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太皇太后竟也知道了他与元非锦大吵一架的事情,居然来了我的馨禾宫。

他在床上一言不发地躺了一天了。

太皇太后扶了丝衣姑姑的手进去,他也不起来行礼。

我起身退至一旁,太皇太后松了丝衣姑姑的手上前,在他床沿坐了。叹息一声开口:“哀家不是来笑话皇上的,这件事,也该叫皇上长大了。”顿了下,她又道:“哀家只是来告诉皇上,唯有皇上才是哀家的孙子,哀家怎么会害你?”

她说着,伸手怕住了他的手,继而猛地皱眉:“皇上的手这么冷,你们都不知道宣太医么!”

常公公忙道:“是,奴才这就去请苏大人。”

“慢着。”太皇太后叫住了他,开口,“让隋华元来,皇上的龙体从小就是他调理的。”

常公公有些为难,我小声开口:“回太皇太后,隋大人在行馆替王爷看病。”

太皇太后闻言,重重低哼了声,才开口:“笑话!皇上重要还是他重要?让苏衍去换他回来!”

太皇太后发了话,我朝床上之人看了一眼,见他只缓缓阖了双眸,依旧是不说一句话。常公公似猛地回了神,忙点了头道:“是是, 奴才这就去。”

太皇太后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心疼地开口:“皇上还小,有些事还不懂。别想得太多,好好养好身子才是正经。这一病,又是这么多天。还天天上朝,哀家心疼皇上。”

他的睫毛微微抖动着,半晌,才嘶哑着声音道了句:“皇祖母…”

“哎,皇祖母在这儿。”她抬手,抚上他的脸,低语道,“皇上心里难受就说出来。”

我微微别过脸,不忍去看他的样子。

片刻,听得丝衣姑姑道:“太皇太后别难过,皇上没事的。”

我心里亦是难受得说不出一句话,在一呼一吸之间,很多东西都已经在一点一点地潜移默化了。只是,我们,谁都不曾发觉。

隋太医来的时候已经很晚,我想,在苏衍过行馆去将他换回来的时候,元非锦亦是知道发生了何事。

太皇太后起身让了 隋太医过去,他的脸色沉沉的,急忙上前替他把了脉。

“皇上如何?”太皇太后急急问着。

隋太医起了身道:“回太皇太后,皇上的病未好,这几日,又操劳…”

“隋华元。”太皇太后打断了他的话,看着床上之人道,“皇上真的只是因为病了?”

我吃了一惊,却听隋太医从容地开口:“太皇太后英明,皇上是…是心病。”舒了口气,他是不可能告诉太皇太后元承灏身有隐疾的。

如今这个时候,一句心病最好推脱不过了。

太皇太后怔了下,才回身道:“知道了,开了药给皇上调理身子。”

“是,臣这就去。”

隋太医转了身,听太皇太后又问:“景王那边如何?”

他一怔,朝元承灏看了一眼,似是房间压低了声音,道:“今晚,醒了。”

太皇太后冷声道:“醒了就好,也该回琼郡去了。”

隋太医没有再说话,只行了礼出去。

我扶着一侧的软榻缓缓坐下,心里祈祷的,不知是元非锦快些离京,还是慢些走。

太皇太后又回至床边坐了,朝常公公道:“传令下去,就说皇上龙体不适,需歇朝几日。”

常公公应了声,却听元承灏开口:“如此,不是叫他们看朕的笑话么?歇朝就不必了,朕没事。”他坐了起来。

太皇太后忙按住他的身子:“皇上何苦还要逞强!”

“皇祖母总说朕还小,说朕不懂事,呵,朕是否该怀疑自己的能力?”

他的话,叫太皇太后一时间愣住了。

他却突然又问:“先帝登基之时,比朕大不了几岁。比起先帝,朕是否真的差了好多?”

“皇上…”太皇太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亦是讶然。

“先帝听您的话,您给他做了很多正确的决定。”他苍白着脸说着。

太皇太后的脸色亦是难看了起来,他的那句“很多正确的决定”指的什么,想来这屋子里许多人,都想入非非。

可我知道,他说这些,不是为了气太皇太后。

他是替自己悲哀。自元非锦的那一句“亲爹”开始,我越发能理解元承灏心里的痛。

子欲养而亲不在。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觉得悲哀呢?

元非锦不管怎么样,还有亲人在身边。可元承灏呢?

血浓于水,此话说得真好,好得让人觉得生恨。

他拂开太皇太后的手,突然起了身:“朕回乾元宫去。”朝前走了几步,却见他猛地倒了下去。

“皇上!”

满屋子的人都惊得冲过去。

丝衣姑姑抱他在怀里,我见她哭了。这个在我看来一直平淡地旁观着几十年宫斗的女人,在这一刻,也哭了。

我捂着嘴,也忍不住哭起来。

只太皇太后红着眼睛,没有哭出来。

她不会明白,我们都感同身受的,他心里的苦。

元非锦,这一刻,我是怪他的,怪他不理解他。

扶了他上床,常公公急急去宣太医。阿蛮颤抖地拉着我的身子,不让我过去。我知道,此刻我上前也帮不了什么,反而会添乱。

可是,我真的好担心。

隋太医来了,太皇太后吩咐他给元承灏看了,又让他候在外头。

众人终是都散了。

太皇太后临走又吩咐了我要好好照顾元承灏。

点着头,她不说,我也会的。

这一夜,他极为安静,我睡在他的身边,也不见他动一下。不知他是因为睡了,还是昏迷着。

半夜里,渐渐地觉得热起来,猛地睁开眼睛,本能地探向身侧之人。大吃了一惊,他的身上竟又烫起来!

“隋大人!”我惊声叫着。

隋太医很快进来,脱口道:“皇上怎么了?”

“他身上又烫起来了!隋大人,怎么会这样?”他的裤子都好好地盖着,也不会着凉啊。

阿蛮也进来了,取了外衣披上我的身子,小声劝着:“娘娘当心身子。”

我只胡乱点着头,隋太医已经给他号了脉,紧皱着眉头:“脉象很稳定。”

我越发吃惊了,脉象稳定,那为何会这样?

隋太医似想起了什么,半晌,才低语着:“皇上小时候,曾有过一次这样的情况。”

“何时?”

“皇上三岁那一年,还不曾进京。”他顿了下,声音低了些许,“王爷出事后,太后和王妃骗他说王爷出了远门,等他学会了念书,王爷才回来看他。那一日,他学了几个字,独自溜出府去等王爷,受了寒。那一场风寒,亦是持续了好久。白日里好了,晚上睡着,又会烧起来。他时常要问,是否他不乖,王爷生他的气了,故而不来探他。”

噙着泪,他曾经,也有一个幸福完整的家。

三岁的孩子,却是再也等不到父亲回家了。

阿蛮亦是红了眼睛,我忙问:“那时候,皇上如何好了?”

隋太医叹息着:“是太后隔日差人送了礼物来,说是王爷捎给皇上的。”

缄默了,这样的把戏,如今又怎么能再玩?他都这么大了。

心里忐忑着,忽而他睁开眼来,侧了脸,看着床边的隋太医,微动了唇:“华叔…”

华叔…

他可从来不会如此唤他的!

惊愕地撑圆了眼睛,见隋太医亦是震惊。不过他的眼底,更多的,却是心疼。

我才知,元承灏根本未醒,他的眼神有些迷离。

听他又道:“是镡儿做得不够好,是以父王才不来…”

隋太医突然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低了声音道:“不,苇眉子做得很好,苇眉子很乖。明儿,王爷就回来了。”

他听了,似是放心,终又是缓缓阖上了双眸。

我惊得不能所以,他喊他“世子”,我,难道还不明白么?

隋太医将他的手塞入被中,又提他掖好被角,一面道:“那时候,臣就是这么劝他的。”

心“扑扑”地跳个不止,我想我已经猜到,却依旧要问他:“隋大人,谁是镡儿?”那二字,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写。

可,我却不止一次听见他说出来了。

那一次,他说,祖母,镡儿好痛…

我只以为,他叫的是我,我从来不曾想,竟不是。

“那是皇上的乳名。 ”隋太医的声音淡淡的。

指尖一颤,果然…

镡儿,妡儿,多像啊!

他叫我“妡儿”,他说他喜欢这样叫。

我只是想知道,他每次叫我的时候,是否会想起曾经的自己?是以,对着我,他问题那么宽容,我犯错,他也能忍。

他待我,犹如十六年前的他自己。

忍不住想要哭,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目光,再次落在隋太医身上。我只知道他是从渝州来的,却不想,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辛王府的大夫!怪不得,元承灏那么多疑的人却狠狠这般相信他。

这半夜,隋太医没有出去,只在床前守着他。

我亦是迷迷糊糊地似睡似醒。

翌日清早,常公公没有来叫起,他依旧自己醒了。感觉身侧之人动了,我猛地睁开眼睛,本能地探上他的额角。

热度竟退了下去!

他瞧我一眼,笑着握住我的手,侧脸的时候,瞧见一旁的隋太医,微微一怔,只听他开口:“隋华元,别老守着朕,让朕快要以为朕活不长了似的。”

忙捂住他的嘴,他笑着拂开我的手,坐起来道:“不过说说罢了,还早呢,如何你也醒了?”

除了脸色依旧带着苍白,他的行为举止,仿佛昨夜的根本不是他。我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了言语。他回头叫常公公来伺候他起身,我分明瞧见隋太医似乎想说什么,试了几次,依旧没有开口。

昨夜那诡异的热,却在今早毫无征兆地退下去了。

不,咬着牙,也许不是毫无征兆,只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而我,还不曾察觉。

他的病,继继续续了好几天,一直反复着。

如今,只两日,全好了。

是否,只是因为不在乎了?

心病并非只有心药可医,倘若根本不在乎,也便没有什么所谓的病了。

这几日,我只听闻芷楹郡主进宫来过,去乾元宫看了他,也没人传出他和芷楹郡主吵架的话来。元非锦到底是不再入宫来。

六月初十,景王离京的日子。

拾得公公回来的时候,开口道:“娘娘真是料事如神,皇上真的亲自出宫去送王爷。”

端了茶杯的手微微一颤,什么料事如神,我根本不想他出宫去送他们!

〖伊人谷〗手打章节

可我也知道,他的性子,一定会去的。

咬着牙,心里突然紧张起来,好似会发生什么大事一般。急急起身出去,阿蛮追着出来,我没有停下脚步,就是担心。

宫门口,他还未出去,见青大人与他耳语着什么,他只点着头不说话。

回眸的时候,瞧见站在不远处的我。他似是一怔,随即上前来,笑道:“如何在这里?”

伸手,拉住他的手:“皇上还是别去了,让青大人送也一样的。”

他却摇头:“怎么会一样?也许这一次,还真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怔了怔,最后一次相见,我不知他指的是元非锦,还是景王。

不知为何,这样想着,心跳得越发厉害。

他欲转向,我握得他的手越发地紧了,他皱眉瞧着我,忽而笑起来:“那便和朕一起去。”

狠狠地点头,我就是要看着他,才放心。

这几日,他不提元非锦,我不知呛是真的不在乎了,还是如何。

我只是担心他出去,见了元非锦,又会被他气到。

以往,元非锦气到了他,他就罚他抄经文。他要的,不过是元非锦收敛起他的冲动的性子,如今,元非锦考虑事情沉稳了,他们兄弟到底还是疏离了。

这一次,摆驾前去。

御驾在行馆外头停下了,他并不曾下去,只常公公掀起了那帘子。元非锦与芷楹郡主扶着景王出来,十多日未见景王,他此刻的脸色依旧苍白着,较之那一晚到底是好了许多。

他们跪下行了礼,元承灏道了句“免礼”,亦不曾叫人上前扶。

景王低咳几声,嘘声道:“劳驾皇上出宫相送,臣惶恐。”

他轻笑一声道:“六叔大好了,朕也安心。朕今日来,顺道和六叔说二件喜事儿。”

不觉侧脸看他,什么喜事儿?一路上,也不曾听他提及的。

景王的眸中亦是露出惊讶。

目光,落在芷楹郡主身上,莫不是…芷楹郡主和析侯煜的事?可,那也只是一件啊。

芷楹郡主的眼中明显也是一怔,她想的与我想的一样。

身侧之人笑着开口:“六叔也知,北国二王子来了西周,是想和我西周永结姻亲之好的。朕知他与楹儿情投意合,便想做了这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