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永氿却是从底下扯住他五哥的袖子,挤眉弄眼,悄声问道:“可得手了?”

五皇子永澹扯开他的手,莫名其妙,低声叱道:“胡闹什么?上头父皇看着呢!”

“说什么呢?叫朕也听听。”

九皇子永氿笑道:“回父皇,没什么——儿子看五哥袖口趴了只飞虫,已是飞走了…”又叫道:“既是比赛,总该有时限,这逾时不归之人,便是所猎最多也不能算头筹啊,父皇。”

景隆帝皱眉吩咐羽林卫首领,道:“姜华,你带两队人去看看。”

眼见天色已暮,景隆帝不再等,取十六皇子永沂为头筹,将那汗血宝马赐给了他。

一时姜华带人回来,只见他脸色沉重,附在景隆帝耳边说了几句话。

景隆帝面色瞬间白了一层,猛地按住御案,僵坐半响,忽然抬头,目光利箭般直射向永氿。

九皇子永氿被这目光一盯,只觉腿肚子发软。

景隆帝却又瞬间收回了视线,他如常与金族王爷说笑几句,这才道:“热闹了一整日,朕也乏透了,想必你们也累了,先散了吧。”待众人退下,才对姜华道:“你领两队羽林卫守在此地,派人往秦老将军处,要他带旧都五万兵马,连夜赶来…”他双眼眯起,沉吟片刻,把要韩越起兵勤王的念头打消了——还不到那个地步。

众皇子回万壑松风宫殿群,各寻自己住处。

五皇子永澹回屋脱靴,坐在炕沿上,由底下人服侍着用热水泡脚,一旁侧妃姜氏温柔小意问他今日打猎可还尽兴。

他原是极爱这姜氏的,这会儿却心烦意乱,挥手要她先下去。

姜氏被宠出了小脾性,见哄了半日他只是心不在焉,一扭小蛮腰,也不等丫鬟动手,自己掀帘子出去了。

太子和十七弟那里定然是出事了。

大帐里,听了姜华的密报,父皇脸色明显白了一瞬。

让五皇子永澹心惊肉跳的,乃是父皇抬头时直射向老九的眼神——还有老九此前拉着他的袖子,问的那句“得手了没?”。

原只当是老九胡闹,前后联系起来一想,却简直要吓死人。

“王贵还没回来?”五皇子永澹心乱如麻,派身边一个叫王贵的太监去打探消息,这么大半日都没回来。到底还是小路子用得趁手——却又不知道这会儿那小路子往哪里钻沙去了,等回来要好好教训一顿。

五皇子永澹正在东一件事西一件事想着,就听外头护卫道:“五爷,九爷来看您了。”

“就说我睡下了——”五皇子永澹隔着窗户,话还没说完,就见九皇子永氿径直推门而入。

护卫跟在后面一脸尴尬担心,请罪道:“小的没拦住…”

“好我的五哥,把弟弟用完了,就闭门不见了是吧?”永氿撞破永澹的谎话,脸上也有些下不来,阴阳怪气冷笑着。

“你们先下去。”永澹打发了底下人,自己捞起白巾子擦脚,笑道:“真不是故意避着你——你看我这泡完脚,原真就要睡下了,围场上跑了一天骨头都要颠断了。方才姜氏在我这磨了半响,都让我打发出去了…”说着起身走近永氿。

忽听得外头雷雨声大作,天色骤然暗下去。

这雨来得诡异。

“五哥在我面前还装什么?”永氿嗤笑一声,“方才在大帐中不方便说话,这会儿总该给弟弟交个底,让我心里有个数吧。”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永氿又是一声冷笑,盯着永澹,似一条毒蛇嘶嘶道:“太子可除掉了?”

一道闪电直劈下来,亮光透过窗纸打在永氿脸上,蜿蜒可怖。

永澹惊得倒退一步,撞在炕沿上,差点踩翻底下的洗脚水,“我几时做过这等事?”

“不是哥哥要我赚太子下场,好除而代之的吗?”

“我几时做过这等事?!”永澹声音都急得劈了,腿一软,坐倒在炕上。

“是哥哥身边的小路子亲自传的话…”永氿忽然一愣,“他人呢?怎么今儿没跟着你?”

兄弟二人于对望中,都意识到了什么。

就听外头有人冒雨疾奔而来,“嘭”的一声撞开房门,尖细着嗓子颤声道:“五爷!小路子死了!”

王贵一身雨水跪倒在洗脚盆旁,语无伦次道:“林子外头围了好几层羽林军,连只鸟都飞不过去。奴才远远见着小路子,人都泡发了,说是从赛罕湖里捞起来的——”

“可有人看见你了?”永澹急问。

“…没,没有,奴才记着爷嘱咐的话,躲着人去瞧的——不敢近了看,也不敢问,没人瞧见奴才…”

“很好,可还瞧见别的了?”

“没了,到处都是羽林卫,奴才怕给瞧见…”

“你下去吧。今晚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向外吐露。”

屋里又只剩了永澹与永氿兄弟两个。

永氿道:“咱们是着了别人道了?”他忽然兴奋起来,“不管是谁设的套,太子这次十有**是死了,剩下的皇子里头,除了五哥,父皇还能选谁?”

永澹悚然一惊,预想中要君临天下的兴奋没有降临,倒是盯着永氿,像是头一回认识他。

“五哥,你说是不是啊?”永氿笑起来。

永澹怔了片刻,猛地起身穿靴往外走。

“五哥你去哪?”

“去见父皇。”

永氿一愣,他还没傻到家,“你这会儿去见父皇,不是摆明了有鬼么?”

“不是我做的事,有什么鬼?”永澹气得脸色发白,恨不能窝心脚踹死老九,他甩开永氿拦过来的手,怒道:“承你抬举,我虽不是什么圣人,弑兄之事却还做不出来。”

“我就是要争那个位子,也不屑背地里害兄长性命阴夺!你五哥我河道上兢兢业业干了这些年,吏部拆污烂的事儿一堆如今也是我捡起来,就连这次秋狩,一应事项也是我兼理的。太子一味用仁,处处不合父皇心意;我做的这些,桩桩件件父皇看在眼里!我就不信,父皇偏心到黑白不分——”

永澹双目含泪,脸色雪白,想起父皇从来偏心,又遭胞弟误解,气苦到了极点,“竟然还要弑兄?”他冷笑,“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一个人。”

永氿被他这一通呵斥,不由退了一步。

永澹推开房门,大步往外走。

却听“吭啷”一声,守在门外的两名护卫长刀交错,拦住了他的去路。

“五爷这是要去哪儿?”上一刻还一脸尴尬跟在永氿后面进来请罪的侍卫,这会儿盯着永澹,握着刀柄的手一动不动,径直发问。

永澹脸上血色尽失,颤声问道:“你们是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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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晚安,么么啪!!

第59章

两名侍卫“护卫”着五皇子永澹到侧殿中。

永澹仓皇回头,见红色的木门缓缓合上,将无垠夜雨关在外面。

殿内一片漆黑,只在屏风后有隐约的烛光。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你这会儿去见父皇,不是摆明了有鬼么?”

“不是我做的事,有什么鬼?”另一个略高些的尖细声音答道,声音里有种虚张声势的怒意,“承你抬举,我虽不是什么圣人,弑兄之事却还做不出来。”

永澹大骇,这分明是两个太监在模仿他方才与九弟的对话。

他连退两步,浑身寒毛乍起,后背抵在门上,反手推门——却哪里推得动。

外面的侍卫听到动静,道:“五爷只管往里走。”

里面复述他与九弟对话的两个太监还在继续。

永澹推不开门,不敢叫嚷,奓着胆子,只好往那屏风后走去。

两个跪在地上的太监之前,摇曳如豆的烛光之下,立着一名背对屏风的宫装女子。

那女子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脸来。

“…母妃!”

德贵妃扫了大儿子一眼,见那俩太监已复述完毕,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不屑弑兄?”德贵妃冷笑道,“如今情形,还有你矫情的余地?”

永澹紧挨着屏风,所见到的一切实在超出他的接受能力,一时只觉头晕目眩,颤声问道:“母妃,您不在澹泊敬诚殿伴驾,跑到儿子侧殿里来做什么?”

“伴驾?”德贵妃仍是冷笑,“皇上这会儿忙着调兵,只怕圈禁你们几个就在眼前。你还要凑上去辩白,难道是怕你父皇找不到由头圈你?”

“儿子是被陷害的!”永澹以为自己在大叫,发出来的声音却如蚊蝇之声,低微涩然。

“母妃知道。母妃信你。”

永澹闻言,心中一松。

德贵妃慢慢走到永澹面前,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拍,笑道:“杀太子的人是母妃派出的。母妃怎么会不信你呢?”

一个炸雷像是贴着殿顶滚下来的,雷声震得瓦片一阵乱响。

永澹只觉肩头似是被鬼摸了一把,他猛地退步,竟将那红木实心的屏风整个儿撞翻过去。

他骇然盯着德贵妃,疑心这是一场噩梦,这噩梦中的感觉未免太过真实。

“本宫就知道你会怕,是以事前不能告诉你。”德贵妃见他躲避的懦弱模样,眉间闪过一丝嫌恶,她冷静道:“你对着你九弟,倒是能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清高模样来。那一套在本宫面前却是糊弄不过去的——你不愿弑兄,究竟是不屑,还是不敢?”

永澹心中一震,呆呆立着,一脸空白。

“若本宫告诉你,此次万无一失,你是否就肯了?”德贵妃盯着他,慢慢道,“一点儿都不用怕事情不成,一点儿不用怕风声走漏。”

“小路子…”

“小路子是你身边的人,人尽皆知。你父皇疑心素来重,反倒不会疑你——这是为了保你。”

永澹嘴唇青白,喃喃道:“母妃何必…天长日久的,儿子总能赢得父皇看重。”

“你不明白。”德贵妃截口打断他的话,冷笑道:“只要太子在一日,再没有第二人能入主东宫。”

“怎么会?这几年来,父皇对太子多有申饬…”

“你见过瓜农种瓜么?”

“什么?”

“瓜农种瓜,自己田里的瓜,一日三看,精心耕作,为之施肥浇水,等到结果,碗口大的一个便能让瓜农喜笑颜开、爱不释手。田塍里偶然落了的种子,自己破土长大,便是黄瓜长出了南瓜大小,也不过赚瓜农看一眼稀奇。”

德贵妃静静讲着故事,语音含悲,却是笑道:“你还不明白吗?除了太子,你们都是田塍上偶然落下的种子。当初太子襁褓中失母,有人风言风语,说从来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皇上担心让太子受委屈,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他就一年三百六十日将太子带在自己身边,手把手地教写字骑射、言行做人。太子偶尔一病,你父皇能熬上三夜不合眼地守着;放到太子身边去的人,都是自己先带在身边用惯了、用好了的。太子七岁惊马摔了一下,你父皇杀尽御马之人,疼惜儿子至于落泪,亲自喂药裹伤;你七岁那年出天花高烧,你父皇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句…”

德贵妃仍是笑着。

永澹却已双手捂脸呜咽起来,年近而立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他扑倒在德贵妃脚下,搂着母妃的双腿,把脸埋在她衣裳冰冷挺括的下摆上,呜咽嚎啕。

德贵妃轻轻抚摸着他发顶,她揣摩了景隆帝大半辈子,比这些儿子辈的看得清楚多了。

她一径说下去,“从前几年,太子为政与你父皇不和,你们只当来了机会,以为这便要皇子中逐鹿,凭能力分高下。你以为皇上是要你们彼此为刀,试谁更利么?你错了——”德贵妃口吻冰冷,像是在说不相干的人,“在皇上眼中,唯有太子是刀,余者不过是磨刀石罢了。”

永澹伏地大恸。

德贵妃蹲下身去,捧着儿子的脸,逼他望向自己的眼睛,冷声道:“从你父皇指贾氏女给永沂那一刻,你就该觉悟了——你们只不过是太子的磨刀石。”

“你不愿弑兄,是想得天真了。你以为,若太子得登大宝,以他仁厚天性,必不会伤你性命,是也不是?”见永澹呆呆点头,德贵妃讥讽一笑,涂成暗红色的嘴唇弯起,冰冷道:“太子不会杀你们。皇上却一定会在走的时候,带你们同登极乐,为已经磨砺成才的太子——永、绝、后、患。”

“今日你不杀他,来日便要因他而死。”德贵妃逼视着永澹,“你现在再来告诉我,你不肯弑兄?”

永澹嗫嚅了一下,抹着脸上的泪,叹道:“小时候,太子殿下待儿子原是好的…”

“啪”的一声,德贵妃一巴掌扇在永澹脸上,打得他整张脸都歪过去,长而尖锐的指甲划过他面上——血珠子沁了出来。

“本宫再问你一遍,你不肯弑兄?”

永澹捂着脸,叫道:“儿子肯!今日儿子不杀他,异日死的就是儿子!”

德贵妃舒了口气,直起腰来,恢复了冷静从容,淡淡道:“明日你脸上的伤,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姜氏所为。你纵容姜氏太过,有碍名声,趁此也好了断。过几日本宫会因此事赐死姜氏…”

永澹浑身一颤,却不敢反驳。

“等姜氏去了,本宫答应你,助你立成炠为世子。就当是为了她儿子。你说给姜氏听,只怕连她也是愿意的…”德贵妃微笑起来。

永澹脑海中空迷茫一片,无意识问道:“若是父皇查起来…”内心深处,他仍是畏惧的。

“那他只能查到大皇子永清身上。”

“您连大哥也…”

“立嫡、立长、立贤。”德贵妃冰冷道:“他占了一个‘长’字,装疯卖傻近十年,本宫不买账。形势如此,只守不攻便是寻死。”

她绕过跪在地上的永澹,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你回去召姜氏睡下,不管谁来问你,只推说不知道——”她莞尔一笑,“你原本就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实话。”

永澹膝行几步,叫道:“母妃,万一事有疏漏…”太子没死…

“若是太子和永嗔都死了,那便是永清所为;若是永嗔侥幸活了,那便是他与永清密谋联手所为——离京前,他才去过大皇子府,现成的把柄。”德贵妃拿起屏风上挂着的油纸衣,穿衣的动作雍容镇定,“你不需担心,外面的事情自有你舅舅料理。”

“万一是太子…”

德贵妃冷笑,淡淡道:“万无一失,太子必死。”她叩击殿门,三长一短。

红门从外面打开。

德贵妃拉起兜帽,孤身走入夜雨中,只留给永澹一个模糊的背影。

永澹喃喃重复着德贵妃的话,“万无一失,太子必死…万无一失,太子必死…”他猛地仰头大笑,状若癫狂,笑声渐转凄苦,雨夜里听来,直如鬼泣。

却说永嗔与太子永湛,同乘龙马,飞跃断崖。

龙马一跃之下,险险落在对面断崖顶上,后半身却还悬在半空中。

它扑身向前,跪倒崖边。

巨大的冲力让永嗔与太子永湛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

永嗔紧紧箍住太子哥哥的腰,半空中硬生生扭身,自己在下面做了肉垫。

撞在碎石嶙峋的崖面上,背部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松手让太子哥哥起身,缓过一口气来,却笑道:“这马倒是机灵,若不是这么一跪,咱们兄弟二人可就做了峰下亡魂。”

劫后余生,生死一线的紧张激动还未褪去,两人一躺一立,对视一眼,俱都大笑起来。

这样的大笑于太子永湛,实在罕有。

却听龙马低低悲鸣。

永嗔翻身坐起,忙去查看,原是方才劲箭如雨,龙马虽然矫健,却还是被擦伤了后臀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