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口口声声是怕惊扰了太子殿下,所行的分明就是软禁之实。

太子永湛淡声问道:“是宫中各处都换防吗?”

左迁隆瓮声瓮气道:“标下只负责毓庆宫处换防,宫中别处标下并不知情。”

太子永湛了然,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快。他转身回了惇本殿。

苏淡墨紧跟在他身后,想要劝慰却又无从劝起,只不敢说话。

太子永湛坐在书案后,凝神提笔,缓缓练字。方敖与柳无华陪坐两侧,面面相觑。初晨的日光破开窗户,耀得那宣纸上的黑色墨迹都熠熠生辉。笔锋擦过纸面的沙沙声,与外面侍卫跑动时腰间武器撞击的金戈声,和在一处,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与压迫感。

天子之居,自来有五层护卫。最外层的才是所谓九门提督的步军营统领,然而皇城内素来是大内侍卫、护军营、前锋营的防区。加上景隆帝不喜欢住在紫禁城,大部分时间在城外的园林、避暑山庄,多年来,步军营已经沦为皇帝回鸾时清理城内的道路之用。

毓庆宫换防,不用皇城护卫,反倒用了步兵营的人,是何道理?

太子永湛笔下一滞,果然到了非常时刻,父皇对姜华都不放心的。他望了一眼墙角落地自鸣钟上的时辰,才不过八点。他无声吸气,继续慢慢练字——等。

八点一到,自鸣钟叮叮当当响起来。寂静森冷的氛围下,突然冒出这么一声,直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柳无华坐不住了,起身道:“皇上已派人封了这毓庆宫,动手只怕就在片刻之间。殿下,早做定夺啊!”

方敖虽然与柳无华政见不同,当此之时也道:“殿下,如今再布置已来不及了。想那驻扎在丰台大营的骁骑营、皇上亲手□□出来的前锋营大军、还有此刻就驻扎在禁宫之外的护卫营,纵然咱们的人能冲过这三层防线直入禁宫,皇上身边还有诸大内侍卫…”

“正是,”柳无华接口道:“六位最高军阶的领侍卫内大臣、六位内大臣分三班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得守卫皇帝。皇上身边至少有两位领侍卫内大臣、两位内大臣和若干御前大臣,再由这些人总领数百上前的大内侍卫。仓促之间要想接近一国之君,谈何容易?”他看了一眼沉静练字的太子永湛,叹道:“没想到皇上当真下此狠手,变生肘腋,真叫人措手不及。”

太子永湛镇定笑道:“不过是毓庆宫中按例换防,怎得你二人如此大惊小怪?”

话虽如此,三人都知事态不寻常。方敖与柳无华见太子永湛镇定自若,不禁佩服他这份定力心性,然而却不能不焦虑担忧。

换防后的步兵营士卒围而不动,毓庆宫连空气都仿佛是紧绷的弓弦,稍有碰触就要炸裂开来。直到入夜时分,毓庆宫外遥遥传来急促行军声,围住的步兵营竟有条不紊地撤离了。

来人脚步沉重,铠甲铿锵,行到殿外,径直伸手推门,纳首便拜。

“将军请起。”太子永湛语意舒缓,慢慢搁下手中墨笔。

来人仰面,只见他发色苍苍、虎目含泪,竟是景隆帝身边的领侍卫内大臣姜华,与驻守西北的韩越并为对景隆帝最忠心耿耿的两名大将。此刻,姜华膝行上前,沉声道:“皇上已避居西郊佛堂。老臣幸不辱先皇后之遗命。”

此言一出,方敖与柳无华都是面色大变,知道这说的乃是太子永湛已故的母后。

太子永湛面色愀然,亲自俯身,要扶姜华起身。

姜华跪着侧身避开,泣道:“老臣忠义一生,毁于旦夕,无颜再对皇上。待殿下平安登基,请准老臣自刎以谢先帝。”

柳无华张了张嘴,似乎要劝他,看了沉默的方敖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

太子永湛长叹一声,沉郁道:“孤准了。”

大风雪夜,西郊隐清园,四下无人,夜色可怖。

小佛堂中,两人相对坐于蒲团之上。

一人蓝衫俊美,乃是柳无华;另一人灰衫嶙峋,竟是忠郡王府上第一谋士邹庭彦。

“十六年前一别,邹先生风采更胜从前了。今夜幸会,柳某只问先生一事,今有通天路,只看先生肯不肯攀——先生,是肯还是不肯呢?”

邹庭彦睁着一双无神的灰色眼睛,闻言仰面喷的一笑,讥诮道:“不用柳大人来说,在下已瞧出这通天路来,只是通天路有两条,不知柳大人要在下走的是哪一条?”

柳无华笑道:“先生不要忘了是如何入的十六皇子府——这忠郡王府的通天路怕是走不通的。”

邹庭彦老神在在,淡漠道:“永沂难成大器,在下从未做此想。柳大人可知孔雀为何要东南飞?”

柳无华一愣。

“只因西北有高楼。”邹庭彦不紧不慢伸出一根手指来,往西北一摇。

柳无华面色一变,知他说的乃是如今正在西北军中的勇郡王永嗔。通天路两条,一条自然是从前便有知遇之恩的太子殿下;然而却万万没想到邹庭彦瞧好的第二条,会是足以与太子殿下分庭抗礼的勇郡王。

柳无华镇定下来,慢慢道:“倒不知先生与勇郡王有旧。”

邹庭彦徐徐道:“五年前,在下随十六皇子行军至西北,当时十七皇子也在——两位皇子并肩作战,在下虽然只是个谋士,却也与十七殿下有过数面之缘。”他顿了顿,淡漠笑道:“在下与太子殿下,也不过只是一面之缘罢了。”

话音方落,就听佛堂外传来一道清朗笑声。

伴着靴踏积雪的窸窣声,来人笑道:“看来今夜便是孤与先生再会之时了。”

邹庭彦动容,摸着竹杖撑起身子来,跌跌撞撞迎到门边,沉声道:“草民不知太子殿下亲自驾临,狂妄放诞,多有冒犯。”

太子永湛解下披风,一手递给恭敬侧立的柳无华,一手扶住邹庭彦,微笑道:“孤当年取的,正是先生这份‘狂妄放诞’。”

小佛堂的门吱呀一声关紧了。

风嚎雪怒的夜,唯见小佛堂内烛光摇曳,直到天明。

此夜过后三日,忠郡王起事。

虽然早在谋算之中,被永沂把匕首架在颈间之时,太子永湛还是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也仅仅是威胁而已,弓、弩手中早有安排下的人,永沂起事必不能成的。更有姜华带兵,随时可以瓮中捉鳖。

永嗔杀到。

雪亮的匕首直刺过来,太子永湛咬紧了牙关,余光中见弓、弩手死士弓背欲动就要暴起相救,然而那匕首竟只轻轻划过他手足间牛皮筋。

一身杀气的少年缓缓跪下去,膝甲撞在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重响。

万岁之声,山呼海啸。

太子永湛伸手相就,始信人间有兄弟,不相疑来不相负。

第99章 太子篇(中)

番外太子(中)

泰和六年的秋来得比往年更早些。三五日前粘竿处的小太监们还在四处粘蝉, 一场浇透人心的秋雨下来,连蝉栖身的高树都萎黄了大半。

萧瑟的秋风拂过太液湖, 给勤政殿带去阵阵寒意,景渊帝永湛靠窗站着,拢紧了铜暖炉,还是觉得指尖发冷。他眉心深蹙, 显得忧心忡忡,沉郁道:“竟有此事。”

柳无华随侍皇帝身后,垂首道:“臣不敢欺瞒皇上, 此事确凿无误, 以原五皇子府皇孙成烨为首,并九皇子府、十六皇子府诸皇孙, 伙同京都八位侯爵之家的不孝子弟,布置人手入内务府、步兵营等与皇上切身安危息息相关的部所,所图甚大、令人心惊。”

景渊帝永湛背对柳无华望着窗外,沉默不语。

柳无华悄悄抬眼看。从后面望去,皇帝是越发瘦了,腰身几乎要撑不起这袭九龙袍。

“杨树知到底是怎么病死的?”皇帝沉声问道。

杨树知原是上书房主管师傅,三个月前忽然病了, 没等景隆帝永湛从姑苏南巡回来, 就下了世。据当初去探看的老尚书董绅所报, 杨树知死前虽神志清明,却口不能语、手颤不能书,似是老年人常见中风之症。

柳无华道:“杨师傅虽然已是古稀之人, 然而身子硬朗,又深谙养生之术。据他夫人说,杨师傅突然病倒之前,每日里三更起来还能耍一刻钟的大刀。这实在不像会得急症之人。而且他这急症病状也蹊跷,倒像是什么人怕他泄露了事儿,许是怕直接下手取其性命反而引人注意,假托了这么个病症。”他顿了顿又道:“杨师傅乃是好独处之人,每日里除了在家晨练,便是入御书房教书,若说与人结怨,除非是在上书房。如今的上书房…”

如今的上书房,皇帝无子,诸普通皇孙安分守己,唯有系出德妃的三代诸位皇孙拧成一股绳、公推原五皇子府的成烨做了霸主。

柳无华话说到这里,形势其实已经很明白了。他望了望摸不清心思的皇帝,劝道:“皇上,斩草要除根呐!”

景渊帝永湛苦笑道:“朕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你跟了朕二十余年,知道朕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他恍惚着,自失一笑,“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倒是连心也善了。”

柳无华大惊,低声叫道:“皇上何故出此灰心之语!”

景渊帝永湛也觉失态,淡淡道:“朕不过一说罢了。成烨之事,你且盯着——若他仍不收手…”他微一沉吟,叹道:“朕少不得要与他见一面。”

这等狂徒,见来作甚?柳无华望着皇帝瘦到凹陷的两颊,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皇帝的心,大约真的是善了。

一时柳无华退下,景渊帝永湛独立殿中,本就满怀愁绪,遥望太液湖中一派凄凄,更觉触目惊心。还是姑苏好——这念头一起,夏日南巡时的人与景一同跃入脑海中,无名园中是那样生机勃勃,与谁同坐亭里的明月与清风,鲜活得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皇帝手才一动,便回过神来,眼前何处有生机?仍是那一池凄凄太液湖。他长叹一声,人固有一死,叫他想来,来日化作明月、化作清风,也是好的。

只不知到那时,人间亲眷是否识得他。

“皇上,该进药了。”苏淡墨见柳无华退下是个话缝,佝偻着身子上前提醒。

景渊帝永湛回眸,一眼望去,先就看见苏淡墨鬓边白发。他身边伺候的人都老喽。这苏淡墨打二十岁上头就服侍他,如今也是知天命之年了——他第一次见到苏淡墨的时候,正是五岁刚入上书房之时,那时候先帝拉着他的手,期许道:“吾儿学得帝王术,朕才算后继有人。”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脚步轻快走在去上书房路上、偶然仰头一望,唯见碧空万里。若人生也能如此,一碧万顷、不见尽头,该有多好。

“皇上?”

景渊帝永湛有些疲倦地半阖了双眼,伸手接过药碗,皱眉吞着那漆黑的药汁;吞药的动作如前从容,仿佛失去了味觉一般。也许他只是习惯了。苦药吞完,清水入口都有回甘。他咬紧牙关,忍下腹中作呕之感,耐得片刻,直到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才算是缓过来。

秋风将太液湖上的水汽与周围飘摇树木的清香裹在一处送来,叫他此刻闻来,像一剂微苦的药,却透着熨帖的味道。

比之当初孙圣手所言,他已是向天借命,多活十数载了——该知足的。

至冬日,景渊帝病情越发加重,更添了咳血之症。整个太医院无人敢下断论,唯有他多年来私下所用的医者大着胆子道:“好不好的,就看开春了。”然而景渊帝察言观色,自知多半是不能好的,只将消息锁死,对外一切如常。是以举国上下,竟几无人知当今圣上已是病入膏肓。

成烨安排了人手在内务府等处,虽然不知内情,然而却也知道皇帝越来越少露面了——不知有什么古怪。他那厢关起门来,与诸合谋皇孙猜测未定,忽然就接了圣旨,竟是皇帝要面见他——把几个皇孙唬得一时都面如土色,只道事发,几乎不曾当席吓尿。

还是成烨略镇定些,整一整衣冠,沉声道:“不必惊慌,是福是祸,总要去一趟才知道。”他又道:“若我回不来了,行动就提前到今夜实施。”尾音发颤,却也并非不怕。

成烨这一刻钟的进宫路,心事几度翻覆,一时极为惧怕是东窗事发、身心发冷、如坠冰窟,怕到极处忽又生恨,咬牙对自己赌咒发誓,绝不像死去的父亲那样投降乞怜,死得叫人齿冷,他就是死,也要死出悲剧英雄的风范;一时又出神,想着他在禁宫与皇帝周旋,背地里计划竟然顺利进行,仿佛刹那间他就已经身登大宝,一念至此,脸色涨红,眼中更是放出狂热的光来。

来接他的小太监一眼瞧见,才说了一句“皇上传召…”就见他跌跌撞撞往里闯去,不禁暗骂一声,对旁边的小太监道:“瞧他那轻狂样儿,又像吃了蜜蜂屎,又像发癔症。”

旁边的小太监想笑又忍住,轻声道:“仔细说话,好歹那也是位皇孙。”

惇本殿里,景渊帝永湛才召见了九门提督张崂诗,这会儿已是有些神思倦怠,只望着手中那盏红灯笼发呆,听到门外动静,知是成烨到了,打起精神,笑着和气道:“免礼,都是自家子侄…朕政务繁忙,也有许久不曾好好看过你们了。”一改方才召见张崂诗时,冷峻迫人的气势。

成烨倒有些不知所措了,膝盖跪到一半,不知该不该落下,眼见苏淡墨搬了太师椅来,有几分尴尬地照指令行事,坐下来才觉出自己斜签儿着身子、仿佛随时准备站起来一样,又觉愤懑,往后一靠,大半个身子都落在椅圈里。

景渊帝永湛看在眼里,嫌恶之余又有几分莞尔,笑道:“这涌溪火青茶味道不同旁的,爱的人爱它清香,不爱的人只怕要喝不惯的。你若喝不惯,就叫苏淡墨给你换茶。”

成烨慌乱端起茶盏,嘴唇才碰到那亮黄色的茶汤,便忙笑道:“果然别有清香,难怪皇上爱它。”

景渊帝永湛淡笑道:“朕所爱者,倒不为这香气,只是见这茶泡开后舒展如兰花,瞧着喜欢。”

成烨脸上的笑容便讪讪起来。

景渊帝永湛温和道:“前阵子你成亲,朕特意要内务府拨款,把你府上修葺了一番,如今住着可还舒心?”又问过他妻子有孕之事,再问他如今骑射功课可有落下,温言徐徐,真如寻常人家的长辈一般。

“论起来,你该是唤朕一声皇伯父——伯父、伯父,是与父亲比肩的。”景渊帝永湛望着成烨那与已故五皇子永澹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心中唏嘘,恳切道:“从前你父亲走了岔路,死者为大,本不该说他。”

成烨上下牙一咬,腮帮子鼓出来;又吐气,把那愤懑按捺下去。

这一番君臣伯侄对谈,直到东方既白。

成烨退出惇本殿,给迎面的晨风一冻,才觉出里衣都已湿透。

“皇上,这起子小人罪证确凿,您何必还跟他们劳神?”柳无华望着景渊帝憔悴的模样,又道:“可要用药?”

皇帝缓缓摇头,顾自出神。

方敖却另有担心,出了殿门,对柳无华道:“皇上特意召人来这一番长谈,莫不是要放过…?”

柳无华也在琢磨,闻言思索着道:“我看不像。后半夜虽然见了成烨,前半夜却是突然急召了九门提督张崂诗——皇上这步棋走得高深莫测,我等可就看不透了。”他又问道:“这成烨被皇上召见之后,你说是会放下屠刀,还是狗急跳墙?”

这话一问出来,两人反倒都明白了。

放下屠刀,那得看皇帝是否准他成佛。若是皇上不准他成佛,那便只有狗急跳墙一条路走。

方敖性子刚直,想到此处也就罢了。

柳无华秉性幽微,想得更深些,若皇上要治罪、人证物证俱在,径直动手便是,只是对方尚未动手,治罪之时也难以斩草除根,恐怕物议沸腾;这番动静,若是要放过,不该召九门提督,既然召了九门提督,那多半还是要治罪。难道是皇上自知命不久矣,以自身为饵——新君登基治罪,一则名正,一则威聚。

想到此处,柳无华只觉方才御赐的那盏参汤在腹中冻成了冰疙瘩。

成烨是个聪明人,然而又不够聪明。他到底是狗急跳墙了。

景渊帝永湛伏在榻上,腹痛如绞,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耳听得那上茶侍女被拖下去时的叫声时近时远,一忽儿似在耳边,一忽儿又似在梦里。

柳无华发急件召永嗔回京。

自京都至姑苏何止千里?密诏寄出的第九日,景渊帝永湛忽然神思清明,对身边苏淡墨道:“永嗔来时,告诉他莫要太为难子侄辈的。”又对柳无华道:“朕知道永嗔。你日后虽性命无虞,却也留不得朝中了——往南边走得远远的,寄情山水,岂不快哉?”又召原内务府简总管来,“要好好侍奉上阳宫与皇后宫,不可怠慢。”

诸人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之症,莫不俯首饮泣。

景渊帝永湛挨个叮嘱完,躺在床上将身边人一个个看去,最终遥遥望着案桌红灯笼上,轻叹声如雪花落地,“不得见了。”言毕,目光黯淡下去,缓缓闭上眼睛,呼吸由舒缓渐渐轻微,姿态清俊,面容安详。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姑苏无名园中,正是永嗔莫名心慌焦躁之时。

后院来报,说是黛玉发动了。

永嗔心中稍定,只道是预感到第二个孩子将至。他静坐下来,心神看似被黛玉生产一事占据,然而内心深处,那莫名的恐惧与慌乱、挥之不去,如同附骨之疽。

入夜时分,黛玉诞下一女,落地即名林无忧。

永嗔大喜。

这大喜之时,禁宫惇本殿龙床上,景渊帝永湛却是吐出了此生最后一口气——而他身边只有内侍与曾经的伴读、奶兄守着而已。

即便尊贵如人间帝王,也有诸多求不得。

比如临死前见弟弟最后一面。

惇本殿内乱作一团,方敖与柳无华强自镇定,把控局面,封锁消息,直忙到深夜才得清静一哭。而那封写着“速归”的密诏,至此才姗姗来到永嗔手中。永嗔捏着这封密诏,慌乱了大半日的一颗心,却诡异地安稳下来。

想来许多事情,人尚不觉,心已明了。

大约是那颗心知道,不得见了。

正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第100章 太子篇(下)

番外太子(下)

秋夜白, 毓庆宫中人初静。

惇本殿内传来清幽琴声,如玉击泉鸣。月光倾泻入室, 却见少年独坐窗前抚琴,着雪白中衣,披微湿乌发,恍惚似谪仙。

一曲奏罢, 少年轻抚琴弦,止住颤音,款款起身。月光从他的发滑落面容, 睫毛是细细的一痕黛色, 清冷疏淡不染烟火气;只侧影里秀挺的鼻梁透出一分贵气,才让人想起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身份来。

抚琴者何人?少年太子永湛。

太子永湛踱步至书桌前。

案上一列排着的是薛涛笺: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青、浅青、深绿、浅绿、铜绿、残云共十色。月光素洁, 越发衬得纸色斑斓。纸色斑斓,又更显少年肌肤透白、面容清雅。

薛涛笺两侧各摆了一幅画作。左侧为兰花,右侧为荷花,各题了一句诗,一为“ 广殿轻香发,高台远吹吟”,一为“根是泥中玉, 心承露下珠”, 均未有署名盖印。

太子永湛微笑怅然, 将旧友所赠的薛涛笺一一收入琉璃盒中,月光下观画,一时发痴。

殿外传来轻轻脚步声。

太子永湛蹙眉, 缓缓卷起画作,转身搁置在书架深处。

“殿下,已是二更天,该歇啦。”殿外,内侍苏淡墨的提醒声中透着担心。

“知道了。”

苏淡墨壮着胆子问道:“殿下可要奴才进去伺候?”

太子永湛知他不能放心,淡声道:“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