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稳了想到,宋运辉这么疲倦之下,回来第一天还坚持着来找他办雷东宝的事,那雷东宝的事岂是十万火急可以形容的。宋运辉心里肯定很急。虽然嘴上没说,他杨巡自己也得知道好歹。可是,他也忙啊…

回头想宋运辉与他的谈话,似乎字里行间都不是很赞成他上四星级项目。宋运辉的前瞻性眼光他一向是佩服的,再加上梁思申的反对,还有那么多他想拉拢的企业的反对,现在他似乎成了孤家寡人,只有他一个人在坚持四星级项目了。至此,杨巡不得不反思宋运辉疲倦之下,不经意说出来的话,他杨巡现在做大了,接下来的项目,该何去何从。纵深吗?平铺吗?

可前提是,放弃四星级项目吗?想到放弃,杨巡心里就跟割肉一样地痛。仿佛是怀胎几月,却要被迫引产,那前几月的美好念想美好憧憬,就得全部作废了一样。而他这四星级项目之思,却是差不多都要怀胎十月了。放弃吗?

回到家里,一屋子的弟弟妹妹,一屋子的烟火气,与宋运辉家的黑灯瞎火截然不同。杨逦看到大哥回来,笑着问:“大哥,宋厂长到底几岁?我怎么看他怎么不像你说的才三十出头的人。”

“人家一夜没睡,昨晚连夜从我们老家赶回来,昨天白天又忙了一天,今天他们东海年后第一天上班,铁打的人都得垮了。”

杨连道:“不是,我们说的是宋厂长说话做事,比我们那些三十岁的老师辅导员们要强多了。二哥说是因为社会锻炼人。”

“社会锻炼人是一方面,个人努力又是一方面。你们看你们大哥我,你们学校里找得到我这么成熟的同龄人吗?”

大家都笑,杨逦却不给面子,“大哥,那是不一样的。宋厂长他一上来就给人肃然起敬的感觉…”

“对,一上来就迫得人想叫宋叔叔。”杨巡打趣妹妹,觉得杨逦这大学生怎么比他以前想像中令人肃然起敬的大学生单纯得多。

杨逦急了,跺足追打大哥。杨巡让她敲几粉拳,才笑道:“来,我们学习宋叔叔,体会宋叔叔谈话精神,四个人来投票。刚才宋叔叔反对我上四星级宾馆,你们呢?一人一票,不许多投。”杨巡实在是不忍放弃,干脆眼睛一闭,将决定权交给家里人。总比抛硬币好吧。

没料到,三个弟弟妹妹居然都说“反对”。杨巡看着第一个说出“反对”的杨速,奇道:“你意思是,反对宋叔叔的话,还是反对我上四星级?”

杨速道:“我反对你上四星级,以前已经说过多次,大哥一直没当回事。我以前还怀疑我是不是不了解运作过程,现在看来宋厂长也是这个意思。”

杨巡愣了一下,却听杨逦道:“我反对的原因是,大哥上四星级项目是赌气行为,有点向梁思申孔雀开屏的意思。刚才你吃饭后说是为了提升自身档次,摆脱约定俗成的个体户形象,可你的最终目的是梁思申。”杨逦被大哥一口一声“宋叔叔”搞得很窘,便也抓住大哥痛处猛打。

杨巡还真被杨逦抓到痛处,可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杨连,“老三,你怎么看?”

杨连道:“我赞同大哥树立个体户新形象,但从宋厂长说的话来看,大哥现阶段有好高骛远的倾向。我反对现阶段上四星级宾馆,赞成往后延。”

杨逦又笑道:“众叛亲离啊,众叛亲离。”

杨巡都没法对付杨逦,好在杨连笑道:“老四是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典型。”

“对,女子无才便是德。”杨巡笑了一下,立刻转移话题,怕杨逦这个吓不死的总找他的茬,“好吧,不上四星就不上。你们说,我下一步干什么?”

一时,兄妹三个八仙过海,各出奇招。可惜杨巡听着都觉得乏善可陈。杨速按说是有工作经验的,可脑子太保守了些,比寻建祥更保守,出不了大点子,都是一些小打小闹。而杨连杨逦的则是天花乱坠,缺乏可操作性。各自提出建议后,又捉对儿厮杀驳斥,一家人又是嘻嘻哈哈地闹腾到很晚。

杨巡看着心里很满足,大年夜之前,他开着车子载弟弟妹妹回了一趟老家,站在妈妈坟前的时候,他心里挺自豪的,他把这个家撑下来了,而且弟妹们都不错。可见做老大的未必要学刘慧芳那样拉着个苦瓜脸。但等兄妹们各自回房看书的看书,睡觉的睡觉,杨巡躺在自己床上又想开了。看来雷东宝那边的事得抓紧办,不办不行。而四星级…他想起杨逦说的话,杨逦讽刺他是向梁思申献媚,还真有这意思,小丫头片子眼光真毒。

那就…不上了吧。杨巡叹了声气,只能如此了。这几个月奔波下来,他的努力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宋运辉和弟妹们的明确反对,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他真心有不甘。只是,后面几天对几块地的关注,他还是不会放弃,拿一块地难,拿一块好地更难,拿到一块好地,意味着后面的很多很多。热闹路边的可以做商场,不热闹路边的可以造公房。如今工资涨得厉害,效益好的企业变着法儿给职工发福利分房子,春节前杨速带着杨连杨逦调查下来发现,好多赶着涨价来买木头水泥的,都是等着企业分房,可见,分房也是一种趋势。而杨速跟调查到,市场那些摊主们,挣了钱先想到的也是买房子,俗话说安居乐业,可见人同此心。

但杨巡正想着,门却被杨逦敲响。杨巡下去放杨逦进来,奇怪老四为什么这么晚找他。但见杨逦一本正经地说要跟他好好谈谈,他也只能摆出好好谈谈的架势,听杨逦说话。

杨逦却还真是认真的,但坐下期期艾艾了好一会儿,才干咳一声道:“大哥,我跟你谈谈你和梁思申的问题。”

杨巡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杨逦,这疯姑娘怎么了,读大学才半年,怎么变得这么大胆。但见杨逦也是满脸不自然,他感受稍微好点,勉强做出大哥虚怀若谷的样子,道:“你说,你说。”

杨逦深吸一口气,道:“大哥,我把你和梁思申两人跟我们寝室里的同学讨论了,大家都说,你们俩绝对不可能,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大哥你赚更多的钱,都没用。大哥,我觉得室友说得对。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你和梁思申怎么沟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对香水都还觉得稀罕的时候,她却那天跟我说,她不用香水,她只用天然的香料,自己搭配。她没说为什么,但我们猜她的鉴赏水平超过我们不知凡几。她那样的人,可能看得上你吗?大哥,不是我贬低你,你虽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见识的都是低层次的东西,我相信你也认识到这个问题,所以你想上四星级宾馆,以摆脱低层次。可我今天越想越觉得你这个想法是错误的,你不可能以开四星级宾馆来提高层次,你应该通过学习高层次的知识来提高自身修养,以你的财力,只要提高自身修养,你就能达到高层次了。我建议你把梁思申当作天边的月亮,月亮美丽,你看看就行,可别非要去摘那个月亮,闹猴子捞月的笑话。不,大哥,我不是说你不自量力,而是说你和梁思申不在同一个世界,不能走到一起。可大哥你在你的世界里是最好的,你别生气…”

杨巡摆摆手,阻止老妹越说越错,越错越说的趋势,他已经明白杨逦要说什么,他也知道杨逦的出发点是好的,因此他虽然脸上尴尬,却能接受杨逦的说法,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杨逦一起讨论这种事,只得避实就虚地道:“老四,你也长大了,你的意见很好,很好…”可杨巡又不能说好在哪里,难道要他表决心以后只拿梁思申当月亮?“要不,你以后和老三一起,制定一个计划,让我看哪些书,怎么提高修养。”

“好,我和三哥这就做起来。”可杨逦终究还是忍不住,一脸尴尬地道:“大哥,那你答应我们,什么时候找个大嫂。”

对于这个问题,杨巡却一点都不再尴尬,笑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们急什么,没见我那么忙吗,哪有时间。没别的事了吧?回去睡觉,我也得睡了。”

杨逦做个鬼脸,嘟嘟哝哝站起来,但走几步,却又折回身,俯身到大哥耳边,轻道:“有个老乡跟二哥说,你以前那个戴,这次春节回家过年了,听说她丈夫部队转业留在上海。二哥不让我们跟你说,怕你心烦。我觉得你有知情权。”

杨巡没想到冷不丁冒出个戴娇凤来,一时愣住,杨逦见此溜了。杨巡看着杨逦溜走后半掩的门,一时感慨,这一年忙忙碌碌,竟然没去想一下戴娇凤。这一想,他连忙跳起来掩上自己房间的门,脑袋里则是左一边戴娇凤,右一边梁思申地缠上了。可是,怎么能比。即便是他这等被杨逦斥为没修养的眼光,都看得出当年的戴娇凤是如何之俗艳,还真是不能对比,否则,过去总是一段美好的日子。

杨巡不敢再想下去,不是恨或者怒,而是怕,他一直不敢发掘过去与戴娇凤分手的原因,只好承认自己最错。杨巡勉强自己去想刚才杨逦对他和梁思申的评价,这一想,更憋闷。原来他在杨逦心目中形象那么差,差到梁思申在天,他在地。还两个世界呢,杨逦还不如直说。其实他也没太多奢望,只是看着梁思申喜欢,喜欢就凑上去追求,没什么大不了。梁思申都还没拒绝他呢,杨逦着什么急。至于结婚,他信奉的是宋运辉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是个有经验的人,更不能学毛头小子见一个稍有模样的女孩子对你好就冲上去结婚。结婚找妻子是一辈子的事,一定要认准一个好的,宁缺勿滥。”杨巡心想,不错,女人的味道他尝过,结婚的味道他也尝过,而且现在找个女人也不是太难。但是妻子,他赌气地想,他就是要找个月亮。

而四星级宾馆的计划,虽然心疼,可他说到做到,硬币抛上去的一刻,已决定落子无悔。

第二天,他打电话问纺织局要好的领导,纺织局的宾馆项目进行得怎么样了。纺织局领导正好有事情要问他,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拎起他这几个月的心血赶赴纺织局领导那儿。他向纺织局要好领导透底交出他辛苦做出的可行性报告,报告补充,上海那些主要宾馆特色照片及他个人感受描述,他也用了一个小时与那领导确定选址ABC。他关上门强烈向那领导建议亲手指挥四星级宾馆项目,因为原因一二三。

领导当时虽然没有表态,可是第二天却给杨巡一个电话,告诉杨巡二轻局正试点机关职能转变改革,有些职能要取消,有些二轻局下属企业要脱钩,有关的会议,他问杨巡有没有兴趣跟他的一个朋友去听听。那位领导提议杨巡留意二轻局这回剥离企业的去向。杨巡一听,顿时只觉得眼前大方光明。心中则是冒出好人必有好报的想法。

在纺织局那位要好领导的帮忙之下,杨巡与二轻局职能转变试点办的同志联系上了。杨巡天生自来熟,有粘功,很快,便与那个二轻局的领导成为好友。岂止是参加有些可以有外人参加的扩大会议,他都能看到第一手的文件资料。他手头很快有了一份剥离企业名单,也有一份市二轻局所有从属企业名单,他拿到名单当天,与杨速一起,花一晚上时间在地图上标注出来,然后一家家地看过去。

但杨巡毕竟忙,第一天与杨速转了一圈,统一思路之后,他得立刻赶去帮助宋运辉办理雷东宝出狱的事情。人在这世上,做事依靠朋友,因此别自己有事了才找上朋友,而是应该朋友有事,有力出力。他去劳改农场所在地找到宋运辉推荐的客户,果然,依仗那客户活泛的社会关系,他这回做事,事半功倍。等他回来向宋运辉汇报,基本已经其他什么都已确定,只剩程序完整走上一遍。具体日子还不知道是哪天,但不会出一个月。

宋运辉知道后,就通知雷士根去农场探望雷东宝,估计雷东宝有些具体事宜需要雷士根落实。只是宋运辉心想,雷士根这种人,敢吗?但不管了,雷东宝说过,只要放他出去,其余都是他自己的事。

宋运辉自己都忙不过来,他最近与省市两级商谈东海厂扩容计划。东海厂一期虽然并没太大规模,但对地方而言,已经是利税大户,省市两级都对继续扩容计划很有兴趣,尤其是对宋运辉向他们描绘的出口创汇预期非常热衷。但是事情需要按部就班地办,并不是杨巡那儿做事,说做就做,桌子一拍就行,宋运辉得三天两头跑去省市两地开这会那会,不断研讨不断商谈,还得上上下下做通无数人的思想工作。果然是如水书记所言,以后大半精力,得花在这种工作上。生产建造等方面的工作,不得不慢慢交了出去。

等来杨巡好消息的时候,他休息天找个宋引还没起床的时间与父母谈话。他告诉父母雷东宝在劳改农场的实际境遇,他最近为雷东宝所做的事情,雷东宝又将于某段时间出狱。宋季山夫妇都是沉默地听着,没问,但也没走开。一直等到宋运辉说完,宋母叹声气,道:“也好,也好。”拍拍裤腿欲走。但是宋季山却冷不丁问一句:“小辉,你这是在犯罪啊,你懂吗?”宋母一听,也不走了,关切地盯着儿子看。

宋运辉沉默一会儿,才回答:“我知道。但这回事非得已。下不为例。东宝也说了,只要这回放他出去,以后有什么事,他后果自负。”

“他说是他说,但你不能说事非得已啊。今天是他,明天还有别的你推不开不得已的人的话,你要下不为例到什么时候?这口子你不能开啊,小辉,你别以为你现在官大了,位置硬了。人是不能犯错的,你别忘了,人要翻船那是太容易了。小辉,这口子你千万不能开啊,你答应我们。”宋季山想到自己几十年的遭遇,对稍一不慎贻误终生的教训刻骨铭心。

宋运辉点头,“我也不想做的。可是这回…好,我肯定以后不会再做。”

宋母却追着道:“还有一件以权谋私的事,你一直做得很好,我们也是一口回绝别人送礼,做人做得腰板笔挺。可是,你有时间得与开颜说说,她上回来,说起晚上和朋友搓麻将输赢上面小来来的事,说得面不改色的。不是说聚众赌博要抓的吗,是不是有人看你面上不抓?”

宋运辉皱起眉头,“她答应我只玩火柴棍,不玩钱。看来又是耳根子软,没坚持住。”

宋母道:“你这得管管,还有你要弄清楚,有没有谁见我们这儿送不进东西,就送到开颜那儿去,她年轻人贪新鲜。”

宋运辉闻言倒是一笑:“这个问题不会有,谁也没那么傻,我早放话出去了,她那儿下功夫,只有事与愿违。送礼的都精着呢,知道她是个没用的,谁肯空砸。都是只有些贪小便宜,贪她房子大没人管又清闲,乐得到她那儿闹。”

宋季山夫妇听了都放下心来,一致道:“那好,那好,我们都相信你肯定不会做坏官。我们一家子吃坏官的苦头吃太多了,你肯定不会学那坏样。”

宋运辉听了发笑,父母当他还是小孩子呢,还学坏样。但转念一想就笑不出来,他现在,可也不是什么好官了。其实,哪有什么好官,都是官僚而已。走上那一条道,就只能照着那条道上的规矩。但这话是不能与父母解释了。就像他以前看着水书记是如此灰色,他现今又能好到哪儿去,他现在几乎是水书记的关门嫡传弟子,可想而知,真实的他,被父母知道的话,他们会如何震撼和伤心。他决定不说,隐瞒到底。

但是心里无法不为父母的殷殷嘱托而叹息。

正好这个星期天是要带宋引去市里学钢琴的时间,他怕程开颜忘记,就打电话过去敲定一下,中午带宋引过去吃饭。电话过去时候程开颜都还没起床。宋运辉只好把话说白点,让程开颜想办法赶紧起床去买菜。

星期天的青少年宫,总是有很多家长等在各才艺班的教室门外。宋运辉拿一本书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看,里面宋引跟着老师学钢琴。这本书是他要求梁思申寄来,原版的《LACOCCA》。他需要借助阅读维持英语水平。而这样的书,正好一举两得。过去那些太专业的书,他而今没精力一手字典一手书地苦啃。

大多数家长围在窗外看孩子上课,正好也有一位孩子家长与宋运辉差不多,坐在长凳另一头啃书。那本书,比宋运辉的更厚。长凳两头的两个人都对周围的嘈杂听而不闻。

等到连宋运辉都冻得有些受不住的时候,终于开始有班级下课。宋运辉合上书,等女儿出来。不由看看长凳那头的另一个啃书的,那人也正好看他。宋运辉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形容干净的女子,大约三十来岁,唯有鼻子冻得通红。两人都作了一下家长式的微笑,但都没搭讪一声。三十女子便转脸看向一个教室门,神态微傲。

宋运辉忽然想起,忙起身走到楼道转角处,拿出移动电话给程开颜打,要求程开颜把所有与麻将有关的东西都收拾到看不见的地方,不能让宋引看到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但程开颜草草答应了,却一直问他糖醋排骨该怎么做。他懒得说,让程开颜将菜放着等他到了再说。回头,却看到那三十女子从一间教室费劲地抱出一个小男孩来,左臂挂一架电子琴,看似不堪重负。果然,走几步就听那三十女子道:“宝宝下来,妈妈背你好不好?”

正好这时宋引从教室里冲出来,扑腾着抱上爸爸的腿。宋运辉忙抱起宋引,与里面对他很客气的老师招呼一下,准备离开。却见那母子还在原地,女子脸色通红,背着衣服穿得圆球似的儿子,一手扶着墙壁可还站不起来。宋运辉一看对宋引道:“猫猫,爸爸帮帮那阿姨好吗?你自己走。”

宋引道:“好的,爸爸,小弟弟的脚受伤了。”

宋运辉看去,果然。难怪那妈妈那么辛苦。他人高,就只看着上面了。他走过去,微笑地接过孩子抱起来,对那三十女子道:“我帮你抱到楼下,背着孩子,上楼容易下去难。”

那女子涨红着脸终于得以脱身,连忙说谢谢,起身整整肩上的大包和电子琴,一手牵住落单的宋引,跟宋运辉下去。三十女子问宋引:“小妹妹你学什么琴?”

“我叫宋引,我学钢琴。小弟弟叫什么?学电子琴吗?都学几年了?”

宋运辉听着笑道:“老三老四的,问题这么多。”

那三十女子笑道:“宋引真乖,小弟弟叫陶令田,才开始学电子琴呢。”

“小弟弟的脚怎么了?痛吗?”

那陶令田在宋运辉怀里瓮声瓮气地道:“热水瓶烫的,不痛,妈妈说过,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宋运辉一听,笑出声来,拍拍男孩子道:“好样的,小男子汉。”又回头对那妈妈道:“这孩子,教得好。”

三十女子微笑道:“过奖,他就是淘。宋引爸爸,我自行车在这边。”

宋运辉跟过去,见是一辆二十六吋女式自行车,车后绑着一张小椅子。宋运辉这人向来细心,不由自主伸手测试了一下小椅子的牢度。宋引却拍着他的腿道:“爸爸,我们送小弟弟回家吧,小弟弟脚痛呢。”

那三十女子忙笑道:“谢谢宋引,不用,不用,不能麻烦你们。宋先生,我来。”那女子已经把电子琴横放到车头,腾出手抱了孩子,准备放后面小座位上。而那自行车正好靠着墙,借着墙的支撑,可以让她做出大动静。小男孩还真是乐观,挥手向宋引说再见。

宋运辉不勉强,只伸手帮扶一下车头,等女子放好孩子,握住车把,他才放手。那女子非常感谢,但表现不卑不亢,与宋运辉父女说了再见,推车出去。宋运辉觉得这个女的很坚强,气质难得的沉静,他对这样的人有好感。等车子开出去,却见女的在他们前面人行道上,推车急急地走。宋运辉一想便知,前面挂个沉重的电子琴,后面坐一个已经受伤的小男孩,没几个女子还敢骑着车走。既然看着顺路,有心帮这个难得的妈妈,停车下去道:“陶令田妈妈,住哪儿?我带你去。”

三十女子愕然地看看宋运辉开的车子,连忙摇头,急欲摆脱干系的样子,陶令田却道:“我们住西门,挺远的。”

宋运辉一听,车子都得开好久呢,走都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不由分说,抱起陶令田扔进他的车子,又把自行车扔进后备箱,打开后面车门对着愕然的女子道:“请上车,都是家长,帮一把是理所应当的。”

那女子见此也没再推辞,连连谢着钻进车子。宋运辉从她上车那姿势,判断她基本上没怎么坐小车。他自己上车,后面立刻传来女子歉意的声音:“真对不起,这么麻烦你。昨晚我做了夜班,才会这么弱不禁风需要你们帮忙。”

“举手之劳。陶令田妈妈是医生吗?”宋运辉才说完,宋引就在前面拍手道:“爸爸猜对,阿姨身上有医院味儿。”

大家都笑,女子在后面道:“小姑娘真是小精灵呢。我是医生,在一院心血管科,都叫我陶医生。”

宋引自然不知,宋运辉却从儿子跟妈妈姓里嗅出点不同,但他不是多嘴的。也不用他多嘴,宋引已经在旁边骄傲地道:“爸爸是东海厂的宋厂长,大家都叫爸爸宋厂长。”

陶医生大惊,刚才还以为这个戴着眼睛的男子是个寻常书生呢,看了车子才转换观念,以为是现在刚兴起的什么外商办事处的经理,没想到这么有来头。再看那人,果然觉得气宇轩昂。没想到这么大厂的厂长如此好心,陶医生很是感动。但她只说了“谢谢宋厂长”后,便不再多说。反而是宋引和陶令田,一个嘀嘀呱呱,一个瓮声瓮气,说他们学音乐的那些小破事儿。

宋运辉也不再多说,他不是个喜欢跟女人搭讪的人,照着指点将母子俩送到家门口,再帮卸下自行车,便告辞走了。感觉那陶医生可能没丈夫,他开着车子送人到门口别太眩目,给陶医生惹麻烦,也弄不好给自己惹来风言风语。

到了东海宿舍区的家,宋引早跑着进去了,宋运辉看着心中叹息,到底是女儿和妈妈。他不吱声,进去关上大门,细心审视了一遍,将放着麻将牌的橱门紧紧合上才放心。然后他便脱下大衣,系上围裙,操刀下厨。程开颜拉着女儿跟进宽敞的厨房,宋运辉看一眼这个妻子,见她熊猫似的黑眼圈,料定又是打牌到通宵。他懒得过问,动手煮他的菜。

正好刚才有一强烈对比,人家陶医生夜班后独自带孩子上课,坐等时候抓紧时间看专业书,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宋运辉每看程开颜一眼,心头厌恶添上几分。因此对于程开颜的曲意奉迎不予回应。程开颜这回带丈夫女儿回去,却是被父母看出夫妻不和,背后好好被教育了一番,支了很多高招。可是她做不到,要她每天下班乘那么远的长途车回去县里住她先做不到。而宋运辉压根儿不露面,她想以柔情打动可找不到人实施。终于露面了,可人家爱理不理的,她又没招了。有牌友给她支招,要她见了丈夫死缠烂打。可是当着女儿的面她怎么好意思,只好尴尬着,大半时间盯着丈夫的后背。

宋引却跑来跑去自己玩,一会儿手里举着一样东西跑来道:“妈妈,猫猫捡到麻将牌。”

程开颜一见正是前阵子遗失一直没找到的,欣喜地道:“猫猫真乖,妈妈正找不到呢。猫猫哪儿捡到的?还有一块…”

宋运辉听了打断:“别找了,洗洗手等吃饭。”

程开颜这才想到丈夫最烦麻将牌,刚才还特意打电话让她清场。她爸也带着牢骚跟她说过,现在形势不同,要对宋运辉多迁就了。她不敢再提要猫猫帮找麻将牌,领猫猫去水斗边洗手。这边宋运辉几乎想都不用想,就随口发出指令,“拿把小凳子垫高点,袖子稍微撸高些,打一遍肥皂,两只手指圈住猫猫手腕,不要让水顺手腕流到毛衣里去,天冷。”

程开颜照做,可宋引却笑嘻嘻道:“妈妈不要,猫猫自己会洗。”程开颜哪敢违背宋运辉的话,硬照着程序给宋引洗了,反而弄得宋引很不高兴。宋运辉忙里偷闲看见也只会摇头,怎么一点活变都没有。而宋运辉脸上越不耐烦,程开颜手脚越不麻利,越做越错,宋运辉看着心说怎么有人能越长越蠢。他身边工作的人个个百里挑一的好手,因此看着程开颜异常不顺眼。

一桌子的菜虽然缺葱少姜的,可也丰盛。喂宋引吃饭的却是宋运辉,他看着程开颜的手势就不放心。而饭才吃到一半,便有人开始噼噼啪啪来敲门,都是早早报到的牌友。宋运辉真是后悔今天车子停得太远,没让那些牌友看见有他在家而不敢敲门。因此程开颜提议饭后让猫猫在楼上睡一觉,他坚决拒绝,准备饭后带着猫猫去市图书馆看书。

饭后宋运辉自觉收拾饭碗去洗,这是他的习惯,冬天水冷,他在家时候都是他洗碗,包括市县两处的家。程开颜也没去抢,但是跟过去低低声地问:“小辉,你说要我怎么办呢才好。”

宋运辉真是哭笑不得,有这么笨的问题吗,他几乎是带着笑脸看向程开颜,却轻道:“你可以要求离婚。”

“不,不要。”程开颜惊呼一声,看到宋运辉杀人般的眼光,忙捂住嘴,从指缝里冒出轻轻的声音:“不,死活不离。”

宋运辉只能装作满不在乎地道:“你妈教你的?那就耗着呗。”他看到程开颜眼泪流出眼角,不理,放好碗抱起女儿就走,不给女儿就近看到程开颜泪眼的机会。但车到门口,等着门卫开大门的当儿,他想了想,终是没走出来。本想要门卫出面,在他不在时候管住程开颜不许搓麻将的,但想着又头痛,不肯落下面子开这个口。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他竟在阅览室看到杨巡。

杨巡拿着弟弟妹妹给他做的图书证,已经是第二次来图书馆看书。第一次来是懂事的杨连陪着,上下见识一遭,又学会如何借书或者阅览。今天杨巡有空,就自己过来。书多得令杨巡目不暇接,反正都是他没看过的,他一下都不知道第一本该看什么。他想到杨逦说他文化素质低,他就拿一本古文观止来看,但才看几页就晕了,胃口极其不搭,他就换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总算是翻出几首他学过的和被妈催着背过的。他又重读一遍那几首熟悉的,最后还是索然无趣地将书搁回书架。挑三拣四地,终于找到一本老外马歇尔写的《经济学原理》。原以为这书如过去小学初中时候的政治书一般不入法眼,没想到一看却看进去了。早上看了不够,下午到外面随便吃一顿,回来又看。

这书,虽然写的东西大而无当,看似都不能操作,可有些内容却让杨巡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噢”上一声,恍然领悟到有些看似寻常的现象竟是可以这么解释,道理原来可以这么讲,还有这么深层次的原因在里面。

宋运辉看到杨巡的时候,杨巡压根儿没注意到身边有人。一直到宋运辉好奇地翻看书的封面,杨巡才看到宋运辉。他笑着轻问宋运辉,“这书可以看吗?”宋运辉没说,但是翘起拇指比划比划,杨巡释然,心说自己误打误撞碰到好书了。宋运辉带女儿坐在杨巡附近,挑了两人爱读的,安静地看。宋引早就久经沙场,人小鬼大地翻看画报,挺像模像样的。宋运辉又去书架找找,记下几本书名书号,交给杨巡参考。

而宋运辉带宋引来的主要目的,还是让宋引感受图书馆的氛围,令她对这样的氛围习以为常,而不是对什么麻将桌习以为常。小人儿宋引捱上一个小时就投降了,宋运辉也没勉强,带女儿离开。杨巡思想斗争了一下,依依不舍地跟了离开。反而是宋运辉看到杨巡跟来,走到门外才问:“你跟来做什么,看你的书去,这种书如果有兴趣,一气呵成先看上一遍,领会其中宏观思想,以后放在床头慢慢再领悟细节最好。”

杨巡笑道:“好不容易逮住你一下,有几件事要跟你说说,还有雷书记的事,有些电话里没法说。”

宋运辉看看女儿,笑道:“晚饭一起吃,我现在带猫猫去儿童公园。你还是回去看书吧。”

宋引得意地冲杨巡做个胡子猫的鬼脸,杨巡也冲她吹胡子瞪眼一下,这才告别。

晚上,三个人在新开的粤菜馆“南海渔村”吃饭。杨巡用宋引掌握得不是很好的家乡话与宋运辉说了给雷东宝奔走的细节,又说了他领士根与雷东宝见面时候,雷东宝对士根的吩咐。杨巡很是疑惑地问宋运辉:“宋厂长,可能是我年轻不懂事,我怎么看着雷书记这些计划不合时宜呢?以前我看到他扇人一个耳光,别人反抗都没有,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他那…还行吗?”

宋运辉听着杨巡转达的布局,就觉得不是很适宜,听杨巡这么问出来,他摇摇头,半晌才道:“不让他试过,不行。你想改变他布局,他不听。让他去试吧。红伟答应我,有大事小事都会向我传达。”

杨巡忍不住补充一句:“宋厂长,别说我臭嘴,雷书记这样会闯祸的。不怕别的,我最怕连累帮我的那些领导。”

宋运辉很无奈地还是摇头,“我们到那几天好生盯着,别让事态扩大化。市县相关的我都已经跑了一遍,唉…不说了,你弟妹他们上学去了?”

“是啊,寒假没几天,总算今年春节又热闹了一下。一家两个大学生,闹得我都招架不住。”

“呵呵,大学时候思想行为都比较激进些。那本《经济学原理》是他们推荐你看的?”

“不是,自己误打误撞的。他们给我买了一堆书,我看着都不是很喜欢。不过经济学那本虽然才看一天,我总觉得对思考问题很有帮助。它讲的道理并不一定对,可我学到可以从那么一个角度看问题。”

宋运辉笑道:“相当不错,你领悟很快。不过我有个很不上台面的建议,呵呵…”宋运辉说着自己先笑,这事他自己也做过,“你要有时间,把那些什么边际成本之类的名词强记下来,偶尔可以活学活用嘛。那些名词可是很上台面的。”

杨巡一愣,随即也跟着笑起来,可不是,偶尔搬出去唬唬人,唬倒一个算一个,显得自己素质挺高的。宋运辉却见到萧然和几个人从门口进来用餐。他看到萧然好像看到他,只得举手示意了下,果然萧然微笑大步走过来。杨巡见此,只得站起来迎接。萧然这回对杨巡客气了许多。

宋运辉客客气气对萧然道:“听小梁讲,你的合资公司进程顺利啊。”

萧然笑道:“这还是梁小姐帮了很大的忙,她给我的几条提示,条条都是真金白银。合资合同昨天终于签下了。本来正准备请外办郑主任引见,明天上东海厂拜访宋厂长讨教呢。梁小姐说,宋厂长是涉外领域的好手。”

宋运辉微笑道:“呵呵,这么客气。原来明天郑主任过来是这件事啊。是不是市一机有引进设备的工作需要咨询?”

萧然笑道:“宋厂长真是…没说的了,果然是行家里手。正是。说到引进设备的一系列工作,外办一致推荐东海厂。宋厂长,我能不能派几个大学生去你们那儿取经?”

宋运辉大方地道:“说什么取经,大家互帮互助是应该的。这样吧,我明天安排一个已经在两家大厂做过两套成套设备进口的负责同志去你那儿建立班子,帮助工作。你只要叫几个刚毕业英语好的人配合就行。等设备进入后,我再让一个负责外事接待的同志去市一机指导你们国外专家的生活安排和相关安保要求,不过这方面可能郑主任会做得更好。”

萧然忙笑道:“那不一样,外事办经验虽多,可有些企业相关方面的问题可能考虑不周全。宋厂长,太谢谢你了。明天让我做东,我们还是这儿吃饭?给个面子。”

宋运辉也笑道:“还从没和萧总吃过饭,明天我请。对了,后天我去省里,还要拜见令尊,请萧总事前帮我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对了,宋厂长,哪天梁小姐来,也请通知我一声,我还欠她一份大人情。要不是她提醒我事先做好有些工作,这回还真没这么顺利。”

宋运辉道:“那是她的工作,他们在有些规范方面比我们早走一步。明天你来,我们再详细讨论一些合资合作中面对的问题吧,我对你的合资工作也很有兴趣,希望能有借鉴。看你那些朋友都等着你,你忙去吧。”

萧然满意而走。杨巡实在是憋气,可也没办法,人家含金匙子出生,命就是那么好,想做什么就能做到,而他计划了那么多月的四星级项目还是得拱手让出,能有什么办法。

杨巡也只能忍气吞声,但他将自己应合二轻局改革的想法跟宋运辉说了。宋运辉一听,很是鼓励杨巡将此事做好。但宋运辉回家路上再想到杨巡的想法,更觉这方案值得深挖痛掘,潜力无穷。他回到家里,就一个电话给梁思申,建议总是把投资中国挂在嘴边的梁思申也考虑杨巡说出的方案,寻找其他比如她父亲所在地区有没有同样改革正在进行。相对于杨巡,他相信梁思申的外资更受欢迎。

杨巡大清早起来,惊讶地接到梁思申的来电。电话里,梁思申字正腔圆地问他“您吃了吗”,他惊讶了一下,连声回答,“还没吃,还没吃。你呢?”

梁思申却在那边笑嘻嘻地道:“那您忙什么呢?”

杨巡终于听出梁思申说话之后“唧唧”地笑,估计这家伙不知在开什么玩笑,便也半真半假地笑道:“早起背唐诗呢,今天背李白的《将进酒》。”

梁思申又是笑道:“对不起,我刚问北京同事学了几句话,知道你不会生气,在你面前亮亮。我也正背唐诗宋词呢,免得回国时候总让人笑话没文化。你也喜欢李白吗?”

杨巡顿时背后有细细冷汗滋生,但他还是厚着脸皮坦白:“说不上喜欢谁不喜欢谁,只是看着李白的诗对胃口,你看这句,‘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写得多好,我们喝酒喝痛快了也是那样,最好是上哪儿唱卡拉OK去。再看杜甫的,愁眉苦脸的难受。”

杨巡本来横下一条心想,想取笑就笑呗,他初中生,就那水平。今天还是第一天捧起唐诗来背,谁让他闲得慌。岂料梁思申也是个没文化的,一听杨巡的话,大为投缘,道:“我也是,我跟人一说我要背唐诗,他们就一致推荐李杜,可是我也看着杜甫难受,自觉把这个杜想像成杜牧,那就好多了。你比我能干,我现在都背短的,回头过几天我回国,我们比谁背得多。呀,我们说正题。”杨巡比宋运辉可亲,因此梁思申与杨巡说话,反而比跟相识多年的宋运辉说话熟络随便得多,“听说你们那儿二轻局改革什么职能?是不是有一些企业要卖掉?你准备凭此启动你的四星级项目吗?”

杨巡一想,立刻把来龙去脉想清楚,肯定是宋运辉跟梁思申说的,传得真快。“四星级我不准备上了,押后,没资金。二轻局准备剥离一部分企业,但是如果还算可以的,一般早被内部下手,甩出来的都是些没人要的。我大致去看了几家,都是些扶不起的阿斗,真要下手的话,以后工作量肯定很大。我正一家家地比较,你也有心?”

梁思申道:“是的,我有心。我在你们的昨晚问了我爸爸,他们那边内地,还没正式启动。我有几个问题,买来企业,一定要照原样经营下去吗,可不可以转换经营?原先那些工人,甚至退休人员,都得拿来背上吗?原先的欠债,需要一起继承来吗?原先的应收款我们可以追来吗?还有没有其他历史问题需要留意?外资允许不允许加盟?”

杨巡一听,心中立刻咕噜咕噜冒出点子,“这种事情都是灵活的,就跟农贸市场买东西一样,批发是一回事,零售又是一回事,批发的话在政策上的弹性肯定很大,加入外资,那就更优惠。只要有实力雄厚企业参与,直接越过内部收购,可以要他们本来不打算剥离的企业。但这事得抓紧,改制不等人。我们联手吧。我可以拿出两千万资金。你放心我,钱合起来用,我肯定想办法不让它亏,我做生意以来,除非是飞来横祸,从没亏过。我不会也不敢昧你的钱,我知道你大有来头。”

梁思申听了好笑,但觉得这是实话。“我年初已经在香港注册投资公司,本来是准备给你宾馆合资用的。你介意我占股份的大头吗?我要百分之六十股份。如果你觉得不合理,你不用为难,请直接拒绝。”

杨巡心中顿时冰火两重天,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是,梁思申愿意跟他合作,而且手笔不小。梁思申这一出手,意味很多,对他个人,对他未来合资公司的实力,还有他终于可以有个不用戴红帽子的公司,等等,都有好处,可是,梁思申占百分之六十,却意味着梁思申掌控着最终决定权,他虽然拿出两千万,可是他没说话权利,他的决定可以被梁思申一口否定。如果公司不是他能说上话的,那还有什么意思?

但杨巡立刻又想到,梁思申远在美国,就算是她占百分之百的股份,钱到了他手里,还不是由他天高皇帝远地支配着?而他,拿出去就是响当当的合资公司总经理。再说,谁都知道,钱落到谁手里,谁是大爷。合起来五千万,虽然他的资金还在银行等着贷出来,可梁思申拿进来的则是实实在在的美金,仅梁思申的资金就是相当大的实力,再加,梁思申那不知多深的背景,更是意味悠远。当务之急,无论如何都得先拿下梁思申,将资金引入。

但是杨巡知道,答应得太干脆,那边会起疑心。虽然他倒真是没有下套的意思,他非常想成就这个合作,可是他必须用点心思,而且,他用心思这种事,也是自然而然,这么大事,想要他不用心思都难。他考虑之下,道:“估计你基本上就是提供资金,不参与操作。我作为实际操作者,对于只有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占有心有不甘。但是我只准备拿出这部分资金。你看…”

“我理解你的意思,我当然更有意增加投入,把你的股份压到更小,可是那对你太不公平。但我如果注资少,公司注册资金实力不够,则缺乏规模效应,你谈批发的时候底气不足,那也不行。你说呢?我相信我的提议应该是比较折中的比例。但我们可以就你应得的合理报酬做出协议,目前还只是一个初步意向。”

杨巡一听,却觉得有劲无处使,忍不住笑出来,梁思申在电话那端听杨巡笑得莫名其妙,奇道:“怎么了?是不是我的话犯了政策方面的低级错误?”

杨巡忙笑道:“不是,不是,我本来…你别生气,可是你谈判时候实在太实诚了点,不等扯皮,你自己就呼呼呼往外倒条件,一点都不会趁机抓住要点跟我好好杀价。可能你们那儿…呵呵,谈判比较规范。没什么,不过这说明你诚心。我也不是别人,我以前多得你无偿帮忙,我也很诚心。报酬方面我不跟你谈,只要做出成绩,我自有分红,做不出,我也没脸要工资。就这么简单合作,你看怎么样?”

梁思申一听顿时满脸通红,确实,她的工作以后台居多,正式的交锋,她有做,但没太实质性。而且似乎因为规模问题,不需要太多敌进我退的招数。但是,杨巡说得对,她应该可以为自己争取更多条件的,幸好杨巡没跟她计较,自觉提出不要报酬。她一时尴尬地道:“那个,我认为我们已经是朋友,对朋友,我认为应该坦诚相待,你看,你也是真心诚意对待我,说明我找你合作没错,是吧?”

这回轮到杨巡轻飘飘地找不到北,迷失了谈判桌上应有的方向感。他爽快地道:“这样吧,这事我跟宋厂长谈谈,请他做个中间人。你的钱到这儿,有宋厂长监管着,你可以放心。事不宜迟,我们得立刻动作起来,我今天就去工商就成立合资公司开始工作,前期费用我先垫着。二轻局那边我开始寻找更大目标。以后我们经常通电话,有资料,我传真给你。”

梁思申这才偷偷做个鬼脸,微笑道:“好。我等下把刚注册的香港公司的资料传到你传真上。现在注册资金还不足,但只要项目确定,我可以立刻增资,这方面程序我会完成。”

放下电话,杨巡只觉得儿戏。这么大的合作,就凭这一个电话?就凭这一个电话,他现在开始就要以合资公司身份与二轻局相关人员商谈?杨巡毕竟有些没法接受这么巨大转折,思考再三,也不管杨速正叫他吃饭,他打电话给宋运辉。毕竟他在这边已经是有头有脸,若是身份叫嚷出去,若是以后忽然不成了,还不让人笑话死。他需要宋运辉帮助确认。

但没想到电话打来打去打不通。好半天才终于打通,宋运辉听见是他,就笑道:“你们两个人自己搞合作,都来找我干什么。自己好好谈去。”

杨巡立刻明白,原来刚才梁思申占住了宋运辉的电话。他忙笑道:“怎么可以,我可得第一时间向宋厂长汇报。你在上班路上吗?要不我去一趟当面跟你说?”

“多大的事情,电话里说吧。难道还对合作不满意?说实话,这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唯一不知道的是,这好处怎么会轮到你头上。你有什么问题?”

杨巡听了这话,一时不知道自己的该不该说,可谨慎起见,他还是笑着道:“可是…会不会太草率了一些,才三言两语就确定了?我都有些不敢相信。梁小姐不会是跟我开玩笑吧?”

宋运辉笑道:“你这奸商,平时弯弯肠子太多,人家跟你爽直你反而浑身不对劲。是不是?”

杨巡讪笑,“宋厂长号脉一流。”

宋运辉这才肃然道:“对于你们两个的合作,我放心梁思申,她一向工作认真,说到做到,而且她有这资金实力,也有这办事能力。我只对你不放心,希望你不要辜负小梁对你的信任。我要知道的还有一件事,你固定资产固然不少,可你手头现金却不多,你合资资金从哪儿来?如果贷款,你准备利息放在哪儿算?”

杨巡忙道:“这个请宋厂长放心,偷鸡摸狗的事我不会做,要做也做大点的坏事,没必要为这种小事坏了名声。我有绝对把握贷款两千万,利息我自己支付,不会打到合资公司账面上。”

宋运辉道:“行,这你自己把握。小杨,你是聪明人,你应该知道合作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这回合作,对你而言,可能也是为你打开一扇通往更高境界的大门,希望你珍惜机会。而对梁思申而言,三千万人民币不会要了她的命,她做事非常泼辣,中学时候就敢在美国跟她外公打官司,她不会因为三千万在你手上而不敢壮士断腕。你要心中有数。”

杨巡唯唯诺诺。放下电话,这才相信,这事是真的,真得都不需要咬自己一口证明不是在做梦。他回头飞快扒饭,转身飞一样飚出去,投入合资公司相关前期工作中。

宋运辉上班接待了与外办郑主任一起来的萧然。要紧的事,昨晚饭桌上已经谈成,见面主要谈合资相关的事。宋运辉听得出,市里对这回的合资很支持,毕竟是目前市里排得上号的大投资。再加产品基本由外方负责出口,未来将顺理成章地为市里挣得外汇。谁都看好市一机的发展前景。但宋运辉听了介绍后,心头总是有隐隐的不安,可又说不出不安在哪里。只是当着喜气洋洋的当事人的面,他没依据的不安,就不说了,只跟着一起说好。

中午时候,他在招待所宴请萧然一行,不想接到程开颜电话,说她爸妈来了。宋运辉一愣,当即明白,是他昨天说出离婚,招来岳父岳母上门。他在电话里答应晚上过去别墅,但可能会稍晚半个到一个小时。

但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他赶着来到别墅,却看到一屋子的人,和一大圆台面的菜。来者,都是以前他从金州挖来的主力。大家都是高高兴兴地与老领导老程说着话,宋运辉却在心中一沉,知道岳父今天要给他上课。但人已进门,他不能不入席。

老程看到宋运辉进门,一边说着话,一边似是老态龙钟地撑着桌沿要起来,“呵呵,我们宋厂长回来了。工作辛苦啊…”

宋运辉见此不由愣了一下,岳父起身迎接他,这不是一向的规矩,他忙抢上前按住老程,道:“爸,欢迎你来,退休了,早该出来走走,这儿多住几天。妈呢?”宋运辉看看周围,却看到大舅子从厨房端着一只盘子出来,心说好嘛,全家总动员。他心里约略有数,便冲桌边几位他手下道:“我们家团圆,你们都来干什么?回你们家吃去,今天我岳母大人做的好菜是给我吃的。”

众人都对宋运辉的话很是吃惊,刚被宋运辉按下的老程忙道:“难得见面,有你这么赶人的,大家都坐下,这个家听我的,我长辈。”

但是曾与宋运辉住过同寝室,而今是宋运辉嫡系的方平却看得出宋运辉笑容下眼光的不同,他乖觉地起身,笑道:“时间不对,我得送孩子去奶奶家了。对不起,程书记,我罚一杯。”方平说话时候已经端起杯子,等话说完,酒也一气呵成,拱拱手逃也似的走了。众人一看不对,纷纷仿效,一哄而散。老程都来不及说句整的,也说不出整的,眼看着众人纷纷而走,头也不回。老程气得瞪目无语,抓起酒杯死命砸到地上,晚走的人都听到那一声脆响。

宋运辉发话之后,便袖手旁观,众人的离开,在他意料之中,但是岳父的反应,却是在他意料之外,难道岳父早前还认为可以在他宋运辉的绝对地盘上开他宋运辉的批斗大会吗?岳父怎么会想出这么幼稚的主意。即便是现在的金州,恐怕也没几个人肯捧前程副书记的场,何况是东海。

听到响动的程母冲出厨房,后面跟着程开颜,两人一看人去楼空,都是大惊。老程更是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依然站着的宋运辉,道:“你…你给我下马威吗?”

宋运辉不语,两只眼睛也不看老程,只看向程开颜,看得本来叫来父母撑腰,变得理直气壮的程开颜心中一阵阵的寒,不由自主躲到她妈身后,避开宋运辉眼光。宋运辉这才收起眼光,淡淡地道:“家务问题属于隐私问题,内部解决即可,不必兴师动众。菜差不多了吧,妈你围裙给我,来我家没让你们做菜的道理。”他走过去厨房。

但老程喝了一声:“都坐下,吃饭。”

众人才刚坐下,老程就问:“我外孙女呢?小辉你为什么隔离他们母女?”

宋运辉却问程开颜:“你认为我隔离你和猫猫?”

程母道:“小辉,你爸问你问题,你回答便是。”

宋运辉淡淡地道:“自从上回猫猫阑尾炎她向爸妈谎报军情——当然,爸妈都相信女儿说的是真话——可我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跟你们说这件事。我对爸爸说出隔离两个字,很惊讶。当初搬来这儿,原因我都跟她讲清楚的,怎么会变成隔离,什么时候的事?昨天我还带猫猫来,本来是好好的,我做了饭菜大家吃,结果被她接二连三上门的麻将牌友赶走。我在春节已经跟爸妈表明,不喜欢小孩子接触麻将,昨天来前也跟她预先通话提醒。现在人都在,不存在背靠背,爸妈可以问问,是不是这么回事?希望爸妈主持公道。”

程家人都看向程开颜,程开颜委屈地道:“可是我昨天又没放她们进来,你是生气我要猫猫帮我找麻将牌。”

程开颜这么一说,等于坐证宋运辉的解释,程家人都无话可说。只有程母担忧地道:“可是这才一点点小事,小辉你怎么能说要离婚呢?”

宋运辉道:“原来爸妈是因为这个原因召集一大帮金州旧人来说话。我还是不知道她怎么跟爸妈说的。我的原话是,她可以提出离婚。我的愿意是,我们虽然感情已经出现很大问题,可是受程家旧情,我不会主动提出。但既然今天她闹到爸妈和哥都辛苦过来,我也把话放到桌面上,我要求离婚,我因为种种小事积少成多,已经彻底放弃与她交流感情。希望爸妈答应,如果不答应,那么生活维持现状,我不会强行委屈她。”

老程被宋运辉一上来就一个下马威,搞得颜面无存,又第一个问题就被驳回,一肚子气正没处出,闻言怒道:“我们的态度是,不许离婚。小宋,我们开颜在你面前不是对手,你所谓种种小事积少成多,那是你的借口,只要你愿意,你有的是办法让我们开颜出错出丑。今天你既然自己提起还记得我们的旧情,我们老俩口求你,你对开颜开恩,你好好待她就是报恩了。我们以前还指望你以后知恩图报,现在你翅膀硬了飞出金州,我们管束不住你,只求你好好对待开颜。行不行?你说话,我现在也不敢要求你。”

宋运辉道:“好。我明白爸的意思。妈,你也是这意思?”

程母道:“小辉,再怎么说,我们对你一直不错,你也喊了我这么多年的妈。你听我说一句,一日夫妻百日情,你们又还有一个女儿,干嘛闹得那么僵呢?开颜有错,你可以当面指出,也可以跟我们说,我们会批评她,你怎么可以狠心说离就离呢?你把我们一家都当什么了?当年我们白对你那么好了吗?开颜爸白提携你了吗?你这是要让我们老脸往哪儿搁啊…”程母说着哭了起来。

宋运辉心说,这话听着怎么就跟猪养肥了却吃不到肉似的遗憾呢。但他还是答应道:“妈,我知道了。哥的意思呢?我和你妹谈恋爱,你也出过很大力的。”

程哥知道自己靠着宋运辉,当然得夸大自己当年的作用,忙道:“是啊,以前爸布置我送妹妹去你那,我自己不谈朋友都送,我们一家为了你和我妹在一起花了多少心血,你…”程父一听不对,下面踢儿子一脚,程哥连忙止住。

宋运辉却是惊住,盯着程哥看了好久。他问的时候不过是客气一下,没想到引出这么一段话,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谢谢哥,我知道了。”但不再说话。原来是这样。

老程一路想了一肚皮的主意,却因着儿女两个没用的嘴巴,几乎作废。倒是程母追着问:“听说你心里有别人?”

宋运辉冷冷地道:“除了梁思申还有几个?程开颜,我还年轻,还有前途,请别拿无中生有的事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