情——你父皇就宽宥你这一回…”

永嗔自然不要这“宽宥”。

“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趁着好年华把这天下看尽,要等到什么时候?不管是云南查账还是北疆戍边,学到了本事,日后自然都有用处…”

淑妃银牙咬紧,颤声问道:“你要学到什么本事?”

“总不能做只知吃喝玩乐的王爷吧?那跟养在圈里的猪羊也没什么区别。我去了北疆戍边,日后自然能为父皇镇守江山;我去了云南查账,日后便能为父皇理清吏治…”

“你心里想的是为你父皇吗?究竟是为了你父皇,还是为了…新君?”

“…不管是为了谁,总也有我自己的抱负在里头。”

淑妃沉默地望着他,像是灰了心,不再问,也不再劝。

次日,与太子哥哥燃着冬青叶,守完除夕的夜晚。

天一亮,永嗔便踏上了前往北疆惠远的路途。

回想起来,距今已有整一年了。

这一年中,他添了一个叫永叶的同父同母弟弟,收到了朝廷三次战功封赏,与太子哥哥的往来书信也攒了两个木箱。

他给怡春宫处写的家信,却均如石沉大海。

“殿下,朝廷这次又有什么封赏了?”莲溪笑嘻嘻问道。

永嗔做上官,有个好处,从不贪功;有了功劳都是大家的。

被分配跟他出来的羽林卫,原本心底略有微词的,如今也都服气了——到了这北疆地界,几场小仗一打,升迁得竟比在都中还要快。

韩越见他不是银样镴枪头,倒也愿意费心指导。

随着永嗔在北疆与韩大将军关系日渐融洽,朝廷中又刮起了一阵歪风。

有老成谋国之臣,提醒景隆帝留意戍边将军造反。

永嗔连查都不用查,就知道这老成谋国之臣里一定有国舅田立义。

其实将军造反这个事情,很好判断。

士卒都是谁给钱花给饭吃,就向谁效忠。

如果士兵的钱粮来自统领自己的将军,那么就向将军效忠;如果是国家财政拨付,那么就向国家效忠,也就是皇帝了。

韩越在北疆,军屯搞得如火如荼,今年刚好能够自给自足。于是给了别人攻讦的把柄。

具备了造反的能力,还要看将军什么时候能造反。

首先一个必要条件就是士兵只对自己效忠,而为了达到这个条件,不但要求将军在军队里有绝对的权威,在地方上也要具备相当的人事与财政权限。一支军粮与军饷仍然靠中央财政支付的军队里,理智的将军是不会造反的,朝廷掐断你的粮饷士兵直接就哗变了,将军的结局基本就是死于乱军还被安上了罪名。

若说将军提前筹措粮饷或者募兵,这是需要很长的准备时间的。

大家都不是傻子,作战任务不需要这么多资源有这类异动肯定有问题啊,抓起来或者调走或者出于尊重给个比较高的官位但不给军权了,不是很难控制的。

而韩越在北疆经营了十余年,他本人在军中的绝对权威不必多说,北疆文武官员里大批都是从他帐下走出去的。最关键的一点是,整个西北没有第二个将军,能够与韩越互相节制。

韩越或许不具备足以对抗天下的资源,但是盘踞西北还是足够的。

从前朝中无人提起此事,是因为那时候韩越还要依靠中央财政养活士卒,而今年军屯发展到极盛期,已经能摆脱对中央财政的依赖。

也就是说,韩越如果想扯旗造反,他真的具备完全的条件。

甚至如果他想“挟天子以令诸侯”,现放着一个根正苗红的十七皇子就在他帐下。

当然提出这样老成谋国的言论之人,并不会把君臣之间的信任这种感性的因素考虑进去。

异地思之,如果永嗔不是活生生在北疆呆了一年,如果他这会儿也在都中朝廷里,或许他竟会觉得这些“老成谋国”的建议很有道理。

毕竟与韩越有信任关系的是景隆帝,他甚至连韩越也不曾见过。

毕竟这个素未谋面的戍边大将军,具备了造反的所有条件。

虽然太平盛世,悍然造反者相当于是在赌命,却也不得不防。

或许他会赞成将韩越调任——给韩越一个没有多大军权的高官之位的做法。

这也正是朝廷中呼声最高的处理意见。

急性子的大臣甚至把接任韩越的人选都拟出来了。

军中吃饭的时候,永嗔把这则消息当成笑话讲给韩越听。

其实还是想试探一下韩大将军的反应的。

韩越大块吃肉,军中不许饮酒,他自己也不喝,听完眼皮都不抬,冷冷道:“理他们作甚。”

“大将军就不担心——毕竟三人成虎,父皇远在都中,万一听信谣传…”

“皇上不会信的。”

“若是父皇把您调回都中了呢?”

“那是他原就要这样安排,与谣言无关。”

转过年,三月开春。

都中消息传到北疆,景隆帝罢免了几个带头挑事儿的官员,不许再议此事。

韩越依旧稳稳坐镇北疆。

君臣互信,一至于斯,永嗔叹服。

是年冬,永嗔接到景隆帝的圣旨,问他,在北疆呆了三年,还要不要回都中?再不回来,就老死在北疆算了。

话写的很不客气,话里意思却是想儿子了。

永嗔却是爱上了在北疆的感觉。

天那么蓝,那么高;地那么广,那么厚;夏秋时节,无垠的草原;春冬时节,皑皑白雪。

有谈笑风生的浴血同袍相伴,这是敞亮而雄壮的另一个世界。

在北疆三年,永嗔最想回都中的时刻,还是刚抵达惠远收到太子哥哥病报的书信时。

那也是因为担忧所致。

后来太子永湛亲自写信,说已经无碍了,只是偶染时疾,底下人夸张罢了。

虽然怡春宫处始终不给他回信,永嗔还是每两月的平安信,分送景隆帝与淑贵妃。

太子哥哥处因每日都有家信往来,倒不必刻意再报平安。

虽说离家千万里,但因为是特权阶级,永嗔比只能“凭君传语报平安”的岑参还是要幸福的。

如今接到景隆帝这旨意,永嗔竟不愿意即刻启程回京。

近三年来,他跟在韩越左右,从皮毛学起,也有旁听,也有实战,到今年才隐约摸着门道。

叫他这会儿离开,岂不是前功尽弃?

柔兰部族大约知道了年前朝廷闹过一阵要“北疆换将”的风波,沉寂了两年后,又在边境跃跃欲试,小股骑兵集结,有要大举进犯之态。

永嗔很激动,有种所学终有用武之地的兴奋感。

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是人尽皆知的。

古代这种冷兵器作战的情况下,还讲究一个“将勇”,一个“奇谋”,一个“兵精”。

所谓,将勇。

永嗔这三年在韩越的操练下,与当初那个都中出来的白脸公子哥已大为不同。

少年修长的身躯上覆着薄薄一层肌肉,一发力肌肉都蓬勃地鼓胀起来;晒成蜜色的肌肤迎着北疆的烈风,酷暑下淌出的汗液闪着力量的光泽。

披银甲,戴金盔,挎□□,配重剑,分明一个少年英豪。

死在他手下的敌人,总也有累累白骨百余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园丁:

读者“不知道”,灌溉营养液 +1 2015-11-22 22:35:26

读者“水月寒露”,灌溉营养液 +1 2015-11-22 14:22:34

感谢小天使:

竹下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23 19:38:59

剑吼西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22 14:35:46

这两天没能及时回复大家留言好抱歉~~8过我都第一时间看过的!

PS:23333,求淑妃平安的姑娘们有安心咩?

PPS:男主变成长手长脚的美少年小将军了,哼唧!

PPS:大家晚安,明天见。么么啪!

第52章

“殿下,咱们真的这就回都中去啊?”

问话是羽林卫中最小的一个,名叫张崂诗,大家都喊他“张老实”。

张老实憨头憨脑,今年才十九岁。

永嗔在马厩旁,亲手给战马刷着颈间雪白的鬃毛,笑道:“自然是真的。你家殿下胆子再大,也不好明目张胆抗旨啊。”虽然明目张胆抗旨的事情他不是没有做过,但是景隆帝先软化了态度,他拧着不肯就坡下驴,闹僵了可就真难挽回了。

再说一别三年,总该回去看看亲人们。

“你们就不想家里爹娘吗?”

一句话问得马厩里三五成群站着的青壮年汉子低了头。

有个年纪大些的笑道:“爹娘早死了。我不想爹娘,就是想媳妇。”

惹得众人哄然大笑。

“殿下这龙马瞧着真神骏!”

永嗔对亲卫队的士卒很平易近人,这百余人就跟自家兄弟一样,他都能叫得出名字,说得出来历。因此这些人平时生活中也敢与他开开玩笑。

这龙马,乃是半年前永嗔深入柔兰腹地的月湖捉来的。据说每到下雾的时候,柔兰人会将驯养好的母马驱赶入月湖,让其与湖边的野马□□,伺后有孕,产崽为龙马。龙马神骏异常,日驰千里毫不倦怠,战场上巨雷声入耳亦不惊,确是罕物。

张老实见十七殿下今日心情好,知他素来大方,笑着求肯道:“只看着怪眼馋的,让小的也试一试如何?”

这北疆地界,天高皇帝远,军中不在战时,等级尊卑其实并不分明。

永嗔笑嘻嘻道:“没听韩大将军说过吗?这战马就好比媳妇,想骑我的马,滚你娘的蛋!”他在北地军中呆了三年,跟士兵笑谈时也习惯了粗口。

这种环境里还坚持优雅清贵,又不显得人文绉绉的,除非是太子哥哥来。

永嗔自问是做不到的,他索性就接地气儿了。

能得永嗔这样笑骂,张老实也不觉得折了面子,笑着转头又去刷自己的马了。

后头不知道哪个被推搡出来笑问道:“殿下,那战马如媳妇,要是日后王妃要骑这龙马——您是给骑还是不给骑啊?”

“不给。”永嗔眉毛都不抬,手势温柔地给龙马顺着颈间修长的鬃毛,看着它湿漉漉的大眼睛,笑着逗它,“除了我,谁都不行,是不是?”

那龙马如解人意,引颈长嘶——脖子一抖,甩了永嗔一脸水。

众人又皆大笑。

离开惠远前,永嗔去中军帐中与韩大将军辞行。

韩越显然很不满意,瞪着一双饿狼似的眼睛,道:“你这武艺基础功刚有进展——回去路上不要耽搁了。回了都中更不要懈怠。”

永嗔笑道:“不敢。我也不舍得。”

开玩笑,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磨出来的筋骨。

韩越没有旁的话,但只看神色是冷淡了许多——虽然他一向都冷冰冰的。

大约是觉得培养了三年的后生,最终还是要回锦绣乡里,此前心血都白费了。

永嗔解释道:“我还是要再回来的,大将军放心。”

韩越神色稍缓,冷哼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永嗔笑道:“是我说错了——等我回来,还要请大将军高抬贵手,别把我关在城外。三年前我来北疆时,其实是背着处罚来的;如今大约是父皇觉得罚够数了。我这番回去,一则宽慰父母之心;二则见见亲人,也宽慰我自己的心;三则也除了这受罚的名声,正正经经讨个差事来,或戍边,或带兵——怎么样,也有个说法。”

“这是正理。”

这话说得韩越也点头。

“若要战功,记得年前回来。晚了,可就分不到了。”韩越狰狞一笑,脸上横肉越发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