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叶来了惇本殿中,四顾一望。

小孩子看人,才最是看脸的——这一圈看去,永叶就冲着太子永湛伸出小短手去,奶声奶气道:“抱!”

太子永湛见他可爱,含笑才要伸手。

永嗔已是黑着脸把小十八拎在手中,批评教育道:“小坏蛋,这是我哥哥。”这小十八把父皇母妃的宠爱都占去了,他不去计较;还要来抢太子哥哥,那是万万不可的。

小十八嘻嘻一笑,奶声奶气学他说话,“是我哥哥。”

永嗔跟他鼻尖相对,重复强调:“是我哥哥。”

太子永湛在一旁,看他们一大一小耍活宝,扶着椅背笑得发颤。

永嗔大半也是在逗太子哥哥发笑,跟小十八来回了几句,放他下来,捏捏他的小脸蛋,笑道:“快点长大知不知道?等哥哥下次回来,带你去学拉弓射箭,教你背书写字——再给你选门小媳妇…”

太子永湛笑出声来。

小十八还在奶声奶气地跟着学,“选门小媳妇…”

永嗔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永叶到底人小精神短,闹了半日便困了,在奶娘怀里睡得香甜。

永嗔在他泛着奶香气的小肉脸上亲了一亲,让常红亲自带人送那奶娘回怡春宫,再三叮嘱路上仔细,莫要颠醒了小十八。

太子永湛只在一旁含笑望着。

“有这么个小人儿也挺有趣的。”永嗔摸摸鼻子,笑道:“过几日我走了…”他原是想说若太子哥哥政事无聊,就把小十八拎过来逗一逗,只别忘了他就好——旋即却又想到因他搀和到这里头,母妃已大为不悦,若再添上小十八,不知要僵成什么局面,一时便沉默了。

太子永湛目光一闪,已从他面上读出他未出口的心思,却绝口不提这些,只笑道:“正是,秋狩过后,你便该去北疆建功立业了。”

永嗔昂首挺胸,铿锵道:“哼,这次秋狩我要拿个头筹!”

秋狩全名叫做哨鹿秋狩,是三年前景隆帝决定举行的活动——每年秋天在牧野举行行围活动。这并非为了狩猎娱乐,而是具有重大的政治、军事意义。

三年前正是景隆帝罚永嗔去了北疆的时间点——大约从那个时候,景隆帝已下定决心,要平定柔然。而所选的牧野围场,与大夏正北的金族部落接壤。

景隆帝借每年的牧野行围,在那里定期接见金族各部的王公贵族,巩固金汉关系。稳住了金族部落,要对柔然动手之时,才不怕有人“趁火打劫”。至于官样文章上所说的,要让王孙公子练好骑射,吃苦耐劳,倒是次要的了。

牧野围场位于都中往北疆的路途上,林木葱郁,水草茂盛,群兽聚以繁殖。当年景隆帝刚刚大婚便亲征金族部落,途径此地,喜其林茂草丰,赐名牧野,曾经的行军大帐早改了宫殿。

这牧野围场里,分了宫殿区、湖泊区和山岳区,又在湖波区与山岳区之间的旷野上留出了围猎区。景隆帝住了正宫主殿“澹泊敬诚”殿,金族各部族王公住在正宫东的七进院落松鹤斋里,永嗔则托太子哥哥的福,一起住在松鹤斋以东的东宫,两人歇息在“卷阿胜境”殿。其余诸随行皇子则住在松鹤斋之北的万壑松风宫殿群中,那就离景隆帝所住的正宫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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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是日秋高气爽,哨鹿围猎,景隆帝独坐高台,太子永湛坐于左首,诸皇子散坐,金族各部族王公陪坐。

“这次随朕出行的几个儿子,都还算过得去。”景隆帝在上首笑道:“你们部族多勇士,也跟朕的儿郎比一比?头筹有赏——大宛国日前进贡了一匹汗血宝马,通体雪白,日驰千里。今日谁猎得最多,朕就赏给谁。”

金族最大部落的王爷岩哥笑道:“正是,不知哪位皇子是皇上的千里马。”

此言一出,底下有几位皇子便动了心思,却都不作声。

永嗔笑道:“这汗血宝马,儿子要定了。”

“哦?”景隆帝大笑,“大话说在前头,你可莫要让朕在金族王爷面前折了面子。”

九皇子见状,忽然咬牙一笑,道:“父皇,从前三年彩头都没今年的好。以前太子殿下碍着身份,不好跟儿子们争;今年若还不许太子殿下入场,可太也对不住太子殿下。”

景隆帝仍是笑着,眸光沉了,“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父皇就许了太子也下场吧。”九皇子永氿笑道:“也让金族王爷们开开眼界——儿子记得,太子殿下的骑射功夫乃是父皇亲自教的,诸兄弟中数一数二。”

景隆帝淡淡道:“太子,你可听到老九的话了?以为如何?”

永嗔抢道:“我替太子哥哥去…”

金族王爷岩哥说着不甚通畅的汉话,笑道:“真的勇士,没有替的——让臣等开开眼界…”竟是撺掇着,也要太子永湛下场。

太子永湛坐着对景隆帝一欠身,笑道:“儿臣愿往,不拟争先,只当陪兄弟们游戏了。”

九皇子永氿在底下小声嗤笑,冲他五哥挤眼睛。

五皇子永澹垂着眼皮,只作没看到。

金族各王爷听话听音,知道景隆帝这次是要考校儿子,因此都约束自己部族之人,只凑趣不争先。

景隆帝传旨开筵,令诸皇子下围场会猎。

顿时,四面八方号角呼应,数千羽林卫从四方擂鼓鸣炮,摇旗呐喊。茂林丰草中伏着的猛兽弱禽乍然一惊,立时乱成一团,四处奔逐翱翔。

永嗔自带了百余骑自东往西冲杀过去,他带着北疆混熟的亲兵,一个个挽弓搭箭,挥刀挺枪杀得浑身是血。草间的走兽四处乱钻,有的被砍得血肉模糊,有的滚在草间挣扎哀鸣。所猎者甚多,后头侍卫把活物缚成串儿,永嗔只将猎物耳朵割下串起,搭在自己马脖子上,小半日已是累累两大束。

风卷残云一场围猎,未末时牌便见分晓。

永嗔仍有少年心性在,武功上还有一分争荣夸耀之心,虽没有要与太子哥哥比的心思,却满拟要越过他十六哥去。他直杀得刀口卷刃,残阳如血,这才胡乱抹了把沁汗的脸,慢慢打马往回走。

却迎面遇到十六皇子永沂,只带了十余人,驻马停在林间岔路口。

永嗔笑道:“十六哥,所猎几何?”

永沂却有些神色恍惚,潦草点了点头,一提马缰,擦过永嗔便走。

永嗔一愣,看他还要往林深处走,叫道:“十六哥,还不回去吗?”

永沂这才回神,扫了一眼,笑道:“今日头筹必是十七弟了…”他跟永嗔并驾齐驱走了半程路,忽然道:“倒忘了跟你说,方才我遇到太子殿下,他那里竟是全无所获——只怕等会儿到了父皇跟前,不好交待,毕竟还有金族王爷们在。”

永嗔勒马停缰,他杀得性起时,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这会儿才记起太子哥哥也下场了。虽不信永沂的话,疑心他是要赚自己回去,好得头筹,却又觉得他十六哥为了一匹马不至于做出这等事——到底是关心太子哥哥占了上风,他便笑问道:“十六哥在哪里遇到的?我去看一眼。”

永沂见他立时便要改道寻人,心情复杂,给他指了路,带着从人自顾自离开了。

永嗔寻着永沂所指的道路,带着百余骑人,沿着林间玉带般蜿蜒的河道一路找去。

果然在河中段追上了太子殿下一行人。

永嗔打马上前,却见太子哥哥身边两名护卫马后缚着两大串活物,显见是太子哥哥猎得之物。

太子永湛生性仁厚,因秋季母兽多有孕,不欲滥杀为乐,只捕来算是遵从景隆帝之命。

永嗔见那猎物虽不算极多,却也断然不少,总能应付过去的——再料不到十六哥竟真为了一匹马做出这等骗人之事,倒叫他不齿。

太子永湛只当是巧遇,笑着招手,看了他马上所得,道:“今日头筹必是吾弟了。”

永嗔想起十六皇子的话,毕竟金族王爷还在,又有五哥那伙子人起哄架秧子要看笑话,自己那份争先的心就消了,把马脖子上两串血淋淋的兽耳往太子哥哥身后护卫怀中一丢,笑道:“味儿腥死了——太子哥哥这是要去哪儿?太阳都要落山了,还不回去么?”

太子永湛知他心意,只微微一笑,不提此事,答道:“此河尽头是赛罕湖,湖上落日风光极美。”

永嗔懒洋洋松了腰骨,笑道:“我陪哥哥一起去看。”他仿佛记得听苏淡墨说过,当初先皇后陪着景隆帝御驾亲征金族部落,回程在赛罕湖诊出了喜脉——那就是太子哥哥的由来了。太子哥哥虽然口中说得是湖上风光,心里想得必然是追思先母。

兄弟二人在前,后面跟着百余骑兵护卫。

两人随意闲聊。

“秋狩这是第四年了,从前哥哥来的时候,可去看过赛罕湖?”

“每年都去的。湖光山色,与都中不同。”太子永湛看了一眼永嗔的龙马,笑问道:“这就是你从前信里写的龙马了吧?”

“是啊——从柔然一个小头领手里抢来的,可恨让那小头领逃了性命。这家伙还没名字呢——哥哥给它起一个?”

太子永湛还在沉吟思索,永嗔又道:“可不要太雅的,大白话的名儿就行,不然到了军中,要被底下人笑死。”

太子永湛忍俊不禁,慢慢道:“西极白虎,主兵事,乃兵刃之神。这龙马通体雪白,不如就叫白虎吧。”

永嗔又要往北疆去,这兵刃之神的名字自然是愿他逢凶化吉、战场上平安。

“白虎,白虎…”永嗔明白太子哥哥的寄语,叫了两声龙马的新名字,笑道:“明明是马,却被叫成虎,它想必很错乱。”

太子永湛听弟弟这话,有种别致的童趣,不禁笑起来。

斜阳余晖为山林染上一层温柔的橘色,潋滟动人的赛罕湖已然在望。

龙马忽然警惕四望,与此同时永嗔猛地坐直了身子,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

“怎么了?”太子永湛含笑望来。

在北疆战场上三年的厮杀驯养出的直觉发挥了作用。

那是种嗅到杀气的身体本能反应。

在思维理顺之前,永嗔猛地拔刀,立断太子哥哥脚上马镫,一把捞他到马上;不用催促,龙马已扬蹄狂奔,眨眼间飞出十余丈。

只听轰隆声大作,似天崩地陷,两人方才所在之地,草木不留,炸作一片焦黑,其后跟随的百余骑兵无一幸免,半空中满是血污断肢,直如人间地狱!

若不是龙马速度惊人,即便是太子永湛方才所乘御马,也难逃劫难。

剧烈的爆炸尚未平息,蝗雨般的□□穿林射来,劲风如有实质,直扑永嗔后心!

永嗔护太子哥哥在胸前,横长刀于身后,轮转如风。

只听“乒乓”声如落冰雹,来箭尽数被刀柄挡住。

一波箭雨未歇,第二波箭雨又至!

永嗔咬牙再挡,只觉虎口发麻发热,格挡碰撞处震得手臂剧痛,心知这断然不是人力所射之箭,必是机弩所射。伏击之人,手段毒辣,布局周密,抱定必成之势态。

第三、四波箭雨连发!

只见正前方便是开阔的赛罕湖,避无可避,再无出路;左前侧却是一处断开的崖峰,以龙马之速,再奔两拨箭雨光景,便可抵达——负一人越过那断峰,于龙马并非不可能之事。

永嗔催着龙马急上崖峰,他握着那长刀已是勉力,只左手死死扣住太子哥哥后心,要用自己尚不算魁梧的肉身护住他。

“上崖峰!龙马负你跃过去!”直面死亡这一刻,永嗔非但没有害怕,思维竟异常地清晰起来:太子哥哥从前每年来秋狩都会去赛罕湖,十六哥显得幼稚的谎言,如此大量的炸药,装备精良的弓箭手…

耳听得背后利物破空声大作,永嗔咬紧牙关,闭目屏息,挺直脊背。

竟来不及好好告别。

预想中的疼痛与冰凉没有降临。

一阵吭啷声过后,太子哥哥镇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死不了,别怕。”

却是太子永湛解下护心,相机持在永嗔背后,挡了这两波箭雨。

龙马飞驰,永嗔只觉劲风扑面,睁开眼睛,就看到太子哥哥含笑的面容——他的双眸倒映着漫天落日余晖,温暖而关切,世界忽然静了。

太子永湛见他睁眼,笑道:“炸药都不能伤你我分毫,可见天命如此。”

他素来儒雅温和,遇事才显出强韧镇定的一面来。

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正是他骨子里的储君本色。

两句话的功夫,龙马已奔至崖峰,林中哨音大作,有穿前朝服饰的数队男子快速奔袭上来——却比龙马速度慢多了。

永嗔原是决意以死相护,让龙马负着太子哥哥跃过断崖,甩脱来人。

三丈宽的裂隙,负一人跃过,想来该是极限。

太子永湛却已看穿他的想法,牵着他的手抚在龙马脖颈上。

他望着永嗔的眼睛,目光里有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信它。”

永嗔踟蹰,万一…

太子永湛笑道:“这可是一匹叫白虎的马——明明是马,却被叫成虎,它想必很错乱。”

这是方才永嗔的玩笑话。

永嗔被他镇定自若的态度感染,竟忍不住弯了下唇角,才一放松,就见太子哥哥夺过马缰发力一提——龙马负着两人,冲出崖峰!高高跃起!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整整一月过去啦~~月末大总结在上一章,月末福利在这一章~

o( ̄ヘ ̄o#) 有木有很爱作者君~

大家晚安,么么啪!明天见~

第58章

围猎大帐中,诸皇子三三两两带着猎物归来。

三皇子有些口吃,献上一串活物,结结巴巴道:“儿臣、儿臣不忍杀…”

景隆帝挥手示意他退下,冷冰冰看了太子的空位一眼,对身边随驾的国舅田立义道:“孟子说‘无伤’乃仁术。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要君子远庖厨——等到吃肉的时候却又讲究割不正不食。”他冷笑道:“人之无情处,比禽兽更甚。”

三皇子退到一旁,听了这话脸色涨红,几乎晕厥过去。

向来会逢迎的田立义这会儿却有些心神不定的,竟一时没接上话。

“皇上此言差矣。”却不料恼了底下一人,原是立在太子座位之后的太子洗马方敖。

他乃是文官,不会武艺,不精骑射,因此没有跟随下场。

方敖学的乃是儒家正道,听景隆帝一句话把圣人和亚圣贬了个体无完肤,更有暗讽太子之意,一跃而起,侃侃道:“亚圣所说‘君子远庖厨’,并非无情,乃是要保全君子恻隐之心。”

景隆帝皱眉望他,捏着酒杯冷笑,却没打断,要看这酸腐书生能说出什么来。

立于上百王孙公子之前,当众驳斥景隆帝,方敖丝毫不惧,中气十足,“人非生而残忍。在座武艺精妙者不少,然而当初第一次杀人,未尝不手抖。如今操练日久,便不怕了。”

方敖昂首挺胸,一脸正气,“君子远庖厨,防的便是一个‘渐’字。皇上所言,似有指儒家之说有伪善之嫌——却不知‘伪善’与‘善’,并无泾渭分明之界限,亦只是一个 ‘渐’字。故荀子说,人性本恶,其善者,伪也。”

方敖说得不无道理,却与景隆帝几十年来秉持的“道”截然对立。

景隆帝是上马打过天下的铁血皇帝,几次御驾亲征率兵百万之众,见识过人世间最残忍不堪的场面,打心眼里不信这些假模假式的东西——用儒家,也不过是治天下的手段。然而若是一个要掌管天下的人,却信了本是要用来治民众的学说,一心奉为真理,在景隆帝看来,便是蠢了。

“子弑父,臣弑君,亦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方敖的话掷地有声。

听到这最后一句,景隆帝变了面色,放下酒杯,凝目看他。

除了景隆帝与方敖,所有人都垂首屏息。

数百人的大帐里,一声咳喘不稳,静得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

景隆帝按捺着没有发作,半响,淡淡道:“学问不错。”目光不带情绪地从方敖面上挪开,看向归来的众皇子——他们正缩在帐门口,被里面凝重的氛围弄得不敢轻动。

“都回来了?”景隆帝问了一句,缓和了一下面色,笑道:“都进来,给朕看看所得。君无戏言,谁得了头筹,就把汗血宝马牵回去…”他顿了一顿,“太子和小十七呢?”

十六皇子永沂眼观鼻鼻观心,稳稳站在后头,一点异样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