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起勇气开口:“逝者已矣,皇上以为不吃不喝,死了的人便会活过来么?”

我的话,令底下的常公公脸色大变。

他终是又看向我,嘴角微扬:“从没有人敢如此与朕说话。”

“那是他们都不敢。”

“你以为你很了解朕?”

我摇头,不,我一点都不了解他。我只是想起了我自己。

“至少您还是高高在上的皇上,而奴婢只是个下人,不知道爹是谁,娘也很早就死了。那些事奴婢无能为力,而唯一能做的,便是好好活着。”这些话,我甚至未与任何人说过,人前,我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活着。

他睨视着我:“你以为朕没有好好地活么?”

“是。”我咬着牙,如果有,那么绝食又算什么呢?

“放肆。”常公公叫着,却听得出,他的声音倒是颤抖了。

面前之人嗤笑着:“朕只是脾胃不舒服,吃不下东西罢了。你以为?”

我半张着嘴,只是…脾胃不舒服?

“哈哈哈——”门外,传来元非锦的笑声,颇有嘲笑的味道。

他一个眼色,示意常公公打开门。外头的元非锦拼命忍着,还是忍不住笑。他起了身,开口道:“常渠,一会儿带他过书房去抄一百遍经文。”

“啊,晚上还要去看《凌波》…”

“两百遍。”他毫不迟疑地出口。

常公公忙劝着:“小王爷,您还不住口?”

这回,换我忍着笑,看来,还真只有皇上才能将降得了他。

门再次被关上,元非锦那含怨的双眼消失在门缝里。

“朕惯坏了他。”他淡声说着。

我一怔,他并不比元非锦大得了多少,而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子,却似乎远远超出了他未及弱冠的年龄。

这,是我在安岐阳和元非锦身上,都看不到的。

第廿一章 悼念

他提及元非锦的时候,不自觉地笑起来,很是开心的样子。

这种笑,让人看了觉得真舒服。

不知为何,我越发地不想告诉他我就是那个会跳《凌波》的人。原本,是回宫府去取舞鞋的,此刻想来,也罢了。夜里,也是瞧不清楚的,不必拘泥于这个。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他到底是没有去赴宴的,想来,只是会去看看《凌波》一舞。

常公公再来的时候,依旧是准备了精致的点心,在旁还置了一盘山楂糕。他微微皱眉,常公公忙解释:“皇上,是小王爷说给您准备的,可以开胃的。”

我一阵吃惊,却听他浅声笑出来:“常渠,你回去告诉他,朕金口一开,必不会收回。两百遍经文抄不完,不许出房门半步。”顿了下,他才又道,“再跟他说,也不必求着楹儿想着法子来讨好朕。”

他的话,说得常公公的脸色尴尬了起来,很显然,他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一句都用不上了。

抬眸瞧着他,他是真真了解元非锦,连这法子不是他想出来的都知道。

常公公略微擦了把汗,应声道:“是,奴才这就去。”语毕,却步退下去。

他又道:“让他也收收心了。”

常公公愣了下,忙又点头称是。

回眸,瞧着我,他低声道:“想吃什么,朕吩咐他们去做。”

我不免笑出来:“皇上是给奴婢准备最后的晚餐么?”他还没有忘记与我的打赌,虽然没有说出赌命,可他方才的话中,我亦是可以猜出几分。

他还是笑着:“聪明得让朕有些舍不得了。”

心下紧张着,可是面上跟着笑,迟疑了下,终是伸手取了桌上一块糕点,开口道:“不必刻意准备什么,奴婢向来吃的很随意。”张口咬了一口,糯糯的,甜而不腻。

他亦是伸手,我忙将那盘山楂糕推至他的面前。糯米做的东西不易消化,他还是先吃些山楂糕为好。伸过来的手指微微一滞,他只笑一声,并不言语。

不过吃了两块,他便不再动手。我亦是吃的不多,吃太多,一会儿跳舞的时候会不好。

常公公再来的时候,已是一炷香后。

我随着他出门,外头,马车已经准备好,是直达郡守府的。

郡守府外,好多的人跪了一地迎驾。

我与他下马车的时候,他的脚步忽而一滞,黑如曜石的眸子突然朝我瞧来。我被他看得一愣,他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朕还有一事没有告诉你。”

“皇上…”我愕然。

他的薄唇已启:“渝州是朕的伤心之地,可是朕,努力过得比任何人都好。”

我怔住了,他已经越过我的肩膀朝前而去。

“万岁”的声音在这忽明忽暗的灯光里骤然响起。

回身,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忽然笑不出来了。

他是在告诉我,他来渝州,就是为了悼念亡者。什么脾胃不好,都是骗人的。可是他骄傲,不会让任何人去看穿他的脆弱。他以为,过了今夜,我会死,是以才会告诉我。

将死之人,是没有什么能让人觉得惧怕的…

第廿二章 奖励

“阿袖。”老爷瞧见了我,急忙将我拉至一旁,急着道,“你跑去哪里了?我和许大人急死了!”

“奴婢…”我自然不能说与皇上在一起。

老爷也不顾我的脸色,将我拉着从一旁进,一面道:“皇上来了,幸好你赶得及时,快去准备一下。”

后面的乐师们也都变了脸色,见我进去,个个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好似以为自己做了梦。我朝他们吐吐舌头,今日出了错,谁都不好过,我明白的。

转身的时候,见老爷递给我一方丝巾。

怔了下,抬眸瞧着他,他开口道:“一会儿戴上它。”

“老爷…”

“什么都不必问,只戴上。只是跳支舞,不必抛头露面。”老爷的声音淡淡的,将丝巾塞入我的手中。

心下一阵感动,在宫府,老爷和小姐,都对我很好。我其实,很满足。

我是宫府的舞姬,他却并不会时常叫我在宴会上跳舞,我其实知道的,下人们常在背后议论着我是否是老爷在外的私生女。也是因为如此,夫人才会不喜欢我。我知道,老爷是惧怕夫人的,谁都知道,宫府能有如今的光景,皆是因为夫人娘家的支持,我想老爷,是不会忘记这一点的。

抿唇一笑,我点着头接过。

这么多年,我几乎学遍了所有的舞蹈,只《凌波》,是我自学而成的。

没有人教,亦不会有人教。

这个世上,怕是谁都不知道真正的《凌波》是何种舞步。只是传闻舞者犹如仙女一般,在湖面上,在荷叶间,翩翩起舞。

是啊,究竟何种舞步,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从里间换了衣服出来,见老爷还不曾离去。

我冲他一笑,小声道:“您放心,阿袖不会给宫府丢脸的。”说此话的时候,水袖中的双手微微握紧,眼前,仿佛跃过男子柔柔的笑意。我会让他好好瞧瞧今夜的《凌波》,会让他知道,我阿袖从来不会口出狂言。

那么,我若是活了下来,他会不会觉得自己与我说的话太多了呢?

抿着唇,忍不住笑了。

忽而,又想起安岐阳,忙问:“老爷,表少爷可来了?”

老爷似乎走了神,这会听我问,才开口:“来了,和郡主一起。”

我点了头,不知他会否生气,我不愿在他面前跳,却愿意在这么多人面前跳。不觉一笑,他不会懂的,只是阿袖问心无愧。那一日,是不能跳。

老爷睨视着我,见我笑了,他也微笑着,握了握我的手,道:“过了今夜,你将会是我宫家的二小姐,以后,谁也不会再欺负你。”

我吓了一跳,抽了神,才半笑着:“这,算您给阿袖的奖励么?”

可,如此奖励,太过让人惊讶了。

第廿三章 移驾

我笑着,却觉得有些僵硬。

突然的事情,总是没来由地叫人讶然。

老爷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又朝我一笑,才转身走出去。

有乐师走上来,笑着说:“阿袖,今儿一舞,你可就出名了。出名了,别忘记我们便是。”

我尚未反应过来,听得他如此说,只无奈一笑。

出名?是因为有那个男人看着么?

呵,嘴角浅笑,他看上了,会叫我跟着他回京,做他的御用舞姬么?

微微摇头,阿袖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御用舞姬,阿袖,是离不开渝州的。

指腹蘸上特质的脂粉,缓缓掠过眉目,睁眼的时候,瞧见镜中女子清晰的脸。

他说,青丝如瀑,杏目如丝。

刻意地,将眼角的线纹拉长,又将长发放下来。将桌面上盒中的东西蘸了些,丝丝缕缕地抹在发梢。

艳绝天下的《凌波》,今夜,才会第一次在世人面前亮相。

传闻中,只有龙女才跳得出的舞步,今夜,让阿袖打破这个传言。

戴上面纱,随着郡守府的丫头走出去。

沿途的长廊上已经挂满了灯笼,倒映在一旁的湖中,亮起闪闪的光,我本能地眯起了眼睛。

正对着此湖的大厅已经敞开了大门,厅内正位之上,他正襟危坐。那目光,却并不曾瞧我这边瞧来,而是环顾着四周,似乎,在找谁。

丞相坐在他的左手边,另一旁,自然是许大人。

元非锦当真没有出现,那么,是在辛王府乖乖地抄着经文么?想着,不觉想笑。他那憋屈的模样,恨着,却不敢叫出来。

安岐阳与芷楹郡主坐在下面,芷楹郡主夹着东西给他吃,他没不理。双目只远远地瞧着我。他的脸倒是好了很多,只是脸色有些不太好。

许是,想起了很快要随丞相回京去了。是了,他还说,日后兴许不再来了。

微微咬唇,那么今晚,当做饯别了。

再往前的时候,才发现,宫倾月没有来。是了,夫人也没有来,也许,这样的场合不适合她们。

规矩地跪下行了礼,瞧见上头的男子抬手示意我们免礼,一旁郡守府的管家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可要好好跳啊。”他说着,抬手示意我回身。

转身,才想起这个位于郡守府内的人工湖来。

心头一震,要我,在此处跳?

“发什么呆?”管家急急催促着。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丝竹之音想起,都在等待着《凌波》的出现。

而我,毅然回身,开口道:“此湖太小。”

管家的眼珠都要掉出来了,却也不敢大声呵斥,依旧压低着声音:“胡说什么?今儿谁在,你自个儿清楚着。快上前去!”

我瞪他一眼,咬着牙:“你看过《凌波》么?没有看过,就闭嘴。”

一句话,叫管家怔住了,哑口无言。

我瞧见老爷急急从席上站了起来,郡守依旧起身下来。

我也不怕,只朝他道:“《凌波》,不需要如此雕琢。”今日的郡守府,似乎专为了此舞大肆装扮了一番,周围双层的灯笼照得让人晕眩。我直直看着他,“大人若是想讨皇上欢心,最好给奴婢换个地方。”

我从许大人的眼底读出了怒意,却也知,他不敢发作,至少此刻不会。

他是当今圣上的叔叔,却因为皇上过继给了先皇而不得不断了这一层直接的关系。是以,他亦是需要活得小心翼翼。

愤怒地转身,疾步入内,小心地禀于堂上男子。

男子的目光朝我看下来,半晌,才一挥手。

他,准了。

我实则,并不期待他会如此爽快地答应移驾他处。

可我却希望他记得那个赌约。

和阿袖的赌约。

元承灏,这个谁都不敢呼出的名字,在那一刻,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底。

而我所不知道的是,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已经悄然启动。

第廿亖章 凌波

堂上男子已起了身,却并不曾抬步离开。他仿佛是迟疑着什么,附于常公公的耳畔轻言了几句,常公公点着头下去了。

丞相似乎觉出了什么,上前问道:“皇上找人么?臣让人下去找。”

他低笑一声,也不看他,只朝外走来。

我忙侧身让开,低下头。

瞧见,那玄色镶着明黄之色的靴子在眼前一闪而过,接着,那跟于他身后好多的脚步声传过来。

我抬眸的时候,瞧见安岐阳。他似乎是想过来,却见芷楹郡主抱住他的手臂,嬉笑着:“得让皇上先走啊,你急什么?”她问着,不免朝我瞧了一眼,眸中,略微带着一丝霸道。

穿过了灯笼满挂的长廊,我取了玄色的披风披上身,斗篷,盖上了头发,上了外头的马车。

老爷钻进来,紧张地问:“阿袖,可是没有准备好?”

我笑着摇头:“不是,老爷放心,一切安好。”

见我笃定的样子,他终是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众人拥簇着元承灏过湖边的亭中坐了,侍卫们从他的身边一字排开,严严实实地守在他的周围。我瞧见青大人,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一脸严肃。

许大人命人沿着湖边打起了灯笼,不过他带的人不够围住堰湖整圈。我的菱唇一扬,其实,不必如此。我自会让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让人将马车停靠在另一处,下车的时候,瞧见今夜虽有月光,却并不明亮。好似在上头涂了薄薄的一层雾,使得整个堰湖的湖面染上了朦胧之色。

隔着半个湖,我瞧见他,在亭中。

这是我第三次,在亭中瞧见他。而他的思绪,似乎并不在此,常公公没有回来,我不知他要他去找什么人。

乐师们在我身边的湖岸边排开去,空灵的丝竹之音在夜色中飘然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