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嗔往前一挣,只一眨眼功夫,已将素巾从滚水中捞出来,手上皮肤只是微红。

他拧着那素巾,笑道:“没事儿,我皮厚。”又冲着苏淡墨一扬头,“你们下去歇着吧——这儿有我呢。”

苏淡墨又看一眼太子,见他无话,便带人退下了。

永嗔示意太子哥哥在床沿上坐下来,把那素巾在两手间倒来倒去,吹着道:“这么烫,可不敢往你脖子上贴…”

太子永湛哭笑不得,道:“正是要它烫些。”

永嗔不能放心,先在自己耳后那块细嫩些的皮肤上试过了,这才摊开整个给太子哥哥敷到脖颈上,隔着发烫的素巾揉捏着,加了几分力气,问道:“可好些了?”

太子永湛蹙眉忍着,也不知是酸痛还是舒服,半响舒了口气,试着慢慢转了一下头,笑道:“仿佛不那么僵了。”

永嗔也笑,“要我说,也亏得是哥哥,素来举动端庄的。咱们方才说了那么久的话,我竟没察觉你落枕了…”

太子永湛似乎心情极好,同他玩笑道:“不独是你,这一两日满朝文武,哪个都没瞧出来。”若不是他开口,便是苏淡墨等近侍也不知晓。

永嗔小心揭下素巾来,见太子哥哥原本如玉的脖颈上红了一片,问道:“疼不疼?”

“忍一忍便好。”

永嗔弯腰望着太子哥哥,见他正捡起那兵书来漫不经心翻着、一脸的风轻云淡,一时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顿了一顿,涎着脸挨过去笑道:“好哥哥,咱们今晚连床夜话如何?我这回来,你虽什么都不问,我可是有一肚子话要跟你呢…”

“问自然是要问的。”太子永湛笑着往里让了让,“原想等过两日你歇够了再说。”

永嗔便挨着他躺下,打开了话匣子,把在北疆三年来的见闻经历捡有趣的说来。

这些事情,太子永湛虽然早已在他写来的信上读到过,总不如他这样眉飞色舞地讲述生动,一时也听得入神。

光明河上绵延百里的冰层,凌云峰下成群奔袭的黄羊,与大漠连成一片的万顷火烧云,军营里捉对打擂、列队布阵…

永嗔给他讲属于北疆的那个雄壮世界,也给他讲边陲小镇里的质朴生活。

屯田士兵一年四季的耕种,夏忙前夕的“光场”收麦,沙坡头上的瓜园,每个年景都那么繁忙又热闹,充满了人间烟火。

太子永湛听得神往,悠悠道:“你说这天下是我的家,你说的对——也不对。这天下,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是咱俩的家,也是万民的家。”

两人的手在锦被下握在一处。

“好弟弟,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太子永湛摩挲着他粗糙的手背,笑道:“你肯吃苦,如今有了出息,我心里不知多么欣慰。”

再没有比这话更能让永嗔激动兴奋的了。

永嗔把脑袋歪在太子哥哥肩头,蹭了蹭,笑道:“我过几天还回北疆去。柔兰人今年跃跃欲试的,有大仗要打呢。”

太子永湛心底深感不舍,却并不拦他,“唔…”了一声,只慢慢道:“那只怕你等不到今秋围猎了…”

“哥哥留我?”永嗔笑嘻嘻的,想了一想,道:“我陪哥哥秋狩完再走。”

太子永湛阖目安稳,含笑道:“睡吧。”

永嗔翻来覆去,却舍不得睡去,闹得太子永湛也只得又“醒”过来。

永嗔裹着被子跳到对面临窗榻上,推开窗户,探头出去一望,欢喜叫道:“今晚的星星看得好清楚…”又跳回去推太子哥哥,“来看啊,哥哥。”

太子永湛无奈起身,裹着锦被挪到临窗榻上。

兄弟二人裹着被子躺在一处,仰头向窗外无垠的穹顶望去。

“北极星…”永嗔痴痴望着,报了几个自己知道名字的星宿,就词穷了。

太子永湛笑着给他接下去,“南边那是朱雀星宿,有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

永嗔乖乖听了一会儿,他不是个安静的主儿,欢快叫起来,“一二三四五…”伸出手指点数着,竟是数起星星来。

太子永湛被他这突然的举动逗乐了,笑得锦被下的身体都微微发颤。

“两百九十九…”永嗔的声音渐渐轻微舒缓。

无数星子遍布苍穹,像是从银河中直落九天,洒在了兄弟二人的眸中。

眸光映着星光,粲然而纯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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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朗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25 08:31:34

感谢小园丁:

读者“笑笑”,灌溉营养液 +1 2015-11-26 11:04:16

QAQ住处断网了,上午来发文~对不住诸位等更的大人们!!

么么啪~~~

第54章

次日一早永嗔便出宫,往母族永平侯府、及几位关系尚可的年长哥哥府上打个花唿哨,至晌午回惇本殿用午膳。

太子永湛从乾清宫回来的时候,正遇上永嗔又要出去。

“上午还没跑完?”太子永湛笑问道,他清楚永嗔向来不耐烦人情来往,凡事能简略便简略。

永嗔烦躁道:“别提了,上午从大哥府上出来,迎面撞上十六哥。十六哥一定要我往他府上去一趟,那架势我要是回绝了,简直要当街打起来——也不知这二年十六哥怎么过的,变得如此婆妈…”

太子永湛含笑听他抱怨,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快去快回。”

永嗔一点头,大步走了出去。

十六皇子府中,永沂歇了晌觉刚起身,庶妃贾氏正伺候他洗漱穿衣。

这贾氏便是元春。自景隆帝指婚后,元春入府已有近三年。头两年里除了第一晚,竟都是在守活寡。好在元春年纪尚小,于这些上头原无想处,倒并不煎熬;况且那皇子妃卫氏待下宽和,衣食上从无亏待之处,行动上也无约束之词。

因此元春觉得在这皇子府里,倒比从前在永和宫里还要自在些。

只今年夏天卫氏又有孕,担心照顾不周十六皇子,于是让元春近身伺候。十六皇子本人倒是无可无不可,对贾元春很淡,虽然卫氏有孕,却仍是十日里有八日要与卫氏同屋睡下的。

往常这时分十六皇子早叫元春退下了。

今日留到晌午,实在不同寻常。

元春一面眼观鼻鼻观心地为十六皇子系上脖子下的纽扣,一面猜测着他今日为何留自己这样久。久到令她忍不住要生出一点奢望…

正百爪挠心处,忽听得外头小太监传报,说是十七皇子来了。

元春慌忙要避出去。

十六皇子永沂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笑道:“躲什么?你是他小嫂子,一起见见也无妨。”

元春忍不住抬头望向十六皇子,见他安静的双眸里只映着自己的身影,不禁心中一动,面上飞红,垂下头去嗫嚅道:“是,妾身听爷的。”

永沂却并未在意她这心情,早已转身向门口迎去。

他朗声笑着,声音亲切热情,“好我的十七弟,你可算来了——等得十六哥我好苦。”一面就指挥府中总管太监把备下的酒筵整治上来,又问道:“十七弟,你可要听戏?不听?好好,我也不爱听这些咿咿呀呀的东西,只是如今都中风靡…”

永嗔笑道:“只咱们自己兄弟,清清静静吃顿饭就好——”一步踏进来,见里面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不禁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忙拱手道:“见过小嫂子。”他是见过卫氏的,眼前这女子断乎不是卫氏。

元春慌乱侧身,并不受礼。

永沂在后面跟进来,笑道:“你不认得了?唔…大约你没见过,她是贾府出来的。从前你还没去北疆那会儿,父皇亲自赐婚…”

永嗔恍然,笑道:“是弟弟不对,当初没讨上一杯喜酒,先离了都中——回头我让常红把贺礼补上…”

“哪里还用你补?太子殿下都替你送了,论起来我还是沾了你的光…”

寻常皇子娶个庶妃,哪能劳动储君亲送贺礼?

永嗔笑道:“那是父皇赐婚在前头的缘故,是十六哥自己真刀真枪挣来的体面…”

他和十六皇子永沂一来一去,说得热闹无比,乍听似乎兄弟情深,仔细听关系其实还远着,说话间都捧着对方。

一时酒筵上来,元春在侧亲自烫酒。

永嗔漫不经心往嘴里夹着菜,忖度着十六皇子的用意。仿佛记得当初他离开都中前,有那么一阵子,十六哥对他也热情地不对劲。那会儿是为了什么来着?

“对了,今年年初,我记得仿佛听你提过家中表妹过生辰之事——那表妹是十七弟师傅的女儿吧?”十六皇子问元春,却看着永嗔。

元春垂首笑道:“回爷的话,确有这么回事儿。林家表妹过生辰,王妃知晓后亲送了贺礼;家里来人告诉妾身,王妃送的衣裳料子表妹极喜欢的;还要妾身代为致谢。”

十六皇子永沂笑道:“谢来谢去的,太也客气了。既然是十七弟师傅的女儿,如今客居都中,咱们照应些,是分内之事。”

永嗔挑了挑眉毛,都中没有秘密。

“行了,你伺候半天也累了,下去歇着吧。”十六皇子永沂一摆手,大约是觉得元春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令丫鬟太监等也都退下。

元春红着脸退出去,还带着一点说不清的兴奋与欣然。她走到阁外,被沁凉的秋风一吹,忽然冷静下来,心底有种可怜的猜测——也许他今日留她这么久,只是为了从她嘴中说出林家表妹之事来给十七皇子听…

元春脸上血色尽褪。上一瞬的兴奋与欣然,就像是一个响亮的笑话。

酒阁中只剩了永沂与永嗔二人。

吃了这大半日,两人都有酒了。原是隔着中间热气腾腾的火锅炉子对坐着,十六皇子永沂晃着站起身来,挪到永嗔身边去,笑道:“今儿能与十七弟吃这一顿饭,十六哥心里高兴…”他的舌头有点打卷,似乎是有些醉了,意识却还清楚,“十七弟,你高不高兴?”

永嗔不着痕迹地往后让了让,笑道:“我也高兴。十六哥醉了,咱们改日再聚吧。”他话是这么说,却清楚永沂真正要说的话,还未出口。让元春等人退出去,大概是他这十六哥觉得前头拉感情铺陈得够了。

这才要说正事。

永沂一把抓住永嗔的手臂,力气很大,像是半醉的人掌握不好力道,他动了感情,“十七弟,论起来咱们十七个兄弟——哦,如今又添了个小十八,大半于朝政无心,统共几个有心的,我的同母哥哥就占了俩…”他苦笑起来,“你那会儿小,估计记不得了。上书房读书,五哥和九哥挑唆我打翻了太子殿下的砚台,师傅要罚,他俩早溜了,只剩我一个跪在大太阳底下…”

永沂抹了一把脸,不知脸上是汗是泪,“说起来,小时候太子殿下待我也是极好的——他向来对底下弟弟们都好…”

永嗔不爱听这话,心里冷笑,不接话茬,只是慢慢啜着杯中热酒。

“后来太子殿下知道了,亲自拉我起身,免了我的罚…”永沂似乎没察觉他的冷淡,继续深情讲述着,“如今兄弟们都大了,从武的只剩了咱们俩。大哥原也于这上头有些天分的,搁不住他自己沉溺声色…带兵打仗,驰骋沙场,其中苦乐,没经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这算是扯出共同兴趣来。

永嗔这回听进去了,笑道:“我那算什么带兵打仗?领着一群泥腿子种地倒是正经。”

“嗐,你这话说得,连十六哥都要脸红了。照你这么说,我在南边那也不是打仗,倒是驯象开林了…”永沂哈哈一笑,抱住永嗔肩膀,手上用力,深沉道:“十七弟,哥哥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是爱带兵打仗,但我绝不是贪功夺利之人——南边濮族眼看着投降在即,我一接到你嫂子有孕的消息,立马就请回赶来。”

“十六哥与嫂子伉俪情深,尽人皆知。”

“跟你说句实话,我原是想在都中呆着,一直等你嫂子平安产子,再作打算的。她这一胎不是很安稳…”永沂说着,脸上透出点货真价实的担忧来。

“可要弟弟给你引荐几个妇科圣手?”

永沂笑道:“倒也不至于。只是要你明白我的心…北疆那边的事情,哥哥我原是一点都不想搀和的。父皇突然拿了这么个主意,我这里也惶恐得很…”

永嗔坐直了身子,盯着永沂,仍旧笑着,慢慢问道:“北疆何事?”

“北疆…”永沂慢了半拍,一拍脑袋,道:“我正是要提早告诉你一声,怕你从父皇那里听到乱想。我也是今上午才知道——”他紧紧攥着永嗔的手臂,像是要让对方从力度上感知出这份诚意,“就是上午在大哥府外撞上你那会儿,我才从五哥那里知道的,父皇要我这次跟你一起去北疆…”

永嗔盯着他,没动也没说话。

永沂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毫不闪躲,“五哥他什么心思我不知道,我是问心无愧的。若是父皇事先问过我,我定然回绝。但是如今父皇已经拿定主意——你是知道的,一旦父皇拿定了主意,那真是再无更改的可能…要我说,我真是不愿意蹚北疆的浑水,韩越是个什么臭脾性,谁人不知?我好好在南边灭濮族,自有我的功绩。何必要担了这个虚名,落在天下人眼里,还当是我不能容人,要跟做弟弟的抢功劳…我何苦来哉?”说着不知触了哪里情肠,滚下泪来。

永嗔仍是一动不动盯着他。

永沂渐渐止住话头,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不说话,不禁忐忑起来,也安静回望过去,忖度着他可能的反应,心里打鼓。

直看得他不自在得要别过脸去,永嗔才猛地里大笑起来,大声道:“我当是什么事儿呢,让十六哥这么大张旗鼓请我一桌好酒好菜。”他拍着永沂肩膀,比永沂方才的姿态更诚恳、更热切,“十六哥能跟我一起去北疆,做弟弟的心里就踏实了。到时候咱哥俩往北疆一站,底下哪个不叫一声好儿郎?就是韩越大将军,他能揉搓了我单个儿,只怕也不敢轻动咱们哥俩儿——十六哥一来,我可也有了撑腰的人了…”

永沂被他这反应弄愣了,呆呆望着他。

永嗔还在拍他的肩膀,见状醉眼惺忪地笑问道:“十六哥怎么了?所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打柔然这头饿虎,正要用你我这亲兄弟。父皇英明,就算父皇不下这道旨意,改日我再赴北疆,还要请旨意让十六哥来教我呢…”

永沂陪着笑起来,又斟酒道:“正是十七弟这话,打虎亲兄弟…”

永嗔笑嘻嘻跟他碰个杯,见永沂低头饮酒,只从酒杯上沿恶狠狠盯着他,心里暗道:呸,打虎亲兄弟,那是说打虎的时候周围人都像亲兄弟一样同心协力!哪里是说一旦打虎,就得用亲兄弟了?像老五、老九那种亲兄弟,只怕比陌生人还要可怕些。

十六皇子目的达到,也不再强留,脚下发软还硬撑着出来,要总管太监亲送永嗔回宫,“仔细你十七爷,少一根寒毛我就摘了你的脑袋!这是咱们大夏的打虎英雄!”

永嗔坐在马车里,似醉非醉,听了这话,忍不住嗤笑出声。

好在无人听见。

一时回了惇本殿,太子永湛蹙眉让人扶他去西间卧房,笑道:“怎么醉成这样了?”又调侃道:“你十六哥府中藏酒,别具香醇是不是?”

永嗔看人已是朦胧,卧在榻上,拉着太子哥哥的手呓语道:“十六哥说,太子殿下向来待底下弟弟们很好…”

太子永湛微微一愣,疑惑地望着醉酒中的永嗔。

永嗔拉着他的手,乞求似地晃了晃,笑道:“十六个哥哥里,我只拿太子哥哥当亲哥哥。哥哥可不可以,从今往后,也只待我这一个弟弟好?”

太子永湛又是一愣,半响,以手遮住永嗔半阖的双眸,轻声道:“你醉了。”

永嗔闭上眼睛。

父皇有十八个儿子、有天下万民,他的抱负相比于父皇的大计,不值一提。

母妃有小十八、有永平侯府,他的抱负相比于母妃的求稳,亦不值一提。

…滚烫的眼泪带着醉意从永嗔眼皮底下汩汩而出。

他牢牢钳住太子哥哥的手,哽着嗓子又求恳了一遍,“哥哥可不可以,从今往后,也只待我这一个弟弟好?”

太子永湛感觉到手心里的湿热,不禁心中发酸。

他长叹一声,含笑低声道:“早就是这般了,何必非要讲出来?”

“我醉了嘛…”永嗔撒娇道。

他全然满足得闭上眼睛,醉酒后微红的脸上漾着明亮纯粹的笑容,像个天真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以下大人们丢的地雷:

阿船、Alice、阿船、弋四、剑吼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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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享用愉快~~~周末愉快~~么么啪!!

第5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