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厅堂屋檐上挂着的灯笼,烛光从洒金宣纸做的灯身里晕出一团模糊的红光来,只镂空的“平安”两个字是那么熟悉。

十余年前他亲手做的花灯,十余年前皇上亲笔写的“平安”。

今天的梦有些不同。

他第一次走入了厅堂,坐在了灵柩旁。

灵柩里躺着的,是他少年时的父、是他少年时的母,是师父是兄长是挚友;后来,灵柩里躺着的人,成了皇帝,是他的君主、是他的仇敌,是他一碰就会流血的伤疤。

如今一切都推倒了,灵柩里躺着的人,不再是他的君主,不再是他的仇敌,却依旧是他如父如母的兄长,是他长大路上的榜样,是在他灵魂上刻下永不磨灭字迹的人。

而这个人,死掉了。

永嗔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以为梦会醒来,谁知转头只看见黛玉抱着百岁冲进来。

“殿下!”

女子惶恐的叫声,刺破了这梦境。

永嗔眨眨眼睛,发现这根本不是一场梦。

黛玉将百岁放在地上,抱住永嗔,惶急道:“殿下魇住了…莲溪说您每晚一个人走到这里来…”

永嗔摩挲着自己喉咙,面色胀红,低吼道:“我喘不上气来,我喘不上起来!”

黛玉大惊,忙抚他胸口。

永嗔只觉无法呼吸,肺里面空气渐渐消失,只喊道:“我喘不上起来…我喘不上气来…”他挣扎着,像溺水的人垂死之态,神志渐渐模糊,隐约看到百岁呆呆站在门槛处。

百岁似乎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呆呆道:“无忧。”他正在学着念妹妹的名字。

清脆的童声响在空旷的灵堂上。

永嗔望见门廊灯笼上那“平安”二字,长吸一口气,才缓过来,便手脚俱软,几乎是瘫在黛玉怀中,恸哭出来。

泰和七年春夜,永嗔终于接受了这一现实。

景渊帝,崩。

第88章 无忧

永嗔登基, 称允正帝, 不改年号, 是岁泰和七年。他从失去兄长的哀痛中勉力支撑过来, 立下决心, 要鞠躬尽瘁,以全先帝未竟之业。因留方敖、苏子墨等人在朝中,以为臂膀;至于柳无华, 永嗔念在是先帝旧臣,并未处置, 只让军士绑缚了送去姑苏无名园,由邹庭彦主张。

后来听说邹庭彦并未将这柳无华如何, 再后来两人竟都在园中留住下来。

先帝孝期未过,皇后之父林如海又在任上溘然长逝。消息报到宫里,黛玉自有一番悲痛。夫妻两人都有失去至亲之痛, 心意相通、彼此扶持,如是经年, 虽哀思不断, 然而每日的太阳都照常升起,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朝政之余,永嗔便与黛玉一起编纂先帝文集,也参考苏子墨的意见, 并让他带人排版付印,全本珍藏宫中,并无碍语的诗文令选一册流传于公爵侯门之间。一时拜读先帝诗文, 成为京都贵人的风尚。

永嗔这日到毓庆宫小坐。他登基后就封禁了这毓庆宫,每日洒扫如常,只不许住人,宫内物件也不许移动,一切都维持着先帝在时的模样。有时候他独自走到这毓庆宫来,总觉得先帝会从书房笑着走出来,叫他一声“十七弟”。

因编纂文集之事,永嗔翻阅着书房多宝阁上的书目,翻出旧时的薛涛笺来,看了半响才要放回去;却见底下几页薛涛笺上有了新字,抽出来一看,是先帝旧时笔迹,反反复复写着四字“百岁无忧”。

永嗔愣住,先帝给他两个孩子赐名,一曰“百岁”,一曰“无忧”,自然是极好的寓意,只是他从未连在一起想过。他捏着那薄薄几页薛涛笺,因过度用力手指带得纸张抖得厉害。良久,他将那薛涛笺放回琉璃盒子,原样摆放在多宝阁上,沉默着出了毓庆宫。

一时回了未央宫,却见黛玉正在安慰湘云。

永嗔笑道:“这是跟谁生气了?跟朕说说,看是谁这么大胆子,敢惹皇后的妹妹。”

黛玉嗔道:“皇上自己做的好事儿,倒要问谁?”

湘云嫁给卫若兰为妻,如今也是一双儿女的母亲了,见允正帝进来,忙擦干眼泪,却是道:“臣女今日进宫便是要问皇上一句,若是看臣女一家不顺眼,何不给个痛快?何苦折辱臣女夫君,要他做个‘弼马温’,给人嘲笑…”

当初成烨等人下毒谋反,卫若兰因为听了湘云的劝,提前留在姑苏没有回京,算是逃过一劫。后来永嗔彻查处置成烨等人,碍于黛玉,也并未对湘云嫁入的卫家下狠手,然而他心中自然是深恨这等推波助澜之辈。这恨意随着时间推移半分都没有淡去,反倒越发明晰。

永嗔冷峻道:“照朕的意思,这姓卫的便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得。”

湘云不意皇上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一时连黛玉也愣住了。

永嗔又道:“不过是看在你同皇后的情分上。”又道:“世上好男儿多得是,何必非吊死在一棵树上?这样,朕下旨给你们和离,令给你择一门高婿。你也满意,朕也能放开手脚整治卫家…”

他把话说得这样清楚,倒让人无话可说。

湘云道:“臣女与夫君育有一双子女,如何和离?”

“这有何难?朕下令,孩子归你,卫家绝不敢抢!”

湘云与他讲不通道理,转向黛玉道:“娘娘!”

黛玉叹了口气,起身亲自给永嗔倒了一盏茶,低声道:“皇上倒是快意恩仇,身在其中的人何其艰难呢。”

湘云道:“只为我那一双儿女,有个做马夫的父亲,学堂里也要遭人耻笑的。”

永嗔不语饮茶,沉默片刻道:“你与皇后情同姐妹,从前又有救皇后的功劳,朕这便封你个和硕郡主便是。你的一双儿女便是郡主的孩子,谁敢耻笑?”

湘云愣住,呆呆道:“臣女成了郡主,丈夫却是个马夫…”

“还道你真是个女中豪杰,从前小时候的英气去哪里了?”永嗔嗤道:“这世上有妻凭夫贵的,就不许反过来了么?回去告诉你夫君,伺候好你是正经。”

湘云至此便知道皇上恨毒了从前加害先帝的一干人,这是明着给她封为郡主,加倍羞辱卫若兰。然而正如皇上所言,如今便是皇上要砍了卫若兰的脑袋,又有谁能阻止呢?不过只是凭着自己与皇后这点情分罢了。

永嗔意犹未尽,又道:“若是皇后愿意,便是跟朕换着皇帝做做又如何?”

此言一出,连黛玉也唬了一跳,斥道:“这话也是乱说的?皇上嘴上倒是痛快了,臣妾却是不知该怎么死了呢。”

永嗔赔笑道:“不过说说罢了,再不了。”

湘云知机退下。

永嗔见黛玉眉间隐有愁绪,既觉情动,又感担忧,问道:“又有什么犯难的事儿?”

黛玉叹道:“倒不是犯难的事儿,只是湘云同我说起从前贾府的姊妹。贾府被抄家,便是嫁出去的女儿在夫家也都过得不如意…”

永嗔笑道:“朕待你自是始终如一。”

黛玉嗔道:“谁又说你来着?”又道:“探春姐姐本就是个硬气的,如今在夫家只每日争吵不休;宝钗姐姐男人是个糊涂扶不上墙的…”

永嗔不耐烦听这些家长里短,更不喜黛玉与贾府余孽再有来往,闻言只道:“你理她们呢!”便坐在榻上手持一卷《雍也》看起来,半响,不闻黛玉说话,抬头一望 ,却见她正垂头坐在玫瑰椅上独自饮泣。

永嗔一惊,快步走过去,问道:“这又是怎么了?”黛玉初时只是暗泣,被逼问不过,这才哽咽道:“若不是皇上,臣女与家中姊妹如今境地又会有什么不同?物伤其类,皇上不许臣妾理会她们,难道也不许臣妾感怀自身了么?”

若是没有永嗔,原本黛玉的下场只怕还比不得探春、宝钗等人。

“是朕错了。”永嗔叹气,搂着她哄道:“快别哭了。你哭得朕心都碎了…许你管,都许你管,凡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你只管放开手去处理,都不必问朕——你可是皇后,一道懿旨下去,便是她们的底气,谁敢不从呢?”

好容易才逗得黛玉破涕为笑。

黛玉方才展颜,便又促狭,抿唇道:“臣妾听闻,外头大臣家里凡有女待字闺中的,如今都暂缓相看人家了呢。皇上可知为何?”

“为何?”

“如今孝期已过,都等着皇上喜迎新人呢!”

“好你个促狭鬼。”永嗔捉着黛玉手臂,苦笑道:“朕当皇后今儿这通脾气是哪里来的——哪个大臣敢提这话,朕便赏多多的美女给他,如何?”

黛玉笑道:“皇上说好便好喽。”笑闹了一阵,入夜便洗漱过安寝,黛玉抱着新枕头过来,笑道:“缝了百合花在里面,枕着安眠。”

永嗔接过来,笑道:“多谢皇后。”便知自己近日又睡得不安稳。

夫妻二人安卧帐中,喁喁低语。

永嗔叹道:“这二三年眼看着政通人和、吏治清明,旁人不知道只以为是朕的功劳。其实这都是先帝在时,打下基础,细细调理了七八年,朕甫一登基便摘了果子…”

黛玉柔声道:“皇上与先帝乃是兄弟,又何必分是谁的功劳呢?”

永嗔总觉得这话熟悉,细细想来,竟是从前淑贵太妃打了先帝一巴掌之时,先帝说过的话,当时先帝说“淑母妃计较实多。朕与永嗔既为兄弟,何言亏欠?”,他回京后听在场之人转述当日先帝的话,只道是先帝敲打母妃,如今易地思之,才知其中滋味。

想着想着,永嗔便睡着了。

新枕头又香又软,永嗔做了一个满是清香的梦。梦里,他与黛玉并肩走在花林里,一走便是许多许多年。

泰和十五年,安康公主无忧八岁了。

林无忧兼具了父母的美貌与聪颖,养在宫中,个性活泼,人见人爱。连她见了儿子百岁就摇头的永嗔也心甘情愿做了女儿奴,真就是天上的星星也要给她摘下来。

是年万寿节,各国进献。柔兰也来人,来的却是月灿灿与木易,还有他们的大儿子,汉名叫作容也。

来进献的人,自然是受到皇上邀请才能来的。

所以黛玉对此大为不满。她恼起来,也不发大的脾气,只每日一点一点的,像拿着绣花针时不时戳永嗔一下,戳的永嗔是哭笑不得,只好放低姿态百般哄着。

谁知旁的倒也罢了,林无忧却是一见,就粘上了容也。

这日永嗔逗着女儿,问道:“明日可要与各家小姐赏园?”

林无忧一本正经摇头,脆生生笑道:“我跟容也约好了要去赛马。”

“哦?”永嗔看着女儿垂着眉眼暗喜的模样,忽然心中警铃大作,问道:“你可喜欢与容也一块玩?”

林无忧重重点头。

“那小子呢?他对你怎么样?”

林无忧嘴巴一瘪,泫然欲泣,“他对我很礼貌!”她怒道:“我冲着他笑了两次,找他玩两次!甚至还跟他眨眼睛了。他就这样——冲我露出个假笑来!”林无忧扯起嘴角,绝不露出牙齿,模仿容也给她的反应。

永嗔又是心酸又是好笑,不是滋味得哼道:“这个臭小子。”平心而论,容也的确有种来自异域的俊美。

倒是黛玉在一旁闲闲看着,见永嗔吃味,便乐不可支。

月灿灿每年都带着长子来进献,黛玉每年都要戳永嗔几回,林无忧更是每年都要粘着容也。容也原是个冷峻的少年,被身份尊贵个性热情的无忧粘着,无计脱身,只好听天由命。

泰和十九年,无忧十二岁,万寿节结束后的那天,她红着眼圈跟容也道别,又凶巴巴道:“你可不许在柔兰娶了亲!”

容也摸摸她脑袋,叹气道:“无忧,你真是傻乎乎的。我不走,留在京都了。”

“真的?”林无忧一双明眸越发亮了。

永嗔留容也下来,可不只是为了给女儿谈恋爱的。他是要对金人开战了。

黛玉这才知道这几年永嗔要月灿灿等人来是为了什么。

“一来他们熟悉金人地形,二来留容也在盟约便更牢固,三么…娶朕的女儿,岂是易事?”永嗔吹胡子瞪眼,秣马厉兵十数载,就为了解决压在帝国北部的“狼群”。

泰和十五年,永嗔御驾亲征大金,率容也、秦白羽等人并十万士卒,留皇后与皇子坐镇朝廷,与韩越所率西北军两面夹击。与金人的仗打到第四年,永嗔患了疟疾,身在军中,良药不得,战事吃紧。

永嗔卧在大帐床上,虚弱地只能吃流食,军中发回京都的密折,已是要皇后与皇子早做打算,以备后事。

第89章 梦醒

大漠深处, 阴风怒吼。

大帐之中,永嗔已是在对苏子墨交代后事, 只能口述, 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这么多年来, 他深怨先帝未留只言片语、如今才知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苏子墨伏地泣道:“皇上, 您万万不可动此颓念。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世上等着您死的人太多了!太上皇权力不在, 虽是父亲,却要看您脸色行事;淑贵太妃偏爱幼子, 虽是母亲,却不得不曲意逢迎;皇后子嗣单薄, 虽是皇上之梓童,却难免担忧新人入宫。这些都是您至亲之人, 当此关头, 却未必是最盼着您能活下去的人。一旦您龙归大海,或者太上皇扶永叶为帝,或者皇后扶百岁登基,免不了一场纷争,不管哪边胜了, 底下的臣子立时便是拥立新君的功劳——到那时候, 谁还会想着您呢?”

永嗔躺在床上,闻言口中嗬嗬作响,几乎喘不过气来。

“皇上, 这大好天下,岂能如他人之愿?”苏子墨趁势痛击,又道:“有先帝英灵护佑,皇上您必能渡此难关!”

永嗔闭目,艰难点头,不再提处理后事的话,撑到入夜,却来了一队大漠中迷失了方向的西方传教士。这些传教士带来了一种据说是治疗疟疾的良药——按照他们的说法,这种药叫奎宁。中原却是从无记载,死马当成活马医,永嗔服用了此药。次日竟然退烧了,疟疾症状也渐渐减轻。

大病初愈,永嗔重赏了传教士,对苏子墨却是一如往日,仿佛忘记了苏子墨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永嗔振作精神,与韩越合力率兵,又是四年苦战,最终大破金人,直将金人残部赶到冬日长夜的极北之地。金人首领则被手下割了脑袋,做为投降的献礼。

南朝大胜,泰和三十年春,永嗔班师回京。

文武百官跪迎三十里,皇后率皇子、公主亲迎。朝中大宴三日,万国来贺,南朝威望一时无二。

是夜,金殿庆功,宴至尾声,永嗔薄醉,拔剑起舞,恍惚仿佛少年时,歌曰:“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陲…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满堂喝彩。

永嗔醉眼惺忪环视众人,只见每个人脸上都堆着热烈殷切的笑容,无数张不断闭合的嘴巴口口声声叫着“皇上”,连高台上端坐凤位的皇后黛玉面容也模糊。他拎着长剑,大笑着跌跌撞撞出了金殿,被迎面料峭春风一吹,便觉酒醒,独倚栏杆,遥望夜空中一轮明月孤悬,喜悦顿消,惆怅渐生。

何为帝王?称孤道寡者。

“皇上…”

永嗔回首,却见来的乃是苏子墨。

“皇上醉了。”苏子墨恭敬道:“里面皇后娘娘也为您挂心呢。”

永嗔不语,当先入殿,亲自倒了一盏酒递给苏子墨,朗声笑道:“苏子墨,朕之纯臣也。”又道:“虽然从前太上皇革除了子墨的功名,然而子墨在北金于朕有救命之恩,不得不报!”即加封苏子墨为从一品太子太保、并准上书房行走。

是年,林无忧出嫁容也。永嗔眼看着女儿凤冠霞帔出了禁宫,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再看黛玉,一般也是百感交集。众目睽睽之下,永嗔握住了黛玉的手,撑住劲儿,咬牙笑道:“咱们的孩子都长大喽。”

又一年,皇子百岁年十六。而永嗔始终未提立太子之事,朝臣难免有猜测,甚至有人说皇上是要效仿先帝事,传皇位给弟弟永叶。

太上皇缠绵病榻久矣,这一日忽然神志清明,差人唤永嗔来。

“小十七,”太上皇老得几乎不成样子,怕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竟有了从前盛年时对永嗔的父爱,“你还不立太子么?”他颤颤巍巍的,像个慈祥的老人家。

永嗔知这是回光返照,因道:“百岁鲁钝,心思也不在朝政上,如何能肩负天下重任?从前儿臣去北金征战,朝中多亏有您与皇后在,百岁竟是万事不管的。”

“小十七,你孩子太少喽,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太上皇担心道:“不立百岁做太子,你可要怎么弄呀?”他絮絮叨叨道:“再选几个好女子入宫吧。”

永嗔只先答应着,“儿臣知道了。这就让他们内务府去准备…”

太上皇似乎放下心来,双目放空,喃喃道:“你可不要像湛儿那般…”他的眼角似乎渗出了浑浊的泪,“是朕害了他,是朕害了他…”

永嗔心中一震,待要细问,太上皇又已重回失智之态。他在上阳宫守到深夜,直到太上皇安详地闭上双眼、再无鼻息。

等在隔间的众太妃得了消息,都大放哀声。

永嗔亲手为太上皇换上寿服,勉力劝慰了淑贵太妃几句,便觉支撑不住。他独自转身出殿,走在回未央宫的长长甬道上,低头望着身前那一小块青砖上如霜的月色,心道,自今而后,再没有人给他指引前路当如何走了。他沉默着踽踽独行,忽觉面上发痒,伸手一模,却是摸到一手湿冷的泪。

人总是生生不息的,太上皇三年孝过,百岁便成亲了。百岁于朝政上不用心,然而于美色上倒是颇有福分,房中原就有收用了的几个宫女,这次娶皇妃,又一并纳了两名庶妃。内务府在皇上那儿使不上劲儿,倒都便宜了百岁。

百岁成亲后数日,永嗔如常醒来,见身旁床榻空着,起身唤道:“黛玉。”不闻应答,便自己起身,却见黛玉正揽镜自照、仿佛在出神。

永嗔赤脚走过去,见她神色黯然,便抚着她发顶,柔声问道:“谁又惹你不痛快了?”

黛玉一呆,仰头望着永嗔,一头青丝如绸缎般顺着脊背蜿蜒而下,她痴痴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皇上,臣妾怕是要老去了。”

永嗔俯身下来,将她小小的脸蛋捧在手心,仔细看着,笑道:“朕看着,姣好若二八少女,叫朕心动不已,哪里老了?”

黛玉握着一柄檀香木梳,温柔地梳理着一头青丝,轻声道:“等臣妾老了,皇上再迎新人。臣妾会嫉妒得发狂…”

永嗔接过她手中木梳,为她梳发,笑道:“你年轻的时候,是全天下最美的少女;等你老了,也会是全天下最美的老太太——刚好配全天下最有福气的老头子,就是朕。”

黛玉忍俊不禁,半响,仍是幽幽道:“成了老太太,哪里还会美呢?”永嗔已去上朝,无人回答她的话,只殿角金兽暗吐冷香。

泰和三十五年,百岁有子。黛玉病重,对永嗔道,想回家。

永嗔搂着她,心痛如刀绞,哄道:“这里就是你的家。”

黛玉发痴,摇头轻声道:“我要回从前那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