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叹道:“我只道五位姑娘中,北静少妃或许会取中咱们三姑娘。我想着探丫头聪明能干,待人处事心里头最有算计的,若是能嫁北静王为妃,倒也不算委屈。虽然琴儿和云儿已经有了婆家,一则不叫他们出去,倒犯猜疑;索性装作不知,果然被北静王府取中了再说明缘故也不迟,那怕王爷一定要娶,就叫梅、卫两家退亲也不难。偏偏又不是。如今看来,是我打错了算盘。”王夫人这方听得明白,笑道:“原来北静王府里看中了林姑娘。咱们府里果然能出一位王妃,也是好事,老太太又何故叹息?”贾母瞅他一眼,便不说话。凤姐儿却已猜到缘故,不便说破,也只得默不作声。

恰好有丫头来报说新订的几百件床纱、帐幔、帘子、围子等已经送了来,都卸在议事厅里,请二奶奶发派。凤姐叹道:“这些个东西,原是为着年下节里替换,谁知道地方不平,盗贼蜂起,押送货物的船队一路停停走走,竟然一直耽搁到这时候才送到。早知这样,不如在京里订造也就罢了,为的是贪图南边好针线料子,价格又公道,所以特特的打那边订了送来,谁想反而误事。如今再换他,倒没名堂了。”遂请贾母示下。贾母想了想道:“订这些东西,原为的是积谷防饥,不至于到用时不凑手,显出寒酸。既已错过时节,索性省一省,也不必家家全部重新换过,不过是看看谁的旧了或有破损的换了,下剩的且收着,等用的时节再换。你叫人各屋里问一声,有缺什么的,到你那里去领就是了。再有,那北静王府的事也没放定,不过是来了几个女人,白送些贺礼罢了。咱们倒不必先自慌张,你也不必同人说起。至于那缸子鱼,就养在你院里罢,好生看着,千万别有个闪失就不好了。”

凤姐儿只得答应了,出来,命平儿看着人将那缸鱼好生抬着送去自己院中。且抽身进园往议事厅来。方进园子,只见一个小丫头攀着柳条站在假山石子旁发呆,远远看见他们一行人来,转身便走。凤姐并不认识,只见他不懂礼,便大怒喝命:“站住!”命小红拉那丫头过来问话。那丫头那敢过来,拉拉扯扯,顿手顿脚,到底过来了,双手捂了脸死不抬头。凤姐更怒,命左右道:“拉下他的手来。问他,叫什么,做什么,那房里的,何以见到主子不说立住问好,倒一味鬼跑?难道没人教过他规矩?”红玉便走过去,依声儿问他,又掰开他的手,叫他抬起头来。那丫头躲闪着露出脸来,肤色微黑,眉细鼻挺,滴溜溜一双清水眼,倒也中看。红玉认出来,笑向凤姐道:“他是赵姨奶奶屋里的小鹊。”又转脸问他:“见了二奶奶,不说立规矩,倒越叫越走,是什么道理?”

小鹊定了定神,知道躲不过,只得一五一十的禀道:“因为我们三爷听说来了一缸鱼,想要看看,又不知道送去了那里,不好进园子乱闯,便命我进来打听着。我刚才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所以在这里犯难。”凤姐笑道:“我说是谁这么鬼鬼祟祟的没眼色,原来是赵姨娘使唤的人,这才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呢。可惜了,聪明模样笨肚肠,长得倒还不赖。”一边说着,拔脚便走。

小鹊因并不曾命他去,只得跟着。偷觑凤姐颜色,似乎并不真心恼怒,又听夸他长得好,略略放心,越发实话实说道:“我们三爷原要进园来,只怕遇见二奶奶,倘若看见二奶奶在园里,他便不进来了。我们奶奶又叮嘱我,不要让二奶奶知道。刚才看见二奶奶进来,我想着如果二奶奶问起,我又不能不说,又不敢欺瞒二奶奶,所以就想宁可躲开的好。”凤姐边走边道:“怕我作什么?难道我长着三个脑袋六张嘴,会吃人不成?你倒还老实有眼色。既这样,去吧,同你那没胆气不长进的主子爷说,那缸子鱼现在我屋里呢,他若是想看鱼,只怕还得看见我;若怕看见我,最好夹着脑袋圈在屋里,一辈子别出来。”小鹊这方去了。见了赵姨娘与贾环,并不敢将凤姐原话告知,只说已经打听清楚,那缸鱼抬往凤姐院中了。

贾环听了,只得息心,却到底不平,因向他娘叽叽咕咕的道:“我和宝哥哥一样是兄弟,凭什么他就可以在园中住着,我便要跟着你住在外头。连从从容容逛一回也不得。起初分园子分房,你就该跟老爷、太太提着,也给我分上一间半屋,横竖园子里空房多着呢,那些外四路的邢姑娘、史姑娘还一人一间,怎么就不兴我也分一处住着?连兰儿还有个稻香村呢。”赵姨娘又羞又愤,骂道:“你只管排揎我,怎么又是我的不是了?宝玉住园子,是娘娘亲下的旨,难道谁敢忤逆娘娘,拦着不许进不成?就是兰小子,也不是特意给他分的屋子,是跟着他的寡妇娘住着。我再不济,也管你吃管你穿,那日不小心伏侍着你三餐一宿?人家说母凭子贵,我究竟得过你什么抬头竖脸的好处?还指望你抬举我呢,你倒怨我不给你使力。你不服,自己同你老子提去,又不见你在你老子面前也有这些话讲。每见了你老子,缩头畏尾的,一些儿刚性没有,言辞上又不灵通,脑筋又慢,就只会挤兑我,也学那个蹬上高枝儿就眼里没娘的死丫头,一心踩过我的头去。我白养你们两个了。”说着哭起来。

原来自他姊妹们住进大观园后,何止贾环,便是贾珍、贾琏、贾蓉、贾蔷等也都难得进来。虽有时陪着贾母等家宴,又或是借请安进园来匆匆一行,不过是走马观花,毕竟不曾消消停停赏玩一回,十分的园子倒有七分光景不曾领略。其中蓉、蔷尤可,本来不是这府里的人,惟贾环因一心要与宝玉、贾兰攀比,心中更觉不平,且这半年里因贾赦抬举,邢夫人待他亦不同往时,便又搭上了邢大舅,时时同往宁府里聚宴,常与贾蓉、贾芹一干人往来。那边何人不有,何事不为,何话不说?便又听了许多闲言碎语,引逗得比往日更坏十倍,也更恨宝玉、熙凤等人。[5]此时复被赵姨娘一激,便耍性子发作道:“我但凡说一句,你就有这些话讲。什么时候我放一把火把园子烧了,谁都住不成,那时才见我环三爷的手段呢。只会说我没胆子在我老子面前硬气,你难道有胆子在三姐姐面前说这些话?我到底也是个爷,你就这样三天骂两天嚼的;那起人凭什么欺负我,还不是因为我不是太太生的?你不说自愧,倒怨我。”

赵姨娘被说中短处,不禁紫胀了脸,咬牙骂道:“谁欺负你,你就该跟谁理论去。原来你也会说是个爷,你就该拿出爷的身份来;只会说这些疯话有什么用?你但凡能像兰哥儿似的,摆出个老成孝敬的样儿来,哄得你老子喜欢,我的日子也好过些,得脸些。弄得现在人人都说,做叔叔的倒不如侄儿懂事。你跟宝玉比不得就罢了,他有老太太宠着,连老爷教训他两句都要落不是呢;你若能比得过兰哥儿,我也可省些心,挣些脸。偏是每日里躲懒耍歪的,扶不上墙,[6]又不知道装用功样子博你老子欢心,怎么怪你老子不待见你呢?”

贾环冷笑道:“我老子不待见我,也没见拿梁粗的棒子打我,[7]不过偶尔教训几句,总没舍得弹我一指头。你还要我怎么争气?”赵姨娘听了这话,倒又喜欢起来,称愿发狠的道:“阿弥陀佛,上次怎么就没打死了他呢!都是老太太拦在里头,要是晚去一会子,就便打死也罢了。[8]饶是没怎么着,倒叫他越发得了意,佯病闹怪的懒了大半年,连给他老子晨昏定省也免了,巴不得死在园子里头,一辈子守着他的姐姐妹妹不出来。[9]还纵得丫头们一个个无法无天,连个唱戏的粉头也敢跟我梆啊梆的。如今又怎么样,那个芳官还不是撵了出去?[10]姑娘们大了总要嫁,就是丫头们大了还得放出来呢,到时候看他怎么死。”

说起芳官来,贾环倒想起一事,遂向他娘耳边说了。赵姨娘喜动颜色,问:“可真么?”贾环道:“怎么不真?管尼姑道士的是芹老四,那日水月庵打醮,他在那里摆酒请客,我也去了的,虽是素席,倒鲜美异常,且都做成大鸭子大鱼的样儿,连味道也有七分相似,我就说亏他们怎么做得出来。单是一味豆腐,就有庆元豆腐、芙蓉豆腐、八宝豆腐、雪花豆腐羹、水晶豆腐皮多少花样儿。菜名儿也讲究,一道一个故事,什么八仙过海,猴子献桃,又是什么麻姑上寿,嫦娥奔月。连那府里珍大哥哥请客,逢着初一、十五,也每每往庵里借厨子,又叫人来伏侍。虽没见过芳官,然而佐酒的几个姑子都绫罗脂粉,义髻峨冠,打扮得花红柳绿的,比寻常的娼妓粉头还妖媚十分。那芳官原先就是个戏子,去了这种地方,难道还好得了么?”

赵姨娘笑道:“阿弥陀佛,这才叫现世报呢。当初我骂他一句‘粉头’,还跟我顶嘴掉猴儿,寻死觅活的假撇清,到底应在今日。这还是宝玉屋里使过的人呢,不过是这么个下场。只会说嘴,二十里地外苍蝇打架偏看见,眼皮子底下母牛拉屎倒不理论。[1]同太太说,还不信,打量谁认真同那起蹄子一般见识,冤枉了他们。如今怎样?可见本来就是这里头的货。”又问贾环:“你说的这芹老四可是三房里周氏的儿子?他母子俩常往府里走动,最会献勤儿的,我只知道他们巴结这府里得势的,在那府里并不入珍大爷的眼,何时这样好了?”

贾环仰着脖儿,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说的那都是从前的旧账了,他那时只管和尚道士,就有油水也奉承不到珍大哥面前,且珍大哥为着他嗜赌好色,所以并不待见他;及后来他管了铁槛寺、水月庵两处,和庵里净虚尼姑两个撺掇着把些姑子妆扮了出来侍酒,做素席待客,就投了珍大哥的缘了。因此现在甚是要好。”赵姨娘便得意起来,咂舌舔嘴的道:“如今好了,虽然老太太一味护着宝玉,大老爷倒肯器重你,再有那府里珍大爷照护,这府里的家当将来少不得要落在你手里。可是的,你天一擦黑就往那府里跑,究竟做些什么?”贾环笑道:“有什么可做?不过是打着练武的幌子耍钱罢了。双陆也有,象棋也有,叶子戏也有,赶羊、抢红、抹骨牌,[2]喜欢什么是什么,一晚上输赢好几百上下呢。”

赵姨娘慌的道:“可别让人哄了你的钱去。”贾环道:“我那里有钱?都是珍大哥哥给的赌本。其实我也不大顽,不过跟着白瞧瞧,听戏吃酒罢了。那些人才是会吃会顽呢,荤的素的,雅的俗的,总能弄出两样儿来,就拿这尼姑侍酒来说吧,别说见,从前就是连想也没想过。[3]他们还有个道理呢,说是隋唐以前并不女尼道姑,以后有了,也多是变相的妓院,诨名的娼馆。比如鱼玄机、李秀兰、陈妙常,都是个中翘楚,相与的都是些风流名士,达官贵人,那杨玉环还做了贵妃呢,连皇上都心爱,武媚娘若不是在庙里走一遭,就能修成正果牝鸡司晨了?所以他们自谓尚古,以唐明皇、温飞卿自居,最喜与姑子厮混。都教戴着妙常髻,穿着水田衫,打扮成唐人的模样儿,侍酒取乐。”赵姨娘听得瞠目结舌道:“怪道前儿你老子说你写诗作赋不如兰小子,年纪既比他大两岁,自然力气也该大着许多,怎么竟连臂力准头也不如,连个弓也拉不满。我还想着分明你天天往那府里跑,不为练功为什么,如何只没长进?原来却是这个缘故。难道宝玉和兰小子也一处里顽么?”贾环道:“那倒少见。”赵姨娘又说:“兴许他们去的地方不同罢了。栊翠庵里的妙玉最坏,不过是我们家拿银子买来的姑子,倒惯得他比主子还大。平日在园里,看见宝玉就眉开眼笑,看见我们眼儿俩,正眼也没一个。岂不是和宝玉暗里有甚勾当?[4]巴不得那日他也被弄了去做伴酒的粉头,才称我的愿呢。”

贾环起先只顾说得高兴,及见他娘这般,倒又怕起来,因叮嘱道:“你可千万别在太太面前漏一丝风儿!说了出来,珍大哥他们固有不是,连我也不好呢。”一句话提醒了赵姨娘,忙道:“可是呢。你从此再别往那种地方去了,这要是老太太听见,是要命的。”当下倒像得了件宝贝似的,只恨不得立刻拿给人瞧,口里只说千万别叫人知道,却那里忍得住;待要张锣打鼓的满院里张扬去,又不知该同谁饶舌,且也不敢。因此摩手搓掌的,转磨样[5]在屋里踏了四五个圈子,忽想起贾兰有时也往东府去射鹄,倒不知有无参赌。遂胡乱指了个由头往稻香村来串门子。

进了院子,远远看见贾兰带着两三个小丫头在篱笆外山坡土井边摇辘轳作耍。正欲过去说话,探些消息,已有小丫头看见他来,忙扬起声音通报了。[6]赵姨娘只得进屋来,只见那李宫裁梳着个牡丹头,[7]用一对寿字扁方簪儿绾着鸭青帕子,穿着家常鸭青织云水纹花纱宽袖肥身长夹袍,蓝绸衬里,白缎镶领,缀着两颗银纽扣儿,[8]正同李婶娘、李绮围着三足几坐在炕上。娘儿仨长篇大论的唠家常,[9]见他来了,都起身问好。李纨便叫小丫头倒茶,又拿出李婶娘带的杏酪酥来请他尝。

赵姨娘因不便开口即说家中是非,只得搭讪着问怎么不见李大姑娘。李婶娘因答以李纹已经定了人家,下个月就要过门,因此不便出来等语。赵姨娘吃了一口酥,只觉松软甜糯,入口即化,却又不似通常莲蓉、枣泥酥那般甜腻,不由喜得赞道:“这是什么馅儿做的,连往日老太太赏下的都不及这个软和。”李纨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就是把杏仁捶磨出浆,滤去渣滓,再拌上米粉,加糖熬了,再裹以粉衣就是了。你说这个软和,其实老太太上次给的苏州软香糕、西施虎丘糕才真是甜软呢。”赵姨娘便作眉作脸的叹道:“大奶奶难道是不知道的,真正好东西,那里到得了我们屋呢?别说吃了,看也没福看一眼。能给我们的,自然都是硬的馊的没人要的,吃一口糕,倒硌去两颗门牙。[10]比方上回元宵节里分汤圆,各门里都是核桃、松仁、葡萄,又是什么桂花、枣泥、白果馅儿,到了我们那里,就只有猪油白糖馅儿,就连面粉也不是上等的,又黄又陈,猪油都渗在外头,糖味儿又齁,不是糖,倒是盐酱。”

李纨不等他说完,忙道:“姨娘既说这糕的滋味好,不如多带些回去给环哥儿吃罢。”赵姨娘道:“如此生受了。”果然便要只盒子来,拿起盘子欲倒。李纨忙阻止道:“叫丫头另拿一盒子没开封的罢了。”因命素云拿了来放在赵姨娘身旁,又将山药圆子、乳糖槌拍、栗子粉糍团等各色点心各捡几样,整攒了一盒子,也都教带给贾环。[1]赵姨娘收了,又针扎屁股似的坐了半晌,到底不便[2]当着亲戚的面说长道短,只得又吃几块酥,喝了两盏茶,辞了别去。不提。[3]

且说宝玉自北静王府听戏回来,因惦记着香菱之病,便不忙回园子,且往薛姨妈处来。先在姨妈跟前请了安,恰好夏金桂的母亲夏老太太来了,正在上房里同薛姨妈坐着闲话,只得一并揖见了。那夏老太太见宝玉生得秋水为神,春山作骨,[4]直看作琼苑神仙一般,喜得眉开眼笑,拍手赞道:“家常只听见说京城荣国府上有位生来含玉的公子,长得如宝似玉,今儿才算见了真佛了,这可把蟠儿比下去了。”薛姨妈笑道:“蟠儿那里好同他比?若是一般的年青公子,蟠儿也还算模样齐整,要是同他在一处,便是粗木桩子伴着嫩柳树了。”[5]说得一地的丫鬟婆子俱笑起来。

夏老太太便连声儿命丫鬟打开箱笼,选了几件珍珠镶嵌的玩物出来充作见面礼,又拉着宝玉的手问长问短。宝玉虽不耐烦,也只得道谢收了,一一答应着说了好半日的闲话,[6]方抽身往宝钗房里来看香菱,薛姨妈因命丫头好生送去。恰值宝钗往王夫人处请安未回,香菱独自躺在外间床上,见宝玉来了,挣扎要起。宝玉忙道:“姐姐且躺着。我为姐姐欠安特来问候,若再惊动姐姐起坐劳神,倒来得不是了。”香菱便不坚持,只拿一个拐枕来在身后倚着,侧起半身来同宝玉说话。

因说起夏老夫人,宝玉道:“若说为娘的慈眉善目也是好和气的人,如何生的女儿这样跋扈无礼?”香菱叹道:“若是世上的事情都有一定的道理,那也没这许多冤屈出来了。好比说他这个情性,在家里还不是当作凤凰一般捧着宠着,要不如何看得别人都像草灰瓦块了?又如一样都是爹生娘养的,偏我不知道家乡何处,父母何人,不然也不至于落得这般田地。昨儿晚上我想着当年从南边来的情形,无故做了一梦,梦见自己手折一花,枝上花瓣片片随风着水。想是我命止于此矣。”宝玉连忙设辞安慰。[7]

一时小丫头臻儿送上饭来,香菱因宝玉在旁,只说等下再吃。宝玉连忙又劝,且道:“这样一味客气,倒不是你素日为人了,岂不教我不安?”臻儿便放下弧腿蓬牙炕几来,[8]又递上颈围、汗巾等物。因香菱病着,不敢多吃,只得两碟清淡小菜,并一钵子胭脂米粥,上面略漂着几片百合提味儿。宝玉见那米汤晶莹晕红如女儿羞色,不由愣愣的看着出神。[9]又见香菱随意挽着个桃心髻,插着根方胜梅花簪,穿着家常半旧的槐绿妆花红绸镶腰夹纱袄儿,腰间及袖口各绣着一圈缠枝花卉,颈下系着白绸子荷花巾,[10]并不吃菜,只将粥碗搁在唇边,一勺一勺舀着喝,倒像春妆女儿临水照影一般,[11]心想偏是这样聪明苦命的一个人儿,又偏是这么稀罕难得的一碗粥水,倒像是花瓣儿落在春水里,[12]又像是薛涛漂纸的桃花井,[13]他又跟薛涛一般薄命,且有诗才。想着,不由呆呆的出神,竟是潸然欲泣。

那香菱胃薄气虚,勉力吃了几口,便说饱了,将碗搁下,命臻儿收了去。又向宝玉道:“你来了这许久,只怕袭人他们早该急了,这会子不定怎么找你呢。”宝玉点点头站起来,转身欲去。香菱却又叫住,说:“今儿一见,就算别过了。二爷不必再来,关爱之意,我心领就是了。林姑娘面前,还请二爷替我说一声,谢谢他前日送来的那些吃食,谢谢他送的书,还有那些花砚花笺,香菱一并在枕上磕头了。蒙他青目,不以贱婢蠢物视之,肯教我那些学问,能与他师徒一场,我总算不白活。”[1]

宝玉听着,那眼泪便如檐上的雨水一般,直流下来。又恐人见了不雅,连忙拭去,别了出来。回至房中,更衣净面,一会儿说茶味不好叫换,一会儿又命小丫头来添香,只觉百般不适意,怔怔的出神。[2]袭人见了,不免又叹道:“你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了,前儿为了什么副姑娘正姑娘的唉声叹气,[3]今儿好好儿的去北静王府里听戏回来,原该高高兴兴的,却还是这样长吁短叹的,究竟还有什么不足,又不肯说出来,有事没事只管打闷葫芦,怄得人心里发堵,可不要怄死人?”宝玉见他这样,不免劝道:“我好端端的,不过是听了一天的戏,有些烦吵,所以在这里出会子神罢了。你何必多想?我且去看看林妹妹,散散心就好的。”[4]说罢果然起身出门。

袭人反觉愣住,[5]回身坐在一只刚摆出来的豆青瓷凉墩儿上,益发烦恼。想着往日自己略露些烦愁不豫之意,宝玉必会百般安慰,如今却每每不耐烦,说不到三句便拔腿走开,长此下去,往日的情分何在?[6]今日尚且如此,他年娶妻生子,心中眼里那还会再有自己?[7]因又念及前日香菱劝他莫为人妾的那些话来,从这做妾的上头,不免又想起从前尤二姐的死来,以尤二姐之花容月貌,香菱之冰雪聪明,下场尚不过如此,何况自己容貌不及尤二,灵秀更逊香菱,将来还不知怎生光景?越想越觉灰心,不禁静悄悄滴下泪来。[8]

且说黛玉自生日感了些风寒,早起便觉头沉身软,心中不耐烦,因此只说要睡,不叫丫头们在跟前侍候。紫鹃正要预备三月初一王夫人的生日礼,[9]打两三个月头里就留心收了晒干的茶叶好絮在夹纱套子里缝枕头,乐得出来做活儿。因见雪雁两手不停,裁粉纸折莲花,问他:“你不帮忙绣枕套,怎么做起纸花儿来?”雪雁道:“我看姑娘前儿祭奠老爷、太太,说是什么‘母难之日’,哭得那样伤心,想着不如照我们苏州规矩,做几只荷花灯儿,点亮了漂在水里,说是阴间的人看见,照着亮儿就见到亲人了。我们老爷、太太去了这么久,姑娘天天哭眼抹泪的,我也安慰不了别的,帮着做几个荷花灯,顺水漂一漂,也是个念想儿,果然老爷、太太的阴灵收到,也可以保佑咱们姑娘,早日找个好人家儿。”紫鹃啐道:“你作死呢!这也是顽的?大观园里放灯,上头知道了,还了得?没的招姑娘伤心。”雪雁嘟了嘴不服气,心想姑娘总之是天天伤心的,那里用我来招。听得紫鹃说园子里不能漂灯倒也点醒了他,前回藕官烧纸惹了多大的祸,后来被撵出去,焉知不与这个有干系呢。嘴里却仍强辩道:“就算有人看见了,我只说是折着顽儿的,他们未必就知道了。”紫鹃骂道:“人家都说心灵手巧,你白长了一双巧手,却配了个死心眼子?你光知道姑娘是从苏州来的,难道不知道老太太、太太的老家也都在金陵?这园子里十成人,八成倒是从南边来的,怎会连个荷花灯也不认识。何况那些大娘嫂子们,那个不是后脑门儿上长眼睛,就那么好哄?正经老实坐在家里还怕他们鸡蛋里挑出骨头来,你倒朝网里撞去。”

他两个在外拌嘴,只道姑娘睡着了。岂不料黛玉心里正不自在,并未睡着,不过是懒怠睁眼罢了。听见雪雁说漂灯,又说起自己的爹娘,那眼泪早流下来湿了半边枕巾,想着父母若在世,何至于像如今这般苦楚漂泊?及听见紫鹃教训雪雁,益发感慨,想自己幼失怙恃,寄人篱下,连孝敬父母寄托哀思都要犹犹豫豫没个可筹措处,真真的连丫头也不如。他们总还有个告假,三不五时接回家去见老子娘时,什么话不可说,什么事不可做,强似自己在这里坐牢似的,[1]除非远嫁,竟再没可出去之时。想到远嫁,更是刺心剜肝一般,喉咙里梗起,大咳起来。

紫鹃、雪雁两个并没料到姑娘醒了,忽听里面咳得天惊地动,急步抢进来。看见黛玉浑身抖搂着喘成一团,脸上煞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唬得连声叫唤,递茶递帕子,瞅空儿交换一个眼色,猜到他八成是听见了对话,都觉后悔不已。一个想好好的做什么荷花灯,真叫紫鹃姐姐说着了,没的招姑娘伤心;一个想作什么要教训雪雁,姑娘听见自己不替他着想,岂不寒心?[2]

两个人想着,一边照顾姑娘,一边自己的泪也下来了,竟腾不出手来擦一把脸。那黛玉从床上探出半个身子,越咳越紧,身子软软的往下沉,两个人险些扶持不住。恰值宝玉进来,看见黛玉咳成这样,紫鹃、雪雁两个亦是泪流满面,一惊非同小可,白了脸直奔过来,顾不得忌讳,一把抱住黛玉叫道:“好妹妹,你这是怎的了?”紫鹃、雪雁两个扶着黛玉,正觉吃紧,难得有宝玉将他抱住,一时也不及多想,各自抽开手来,一个去倒水,一个便拧了手巾来给黛玉拭面,又抽空将自己脸上胡乱揩了一把。[3]黛玉软软的倚在宝玉怀里,渐渐喘得匀了,方用力将宝玉推开,[4]羞道:“你怎的……”一语未了,眼泪便流下来,只瞅着宝玉不说话。宝玉坐到床边椅子上,也是呆呆的瞅着黛玉,一颗心刀绞一般,恨不得代他受罪。半晌,轻轻说:“好妹妹,你这样不爱惜身子,叫我怎么好呢?”

黛玉看着他,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口。满心里想要他一句贴心的话,岂知宝玉当着热剌剌说出来,他却是禁受不住,急红了脸:“你这说的什么话?”宝玉也自知情急造次,欲要赔礼,也是满心的话说不出来。因低了头,欲说不说,拿脚轻轻踢着那盆,[5]便也慢慢的滴下泪来。黛玉看他这样,不禁柔肠百转,叹道:“我听说李婶娘带着绮妹妹来了,你不去稻香村问一声?”宝玉道:“我那里还顾得——”忙又咽住,转道:“你若起得来,我陪你过去走走,也使得。”

紫鹃倒了水回来,听见这话,笑道:“二爷倒会说话,看姑娘这样,紧着休息了这半日还觉不好呢,那里还有力气串门子去?”宝玉道:“这倒不然,就是为着妹妹已经躺了半日,若能起得来,还该走动几步,散散心才好。何况只是风寒,虽然体虚咳嗽,多穿些衣裳倒还不妨。若只管躺着,小病倒睡出大病来了。”[6]紫鹃听了有理,便也极力撺掇黛玉起身:“姑娘也躺了大半日了,晚上只怕又睡不安生,倒不如出去散一散,或者还睡得安稳些。”黛玉推辞不过,坐起来喝了两口茶,觉得精神略清爽些,于是对镜理发匀面。宝玉早开了妆匣,亲自选了只飘花簪子便要替他插头。黛玉早又红了脸劈手夺过,嗔道:“谁要你动手动脚的?”自己对着镜子插了。宝玉在镜中看到他桃腮泛赤,杏眼含嗔,凝睇流盼,早不胜情,就势坐下来,痴痴的望着镜子,且与黛玉在镜中对视。那黛玉忙背转身来,不教他看。宝玉不好意思,便要找些话来打岔,因看到窗帘高高挑起,窗沿儿上晒着些干茶叶,茉莉花瓣,便问:“这是用过的茶叶,晒他作什么?”

紫鹃恰好拿着件青织金飞鱼过肩夹纱罗袍进来,闻言代答道:“那是替太太收的,絮在棉纱套子里做枕头,治头疼最有效的。自从上次太太嚷嚷睡不着,姑娘听见了,就留心做起来,已经存了有两三个月了。”宝玉道:“早知道,该告诉我也收起来,两个人一起攒,岂不又多又快。多出来的,好帮老爷也做一个。”黛玉嗔着紫鹃道:“一个枕头还没做好,就嚷得满世界知道。让人听见,还以为我们是专做枕头的呢。”紫鹃一笑,并不辩解,宝玉反不过意,笑道:“妹妹何必多心?四妹妹每年都自己做几盒子茉莉香送人,谁难道笑话他开香料铺子的不成?我往年替这些姐妹祝寿,也是把兰花、栀子晒干了兑在石蜡里,这些年下来,也不知做了几十盒蜡烛送人。”黛玉沉下脸道:“我拿什么比你们,我原不是你家的人。你们公子、小姐偶尔兴致来了,做一盒半盒香烛,原是雅趣;我做茶枕,就成了针线上的粗人了。”宝玉叹道:“这也要恼。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从来不曾送过你。只是这些本是小时候的顽意儿,送旁人使得,若给你也是跟他们一样的礼,倒是慢怠妹妹了,所以年年总不肯这样敷衍。你又想到那里去了?”黛玉无话可对,转身向紫鹃道:“这会子腻歪歪的,怎么又找出这件夹袍子来?怪笨重的。”宝玉忙劝道:“如今春寒料峭,穿脱衣裳正该加些小心,最是马虎不得,若嫌笨重,我替你提着后摆倒使得。”黛玉啐了一声,扭身出门,宝玉忙跟出来。[7]

两人方走至滴翠亭,远远的隔岸看见赵姨娘打稻香村出来,[8]黛玉忙将宝玉袖子轻轻一拉。宝玉会意,便与黛玉走至亭畔梨花树下暂避,看了一回鸥鹭争渡,群鱼呷花,又说了一回诗词文章,古今名画。因问:“前些日子大夫新换的药方,妹妹吃了觉得怎样?”黛玉道:“不过是那样,又问他作什么?”宝玉道:“我恍惚听见谁说配药房这些日子不只替府里配药,竟也配了丸药往外卖呢,也不知是真是假。[9]若他们只是存心捣腾几两银子贴补也还不算什么,就只怕他们给妹妹配药不经心。”[10]说着,叹道:“昔日裴航于蓝桥驿遇云英,遍索玉杵臼以献之,舂药百日,遂得灵丹,服之成仙。我若能得此玉杵,便为妹妹捣药千日又何辞。[11]只是妹妹的病与别人不同,总是从‘多愁善感’四个字上得的,什么时辰把心事放下了,什么时辰病才得好彻底呢。别说家里寻常走的这些大夫,就是华佗再世,扁鹊复生,也未必中用的。倒是我荐一个人与妹妹分忧解疑,纵不能尽释,但能分得一半心事,或许也就好了。”

黛玉起先听他说到“灵杵捣药”之语,正要恼时,[1]又听了“多愁善感”四个字,不禁心惊神动,一时无语,及听他说要荐一个人包治自己,因说得郑重,倒觉诧异,不由问道:“你又新认得了什么国医圣手,敢说比华佗、扁鹊更难得的?凭他怎么高明,又如何知道我的心事?”宝玉正要他问,因望着水中笑道:“我说他最知道你的心事,再不说谎的。若不信,你看那不是?”说着向水里一指。黛玉随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却原来是水里宝玉的影儿,正与自己并肩而立,恰如玉树娇花,不禁颊飞红云,她手里原本拈了一枝桃花在顽,因将桃花向水里一丢,将那影儿打散,转身便走。宝玉忙跟上来。

一时来至稻香村,李纨正与李婶娘收拾包裹,堂屋大炕上堆了许多字画簪环,[2]见了他二人,忙请入里间坐下,又叫李绮陪着,笑道:“多谢你两个想着,我这里正帮纹儿检点几件首饰,你们且说会子话,我这就过来。”又嗔着小丫头不好好在门外守着,[3]就只顾顽,又命素云倒茶。宝玉道:“我们又不是客,只是俩看看绮妹妹,大嫂子只管忙自己的罢,且不必理会我们。”

乱了一回,李纨仍与李婶娘出外收拾。李绮久不入园来,见着宝、黛两个,分外亲热,因让茶献酥,拉着黛玉上炕说话儿。宝玉因见案上青瓷瓶里供着一枝桃花,乍开半吐,打着许多花苞,遂问李绮:“我记得这里从前是一只成化斗彩蝴蝶缠枝纹的细颈瓶子,好不精致细润;如今怎么换了这个土头土脑的东西?”李绮脸上一红,[4]顿了顿道:“谁知道呢?总是凭各人喜欢罢了。”[5]宝玉也并不在意,[6]便又说起黛玉生日众人起社事,可惜李绮不在;又说下月初三乃是探春生日,留李绮好歹住到生日完了再走。诸多闲话,不必赘述。[7]正是:

孀娥未雨先张伞,青女临风不胜衣。

第四回传懿旨临风赏假画记前身对镜吐真言

且说惜春因天寒笔滞为由,歇了足有一冬;次年偏又遇着抄捡大观园、迎春出嫁一连串事,消消停停,倏忽又是一年;难得贾母也不提起,因此直到如今春暖花开,才又重新用起功来。如今画已得了九成,亭台楼榭俱已全备,人物裙带逐日分明,只待再一润色便要脱稿了。因此众人每日里得闲便往暖香坞来看画,笑着说这一处最妙,那个人像谁,这里须添上一笔花鸟,那里该遮着些柳荫,有说芍药栏的花最艳的,有说沁芳泉的水太绿的,各执己见,议论不休。[1]惜春因指着旁边一幅古人立轴山水向众人道:“难得今天人来得全,正有一件笑话儿要同大家说。那日林姐姐生日,大姐姐特别厚爱,单赏了我一幅山水。我昨日才得空儿挂起来,细细把玩,却是幅赝品。”[2]

众人大奇,都道:“这不能够。宫里宝物众多,何况又是娘娘指名儿赏赐,怎会是赝品?”因都聚到画前细看,只见笔墨停匀,线条飘逸,且以精绢折边,上等的四连纸覆背,金襻银带,牙轴玉签,触目生辉,十分光洁可爱。都说:“这的确是沈周真迹,如何说是赝品?且别说这画本身了,便这绫裱牙轴的装潢功夫都是一流的。”惜春冷笑道:“笔墨固然是沈周的。只可惜不是完璧,是一幅揭过的。”一语提醒了宝玉,笑道:“我从前倒也听说过‘揭画’的行当,说是用比绣花针还细的针尖儿挑开丝薄的一层,重新用同色的绢纸托墨覆背,便可再造一幅一模一样的画出来,只没真正见过——只怕见了也不认识。不知四妹妹从那里看出来?”惜春遂指点说道:“正是功夫都用在装潢上了。你们细看这纸的毛边儿,这印章,都轻薄虚浮,底气不足,所以才要费尽了力气去矫饰,妆点得金碧辉煌的,炫人眼目,不过这覆背裱纸倒是原先的,因此我知道他是揭了表皮,再重新薰过出色的。”宝钗笑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虚有其表’了。”[3]

惜春道:“娘娘特特的指定这幅画给我,却又赏一幅揭过的画,倒像是‘画里有话’,[4]有些意思呢。只是宫里怎么会有赝品呢?”宝玉笑道:“四妹妹这句‘画里有话’才真是有些意思呢,只是太多心了。[5]怎见得宫中就没有赝品?那些想当官想疯了的,什么东西淘了来都当宝贝似的往宫里献,他心里巴望着是件好东西,便当真以为是好东西,怎么分辨得出来?未见得宫中个个是行家,一半次看走了眼也是有的。不然也没有那句古董行里的老话儿,‘放了一辈子鹰,却被鹰打了眼。’可见这种事原本寻常。”惜春道:“虽是如此说,可娘娘怎么单单挑了这幅揭画,又为何单单是给我呢?倒好像存心要我知道是幅假画似的。”李纨笑道:“那又有什么好奇怪的,自然是因为娘娘知道你雅擅丹青,才会投其所好罢了。我们都不懂画,不给你,难道给我吗?可是宝兄弟说的,你也太多心了。”[6]

探春却上了心,[7]慢慢说道:“四妹妹的话有些道理,娘娘有心要投其所好,送了四妹妹一幅画,按理说不该送幅假画来;虽说宫里也免不了有假,然则娘娘特意挑出来的画,总要用点心,怎会刚好那么巧挑一张揭过的,又特意指名送给四妹妹,倒好像存心要我们看穿似的。[8]大家倒不妨想想‘假画’的深意。”宝钗听得背上一凉,笑道:[9]“才说四妹妹多心,你倒越说越玄了。平时豪气得很,原来也这般‘杯弓蛇影’。”探春瞅他一眼,若有所悟,笑笑不再说话。[10]李纨看在眼里,也就暗暗上心,却并不理会,只笑道:“从前林妹妹说这园子图,慢慢儿的画足要两年工夫,我们还只当笑话儿。如今算来,可真应了这话,足足的两年。

说着,忽的一阵风来,吹得画轴簌簌乱抖,[1]惜春抱肩道:“好冷。”[2]因责怪丫头,“怎的不把帘子放下来?”彩屏道:“起先姑娘说屋里闷气,所以挑了起来。这就放下。”小霞忙过来帮着放了下来。又换上茶来。因宝钗、岫烟两个这一向不大往园中来,因此众人都先让他两个。岫烟便道:“可是的,几日没见林姑娘,他身子好些了没有?”宝玉道:“我本想约他一起过来看画儿的,[3]他说刚吃过药,身上有些不快,要歪一下。这时候不来,大概是还不好。你要不要去看他,我们一道。”岫烟道:“也好。”宝钗便笑着回头道:“代我问好,说我明儿闲了去看他。”宝玉道:“既这样,我们这就走吧。”说着便站起身来。惜春也不留,只坐着慢慢的喝茶,仍看着那幅画儿发呆。[4]

众人遂一起出来,在稻香村前分了道,岫烟便与宝玉往潇湘馆来。因抄近路从翠堤上走过,岫烟穿着高底鞋行不快,宝玉故意假装看风景,一回说“柳条越发绿了”,一会说“桃花就快开了”,又指着水里说“这些鸭子倒性急,才二月里,已经下河了。”脚下延挨,一路慢行,反要岫烟等他。岫烟也知其意,不免心中感激。[5]

宝玉因问道:“自二姐姐去后,连你也搬回家去,如今紫菱洲冷落异常。我前几日从那里经过,顺便弯到紫菱洲去张了一张,草长得比花还盛,仆妇们也都懒得打扫,几成废墟了。你原只说回家略住些日子,怎么也学宝姐姐,一去不回了呢?”邢岫烟低头半晌方道:“紫菱洲本是二姐姐的屋子,[6]如今主人去了,我做客人的怎好没眼色,只管住着,岂不反客为主,应了那句成语‘鹊巢鸠占’了么?”宝玉道:“二姐姐不在,你就是紫菱洲的正经主子,怎么算得上是客占主位?你不说我也猜着了,必是那些婆子的嘴脸难看,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是个聪明人,何必同他们一般见识,只作听不见就是了。若实在生气,板起脸来骂一顿,或者告诉凤姐姐,撵出去也使得。”

岫烟叹道:“二姐姐在时,那起人已是挑三唆四,连二姐姐也没奈何;如今我又不是正经主子,他们自然更有得说了。琏二嫂子每日忙得很,又怎好为这些小事去聒噪他?何况毕竟又不是个什么事儿。”宝玉看他垂首蹙眉,娇声软语,若有黛玉之态,头上梳着堕马髻,斜插着一只蝶恋花镂空金镶玉步摇钗,花作西番莲形状,两边蝶翅分飞,下以银丝编成坠饰,形似弱柳扶风,行则花枝低摇,身上穿着丁香色暗花夹纱袄,葱绿妆花镶边压金线比甲,叠幅细褶月华裙,垂着豆绿镶金线的绣花绦子,不觉素淡,但觉清雅,更兼态度温柔,楚楚可怜,[7]早已情不自禁,大声道:“再不然,我替你教训他们去。”岫烟忙阻道:“那更没有这个理了。何苦惹人闲话,反说我轻狂。论理我本不该同你说这些,你也千万别同第三个人说起。”因见宝玉一直盯着那只钗看,[8]遂道:“你可是觉得这簪子眼熟?原是二姐姐出门子前送给我做念心儿的。”宝玉笑道:“这就难怪了。”[9]正要再说,忽听半空里叫道:“宝二爷来了,紫鹃倒茶。”唬得猛一抬头,却是潇湘馆已在眼前,那鹦鹉的笼子不知为何悬在门首,却还在连声呼唤紫鹃打帘子呢。[10]不禁笑道:“这鸟儿竟然识人。”岫烟也笑道:“自然是因为你来得频,所以连鹦哥也认得了。”

紫鹃正在院里扳着指头数那刚破土的新笋,几个婆子丫头帮着给竹叶儿淋水,[1]听见声音回头,都笑起来:“只当鸟儿扯谎,原来真是二爷来了。”宝玉听见这话,忽又发了呆病,心想:紫鹃既这样说,想必是那鹦哥一天几次常呼“二爷来了”,倒不知他每次唤起时,林妹妹心中作何想头?待发觉焦耳扯谎,心中想必失望;自己若一日不来,鹦哥却几次唤起,妹妹岂不凭添愁烦?自己从此倒应来得更勤些才是,不然岂不叫鹦哥枉呼,妹妹错等?又想到母亲近日忙着命人挂帐搬箱的布置房子,只怕出月就要自己搬出去了,[2]那时自己再像如今这样一日几次的往潇湘馆来只怕不能了。况且进园子要叫门,走晚了要等门,来得频了则又惟恐惹人闲话,却又如何是好?[3]因此站在门前,听着紫鹃同岫烟说话,却既不知应声,亦不知进门,竟望着鹦鹉笼发起呆来。[4]

不提宝玉这些胡思乱想,只说宝钗和探春两个离了暖香坞,[5]在稻香村前同众人分了道,便一前一后,脚跟脚[6]走到花篱下,看看左右无人,探春方悄悄儿的笑道:“刚才宝姐姐提醒极是,我太多嘴了。”宝钗道:“刚才满满一屋子人,听见了白担心,有什么好处?况且还有些丫头在跟前,或是一半个多嘴多舌的当件了不得的大事,添油加醋传了出去,更是麻烦。”[7]探春点头道:“姐姐说得是。只是姐姐想我这话有道理没?”宝钗道:“大有道理。我正要同妹妹说这番话,倒是在老爷那里提点着才是。妹妹方才说‘假画’,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探春道:“我只想着‘假画’或许是‘假话’的意思,因此想着娘娘画里有话。难道又关着什么人么?”宝钗道:“那个从前很肯往府里走动、来了又次次要找宝玉说话的贾雨村,大名不就是贾化么?最是个多事之人。”。[8]

探春一听,不禁看了宝钗亦眼,宝钗脸上一红,[9]道:“我也是白替你们操心。你忘了,从前我哥哥为香菱在应天府打官司,还是那人理的案呢,因此也算有旧;[10]再者前次平儿往我们那里借棒伤药去,说是为了几把扇子差点伤了一个叫作什么石呆子的人的性命,那经手的官儿,也是他。我因此记住了。”一语提醒了探春,“哎哟”一声叫道:“这可是大祸了。他的官儿,还是舅舅一力保举的,这些年来一路高升,已经做到大司马,那可是个通天的官儿,协理军机朝政的。他若有事,必是大事,只怕连舅舅也有挂碍。依我说,该先同太太说了,再与老爷商量去。还得老爷同那边府里的爷们商量着拿个妥当主意才是。”

宝钗道:“慌什么?这些事本不该我们女孩儿家过问,所以依我的主意,该先找了凤丫头来,告诉他知道。况且那扇子的事,琏二哥身受其害,他最知道原委,且与那府里管事的商议,也得要他出面才是。”于是两人一同往秋爽斋来,又命个小丫鬟去请凤姐。[1]

一时凤姐来到,探春请他坐了,便将这“假画”的事慢慢说明。熙凤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头寻思半晌,[2]方道:“这事且不要声张。我且想个方儿,怎么能让老太太进宫一趟,看看见面时娘娘是个什么情形,再作道理。如今倒宁可装作无事,免得惊动四方,生出许多闲话来反不好。”宝钗、探春都道:“这说得极是。我们也是这个主意,所以才要请你来。”

正说着,忽然薛姨妈的丫头同喜慌慌张张的来找宝钗,拍手道:“原来姑娘在这里,叫我好找。奶奶请姑娘快回去,菱姑娘不好呢。”宝钗、探春听了,都唬一大跳。宝钗起身便走,探春道:“我同你一起去,也送一送他。”[3]待书也要跟着。恰好平儿安置了鱼缸进来找凤姐,[4]听见这话,不禁流下泪来,便也欲去一见。凤姐叹息道:“既这样,你就去吧,也代我尽一尽心。我这里抽不开身,就不去送他了。”

一时众人相跟着出了园子,那香菱已经易箦停床,[5]薛姨妈和薛蟠且在旁边守着哭。香菱昏聩一回,忽然睁开眼来,似要粥要水,薛蟠忙凑前问:“你要什么?”香菱定定将他看了两眼,问:“你是谁?”[6]却是口齿清晰,倒像比前清醒些似的。薛姨妈心中犯疑,明知他是回光返照,却也难受,因哭道:“好孩子,是我没能为你做主,误了你了。你如今有什么话,只管说罢。”又指着薛蟠的额恨道:“孽障,既不知珍惜,当初何苦弄了来,白白误人性命。”薛蟠到这时也悔将上来,[7]只是哭,不说话,任由薛姨妈责骂。

香菱在枕上摇头道:“太太也别替我难过,这都是我前生的罪业,不得不如此。我如今债已满了,总算要回去了。只可怜我娘想我,哭得好不伤心。太太念在我多年小心伏侍的分上,他日或是做生意经过,或是打发个人去一趟,往大如州我外祖父家里找着我母亲,同他老人家说一声,女儿不孝,不能见了,请他老人家别再惦记我罢。”又说外祖父的姓名住处。[8]薛姨妈听了,又是不懂,[9]又是心痛,只道他发昏的人说胡话,因哭道:“好孩子,你歇一歇,养养神罢。这些话,等好了再说。”香菱笑道:“那里还有好的日子呢?我活在世上十八年,开心的日子统共没有几天,想起来竟是做梦一样。太太平日只要问我家乡何处,父母何人,我竟答不出,如今想来,一个人连根基都忘了,可不成了傻子?[10]偏偏的如今好容易都想起来了,[11]又要去了。”又向薛蟠道:“你已经赶了我出来的,我死后,牌位上不许写‘薛门某氏’字样,只写‘甄氏女英莲之位’。[12]就是体谅我了。也不必破土下葬的费事,只将我化了,骨灰送回南边。若能找到我娘,就交与我娘;若是找不见,或者荒郊,或者河里,便随处撒了也是一样的。”薛蟠听了,更加痛哭。

说话间,宝钗、探春一行人已经来了,听见薛蟠在里头,不好就进来。于是宝钗独自进来,请出他哥哥去了,探春等才进来。只听香菱犹自剖心沥胆,自述身世道:“妾虽薄命,以此漂萍之身,复遭秋扇之捐,却并非涉歧桑濮之辈。我原姓甄名英莲,家住苏州阊门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隔壁,父亲讳费,字士隐;母亲封氏,虽非大富大贵,亦是当地望族。只为我四岁那年元宵节被拐子拐走,多次转卖,流离失所,致忘记父母家乡,参商永隔,如今业满归身,却又幽明殊途,永无相见之日了。”[1]

宝钗等听他叙述这些兰因絮果,分说得十分明白,不禁相顾失色——若说是胡话,瞧情形又不像;若说是实情,又断无这等道理。宝钗因丢下探春、平儿几个,出来找着薛蟠,问他:“早起我出门时还好好的,怎的忽然就这样了?”薛蟠道:“我竟也不知。今天在铺里跟张德辉的小儿子对了账出来,路上有个跛足道士拦着我,说有面镜子要我拿来给香菱瞧一下,保证就好了。[2]我问他是谁,何以会知道我家小妾的名字。他说原与香菱的父亲有旧,故来相见,说完把个镜子往我手里一塞就走了。我因好奇——从不曾听见香菱父母是谁,且也久不见他——所以便来家跟他看了一看。不想他看了镜子,忽然大哭起来,便发昏过去,再醒来时,就满口里胡话起来。”[3]宝钗听了犯疑道:“那是个什么样的镜子?却在那里?”薛蟠道:“为他刚才发昏,我拿了镜子要出去找那道士理论。饶是道士没找着,倒把个镜子不知丢到那里去了。[4]只记得背面镌了几个字,好像是什么风月宝鉴,另有些小字,也没看真。”宝钗越发起疑,也无暇细问。

一时园里大半人都已得信儿,纷纷赶来道别,一拨去了一拨又来。宝钗只得打起精神招呼,又命薛蟠出去打点棺椁、素幡、香烛诸物,免得到时着忙。忽见宝蟾走来,说奶奶请大爷过去说话,宝钗因说出去了,自己仍回身进来。隔不多时,便听夏金桂隔着墙在那边摔摔打打,指桑骂槐。先骂薛蟠不顾家,跟前头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又骂宝蟾不济事,连个话也传不明白,找个人都找不回。宝蟾便哭,说:“他们姑娘说不在,我难道进屋子搜不成?”主仆两个一递一声,一唱一和,做出许多文章来,话里话外,只说有人给香菱撑腰子,挑唆着薛蟠不能回屋,拆散人家夫妻。骂到后来,索性连宝钗也咒在里头,说是:“好有根基的大户人家,好有体统的千金小姐,不等出门子就学会调三窝四派兵遣将弄虚火儿了,难不成拆散了我们夫妻,自己是有好日子过的?横不能养在娘家一辈子,终久也要人家媳妇儿的,到那时才知道我这守活寡的苦呢。”[5]

薛姨妈又羞又气,知道众人都已听在耳中,无可推诿,只哭道:“家门不幸。都是我那孽障儿子不知惜福,所以才有此报。”众人只得劝慰。宝钗也气得哭了,又不好回话对骂,只得扶了薛姨妈回房歇息,命同喜、同贵来捶腿抚背,委委屈屈的劝道:“香菱已经这样了,这几日里只怕有得忙呢。妈妈倘若再病了,可不是大饥荒?”

却说宝玉和岫烟正在潇湘馆里陪黛玉说话,问他为何将鹦鹉挂在院外。[6]黛玉笑道:“人在地上,尚想着漂洋过海,遍历山川大河;那鸟儿本来会飞,眼界原比人心更广,如今反被锁在笼中,想必更是不平。所以把他挂在院外,纵不能放飞,看得远一点也好。”不等宝、岫两个说话,紫鹃早在一旁接口笑道:“姑娘本来还想着要替他放生呢,说他生为鸟儿,不能远走高飞,倒被捉来锁在笼子里,教说人言,给人逗了这么多年闷子,也该放他好好自在飞一回了。后来还是我劝着姑娘,想那鸟儿自小剪了翅膀关在龙里,渴了有清泉水,饿了有香稻粒,[7]若放了他,只怕反倒不会独自过活了呢。外边的风风雨雨,冷热寒暑,那里是他受得了的?姑娘想想才罢了。”说得宝玉、岫烟都笑了。[8]

宝玉道:“这话说得有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鹦哥,安知鹦哥在笼中不乐呢?何况他能得你为主人,也就是鸟中至尊了。只怕你要他去,他也是不肯去的。”[9]黛玉道:“可又来了。你又不是他,又怎么知道他愿意守着我不去?”话说出口,方觉不妥,脸上顿时飞起红云,忙用帕子掩着口咳了几声,遮掩过去。紫鹃一边递上茶水,一边道:“说起这鹦哥,真比人都强,不仅能说会道,这些日子还长了一门大本领呢——承姑娘教他,已经认得十几个字了。”[10]宝玉、岫烟都诧异道:“果然么?这可不成了精了?”便请紫鹃取下鹦哥笼来,演习给他们看。

原来宝玉为着方才岫烟的话耿耿于怀,却因黛玉在旁,生恐引动他同病相怜之叹,不便再谈,只说些闲话替他二人解闷。因见岫烟对鹦鹉好奇,便要凑他之兴,极力怂恿紫鹃取鹦鹉来演习。紫鹃笑着出去,果然放出鹦鹉,用包锦缠花架子提进来,又取了些字牌放在桌上,逗那鹦鹉衔取。鹦鹉初出笼来,不急认字,却在桌上蹦蹦跳跳了好一阵,[1]才从牌堆里叼出一张“日”字来,大声念道:“蓝田日暖玉生烟。”宝玉喜出望外,不禁笑道:“这鹦哥倒巧,不仅识字,还会串诗。”紫鹃道:“不仅会串诗,还会认人呢。你看他念的这句诗,三位的名字都在里面。”[2]宝玉、岫烟两个一想,果然是的,更觉稀奇。宝玉道:“我不信竟有这样神奇,叫他再认一张,看是什么?”

那鸟儿不肯衔牌,仍蹦跳着念道:“望帝春心托杜鹃。”岫烟笑道:“这回说的是紫鹃姐姐的名字。”宝玉道:“不仅因字成诗,还会因人而异,这鸟儿岂非通了神?”黛玉笑道:“你越说越玄了,什么花也成神、鸟也成神的。不过是我前儿才教了他这首《无题》,所以翻来覆去,就只会念这么几句,可巧各人的名字都在里面罢了。”宝玉、岫烟两个回念一想,果然是的,不禁都笑了。[3]

正欲抽牌再试,雪雁打起帘子道:“云姑娘来了。”果然湘云进来,却是来约黛玉一同送香菱去,[4]看见宝玉和岫烟,叹道:“原来你两个也在这里,刚才我们翠缕回来说,香菱已是死了大半了,云里雾里只管胡说,也没人听得懂。这会子过去,不知道还赶不赶得上见最后一面?”黛玉眼圈儿便红起来,忙命紫鹃取斗篷。宝玉怕他伤感太过,忙阻道:“你前儿已经去瞧过他,有多少话也都说完了。如今他那里人又多,气味又杂,你身上又不好,[5]就别去了。我代你去看他,也是一样的。”湘云也道:“这话说得不错。我本不该约你。”又问岫烟去不去。岫烟低头为难。宝玉知他是怕遇见薛蝌不便,替他说道:“不如你在这里陪陪林妹妹,我们两个去替你们说一声就是了。”岫烟点头。宝玉便同湘云匆匆去了。[6]

还未走近,已听见一个女人声音大呼小叫的隔墙骂着:[7]“一个丫头死了,也值得这么鬼哭狼嚎小题大做的。还说是钟鸣鼎食知书达礼的大家子呢,我当有什么了不起的规矩,原来是这么冠履颠倒,没上没下的。”宝玉蹙眉道:“这是谁这样泼悍无理。”湘云道:“还有那个?自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薛大奶奶了。我听翠缕说,已经骂了半日了,亏他也不嫌累得慌。”话音未落,忽听顶头一个焦雷,轰隆隆滚过,倒把宝、湘两个唬了一跳。抬头看时,只见乌云四合,叆叇沉凝,那天眨眼便黑了。一阵怪风平地卷起,打着旋儿如条乌龙直接到天上去。[8]两人俱心中栗栗,只觉山高的墙便如要塌下来也似,知道就要下雨,不敢耽搁,赶紧进了院子。

先见过薛姨妈。老年人经不起伤感激动,又受了气,只觉胸口发闷,正歪在榻上打盹,看见他两个来了,点头叹道:“多谢你们惦记。都在那屋里呢,过去坐坐就出来吧,久病的人,看别薰坏了你们。看见你姐姐,叫他也出来吧,忙了好半日了,茶也未喝一口。”[9]

宝玉应了,遂往香菱屋里来,却见宝钗并不在这里,又不知料理何事去了。倒是袭人和麝月两个都在,正同鸳鸯、素云、待书、莺儿等一干人围着哭呢,看他进来,都讶道:“你怎么也来了?”宝玉点点头,凑身上前,看那香菱双目微阖,面颊绯红,宛如熟睡,并不像是将死之人。因轻轻唤道:“香菱姐姐,是我,我们看你来了。”连唤几声,香菱纹丝不动。正要伸手去推,只听头上又是一阵焦雷,直震得屋梁窗棂咯啷啷乱响,[10]眼看着四周黑下来,连对面之人的面目轮廓也都不见,竟如满满一桶漆密不透风的灌下来,满屋里暗如地窖,伸手不见五指。

众丫环都惊惶吵嚷,袭人张着两手到处摸宝玉,急的哭了,宝玉大声道:“我在这儿。”又安抚众人:“不要怕,只是雷阵雨,大概有云遮了日头,就过去的。不要乱动,小心撞伤了。”湘云也帮着大声震压。正乱着,忽见一个人擎着盏青花宝莲灯走来,温声道:“别慌,只是打雷。”正是宝钗。

众人见了灯光,方镇定下来。接着云雾散去,屋里复又光明起来。宝玉又唤香菱,袭人便将手在鼻端试了一试,触手冰冷,一无气息,这才惊觉已经去了。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宝玉顿足道:“我竟未能同姑娘再说一句话。”便也哭起来。袭人怕他伤心伤身,且也怕下雨,硬拉他出来。宝玉虽不舍,无奈袭人苦劝,且宝钗也劝众人散开,好使薛蟠、薛蝌带人进来装殓,只得去了。临行数度回头,那香菱躺在席上,面目姣好,比生前更觉丰润有颜色,眉间一颗胭脂痣,滟红欲滴。宝玉看了,益发心恸神驰。

方出来院子,那雨已下来了,牛筋般粗细,筛豆般急密。幸好秋纹、翠缕两人打了伞来接,才不致淋湿。湘云叹道:“这那里是下雨,只怕是天漏了。”宝玉并不答言,只顾低头疾行,一路哭回怡红院来,躺在床上,竟不知身为何物,又在何处,忽忽如有所失。

袭人又是伤心,又是担心,只得百般劝慰,又将他去之前香菱自述身世的那些话说了。宝玉大为惊讶,叹道:“我就说他天资颖慧,不是池中之物,果然不错。虽比不过我们这样的世宦之家,却也是名绅望族,,并不比那什么‘桂花夏家’贫薄。只为嫁了薛呆子作妾,竟落得这般收场。难得他一点聪明,竟能于大去之前通天彻地,了悟因果,倒也去的安心,走的干净。”这方慢慢转的过来。袭人遂放下心来。

且说凤姐自听了宝钗与探春一番话,又回房与贾琏计议一回,都觉事出有因,非同小可,却只是拆解不来。想来想去,惟有设法进宫与元妃一晤,方可决议。贾琏道:“去年就听说雨村降了,到处钻营打洞的找门路,如今尚未审清。我常劝老爷说这个人志大意坚,既贪且狠,宁可远着些,偏都不听,只当是歹话。说来奇怪,两府里老爷禀性不同,倒都肯投他的缘,和他好。大老爷说他有情趣,识时务;二老爷又说他学问好,懂经济。便跟吃了他的迷药一般。”又叮嘱凤姐,“同老太太说时,缓着些儿口气,别惊着了老太太。”

凤姐笑道:“那里能赤口白牙明着说呢。况且老太太并不知‘贾化’是谁。我自然另有办法。”遂又将昨日贾母说的北静王府相中黛玉的事说了一遍,因说,“可笑太太还只当作一件好事呢。老太太的心思明摆着,是怕嫁了黛玉,伤了宝玉。你白想想,那年紫鹃丫头一句顽笑话,说林妹妹要回南去,宝玉就闹的三魂不见了两魄的。这要是果然把林姑娘许配别家,他还不得把大天翻过来?”

贾琏手攀着碧玉缸的沿儿,只管看那两条鲤鱼摆尾,又撮些酥皮点心的渣儿引那鱼来接喋,笑道:“打这缸子鱼进门,我就说这礼送的蹊跷,果然大有文章。依你说,宝兄弟的亲事,老太太和太太倒是各有肚肠的。我只当早定了林姑娘无疑,难道太太另有人选?”凤姐道:“一个金,一个玉,你怎么就忘了?”贾琏想了一回,叹道:“果然如此,我倒不好说了。当年林姑老爷的后事是我一手料理的,还在半路上,就接到珍大哥的信说要盖省亲园子,缺着一大笔银子,立逼着我没日没夜的赶回来腾挪。所以都添在里头了。加上这些年拆东墙补西墙的,究竟也没落下多少,太太倒三天两头指着个由头来借当。如今林妹妹再要嫁出去,这笔账越发说不清了。”凤姐冷笑道:“有什么不清的?老太太心里什么不明白。就是省亲做排场,也为的是大家的脸面,并不是我们有什么好处。林妹妹这些年在府里,短吃的了还是短穿的了?只有比别的姑娘好,从没有落在人后的。况且宝玉最多再过两年就要成亲,偌大家业,还不是他们两口儿的?就先挪用了些,也不算什么。”贾琏道:“果然他们两个一娶一嫁,倒也干净爽利。只怕太太有什么别的想头,却不是坑死人?”

凤姐将金镂空嵌翡翠连环如意纹护指扣着缸沿,冷笑道:“你良心倒好。只可惜上头不领情。大太太是只知一味死要钱,三天两头撂风凉话儿,说什么我们在这屋里几年,终究要过那边去的,意思嫌我在这边多用了心,若没好处,岂肯这样。二太太倒是古今第一个圣人,不过饭来张口,有的吃便吃,一边吃了一边还要说要省从我省起,不可亏待了姑娘们,前日倒又嫌我不会撑场面。真是两头的话都说尽了,比那一位更难侍候。再有那一起吃饱饭没事干,专门挑三窝四的人在旁边候着,那里不挑出些事儿来。为着昨日送来的百来套帐幔、帘子,今儿一早多少人来我跟前吹风儿,一会儿说是三四年没换过家俱了,一会儿又说大节下连灯都照不亮,好像我有多少东西扣着不肯给似的。还是昨儿老太太说的,教不必家家的帐子都换一遍,只捡委实旧了有需要的几处换过就是。我不过是经个手儿,倒白落了许多抱怨。正是那年为着老太太一时高兴,亲口说给潇湘馆换霞影纱糊窗子,还有多少人眼红呢,如今是我分派,更不知要嚼出多少好的来了。”因又说起宝钗,“论起来,他是太太的外甥女儿,我是侄女儿,更近着一层。不过倘是亲上做亲,他做了儿媳妇,自然就比我更亲近了。从前我只说他不理事,性子随和,谁知前些时因我病了,太太托他帮着大嫂子照管家务,我还诧异,怎么倒叫亲戚帮起忙来了,且是姑娘家。不想他倒管的有模有样,且心里颇有计较,园中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我若再晚起来几日,只怕他不等过门儿就先当了家了。刚才他和三姑娘找我去,提醒我的那些话,真叫我倒要从此刮目相看起来。宝玉几时出门,去过些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他样样都知道。只怕太太都没他清楚。”

说着,平儿已回来了,听见说宝钗,便道:“这有何难。宝姑娘的丫头莺儿,早已认了跟宝玉的小厮茗烟的妈做干娘。但凡宝玉出门,都是茗烟跟着,什么不知道?况且他又和袭人好。”凤姐便看着贾琏笑道:“我说如何?四面八方都埋伏下了。”又问平儿薛家的事。平儿便将那边香菱如何咽气、夏金桂如何撒泼、薛姨妈如何生气的话一一说了,连贾琏也觉叹息。

凤姐叹道:“这下子又该有的忙了。宝姑娘再能干,也是个姑娘家,只怕不懂料理白事。少不得还要提着太太,随便他使谁过去帮忙,不然将来有些什么不到处,不说自己想不到,倒怪我不把姑妈当亲戚了。”遂先往王夫人处来,说了香菱的事,使了周瑞家的往薛姨妈处去慰问,又侍候着王夫人换过衣裳,两个一同来贾母处。侍候过晚饭,又承奉颜色,陪着说了一回闲话。

一时众人散去,凤姐给鸳鸯递个眼色。鸳鸯会意,将琥珀等一一支开,自己也下了帘子出去,拈个小板凳且坐在外间做活。凤姐便向贾母悄悄的说道:“昨儿早上老祖宗说的事,我因没经过多少事,猛然间竟不能全听明白,足足想了一整晚才理出个头绪来。果然是件难事。想北静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若当真来提亲,咱们断不好驳回的。老太太若有了准主意,不如得空儿往宫里去一趟,怎么想个法儿请了娘娘的示下。若是娘娘发了话,赐了旨,到时候老太太再推北静王府的媒,就不算违逆了。不然,凭是什么托辞,只怕无用,正如老太太说的,那怕就说林妹妹已经有了婆家,北静王果然认准了,也会下个令叫那家子退婚,反生枝节,弄的大家没脸。惟有娘娘赐婚在前,才是万全之策。”

贾母听了,又想一回,虽觉未必妥当,却也别无他法,又因次日二月十六,正是御准入宫探访之日,遂道:“既这样,你明儿就打点一下,我这就同你太太进宫去。”次日一早,果然着贾琏穿戴了往宫中去,只说贾母思念孙女,请旨候见。

小太监一层层传报进去,半晌出来一个人,只说不见。贾琏又请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出来说话。足等了一盏茶时,夏守忠方来了,见面作难道:“这来的不巧,宫里正避痘呢,不放一个外人进去。”贾琏笑道:“请出公公来,却不单为了家祖母的事情。却为公公的千秋将至,我前些时因人引见,新认得一位金银匠,打的好金饰,我因此按着公公的生肖请他打了一座小像,送给公公做玩意儿。原该到日子亲自送到太府里去,又怕冒昧。”

夏太监笑道:“多谢你费心想着,也不必送来。我还得侍候宫里,那有闲空儿摆酒席?竟是明儿打发个小太监去府上取来便是。”又问贾琏,“急着见娘娘,可是有什么事体?”贾琏便取出一封拜帖来,道:“本来不该劳烦娘娘费神。但只我这兄弟乃是娘娘一母同胞,自幼承娘娘教诲,手把手儿地教他认字读书,因此他的亲事,必得请娘娘示下才敢决定。这是女方的生辰八字,请娘娘过目。”夏太监笑道:“既这样,我拿进去就是了。”贾琏再三谢了,夏太监只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袖了拜帖笑嘻嘻去了。

贾琏打马回府,先往上房里来。贾母与王夫人俱已换了大装,端坐在厅中等候,听了贾琏之语,好不失望。原来今上虽御旨批准每月逢二六许后宫眷属椒房晋见,只因手续繁琐,外有太监盘剥,内有宫女环侍,既便相见亦不能尽叙人伦之情,故而一年到头终究也不曾入宫几回。难得一遭儿,偏又遇着避痘。贾母叹道:“既是这样,也只好等着罢了。”悻悻然卸去冠戴簪环,回房歇息。正是:

鹦鹉吟诗何足听,还须问取龟儿卦。

第五回

潇湘子焚诗祭香菱菩提心赠画弹妙玉

却说接连几日,薛姨妈处诵经,开吊,烧倒头纸,悬引魂幡,宴请亲朋,订班唱戏,一连忙了半月有余。宝玉并不前往,亦不见特别伤心。袭人反觉诧异,问他:“你前时那般伤心哭泣,如今便去送灵吊丧也嫌烦琐,一支香也不拈,一个揖也不作,难道从前那些眼泪都是假的?”宝玉笑道:“眼泪那有假的?你不知道,我原先伤心,是为人世间又少了这样一个好女孩儿,所以难过;然而你前日同我说了他临去前的那些话,原来他灵性已通,便不去,也不会再在尘世间了。况且他本来就不该是咱家的人。因此我只当他那里来那里去了,并不为他伤心。”袭人听了,倒担心起来,只怕他又存了什么古怪想头,入了魔障,欲去告诉王夫人,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小心侍候,察言观色,独自闷闷的不能解释。

又过了些日子,薛家遣去苏州的伙计回来,果然说往阊门十里街打听着,从前确有这么一户人家,确有这么一个女孩儿,打三四岁上被拐子拐跑,至今下落不明。于是人人纳罕,都说这香菱根基不浅,可惜了儿的。又笑薛蟠不识货,麦苗当成韭菜割,拿着和氏璧,倒说是砖头。薛蟠益发后悔不来,言语间难免向夏金桂露出些微不满来。那金桂这些日里见荣宁两府上自王熙凤、李纨以及众位姑娘,下至平、袭、鸳、紫乃至小丫头子,早早晚晚,人来人往,都来祭吊香菱,薛蟠跑前跑后,忙的不亦乐乎,同他相好的贾珍、贾琏、贾蓉、贾蔷等人,更是手中撒漫,声势隆重,那里是对待下堂妾,竟像是发送原配妻子。因此早已醋妒交加,有时故意打发宝蟾过来听些壁角闲话,听见人说以香菱才貌人物,其实堪为正室,若论家底出身,原强过邢岫烟,再论人物举止,则更胜夏金桂。

那宝蟾也不知是何用心,听了这些话,非但不隐瞒,反添油加醋说给金桂知道。那夏金桂原本气量褊狭,性情急躁,闻言顿时火冒三丈,只没处发泄。如今再听薛蟠抱怨,不啻点燃炮仗,泼翻醋缸,遂撕发拍腿,大哭大骂道:“我知道你是吃了锅里望着盆里,摔碎瓦片当玉瓶儿,够不着的花最香,丢了的钱最大。混沌魍魉的汉子,当初是你看上了宝蟾,喜新厌旧把秋菱撵了去,如今他一个想不开死了,你又拿着当起宝贝来,每日点眼抹泪的嚎丧,只差没打一顶孝帽子来戴上,披麻摔盆扶灵驾丧去。汗邪了心的,阎王奶奶害喜病——怀的什么鬼胎?既如此,我不如把宝蟾也杀了,然后再一根绳儿吊死,你少不得还念我们两个的好儿。”

薛姨妈听他骂的不堪,且话里竟有诅咒自己之意,直气的浑身发颤,欲要过去理论,明知骂不过,反要火上浇油,更不知说出些什么好的来;若不理,又如何忍耐的下?宝钗也深恐母亲气急伤身,只得忍泪苦劝。

反是夏老夫人听不过意,劝抚女儿道:“俗话儿说的:死者为大。那香菱比你入门在先,就有千日的不好,也有一日的好,他如今少年夭折,也是命苦,薛家就破费几两银子发送也是应该的,也是大户人家的体面,你却不可和死人计较。就是你男人,与他一夜夫妻百日恩,肯这样看重他,也是重情意的本份,你不高兴他有如此德行,倒同他闹,成何体统?倒教人笑话。况且我现在人家里住着,你就算替我妆门面也须下些声儿,不然教我如何住的下去?”

那夏金桂自幼惟我独尊的,眼里那有天地君亲,在家时已经不把母亲放在眼里,如今出了门子,自谓是奶奶,说话行事家下人没一个敢驳他的回,更加恃宠生骄,任性佯狂,老娘教训他的虽是好话,却听不入耳,由着他娘苦口婆心说的唇干舌燥,却只如对牛弹琴一般,那里听的出个什么“宫商角徵羽”。说一次不听,说两次顶嘴,说到三番四次,说的他烦了,非但不听劝,反瞪了眼叉了腰发作道:“你是我亲娘,不说向着我,倒帮陪别人歪派我,怪道人家不放我在眼里,打帮结伙儿要踹过我的头去呢。你老人家既会说,当初就不该作生作死要结这门亲,把我葬送进这火坑里来,要我守这没名堂的活寡。如今眼看人家母子兄妹合伙打气,把你女儿当成路边野草般践踏,你不说疼我帮我,倒落井下石抛闲砖儿,同冤家一个鼻孔儿出气,敢是糊涂油蒙了心,还是眼睛上长了针,说出这颠三倒四的话来?”

夏老夫人气的身软体颤,泪流满面道:“我把你这眼里没娘的畜牲,这难道是我生出来的好女儿?打小儿把你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养大,如今翅膀硬了,自己当家做奶奶了,连你娘也不放在眼里,倒说我颠三倒四。你男人现好好的在家里,你就左一句活寡右一句活寡的,也不怕伤了阴骘。‘痴汉惧妇,贤女敬夫’,这样折堕汉子的可有好人?我好意劝你这些话,那句不是为你好来?越劝,倒越扶越醉的使性子,只管强头别项的,把我也丧谤起来。我且洗眼儿看着,你把亲娘这样唾骂,能落个什么好儿。”又哭他死去的老头子,道是“怎的不带了我去,留着这老命给狗吃,留着这老脸教姑娘唾骂,活到一百岁待杀肉吃哩!”又连声儿命丫头收拾行裹,雇车子,便要家去。

金桂听了,非但不劝,反一跳八丈高,一根指头险不的戳到老娘脸上去,骂道:“你是我亲娘,就这样咒着我,说什么伤阴骘,什么折堕汉子不是好人,又什么洗眼儿看我下场,你想我落个什么好儿才趁你的心?这可是没有家贼,招不出外边的盗伙儿来呢。”由着老夫人擦眼抹泪,出门上车,气昂昂的去了。那金桂没了母亲在眼前,越发没了顾忌,从前是隔三岔五的搅事,如今更是家常便饭,竟把隔墙骂街只当作一日三餐下酒菜了。

又因香菱死前留言一不许供奉牌位,二不许装殓入土,只教烧化了将骨殖撒到江南旷野大河里去。因他这般清爽决绝,那薛蟠却又不舍起来,百般只念香菱的好,一闭上眼睛,便是香菱娇滴滴怯生生的模样儿,且将从前恩爱光景儿尽皆想起,心里想着夫妻一场,不愿就这般了断了恩情,又不好违他遗言,便传了画士来为香菱传神留影,也是给自己留个念想的意思。府里相公有个叫作程日兴的,最擅画美人儿,又素与薛蟠相好,日常走动时也见过香菱一二面,亏他记的清楚,连夜打了稿子来,虽非十分逼真,也有九分相似。薛蟠喜的朝着程日兴连做了几个大揖,又指点着说这里须改动一点,那里要删减几分,程日兴依言添抹了,便如香菱再世一般,只比活人差一口气儿。薛蟠看着,由不的滴下泪来,遂命人裱褙妥当,供在灵前,日常望着出神。那金桂益发妒恨难耐,少不得更骂出百样言语来。

薛蟠虽不理会,薛姨妈却听不的这些恶语闲言,不免积恼成疾,每日里只嚷说肝气疼。宝钗劝之无辞,只得指着黛玉捏个谎儿,说:“妹妹这两天咳嗽的紧,几次打发人来请妈妈过去住几天。老太太也说要烦妈妈帮忙照看,只因家中有事,才不便提起。如今香菱的事也料理完了,妈妈不如就进园里住几日,一则自己宽心,二则也帮忙照看妹妹,丫头们虽小心,毕竟不经事。”

恰好黛玉也打发了紫鹃来看薛姨妈,又将方才宝钗之话说了一遍,且说:“自姨太太搬出来后,姑娘天天想念,说打母亲去世,只有姨太太陪着的几日,才觉着又得了些疼爱。偏又搬走了。这几日姑娘有些咳嗽,夜里睡不塌实,天天念叨姨太太。”说的薛姨妈心软,又想想香菱论身世虽然可怜可敬,论身份却毕竟是个薛家的下堂妾,况且这边外有薛蝌陪着薛蟠打理照料,内有周瑞家的帮着宝钗操持招呼,自己在此反而不便,且增加了许多礼数上的避讳处,便点头允了。宝钗遂看着人打点了些杂物,亲自送母亲进园来。

且说黛玉因近日犯了旧疾,每日请医问药,懒怠说话。众人知他性僻好静,也都不来烦他,只隔上三五日,偶尔走来略坐一回,说几句闲话罢了。惟有宝玉自知出园日近,愈加珍惜相聚时日,每天一早一晚,总要往潇湘馆走个七八次来回,遇上黛玉喜欢,就多说两句,捡些新闻趣事告诉,或是陪他教鸟儿说话认字;若是黛玉闷闷不乐,便千方百计,出些奇巧主意来逗他喜欢。

这日睡过中觉,读一回书,只觉坐立不宁,百事无心,遂又往潇湘馆来。方进有凤来仪,忽闻的馨香渺渺,且有青烟自屋中逸出。忙进屋来,只见地下笼着火盆,内中犹有未燃尽的纸片,却不是烧的纸钱,暗花回纹有似剡溪玉叶纸,案上砚墨俱全,笔犹未干,又设鼎焚香,供着嫩柳鲜花,新果香茗。黛玉膝上盖着张毯子,正坐在火盆边亲自用个铜箸子拨火。紫鹃站在一旁垂泪,看见宝玉进来,忙招呼着:“宝二爷来了,且请坐下,我这就倒茶来。”又招呼雪雁倒水来给姑娘洗手。

宝玉满心不解,又不敢问,因笑着坐下,向黛玉道:“清明未到,这烧的是什么纸?”黛玉慢慢抬起眼来,向他一瞟,却不说话,仍旧慢慢的用火箸子拨火,火光映在脸上,明明暗暗,犹自泪痕未干。紫鹃站在身后,指着火盆偷偷打手势。宝玉用心看去,才见那盆里烧着的纸片上犹有字迹,火光照的分明,清楚看见写着行“一片砧敲千里白”,再欲看时,已然烧尽。恍惚只觉的那里见过,搜心索肠,却一时想不起典出何处,心想若是黛玉做了诗不满意,所以烧了,又似乎不该这般郑重,左右想不明白,只得仍用闲话遮掩,道:“如今天气转暖,你又不耐炭气,只管笼个火盆子做什么?不如收了。”

黛玉洗了手起身,叹道:“从前不觉的,如今才知道‘精华欲掩料应难’,‘诗言志’,果然不错。”一言提醒,宝玉这方猛然记起,不禁拍手道:“正是,我竟忘了。”

原来当日香菱立志学诗,昼夜苦思,竟于梦中得了一首七言律《咏月》。原诗作: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自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宝玉默计时日,方知今日是香菱“头七”,黛玉原来是在自己房中私祭,行那“小丢纸”之礼,点头叹道:“早知这样,袭人那里还有他从前换下的一条石榴裙,该一起拿来烧了。”

黛玉道:“那又何必定要拘泥形式?不过是一片心意。我承他拜我为师,又受了他的头,毕竟不曾教过他什么。因此将他从前写的三首咏月诗,那回芦雪广联的句,并前儿我生日时他做的桃花诗,都抄录一遍,焚化给他——幸好都还记的——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宝玉赞道:“妹妹真是过目不忘。‘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清秀飘逸,妩媚温柔,分明自道身世;结句‘博得嫦娥应自问,缘何不使永团圆’,更是问的好。如今重新想来,细细品去,倒教人心酸。”黛玉道:“那题目本来是我给他的,叫用十三元的韵写首七律出来。不想他大去之时,偏生又逢着月圆之夜,我便也用这题目再做一首,权当祭他。以完师徒之情。”说罢口占一律,吟道:

每逢月半月偏圆,星影霜痕浸晓天。

流水流云惊客梦,飞花飞叶照愁眠。

那堪情重腰常细,谁与才高运可怜。

一曲菱歌听两夜,和筝弹尽十三弦。

宝玉听了“那堪情重腰常细,谁与才高运可怜。一曲菱歌听两夜,和筝弹尽十三弦”几句,细想其意,几欲大哭,又怕惹的黛玉更伤心,忍悲劝道:“香菱从前说过,虽然命苦,但能得你为师,就死也无怨了。今见妹妹待香菱的一番情意,果然比别人不同。他能得你这一首诗为祭,便在九泉之下,也可心安。”遂在案上寻了一张薛涛笺,濡毫蘸笔,代为抄成。又想了一想,自己也续成一首,另题在一张岩苔笺上,道是:

星沉银汉月沉天,心字香烧忆婵娟。

梦醒分钗合凤钿,人归抛桨采莲船。

落花有意留春住,细雨无声入夜寒,

莫道藕深不见鹭,姑苏城外梦非烟。

抄毕,一并付火中焚了。火舌吞吐,瞬间化为灰烬。宝玉拨灰来掩住,起身也洗了手。雪雁又奉上茶来。接了,遂坐在黛玉身边,犹恐他余悲未解,正欲设辞安慰,却听黛玉叹道:“我也是才听说他本来自南边,姑苏阊门人氏,原来与我尚有同乡之谊。如今他的神灵先我而去,想来苏州河畔,沧浪亭前,‘阖闾城碧铺秋草’,‘半夜钟声到客船’,其所见所思,未必不与我当年一样。只怕将来我也要同他一样,只有死的时候才能回南边看一眼了。”说着,又流下泪来。宝玉只得用言语百般开解,心中却一则以忧,一则以喜。忧的是以黛玉之仙姿绝色,冰雪聪明,将来亦有紫玉成烟,白莲化蝶之日,宁不可伤;喜的是自香菱去后,园中人往来祭吊不绝,独宝玉因深信斯人灵性聪明,不同凡俗,若以寻常祭礼相待,反有负他为人,因此只一味回避,却偏被众人误会,反当他是无情无意之人,连袭人也于私下里同麝月议论,道满园子人半数都曾往薛家慰问,只有他与黛玉两个不曾前往,且连一句话儿也没有,可谓不通情理之至。他虽不解释,却也难免心生孤寂之感,惟今日见了黛玉这焚稿祭诗魂之举,大合心意,更知世人万千,惟黛玉一人知己,所谓无独有偶,因此反而喜欢。如今听到黛玉自感身世,不禁情动于衷,脱口劝道:“妹妹何必自比香菱。他原为遇人不淑,方至薄命于斯。我再不上进,也不会似薛大傻子那般。”

黛玉听了,登时脸上变色,斥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自说与香菱同乡,又关你什么事?”宝玉自知造次,不由胀红了脸。欲要解释,却从何解释;待要赔情,又无法自辩。只急的作揖打躬的央告不已。黛玉只不肯理睬,扭着身命他快去。宝玉涎着脸陪笑道:“妹妹要打要骂容易,要我去,断断不能。”又千“好妹妹”万“好妹妹”的央告。

正闹着,雪雁报说:“薛姨太太同宝姑娘来了。”黛玉忙拭了泪迎出去,宝钗已经扶着薛姨妈进了院子,莺儿同文杏拿着包裹走在后面。黛玉忙命紫鹃接了东西,亲自过来扶住薛姨妈道:“昨夜紫鹃说妈妈答应今晚过来,已经收拾下屋子,想着吃过了饭去接的,不想已经来了。”薛姨妈笑指宝钗道:“原来是打算吃过饭来的,只是他说你身子不好,大老远的走来走去的做什么。所以特地提醒早点过来,免的要你跑一趟。”宝玉也过来见了礼,笑道:“还是宝姐姐细心。行一步棋,总要算到三步以后。”薛姨妈叹道:“他这些日子也忙碌的很,家里家外都指着他一个,那还有时间下棋呢。”玉钗等三人都听的笑了。

于是一同进屋坐定,紫鹃便与文杏两个收拾衾枕,因只见薛姨妈之物,却不见宝钗的,特地走来告诉了黛玉。黛玉便问:“姐姐不一同住过来吗?或者还是回蘅芜苑去?”宝钗笑道:“你这里那有这些空屋子?且家中还有事情要理,也离不开人。”黛玉道:“便没空屋,你同我住又如何?湘云从前也和我一床上挤过的,咱们抵足夜谈,岂不快哉?”宝钗笑道:“若一半次还使的,只管长住着,岂不扰你清梦?况且你身子不好,打紧的还不肯睡,再与我联床夜话,更要劳神了。”

宝玉也帮着劝道:“姨妈都搬来了,姐姐岂可独自住在外边?如何使的。”宝钗道:“丫头婆子一大堆,又不是我独门独户住着,有什么要紧。就是妈妈来,也不过略住几日,陪陪妹妹,并不是不回去,早晚还要来回走动的。况且太太又使了周嫂子每日在那边帮忙料理,一早过来,至晚才去,我们做主人家的倒搬空了,岂非坐大?”

说着,凤姐已经得讯儿来了,带着王夫人的话,也是劝宝钗在园里住下,又道:“前些时我才叫人打扫蘅芜苑,说是天棘都翻出墙外头来了。总是人气不旺,所以草木才得了势,一味疯长。到底还是该搬回来,太太也放心,我也不落埋怨,园里的姐妹也多些团聚。终究在一起的日子又能多长呢?”宝钗执意不从,只说:“我便搬过来,也住不安生,倒折腾费事。宁可每天进来,走动的勤些也就是了。”黛玉道:“姐姐也太固执了。这些人尚且劝不回你的意来。凤姐姐说蘅芜苑的天棘翻出墙头来了,焉知不是为了望姐姐回去呢?只怕那些薜荔藤罗、紫芸青芷,为了想念姐姐,也都要黯然失色,就是人参果,‘为伊消得人憔悴’,也要瘦成相思豆了。姐姐只是不肯顾惜。难道园子外面藏着什么金珠宝贝,生怕被人盗了去,所以非要日日夜夜守着、半步离不开的不成?还是嫌我这里浅陋湫碍,委屈了姐姐?”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薛姨妈喜的摩挲着黛玉笑道:“都说凤丫头嘴巧,会逗老太太开心;依我看,你这妹妹说起笑话儿来,比你还犀利呢。这几天我心里发闷,只觉的胸口喘不过气来,如今听你妹妹只两句话,倒把我的闷气散了一大半去了。”凤姐笑道:“我那里比的过两位妹妹。他们开口就是文章,再平常的事也都可入进诗里,就骂了人都还要说是讲学问。我平日里骂人,便是人家面子上不敢回嘴,心里头也在回骂,且骂的比我才狠呢;他们骂人,那听的人一头雾水,喜滋滋的只说好听,饶是捱了骂,还要夸他们好文采哩。”薛姨妈益发笑了。凤姐且又指着宝玉道:“姑妈不信我这话,只问宝兄弟。他那一日捱了这些姐妹的话,不比接了圣旨还喜欢?若是没人骂他,才要闷气呢。”说的宝钗、黛玉也都笑了。宝玉不好意思道:“凤姐姐才说不会骂人,就把我给垫进去了。”

黛玉早又转头向紫鹃命道:“你跟着莺儿回去,帮着收拾了姐姐缺不得的金宝神枕、金缕玉衣,只管抬了来放在这里,他舍不的那些宝贝,少不得便要住下。”说的众人越发大笑。紫鹃便催着莺儿要走。莺儿偷觑宝钗眼色,见他并不劝阻,薛姨妈又说:“这可冤枉你姐姐了。他最不爱这些玩具摆设,只嫌繁琐,屋里统共那几件石头盆景儿,墨烟鼎,都还是那年老太太游园时赏的,就都挪进来,也终没什么可搬。”便笑着同紫鹃两个去了。

宝玉听说他两个同住,不知何如,倒像捡了什么宝贝似的,喜的抓耳挠腮,笑道:“都说宝姐姐固执,其实冤枉,林妹妹只几句劝,姐姐少不得也要从善如流的。”忽然想起一事,向凤姐道,“我一直觉的心里头有件大事没做,这几日乱忙一通,就忘了,今天看见姐姐,才想起来。”凤姐见他说的郑重,忙问:“何事?”宝玉正欲说时,想起薛姨妈、宝钗在侧,未免不便,忙又咽住道:“刚要说,偏又忘了。”

凤姐笑着,才要打趣,忽见丰儿走来,说是宫里来了人,贾母要他过去议事。凤姐心中狐疑,脸上却一丝不露,只笑道:“正是椅子还没坐热呢,又有事情。既这样,姑妈好歹多住几天,有什么事,让丫头吩咐我办来就是。千万别跟我客气,就是真疼我,当我自己子侄了。”薛姨妈笑道:“既这样,便不要什么,也得找两件磨牙的事来烦你。”凤姐笑着去了。

原来自那日贾琏送帖子进去,贾母便在日夜等候,好容易等的宫中来信,却并不为赐婚,倒是传娘娘口谕,说蒙皇上恩宠,择日便要伴驾远行,赴潢海铁网山春闱,行前诸事繁冗,恐无暇相见,便连一两个月内,也都难得见面,宝玉婚事,惟有射鹿回来再议;又命将薛宝钗的八字也一并封了送入宫去。

贾母、贾政、王夫人等跪听了旨,都吃一惊,各有心思。虑及奔波迢递,风露辛苦,娘儿们不得见面,贾母不禁又垂下泪来,贾政催促道:“娘娘得伴圣驾,原是不世之隆恩,何谈辛苦?况且这些家常话,究竟留待闲了慢慢再说吧。如今外头还等着回话,倒是赶紧把薛大姑娘的八字问明,好打发公公回去。”王夫人便道:“既这样,该把他姨妈找来,说给他知道。”贾母道:“忙什么?等我们娘儿商议定了再说。”王熙凤也道:“姑妈在潇湘馆呢,我刚打那边来,巴巴儿的又请,倒像一件大事似的,太惊动了些。”王夫人道:“宫里的事,自然是大事。娘娘既这样说了,还有什么可商议的?虽然宝姑娘的生日我们也都是知道的,毕竟是个姑娘家,总得找了他母亲来,当面说清了,不然我们不言不语就把个姑娘的八字写个封儿递进宫去,倒不大方。”

贾母再没想到一番请旨,本来想为黛玉求个护身符的,看元春之意,竟似属意于宝钗,虽不愿意,为着娘娘旨意只是索要八字,并无可推托之辞,且素喜宝钗大方得体,性情温柔,又见王夫人一团高兴,只得点头道:“既这样,便请姨太太过来说话儿。”王熙凤也深知其意,不便说话。贾政自然更无意见,辞了出去且陪内相到书房小坐等候,又命人找了贾琏来相陪。

一时薛姨妈来了,王夫人笑道:“我们大姑娘近日要陪皇上往铁网山射猎,因想念这些兄弟姐妹,叫把生辰八字都写个封儿送进去,大约是怕记错了生日,漏了赏赐。”薛姨妈便也约略猜到些,想他姐妹几个的八字宫中早已尽知的,不然从前宝玉、探春等生日之时,宫里又何以按时赏赐,并无遗漏,如今却又巴巴儿的打着生日的幌子要八字,自是单单为了宝钗之故。却不便说破,只得含糊笑道:“他是正月二十一,子时生的,小时候有个癞头和尚给他算过,说是五行缺金,竟不是大富大贵的命,所以才叫打了这个金锁儿,又给錾了几个字在上面,天天带着,积些福荫。”

贾母、王夫人等听了这话,都想起他从前说过的宝钗这金必得找个有玉的来配才是大好姻缘的话来,不禁对看一眼,都笑道:“姨太太说那里话,看宝丫头的行止,模样儿,安静温厚,将来必是个有福的。”又道,“这件事竟不必说与宝丫头知道,横竖他今年生日已经过了,到了明年,娘娘必有赏赐的。”薛姨妈笑道:“平白无故的提他做什么。娘娘伴驾远行,跋山涉水不说,每日里自然百务劳心,那里还有余闲为这些小事废神,反教我们不安。”

于是府里另备锦封,写了宝钗八字交给太监带回。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凤姐等均知赐婚日近,只在钗、黛两个中间,因未放准,都缄口不提,故而宝、黛、钗三个以及园中姊妹,一个字也不知道。

却说宝玉自从那日与岫烟谈过,就想着要请凤姐做主,怎么想个法儿仍叫岫烟搬进园子才好。却因为香菱之死,伤心了几日,就将这件事混忘了。直至今日见到黛玉祭香菱,心胸为之一开,方又想起来。只为薛姨妈在旁,不便说起,遂着人打听着凤姐于贾母处定昏已毕,方亲自上门,将岫烟之事说了一遍。凤姐听了笑道:“你倒细心,我竟忘了。从你二姐姐去后,我总没去过紫菱洲一次,那里知道他们的事呢?正是我还没赶的及找太太说你房里的事呢,你倒替别人操起心来。”宝玉忙问:“我房里什么事?”凤姐笑道:“你且别问,横竖两三天就知道的。倒是你说的这件事,确要好好治治那起恶奴刁仆们,不然不说顾不上,还以为怕了他们,更要造起反来,乱自为王了。”

宝玉便催道:“既这样,便着人接邢姑娘进来吧。”凤姐道:“自然要接他来,只是他并没有明说要搬出去,不过是告假回家暂住,如今我们敲锣打鼓的特地去接,倒叫他不好意思。这件事我自有道理。你且躲起来,看我如何做法。”因叫人传命下去,立刻将紫菱洲侍候的人传两个来问话。

丰儿去了半晌,方带了王柱儿媳妇来。凤姐命宝玉站在六扇雕漆嵌云母的金碧山水折叠软屏后面,说是“请你看一场好戏”,俟他藏好了,方叫进那媳妇来,且并不问话,只向丰儿发难道:“原来你还知道回来。只当你长在那院里,等着移盆沤肥呢,还是折了脚,使两只爪子爬回来的?”丰儿嘟嘴道:“何尝不想快去快回?我去时,院子里空空的一个人也不见,草长的比人还高,等了半晌,喊的嗓子都哑了,才见他慢腾腾进来了,想是家去歇了一日,直等快关院门儿才回来应卯呢。”那媳妇便喊冤道:“姑娘可别冤枉好人,你那只眼睛看见我家去了?不过往门房找人说两句要紧的话,走开眨眼工夫,姑娘不知道,可别混说。”

凤姐厉喝一声“打”,彩明便走上前,不问青红皂白,左右开工打了十几个嘴巴。平儿忙过来拦住了,指着那媳妇斥道:“你这媳妇子太不懂事,竟敢在二奶奶面前大呼小叫。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儿?容的你像在你们姑娘面前那般没上没下浑撒野的?”

原来这媳妇仗着婆婆是迎春的乳母,平日在紫菱洲里,人人都尊他婆婆为大,迎春又素来好性儿,所以纵的他无法无天;后来虽则他婆婆因赌事发,被撵出园子去了,迎春却也随即嫁人,又带走了绣桔等素日与他不睦的四个体面丫头,因此院中总无人肯驳他面子,竟自山中无老虎,称起霸王来了。虽然向惧凤姐威名,毕竟从未亲身领教过,只当说几句话总没有错,孰料只是喊句冤,先就捱了一顿杀威棒。

也是凤姐今日存心要杀他个下马威,才好做下面的文章。如今看那媳妇面颊肿起,嘴角沁血,满脸满眼都是惧色,心中有数,这才慢慢儿的说道:“你是管看院子的,如何院里没人,就敢敞了门各自走开?若是遭了贼,难道是你自家赔出来?料你折了命也赔不起。除非你自己就是个贼,正要开门给同党行方便,自己却故意走开,若成功了,就回头分赃;若不成功,或遇人看见问起来,就推说一时走开了不知道。左右赖不到你头上,可是打的这样主意?”那媳妇并不知有陷阱,听凤姐说他是贼,唬的忙忙磕头辩道:“天老爷在头上看着,奴才岂敢瞒骗主子?若是奴才若敢起这个心,就凭奶奶打死也不怨的。实在是刚刚走开一下,并没远离,只到门房说几句话,隔的又不远,眼睛一直盯着门的,原是看见丰儿姑娘进去,才随后来了。以后再不敢了。”

凤姐见他一步步入了道儿,故意道:“既便没有贼心,抛了屋子远走高卧的也不对。倘若姑娘们一时有事使唤,叫起人来,却又如何?”那媳妇更不提防,只听凤姐不再诬他偷窃,便觉安心,闻言忙老实回道:“邢姑娘这些时并不住在园里,所以才走开,并不曾误了主子的事。”凤姐诧异道:“原来邢姑娘回家住了么?怎么没人同我说。既这样,不如把院门儿关了,你们这些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倒还省一处的开销。”那媳妇听这话是要罢自己的差,唬的魂也飞了,忙又回口道:“并不是不住了,邢姑娘只是回家暂歇几日,过几日还要来的。”凤姐便问:“回去多久了?”那媳妇怎敢实说,只含糊道:“也就月把天,正是也该回来了。我今儿头晌还打扫屋子,预备邢姑娘回来呢。”

凤姐故意道:“只怕邢姑娘不肯回来。总不成没有主子,倒把偌大房子空着,由着你们寻欢作乐去,还要一年四季朝饔晚餐地供养你们,浪费水米不说,倘若再设个局,当成赌窟贼窝儿来,被老太太知道,连我也没脸。还是把院门关了的好。”说来说去,只是要关了院子,又叫彩明拿本子来查紫菱洲共是几个人伏侍,月钱若干,又叫传当值的来说话。

那媳妇悔的只要咬自家舌头,满头是汗,直磕头道:“果真邢姑娘说过就要回来的。算算日子,只怕就在这一两天了。我们原说还要亲去迎接呢。”凤姐这才罢了,说道:“既然这样,就还把你们留着伏侍邢姑娘。你也知道,他早晚是薛家的人,若有个不周到不妥当,我也难见姨太太和太太的。”那媳妇磕了头,千恩万谢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