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贵妃在仁寿宫坐月子时很少盛妆打扮,但回到长春宫,为一宫主位贵妃,自然盛妆华饰。一身银红双色宋锦裁的喜上眉梢六幅裙,系着刻丝金织带,一头青丝挽成双飞髻,发冠上珠绕翠围,打扮得华贵非凡。

但万贞个子高,目光又利,加上她不似普通宫人胆小不敢细看,却发现周贵妃的妆容虽然精致,眼睛里却有着血丝。神色也全不像她月子刚坐好时那种精神张扬,反而透出一股久张无力的萎靡来。

周贵妃全不在意万贞的探究,一把拉住万贞的衣袖往内寝走,一边走一边吩咐近侍和乳母:“贞儿奉母后之命来探视本宫和皇儿,你们好好服侍,不得怠慢!”

万贞连忙道:“贵妃娘娘,奴看望过小殿下和您,再问问侍者从人的细务,就应该回去向太后娘娘复命了!不能久留!”

周贵妃看了一眼万贞,撇嘴道:“母后派你来看本宫和皇儿,不就是因为你曾经服侍过本宫坐月子,本宫能和你说几句实话吗?你要是光问侍从,母后问不到有用的东西,虽然不至于生气,但肯定会觉得你差事没办好。”

万贞想起孙太后来时的吩咐,有些意外:“贵妃娘娘怎么能肯定太后娘娘是什么意思?”

周贵妃呵呵一笑,看了她一眼,道:“因为本宫当年也是张太皇和母后都一并看中了,才能入选为妃的人啊!而你虽然在宫中长大,但脑袋……唔,反正你想的跟我们就不一样,肯定不明白母后叫你来究竟是为什么。”

万贞微微皱眉,算是明白她的意思了:她的思维方式跟真正的宫廷中人不同,所以孙太后和周贵妃都能想到的事,她想不到。

周贵妃说着打了个呵欠,道:“现在外面在打雷,眼看就要下雨了,你不留着等雨停了再走,难道还准备冒雨回仁寿宫不成?”

她一脸困顿,抹了把脸,道:“本宫累得很,要睡觉。你在旁边哄哄皇儿,陪着本宫,不许离开。有什么话,等本宫睡醒了再说。”

她嘴里说话,眼皮却一个劲的往下垂,都赶不及回床,就倚在熏笼边睡着了,留下万贞抱着小皇子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偏偏小皇子现在手脚比以前灵活得多,她一发呆,就揪住她的头发用力一扯,痛得她惊呼一声,连忙去解缠在他手上的头发,嗔道:“小殿下,你别乱拉头发啊!会很痛的!”

小孩子其实最会看人脸色,她这神色一出来,小皇子就呆了呆,小嘴嘴角往下压,一双眼睛水光闪动,看着万贞一副想哭又不哭的委屈样子。

万贞又好笑又好气,将头发往背后拢了拢,伸手挠了挠小皇子的手心,笑问:“怎么?这么点大的小人儿,就想发脾气了?是不是脾气要比你的年纪大啊?”

小皇子哭倒不哭了,但却抓住她的指尖,拉着往嘴边送。万贞哪敢让他啃自己的手指,连忙往回拉。小皇子虽然因为照顾得当,营养充足,长得要比民间的孩子强壮,到底也才几个月大,哪能抢过她?

万贞夺回手指,见他一副又受了委屈的样子,赶紧把旁边一个小拨浪鼓塞进他手里。小皇子得了补偿,乌溜溜的黑眼珠左转右转,看看拨浪鼓上又看看万贞,眼泪还含着满满地,嘴却又咧开了。

万贞忍俊不禁,旁边的乳母也跟着凑趣,小声笑道:“万女官,小爷是真认得你,记得你呢!平时奴家带着,小爷除了吃喝拉撒睡没如意,是不怎么爱玩的!小爷这样,是向您撒娇呢!”

这两名乳母在仁寿宫时,没背里少说万贞的闲话以争宠。但到长春宫体会过宫廷争斗的残酷后,倒是把眼界心胸提高了些,知道万贞不是敌人,便着意交好。

对于万贞这种创业者来说,奉行和气生财,别人表达善意是绝不会为了装逼打脸而去报复的,微笑着问:“小殿下这段时间饮食起居怎么样?”

乳母一一回答了,又邀万贞在熏笼旁边的锦墩上坐下,自己轻手轻腿的去替周贵妃取发髻上凤钗花簪,替她盖被暖脚。

这两名乳母为周贵妃的远房表姐妹,在仁寿宫时虽然不熟悉宫里的规矩,闹了不少笑话。但大家冲着她们算是周贵妃的“娘家人”,又是皇长子的乳母,总体来说待她们还是十分客气的,并不需要她们做什么事。

但现在她们服侍周贵妃的动作,却是十分熟练,连旁边的宫女也没有替手的意思,显见这活她们平时也是常干的。她们是皇长子的乳母,现在却连周贵妃的近身事务也一并做了,这是什么情况?

万贞心中一凛,忍不住低头来看怀中的小皇子。小皇子厌了拨浪鼓,松手丢在一边,咿咿叫着揪住万贞衣襟前的银三事挂链往外拉。万贞小心拨开他的手,缓缓的问:“两位侍长,听说最近长春宫有些流言蜚语,你们知道吗?”

两名乳母面色一苦,对视一眼,齐声道:“万女官,您在太后娘娘面前,千万要替我们家娘娘说话。这些流言蜚语,都是有人要害我们家娘娘!”

说着她们的目光忍不住往旁边侍立的宫女内侍身上扫,充满了忌惮;而与她们的态度相对,留意到她们的目光的宫女内侍,虽然没有说话,但神态间却也满是对她们的不忿和抗拒。

万贞一看双方这种态度,顿时大吃一惊,长春宫的管理出了问题,宫里人人都知道。但长春宫内部的气氛,竟然紧张成这样,却是太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周贵妃不仅仅是贵妃,她还生了皇长子。就钱皇后结婚六年都没一点动静的情况看,以后有嫡子的可能性不高。这种情况下,皇长子就是储君的第一顺位人选,身份之尊贵,除皇帝以外无人可比。

这种情况下,能到周贵妃和皇长子身边服侍,那是绝对前程万里的机会,普通宫人岂有不想着尽心竭力博取富贵的道理?但现在这些近侍宫人,不止完全没有对前程充满希望的干劲,反而对差事懈怠,怨愤之气形于色。这岂不是说长春宫近段时间发生的事,远比外人猜想的更严重,也更可怕?

两名乳母开了头,话便泄洪似的滚出来:“万女官,您不知道。自从元宵节后,长春宫里就常有怪声,每天入夜就响。宫里流言纷纷,咱们娘娘不信真的有鬼,就亲自带了人跟着声音去找,果然发现有人往狭缝里塞的活猫。”

“娘娘一怒之下惩处了值房的人,可这群黑心肝的明明当差不利,却要说怪声不是猫叫,是闹鬼!而且他们不止听到了怪声,还看到过鬼影!”

“娘娘不信,奴等也不相信!但这宫里有人跟外人勾结了,每天装神弄鬼的吓唬人!娘娘这些天领着人把长春宫上下翻了个遍,赶出几十只猫,还有什么死老鼠、死鸟一类的脏东西。”

“这么多脏东西一起出现在长春宫,肯定有人在后面捣鬼呀!不瞒万女官,奴家从仁寿宫到长春宫这几十天,除了一开始不知道,就没敢放下心来睡一觉——娘娘也一样!”

一旁站着的几名宫女内侍听到两名乳母的话,都一脸不服,为首的女官等乳母说话停顿的时候站了出来,向万贞行了一礼,道:“万女官,奴本是华盖殿的司令女官樊芝,是皇爷派来长春宫服侍贵妃和照看皇子的。您为太后娘娘使者,既然听了两位乳母的话,还请也听听奴的话,在太后娘娘面前为奴等辩解一二。”

正统皇帝是整个大明帝国名正言顺的主宰,他身边的侍从无论宦官宫女,在宫中都天然具备高人一等的地位,即使被派到周贵妃身边也不例外。

万贞虽然是充当太后的使者来此,但也不敢拿大,当下客气的回礼,道:“樊司令客气。奴奉太后娘娘之命来探望贵妃和小殿下,您为皇爷派来照顾贵妃和小殿下的司令女官,想向太后娘娘进言,不妨直说,奴定为贵妃和小殿下转达。”

第二十一章 忽然甩了一脸

涉及到皇长子和贵妃,以及针对他们的内宫阴私,别说万贞这样的小身板,就是钱皇后都未必能扛得住,万贞哪敢做什么应承?

只不过她被孙太后派了来,这浑水直接泼了她半身,摆脱是不可能的,只能能借着太后派的使者这个身份保护自己。

樊芝也知道她不是能做主的人,不过现在的后宫,钱皇后心有顾忌,不好越过周贵妃直接处置长春宫事务;长春宫现在这情况,说不得最后还是要由孙太后以婆婆的身份出面。

她这接正统皇帝圣喻来协助周贵妃掌管长春宫内务的司令女官,受命于皇长子满月正名的重要时机,可上不能扶持周贵妃总裁宫务,下不能安抚人心整顿流言,肯定要吃挂落。想通过万贞在孙太后面前诉个苦,也是病急乱投医。

“万女官,奴等包括殿监徐公公,以及往下的各级内侍都人,俱是贵妃娘娘意外早产之后,皇爷、皇娘商量了从三大殿老人中选拔出来的。别的不说,皇长子平安长成,关系着皇爷、皇娘的地位稳固与否。也是奴等一身荣辱生死所系,奴等忠心耿耿,绝无二意!两名妈妈的指摘,奴不敢认同。”

皇帝身边的近侍,离朝臣近,经常听得到皇帝和朝臣处理政务,政治敏锐度比之寻常后宫女子来要强。樊芝一开口,就先把来历和忠心都表白了一番,然后才开始辩解:“长春宫的外务有殿监徐公公主持,自不必奴说;单讲这宫中的内务,奴自接旨以来,每日白天五巡,夜间三巡,门户关防,兢兢业业;差事分管,侍从出入,丝毫不苟;至于贵妃娘娘及皇长子的衣食行止,奴更是每日亲自检视询问。若说远了奴照看不到,但就贵妃和皇长子的身周五尺之内,莫说有什么人动手脚,便是有只飞蛾,也早早地被赶开了。”

两名乳母轻哼一声,却也没有喝斥樊芝说谎,显然对她这番辛苦还是认同的。

樊芝见她们没唱反调,也松了口气,接着道:“这等严密地守卫,外人是近不得贵妃和皇长子身边的。但贵妃娘娘却忽然说她看到了生人,听到了怪声,命奴仔细盘查侍从,奴和殿监徐公公将整个长春宫上下,包括附殿几名选侍的住处都搜了一遍,也没有找到贵妃说的生人。贵妃娘娘大怒,疑心奴办差不力,亲自带人搜宫,找出了死猫。然而奴尽心竭力,确然没有半点懈怠。”

万贞只把自己定位成传话筒,但这时候也有些惊疑不定,忍不住问:“等等,你是说,看到生人,听到怪声的,一开始是贵妃娘娘?那时候你们没有发现吗?”

樊芝摇头,苦笑道:“贵妃娘娘连续两个晚上从梦中惊醒,然后就说看到了生人进来,有怪声……当时奴等都只当娘娘是被恶梦魇住了,并没有发现异常。等到奴也看到娘娘说的异现,离最开始已经差不多过了十天了!”

如果真的是人为制造恐怖气氛装鬼吓人,一般来说应该在侍从间撒播流言,引发群体效应后才容易惊扰到周贵妃;像这种闹鬼的事直接发生在周贵妃身上,然后侍从才跟着见到的事,不说稀奇,但也确实不太符合常理。

未必真的是周贵妃中了什么诅咒吧?

这个念头只闪了闪,便被万贞按了下去,又问:“那你们究竟看到了什么了?”

樊芝与几名宫女内侍对视一眼,苦笑道:“奴看到的东西可就多了,而且各人所见所闻都不一样。比如奴一人的时候,曾经在屏风上看到一个黄毛绿眼,嘴唇还发着紫色莹光的……怪物……眯着眼睛手舞足蹈;还听过一种尖利得好像刮铁似的叫声;而小云是见过蓝色头发冲天高翘,鼻子上挂着圆环的女鬼……”

宫中无论内侍宫女,都远比寻常人家养得娇气,野心大,心理承受能力却不怎么样。樊芝讲了几个例子,万贞听来只感觉那些人物形象,与其说是鬼怪,不如说像现代的非主流泡吧员,奇特了点,恐怖倒说不上。

她听得淡定,樊芝等人却是越说越怕,情不自禁的打了几个寒战,不敢再往下讲了:“万女官,这些东西来得诡异,消失得也很突然。两位妈妈只怪奴等当差不尽心防护追索,可这实在不是奴不尽力,是实在防无可防,找无可找,无从查起啊!”

万贞沉吟片刻,问两名乳母:“怪声怪像惊扰贵妃娘娘,一般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天气?”

乳母回道:“这可没个定准,有早有晚,有天晴有下雨,有一次咱们娘娘正吃着饭呢!突然博古格上就传来一声巨响,连上面的春瓶都震下来了!”

樊芝欲言又止,过了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道:“万女官,奴倒是仔细留意了些,要说这些怪象出来没定准,也不是。好像每次皇长子……”

一句话没说完,睡着的周贵妃倏尔起身,劈手一柄如意砸了过来,怒骂:“贱婢!你敢诽谤皇子?”

樊芝被如意砸了个正着,捂着头连声道:“冤枉!娘娘,奴实无此意!”

周贵妃哪里肯听辩解,暴怒喝斥:“将这贱婢拖下去杖毙!”

万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了,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大声道:“不可!贵妃娘娘手下留情!”

周贵妃含怒扭头,瞪着万贞:“你也要跟本宫作对吗?”

万贞话已出口,索性将怀中抱着的小皇子往周贵妃面前送了送,温声道:“贵妃娘娘,纵有天大不是,还请你看看小皇子,暂收雷霆之怒!”

小皇子在万贞这里抱着,一直没睡,咿咿呀呀的自玩自嗨,被送到周贵妃面前更是笑出声来。周贵妃看看儿子的笑脸,再看看万贞,怔了怔。

万贞趁机道:“贵妃娘娘,樊芝接旨来长春宫协理内务,兢兢业业,劳苦功高,怎能因为一句未说完就被草率处置?”

周贵妃余怒犹存的喝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万贞是太后身边的人,倒不害怕周贵妃的怒火,从容的道:“正是因为仁寿宫那边什么都不知道,太后娘娘才会派我来看您和小皇子啊!您说,我就知道了!知道了才好帮着您一起想办法嘛!”

她在周贵妃面前努力保持的心理地位,这时候终于发挥了作用。周贵妃望着她,眼眶一红,居然泪盈于睫,哭道:“这群黑心肝的贱奴!你不知道他们私下里的传言有多恶毒!她们是存了心要毁我的皇儿!可怜我儿尚在襁褓之中,这些贱奴居然就敢暗里下蛆!”

万贞一听这流言居然与怀里的小皇子有关,顿时不寒而栗,缓了口气才道:“贵妃娘娘莫急!您慢慢说,然后咱们再和樊芝一起想办法!小殿下为皇爷长子,太后娘娘长孙,若真有人暗里害他,皇爷和太后娘娘都不会轻饶!只是您也要定定神,莫要自乱阵脚!”

周贵妃月子期间常被万贞以仁寿宫的规矩为名约束脾气,当时不爽,但回到长春宫后诸事纷乱,境地险恶,日常回想起在仁寿宫的日子来,居然觉得轻松。万贞这种带点劝谏约束的口吻她不以为忤,反而很好的安抚了她心中的惊惶,抹了把眼泪,道:“长春宫最近怪事频发,私下里居然有人将这些事怪到皇儿头上……流言十分不堪,本宫一怒之下令人杖责罪奴,结果反而被人诬称滥用私刑,连外朝言官都上了弹章!瞎了狗眼的东西,天底下哪个做娘的在子女被人欺负的时候会不动怒?怎么偏偏就跟本宫过不去?还有皇……”

万贞一听她这话音,似乎想骂到正统皇帝身上,赶紧将小皇子的脸送到她唇边,硬将后面的话堵了回去,凑在她低声说:“你疯了?明知情况不对,怎么敢口无遮拦乱说话?”

小皇子似乎觉得万贞这样将他推出来很好玩,笑得呵呵响。周贵妃挨了句骂,也被惊出一身冷汗,再看看不识世事的儿子,热泪滚滚而下,顺势往万贞这边一靠,哭道:“贞儿,你不知道!没有人帮我!从满月到现在,皇爷只来过我这里两次,其中一次还是来申斥我用私刑!皇爷不信我!这宫中没有人信我!”

万贞懵了一脸,她从来没想过要和周贵妃这种喜怒无常的人建立私交,可现在这情况,却是满手抓了粘糖,甩也甩不开了,只能小心安慰她:“贵妃娘娘,您想偏了!您看,太后娘娘不管流言如何,派了我来探望您和小殿下,不就是因为您吗?还有皇爷,您和皇爷成亲多年,皇爷岂有不信您的道理?只要您缓缓脾气,慢慢说话,皇爷肯定也相信您的!不然皇爷也不会将樊司令派来协助您处置宫务了!”

樊芝急需摆脱困境,这时也顺势接口道:“贵妃娘娘,皇爷确然十分看重您和皇长子!要知道奴和徐公公本是华盖殿的总管,纵然不算皇爷身边第一等近人,但也是自幼服侍皇爷,常为皇爷办差的人。若不是看重您和小皇子,皇爷如何会将奴从华盖殿调来长春宫?要知道华盖殿是前朝重殿呀!”

第二十二章 长春宫真有鬼!

周贵妃这段时间狂躁暴怒,除了是受到惊吓,担心有人暗害她和儿子以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正统皇帝没有因皇长子而对她宠爱有加,另眼相看而生出的失落妒恨。此时万贞代替太后来看望她,虽然不能扫去她不得君宠的愤怒,但也起了个安慰作用,让她那股自怨自怜的心态稍微缓和。

樊芝的辩解她这时候却肯听点儿了,皱眉道:“既然皇爷命你来照看皇儿,那你怎么还敢信口雌黄,说皇儿的不是?”

樊芝不禁苦笑,看了眼万贞,辩解道:“贵妃娘娘,奴并非说小爷的不是!奴刚刚话都没说完,您就发怒了呀!”

周贵妃冷静了些,倒有些尴尬,万贞知道她这人死要面子,是万不可能因为误解而向人致歉的,便插口问道:“樊司令,你刚才说,你发现了什么?”

樊芝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显然是被周贵妃吓得不敢再说了。万贞见状,忍不住暗里推了周贵妃一下。

周贵妃对她倒是信任有加,明白这一推的意思,哼道:“你说吧!只要你言之有理,不是攀污皇儿,本宫绝不怪罪!”

樊芝得了保证,这才道:“奴观察了好些天,发现每次只要小爷醒着,怪事怪声都是没有的!所以奴想,这一定是小爷身为龙子,故此百邪辟易!”

周贵妃讶然惊咦一声:“果然如此?”

樊芝道:“此事关系重大,奴怎敢信口开河?每次小爷只要醒着,怪声怪事都不会发生,即使正有,也会立即消散!这不是皇子的龙威所至,邪祟退避,却是什么?”

皇子能令邪祟辟易,乃是天大的吉兆。周贵妃原来缺乏政治敏感性,只知道将说皇子招了邪祟的宫人打死,却不知道将流言翻转来说。猛然听到樊司令的话,茫然的望着万贞,不知所措:“贞儿,这个……”

万贞却是大喜,举着小皇子笑道:“贵妃娘娘,咱们的小殿下有仙佛庇佑,百邪退避。真不愧是龙子凤孙,贵重无匹,威凌天下。”

周贵妃哑然,万贞低声道:“你还不快重赏人家,让她照这说法安抚长春宫上下的人心?”

周贵妃位置再高,也不过二十来岁,从来没有接受过政治方面的熏陶,这政治敏感度低得恐怕连三大殿普通侍女都不如,傻傻的问:“这怎么能行?”

万贞快速地说:“现在长春宫风言风语不息,除了用流言对流言还有什么办法?虽说这样做小皇子会太出风头,恐怕会被外朝清流不喜,但总好过让人泼满脏水!”

周贵妃一脸难色:“可是宫里的怪事还是有的啊!”

万贞气结,小声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要小殿下能使百邪辟易这条流言在长春宫深入人心,宫人自然就有了不怕怪事的底气,以及前程光明的盼头!这精神气上来了,还怕什么怪事?”

周贵妃恍然大悟,她平时虽然高傲,但当贵妃几年了,施恩这事倒是手熟,这时候觉得樊芝得用了,自然有一番笼络。

樊芝虽然对周贵妃心中不满,但已经被派来了长春宫,自然就与周贵妃形容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害关系,再不满也只能压在心里,顺着周贵妃给的台阶就下来了。主仆二人演了一回主上幡然醒悟,仆人感激涕零,同心协力共渡难关的戏码,这才一起商量着安排人手处理宫务。

周贵妃本想把万贞随身带着,万贞却怕自己再搅和下去会被绊在里面,以怀抱的小皇子为借口,坚决不肯再管闲事。周贵妃见她不肯,虽然有些恼怒,却也没有勉强她。

万贞伸着手指戏弄小皇子玩耍,但小皇子玩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这时候呵欠连连,哼哼唧唧的撒了泡尿,任她怎么逗也不肯回应,趴在她臂弯里很快就睡着了。

万贞轻轻刮了下小皇子的鼻尖,嗔道:“小殿下,你这天天除了吃就是睡,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小皇子可能觉得痒,在睡梦中举高小手挠了一下,眼睛没睁,却将万贞的手拨开了。

万贞被逗得发笑,也不再吵他,将孩子还给乳母,自己却起身走到了外间。随她一起抬赏赐来的几名小宦官正由长春宫的宫女领在偏阁里喝茶吃点心,见她出来,赶紧过来问:“贞姐姐,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万贞抬头往外一看,殿外春雨还在哗啦啦的下着,间或有闪电从天边划过,映得天地间一片苍茫,雨这么大,就是有雨具也不好走:“先跟长春宫的公公们借几套雨具,雨小些我们就回去。”

她有意向长春宫的下层宫女内侍探话,便也在偏阁里坐了下来,招呼侍候的小宫女一起吃茶说话。长春宫这段时间人心惶惶,小宫女们活似被关在瓶子里的苍蝇似的,很好套话。万贞很轻易地问到了想问的东西,正自沉吟不决,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樊芝掀帘而入,见她坐在这里微微一怔,问:“万女官,小爷睡着了?”

万贞回答:“小殿下犯困,已经睡了有一会儿了。怎么,有什么事吗?”

樊芝跺脚道:“我就猜小爷睡着了,不然这些魑魅魍魉也不敢出来!”

万贞知道小皇子辟邪这个说法是怎么炮制出来的,但却不知道长春宫的“魑魅魍魉”究竟是怎么回事,闻言一怔,问道:“你是说,又出怪事了?”

樊芝叹气道:“可不是?这些鬼东西,小爷醒着时不敢冒犯龙威,小爷一睡就出来蹦达了!”

长春宫的宫人听到又发生了怪事,顿时个个面色惨淡。万贞心一动,问:“那东西出现在哪?”

樊芝的胆气比被吓得只知道躲的小宫人大些,每次事件发生还能稍稍冷静,总结一下规律,回答:“古怪,往常这东西都是出现在寝宫一带的,今天却在正殿门口那厢的门上。”

偏阁离正殿不远,万贞走了几步就到了。她为了寻找回家的路,特意四处搜集灵异古怪的事迹,长春宫上下这种反应,由不得她好奇之余隐约还带着点说不清的期盼。这样的心理,自然不可能生出害怕的情绪,跟着她来的几名小宦官看到她这样子,也好奇心压过了恐惧感,跟着一起走了过去。

长春宫正殿前面出廊,明间开门,当面墙壁用的是竹纹裙板。这次出现异景的,就是殿门左侧的裙板。万贞走到那里时,正看到上面的影子一闪,像播放黑白默片似的闪出一段几名力士架着一个宫妃打扮的女子往外走的画面。

这画面没有并不十分清晰,也没有声音,但由于正对着那宫妃,却正把她被人钳制拖走的不甘、愤怒、惊恐都播放得十分清楚。登时便将包括樊芝在内的一众宫人吓得惊声尖叫,退的退跑的跑,没跑的也忍不住凑在一起瑟瑟发抖。

万贞也吓了一大跳,但现代人看惯了电影电视,一惊之后再看这景象,便发现它不过是个固定场景的重复。这不像是闹鬼,倒像是一台质量极差的放映机正在放一段卡了带的录像。

作为被3dmax光影效果俱全大片熏陶过的现代人,万贞看到这种画面,除了时空错乱的惊讶,就是好奇,忍不住走近了些,伸手去摸裙板上的影像。不出所料,她的手伸出去,那影像就落在了她手掌上。

这不就跟现代电影放映机投影差不多吗?只不过裙板算幕布,放映机和片源又在哪里?

万贞收回手,忽然想起她在现代参观故宫博物馆时听到的一个传闻:由于故宫的红墙着色,是以四氧化三铁为原料的。而四氧化三铁在特定的电磁条件下,能像胶片那样记录周围的场景,而后又在特定的电磁条件下将记录的画面播放出来。所以很多老北京都曾经在故宫周围的院子里见过满清时期宫女太监出入的画面,被吓坏的人不少。

难道眼前这影像,难道就是老北京侃爷们说的故宫鬼影奇观?

万贞沉吟不语,看着眼前重复不休的画面,忍不住思考这段画面是哪个地方记录下来的,当时发生的又是的什么事。

来到大明宫廷近半年,眼前这段被宫人视为鬼魅的影像,反而是她见过的最接近现代生活的现象,也算是另类的亲切感了。

可惜的是这种电磁光影现象,只能把已经发生的事记录下来传播,却不能将她从大明宫廷直接送回现代去。

万贞哭笑不得,顺着影像的角度四下打量,往前走了几步,正想仔细找找片源在哪里,裙板上的影像闪了闪,突然没有了。

万贞愕然,身后的众人见异象忽然没了,更是惊诧莫名。万贞回头问樊芝:“樊司令,这种异象以前有过吗?”

樊芝摇头:“以往有怪事异象的都在内寝一带,正殿门口,这还是头一次。”

第二十三章 孙太后的打算

长春宫的侍从经过大半个月的惊吓,心理压力已经快到极限,平时有个风吹草动都忍不住打哆嗦。像万贞这种不止不怕异象,出来查看的时候还能从容接触的人,在他们看来,本身就十分了不起了。这异象在万贞准备寻根究底时突然消失,更让这些人觉得,好像这些鬼影似乎都在害怕万贞。

一时间连樊芝这种曾经跟着正统皇帝,见过大场面的司令女官,都油然生出一种感觉:莫非这万贞和小皇子一样,都是洪福齐天的人,连鬼神都要避开他们?

万贞哪知这些人心里的想法?她与周贵妃和小皇子的渊源比宫中其它人都要深,从心理上来说,她是希望小皇子能够顺利长大,并且愿意在不危及自己的情况下帮帮他,当下沉吟着道:“樊司令,刚才那个影像,你不觉得上面的女子和侍从穿着的衣服和我们差不了多少,很像是以前发生过的事被人用幻术什么的存着,用来吓人吗?”

樊芝皱眉问:“什么幻术?”

万贞想了想,回答:“去年太后娘娘召黄霄真人进宫讲道,不当值的小宫女都去畅音阁那边看热闹。当时真人带的四个道童,有两个就是很会变幻术的。我们尚食局很多小宫女都看过他们变的幻术,事后议论,虽然每个人看到的都有些不同,但大体差别都不大。我觉得这个景象,跟幻术里看到的就很像。”

樊芝沉默片刻,忽道:“不错……这影像里的人穿着打扮都很像是……可能这真是宫里发生过的事啊!”

她这话说得吞吞吐吐,万贞也不细问,看看天虽然还在下雨,天边却开始出现了亮光,便回长春宫内殿去找周贵妃辞行。

周贵妃此时情绪基本稳定,恢复了些理智,见到万贞过来,脸上居然有了点笑模样,拉住她的手道:“贞儿,等皇儿再大些,只要天气好我就带他去仁寿宫给母后问安。你在母后面前,一定要替我多说好话。”

万贞被她这直白的要求弄得啼笑皆非,笑道:“贵妃娘娘言重了,天底下再不会有人比太后娘娘更希望天家和睦,万世昌荣了。只要您好好侍奉皇爷,养育皇子,太后娘娘自然心疼您。”

周贵妃自嘲地笑了笑,道:“母后心疼我,可也心疼别的很多人呢!”

这话万贞却不好接,只能直接辞行,周贵妃也不再说话,便放她走了。

万贞不怕什么灵异现象,但却怕周贵妃强留她做什么见鬼的“姐妹”。出了长春宫才松了口气,一路不敢停留,直奔仁寿宫。

孙太后此时正坐在暖阁里与进宫来陪母亲过节的常德公主说话,也不知常德公主说了什么,孙太后笑得前仰后合,十分高兴。

正统皇帝有三个姐妹,但只有常德公主才和他一母同胞,是孙太后所生。常德公主与驸马都尉薛恒夫妻感情甚笃,不久前有孕,因为太医嘱咐要静养,连过年的大节都没有进宫。直到怀相稳当,太医准许活动了才来看望孙太后。

孙太后年前才得了大孙子,今天看女儿红光满面,肚子也开始鼓起来了,更是欢喜。母女俩差不多三个月没见,自然有无数私房话儿要说,直到外面圣驾回返禁宫的仪仗声远远传来,孙太后才问女儿:“要不,今晚你就在宫中与母后一并安寝?”

常德公主笑道:“附马今天出门时让人留话,说他侍驾礼毕后会在东华门外等我,接我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