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大将军提点。”永嗔笑嘻嘻作揖。

于是出了中军帐,把底下人备好的北疆特产,什么冬果梨、软儿梨、白兰瓜、白杏,总装了十几麻袋,分作六份。景隆帝、淑贵妃、太子哥哥三人处各一份,又往母族永平侯府、蔡师傅府上、及贾府黛玉处各送一份。

景隆帝、淑妃贵与太子哥哥处,自然还有写了礼单的上贡之物,倒也不必一一备述。

永嗔这回京路上,也不老实,好好的直路不走,往南一绕,穿过兰州,多耽搁了半个月,这才带着百余人马抵达都中。

其时已是仲秋时节,刚好赶在中秋节前几日。

一回来,自然要先去乾清宫见过景隆帝。

乾清宫里,景隆帝正在会见河道上的臣工。

永嗔在外殿等了半响,等诸臣工三三两两退出来,才听到里面唱他的名字。

三年未见,景隆帝却丝毫未显老迈,大约是新得了个小儿子的缘故,简直焕发了精神。

见永嗔进来,景隆帝原是盘腿坐在榻上,忙下地趿着鞋子迎上来,拍着肩膀看了一圈,感叹道:“长大了——北疆那地界不是闹着玩的。以后再顽劣,朕还送你去韩越帐下!”

永嗔笑道:“儿子正要求父皇恩典——回头还让儿子去北疆戍边如何?”

景隆帝一噎,仔细看了他两眼,确定这小混蛋不是故意来惹自己生气,因笑道:“有点意思。”他又拍了拍永嗔肩膀,叹道:“刚回来,不说这些事儿。你且去怡春宫见见你母妃——这二三年里,她虽然没提过,但朕知道,让你去了北疆,她是怨朕的…”

“母妃不敢的。”永嗔笑道。

“去吧,去怡春宫见过你母妃,也见见你弟弟…”景隆帝提到十八皇子,面色红润起来,“你还没见过吧?永叶生得精神极了,小牛犊似的。不像你小时候,三灾五病的…”

永嗔含笑答应着,慢慢退出去。

他在怡春宫正殿坐等了半响,清茶喝了三盏,才见母妃身边的姑姑迎出来——却是个面生的。

那姑姑恭敬行了礼,笑道:“淑贵妃娘娘连日来身上不好,怕与殿下见了彼此伤心。”

“母妃病了?”

“倒不是病了,不过是秋凉倦怠…”

永嗔慢慢又坐回去,捧起那盏凉了的茶,这是不愿见客的托词,他倒是第一次见母妃把这托词用到自己身上。他呆了一呆,笑道:“既然如此,请母妃安心休养。几时好了,儿子几时再来请安。”他看着那姑姑,问道:“不知姑姑如何称呼?”

“奴婢姓赵,原是永平侯府的家生子,伺候侯府老太太的。两年前初春,淑贵妃将奴婢要来,留在怡春宫伺候。”赵姑姑长相寡淡,却是个玲珑剔透性子,把永嗔没问出口的话都给答了。

原来是永嗔决意去了北疆后,淑贵妃从娘家要了这样一个姑姑在身边。

永嗔木着脸一点头,由这赵姑姑送出了怡春宫。

他沿着长长的甬道,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举目遥望,头顶上那无垠苍穹,高远而又寂寥。

祥宇与莲溪跟在他身后,并一众太监宫女,却是谁也不敢上前与他说话。

如此肆意走了一阵,永嗔回过神来,却见眼前的庭院花草无不熟悉。

竟是走到了毓庆宫中。

一进的听差才要进去报信,永嗔一把攥住那人胳膊,命令道:“不许传报。”

他也不知自己是何心情,留从人在后面,独自悄无声息往惇本殿而去。

惇本殿檐下立着的太监早认出了他,才要进去传报,见永嗔做个手势,微一犹豫,回头见苏淡墨出来,忙上去询问该如何。

苏淡墨见了永嗔,怔了一怔,小跑上来,讶然道:“好我的小殿下,太子殿下今早还念叨——不是说您明儿才到么?”又道:“河道上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爷们正在里头跟太子殿下歪缠呢。奴才这就去禀报一声,好叫太子殿下也高兴高兴…”

永嗔揪着他的拂尘把人拖回来,笑道:“我正是怕让太子哥哥等着心焦,才说晚了一日。我又不是即刻便走,哪里就要慌成这幅样子?不用管我。我就在这院子里略站一站,等太子哥哥正事儿忙完再见不迟。”

苏淡墨见他虽是笑着,却看起来不像高兴的样子,听这话音不对,问道:“小殿下,您这回来了,还要走啊?”

“什么小殿下?如今的小殿下,该是十八皇子永叶了吧。”永嗔避而不答。

苏淡墨“嗐”了一声,“说句不恭敬的,十八皇子才多大点儿?奴才这都是从前叫习惯了,只在咱们毓庆宫里头,谁也不会来挑这个理…”

永嗔负手立在廊下,听苏淡墨絮絮叨叨说着话,环顾四周,只觉一切熟悉地让人鼻酸。说来也怪,他从前在北疆时没觉得思乡,回了故居才觉出想家来。那庭中的仙鹤石雕,一旁的郁郁松柏,天色渐暗,檐下高挑的红灯笼——连那模糊又明亮的红光,都透着熟悉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惇本殿的红木门轻轻从里面打开来。

一名身形修长瘦削的青年在先,送几个穿蓝色官袍的臣工出来。

那青年明黄衣裳外罩着一件宝蓝色的披风。

他正与身后臣工说着什么,从永嗔面前走过,脚步很快。

说到什么,他笑起来,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里波澜微动,像是墨蓝穹顶闪烁了星光。

他很快走过永嗔面前,带起一阵微风。

忽然,他顿住脚步,回首望来。

那几个臣工也随之望来。

永嗔半跪下去,先行国礼,朗声道:“臣弟永嗔…”

礼未行毕,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掌已伸到了他面前。

永嗔怔怔地伸手相迎。

太子永湛握住永嗔的手,拉他起身,笑道:“回来了!比你信里所写,竟早了一日…”

无限高远的秋夜晴空之下,三年未见的兄弟二人彼此对望着。

廊顶灯笼温暖的红光晕染模糊。

永嗔望着眼前的太子哥哥。

他看起来比从前越发沉稳了,原有的几分清愁深藏不见,原有的几分温和也不知所踪,唯有那与生俱来的贵气,越发卓然夺目。

最重要的是,即使没有尺量计数,太子哥哥比之三年前,还是肉眼可见地清减了几分。

见永嗔发愣,太子永湛抛下身后诸臣工,牵着他径直往惇本殿内走去。

他温和笑道:“怎么?一别三年,不敢认了吗?”

永嗔反握住太子哥哥的手,忽然发力往前一带,将他拉入自己怀中,重重抱了一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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兮兮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23 23:11:13

大家么么啪!!明天见~~

那些说要看作者君怎么转回言情的——作者君表示感受到泥萌森森的恶意了…ORZ

第53章

“哥哥瘦了。”

永嗔在太子哥哥肩头蹭了蹭才松手,掩饰着嗓音里的哽咽。

吃他这大力一搂,太子永湛呼吸一窒,待他松手,吸口气,方笑道:“你力气见长了。”

“身量不曾见长吗?”

“唔…”太子永湛上下端详着他,极罕见地起了顽心,笑道:“咱俩比比。”

于是两兄弟背对背站着。

外头河道上的臣工们早悄悄退下,连苏淡墨等都守在殿外,留他们兄弟俩说话。

永嗔站定后,鬼祟一笑,稍稍弯了膝盖。

太子永湛不察,比量了一下,见自己比永嗔略高些,因笑道:“你都跟我一样高了。大约是塞北的风催人长?”

永嗔转过身来,顺势握住太子哥哥正垂下来的手,笑道:“还是惇本殿庭院里的风怡人。塞北的风,夏天像是从火炉里吹出来的,冬天那就更难熬了——刮得不是风,竟是冻住了的一把把刀子。刮到人手上,简直要冻穿手骨…”

听他说着,太子永湛也低头看两人握在一处的手。

一只瓷白修长,肌肤光滑,几乎看不见毛孔;一只蜜色厚实,指节分明,血管勃勃隐于皮肉。

永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渐渐停了话头,笑问道:“在看什么?”忽然意识到什么,摊开手讪讪道:“是不是划痛你啦?”

他的指腹上、虎口处长了厚厚的茧子,掌心上缘也有略薄的一层,摸起来很粗糙,若是用力肯定会被扎痛的。

“嗐,都是在惠远军营里厮混惯了,当兵的皮糙肉厚…”永嗔一瞧,太子哥哥的手被他方才揉搓着已是泛红,想仔细看看,却又怕拿捏不好轻重,一时愣在那里,显得手足无措。

太子永湛却是复又携了他的手,含笑温和道:“无妨,不过是有些痒。”

这次,他把永嗔的手握得很紧,紧得像是要将两个人的骨肉嵌在一处,同担苦痛。

永嗔放下心来。

兄弟二人入内,共用晚膳。

永嗔着实饿得狠了,从乾清宫到怡春宫,竟是大半日没进一粒米。

他这里风卷残云般吞着佳肴美食。

太子永湛只是坐在对面望着,间或亲自倒一盏甜汤来,防他噎着。

他先还望着永嗔的吃相发笑,慢慢的神色里透出点疼惜来,脸上的笑影也悄无踪迹,却是始终不曾开口劝永嗔慢点吃。

永嗔连吞了三大碗米饭,并将桌上主菜吃得露出盘底,才觉略饱了些,漱口擦嘴。

他捡了一个蜜柚在手中,左看右看,挨着太子哥哥的大腿横躺下来,一上一下抛着那柚子,像只吃饱喝足的豹子,眯着眼睛要打盹儿。

太子永湛柔声问道:“困了?”抬手解了他的束发,五指顺着他黑亮的长发。

永嗔将太子哥哥衣袖拉下来,笼在自己脸上,只露出半眯的眼睛来。

太子永湛只是笑,由着他闹。

永嗔隔着他的衣袖,嗅着那柚子清新的果香,陶醉地笑道:“是这个味道。”

“什么味道?”

永嗔默了一默,静静道:“家的味道。”

太子永湛一愣,垂眸看着枕在自己大腿上的弟弟,问道:“见过淑母妃了吗?”

永嗔避而不答,身子一侧,把脸埋在他腰腹间,瓮声瓮气道:“哥哥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还像小时候那样耍赖撒娇。

“那怎么还往塞北跑?”太子永湛调侃道。

永嗔抬头望他,一双笑眸亮晶晶的,“天下都是哥哥的。我是去给哥哥守家呢。”

太子永湛慢慢为他顺着长发,闻言忍不住笑,半响道:“没见到淑母妃吧?”

永嗔耍赖似地又把脸埋在他腰腹间,作势要睡。

太子永湛知他打定主意不愿谈及此事,心里叹气,只推了推他,道:“把外面的甲衣解了再睡——去西间你卧房睡。”

因为绕路去了兰州,又要赶在中秋节前抵达,永嗔最后几日星夜兼程,入宫后忙到这会儿都没顾上除了甲衣——方才吃饭那会儿他饿惨了,闻到饭香味哪还顾得上换衣裳。

永嗔懒洋洋爬起来,慢吞吞解着罩在外面的甲衣,一面往西间走,脚步留恋。他忽然想起什么,手往甲衣里侧暗袋内一探,回头往太子永湛面前递上一枝暗红色的干花来。

“这是什么?”太子永湛接过那花来,手指被枝上细刺扎了一下,不禁蹙眉。

“小心。”永嗔忙又接过来,他自己手上遍是茧子,早对这种细刺没感觉了。他将那干花插在一旁烫酒用的细颈白瓷瓶里,推给太子哥哥看,“不是什么名花。我回来路上往南绕着看了看中部风光,这是兰州苦水镇上的一种花,异香扑鼻。”

太子永湛已认出是何种花,端详着那干花,含笑道:“怎么单挑了这一枝?”

“我离开苦水镇的时候,被路旁一枝斜伸出来的花绊住了衣带。”永嗔见太子哥哥目不转睛望着那花,心里欢喜,笑道:“我想着也没有旁的能捎给哥哥,不如就将这枝花带给你。虽不是鲜花,香气却愈盛了…你喜不喜欢?”

太子永湛还在摆弄那干花,要让它在那细颈白瓷瓶里姿态相宜。

永嗔那随手一插,实在不符合他的审美。

永嗔低声笑道:“人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哥哥你可莫要嫌弃我…”

“我只要你回来便已足愿。”太子永湛凝视着他,认真道:“余者皆是锦上添花。”

永嗔只觉浑身热血上涌,往前一步跨出,双臂抢出,又要抱人。

太子永湛向后让了一让,蹙眉笑道:“你们在北疆军营里,都这样抱来抱去的?”

“怎么会呢?”永嗔失笑,道:“我在军营里三年,只抱过我的战马。”

“那怎么一回来…”

“我想哥哥了嘛。”永嗔还是又抱住了太子永湛,把脸蹭在他肩头撒娇,小声叹道:“就算军营里的人成千上万,可是他们都不是哥哥啊…”

太子永湛被他搂住动弹不得,又见他散着头发在自己肩头蹭来蹭去,无奈笑道:“好歹也是领兵上千的小将军了,在北疆仗也打了十余场——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这样爱撒娇耍赖…”

“我能领兵会打仗了,我的剑饮过敌人喉头血,我的箭射穿过敌人心肺,那又有什么?” 永嗔理直气壮,明亮的黑眸直直望着太子哥哥,“难道哥哥便不是哥哥了吗?”

“我六岁那年射出第一支箭,是哥哥为我拉开的弓;我十岁那年在木兰围场亲手斩杀孤狼,是哥哥递来的佩剑;我十三岁上留心兵事,是哥哥为我所挑的兵书…”

“若是连在哥哥面前,我都不能随心所欲了,活在这世间还有什么意思?”

最后的话虽然意思重了些,永嗔却是笑嘻嘻问的,人仍是蹭着太子哥哥的肩头,总还是一贯的撒娇行径。

太子永湛笑道:“我说不过你。”又调侃道:“不过是白替你担心,要让部下知道你还有这样一面,只怕坠了你的威名。”

“不怕。”永嗔笑嘻嘻道:“我只在哥哥面前这样,在外人跟前且端着呢。”

在北疆境外,柔然骑兵都管这个年轻的小将军叫“冷阎王”。

太子永湛轻笑出声,想不出他端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永嗔磨够了方回西间卧房,却见里面物什陈列皆如他三年前离开时一般模样,枕边一册《陈氏兵法》是他当初从太子哥哥书房里摸出来的,竟然还原样摆放着。

他抄起那兵书来,却见不是他当初读到的上卷了,已经翻到了下卷第三则。

打扫的太监自然不敢翻动,就算动了也要原样再放好的——想来这惇本殿里只有太子哥哥能动他榻上之物。

永嗔默了一默,如常梳洗过,换上寝衣,将那兵书卷在手中,又掉头往东间走。

东次间里,太子永湛正要睡下,只着一袭雪白柔软的中衣,立在床边。苏淡墨在一旁伺候着,两个小太监捧着铜盆,铜盆里沸水滚滚,热气袅袅冒起,里面浸着两方素巾。

“这是要做甚?”永嗔讶然,把手往铜盆上方一悬,这么烫不像是要梳洗所用。

苏淡墨看了一眼太子,笑着答道:“回小殿下,太子殿下昨日落了枕,正要用热巾子烫一烫,活络筋脉。”

“落枕了?”永嗔一愣,方才跟太子哥哥说了那么久话,可是丝毫瞧不出来——太子哥哥忍功了得。他见那两个小太监缩着胳膊要用细长木筷去夹取沸水中的素巾,嗤笑道:“把那铜盆搁在床边架子上,我来。”

说着把那兵书随手搁到床沿上,径直往铜盆里伸手。

太子永湛忙捉住他手臂,斥道:“仔细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