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云大笑:“好好,你不是打秋风!姑姑知道你的孝心得了吧!有什么事快说,别瞎耽搁功夫。”

万贞小心翼翼的说:“姑姑,我也想请假出宫过年。”

胡云奇道:“你不是已经跟陈表闹翻了吗?你出宫和谁过年?”

万贞含含糊糊的道:“我和陈表一起长大,做不成夫妻,兄妹之情也是有的。”

胡云想了想,道:“郕王可能很快就要就藩了,陈表不知道会跟着郕王去藩地,还是在京中留守。你出去和陈表一起过个年,也算全了这么多年的情分。行了,我准了!不过最迟元旦下午,你就得回来销假,明白吗?”

万贞大喜,欢呼一声,握着胡云的手臂摇了摇,道:“姑姑,你最好了!”

胡云含笑嗔道:“还说你不是有事打秋风?这么大姑娘了,还毛手毛脚的,成什么样子?别摇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那么大力气!”

万贞吓了一跳,连忙松手问:“姑姑,我弄痛哪里了?”

胡云只是吓唬她,却不是真的受伤,戏弄了她几句,便挥手让她走了。万贞得了应许,高高兴兴地走了。她情绪外放时,特别有感染力,离得远远地胡云都能感觉到她那种如出牢笼,如去藩篱的高兴劲儿,带得胡云也忍不住好笑:“年轻真好……愁也好,乐也好,总是这么简单。”

临近过年宫里活多,平时随万贞出入的宦官小福和顺宁等人都被上司调去顶差,没人陪护。万贞只能孤身一人步行出宫,好在她现在与东华门的军士通过吴扫金这座桥梁结了善缘,有人唤来手下的军余,替她租了头驴子送她出宫。

人情这东西有来有往,自然就会深厚,万贞也乐意接受别人的好意,谢过那军士便乘了青驴往东江米巷的院子走。

京都已经冷了近四个月,雪下了还没有融化就又下了新雪。老百姓几乎每天都要爬到屋顶把积雪扫下来,以免压坏了房子。家家户户院子外面积起来的雪都堆得老高,活似一个个小垛子。

现代的万贞觉得雪景美丽晶莹,令人赞叹;但到了这个时代,才知道寒冷的冰雪对于老百姓来说,实是世间最残酷的一种惩罚。即使是富贵闲人,恐怕也没几个会喜欢冰雪寒天的。

到了院前她拉绳叫门,等了好一会儿才徐妈妈才过来打开大门。这两位杜箴言送的管事妈妈勤劳朴实,但可能经历的磨难太多,本身又有残疾,因此反应很有些木讷,万贞笑着向她们问好,她们也无法回应,只是中规中矩的上来服侍她换衣服,喝姜汤。

大节日下,遇到的却是不能沟通的人,万贞心中也十分无奈,回到房间里稍坐了会儿,忍不住起身往杜箴言那边走。

杜箴言的院子安保比她这边更高,他不在京都的时候,连两位聋哑仆都没有得到进去打扫的命令,整座房子门窗紧闭,她打开门就闻到了一股久不住人而产生的木腥味。

虽然现在没有大型建筑和粉尘污染,但房子久不住人,家俱上面还是落了一层薄灰。万贞推开窗户,给屋子透气,又回去接了桶热水过来擦洗家具,收拾房间。

虽说房子装修的时间不长,里面的家俱都还是新的,但房间太大,等到万贞收拾完毕,外面的天色还是已经暗了下来。

巷道那边不知谁家的人晚归,引来家里一阵欢呼。先是孩童叽叽喳喳的笑闹,过了会儿便是夫妻俩关于旅途平安与否的问答。妻子的声音柔细,万贞听不清,丈夫嗓门大,却远远地飘了过来:“……你不知道,整个通州连河都一并冻上了,车根本没法用牲畜拉,全靠迁夫拖……我舍不得那钱,这一路回京啊!那是连爬带滑溜雪地上回来的……”

妻子想是安慰了丈夫什么,丈夫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只剩下孩童嘻笑打闹的喧嚣。万贞听着外面的热闹,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忽然听到外面的门哗的一响,不由大喜,连忙转身迎上去,笑道:“杜……”

屋外夜色深浓,唯有房门被忽来的一阵横风吹开,在墙壁上来回拍击,却哪有人影?

万贞心中的喜悦迅速的消散,剩下一怀萧索孤独——她已在宫中过了满地繁华,唯我一人寂寞的春节;今年有意外之喜,本来以为可以不必再挨这样的孤独,却不想今年依然如故。

不,今年的她,甚至比去年更孤独,更寂寞!

去年她知道自己必然孤独,不怀希望,自然无所谓失落;而今年,她与杜箴言相认结识,那种天然的亲近感,让她不知不觉中就有了可以与他相依守岁的奢望。希望而致的失落,远比一开始便不抱希望更让人难以忍受。

她站在门口呆了一呆,才醒过神来,为自己刚才那一瞬间产生的妄念而苦笑:她这原身没有血系亲人,杜箴言却是有父母兄妹姐妹的。纵然他对这个时代的兄弟姐妹没有多少感情认同,但在孝道如天的时代,春节这样万家团圆的日子,他是必须留在家中的,怎么可能孤身远赴京都,来陪她过年?

这念头一起,她也没了呆在这里的兴趣,关好门窗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徐妈妈和丁妈妈为人木讷,但做事却很是踏实,对过年的重视也远超万贞。万贞提不起过年的劲,她们倒是煮胙肉、炸果子、做新衣、剪窗花、裁红纸的忙碌得很。见万贞回来,连忙拿了几身新衣过来,比划着让她试衣服。

万贞挑了件颜色鲜亮的穿在身上,发现服饰的剪裁偏向简洁,窄袖贴身,摒去了包襟折边的宽绰,却用珍珠做纽扣合缝。虽然料子挑的是宋锦,但却没在上面做什么繁复的装饰,很适合现代人的审美。不消说,这必是杜箴言影响的结果。

虽然明知两位妈妈听不见,但万贞还是认真的向她们道了谢,端着衣服回去后,分别送给两人一串宫中做的压岁花钱和十两银子,权当过年的奖金。

两位妈妈弯腰道谢后,又比手势问她过年家里贴的对联是去请人写,还是自己写。万贞原来在现代学过一段时间书法,虽然字不怎么好,但也算端正。此时无事可做,便在正堂的八仙桌上铺开笔墨,扬扬洒洒的写了十几副对联。

次日一早,两位妈妈拉着她在吉时点好敬奉天地祖宗的香烛后,这才开始张罗着贴对联,做年夜饭。万贞个子高,贴对联、门神、福招一类的东西基本上都不用踩凳子,略踮踮脚就行。但做年夜饭由于做的时候还有些民俗忌讳,她一窍不通,却被两位妈妈赶了出来。

被这么一赶,万贞反而多了几分有人陪着过年的真实感,笑了笑,不再去添乱,回到小套间的小客厅,歪在沙发上看书。

她这屋子装修的时候铺了排水管道和地热,厨房那边的锅炉一烧好,屋子里面便十分暖和,歪在沙发上看书很是惬意。只不过这个时代的书籍通俗读务少,文人私下流传的西厢记一类杂居话本,现在都还是最原始的香艳版,接近小黄手抄本。

杜箴言帮她置办书籍时,怕她认为自己轻浮,不敢买这类书籍,最休闲的书籍也是诗词歌赋、三国志、唐传奇一类对于现代以小说为主要消遣阅读的人来说仍显眼累的书。万贞歪着读了几篇传奇,瞌睡便上来了,绻在沙发上似睡非睡的做起梦来。

梦中她依稀回到了现代的老家,父母已经准备好了一大桌饭菜,正吆喝着叫家里的大大小小洗手吃饭。她抱着嫂子二胎生的小侄女进屋,见到桌上炸的肉酥金黄,便没洗手先拈着吃了一块,惹得妈妈啐她:“你这丫头,带着孩子呢!也不给孩子带个好样!”

她嘻皮笑脸的回答:“妈,什么叫我带孩子?难道我就不是你的孩子了?”

妈妈被她的厚脸皮打败了,无奈的问:“是是是,你是我的大孩子!要不要妈妈抱一下啊?”

她笑嘻嘻的说:“喔,那妈妈就抱一下呗!”

妈妈笑着拍了她一下,果然伸手来抱她。她还在梦中,却突然心中一惊,下意识的喊:“妈!那不是我!她是别人!她……”

这一喊,她猛然惊醒,眼前斗室昏暗,哪是融融泄泄的现代家庭?她分明还一人飘泊在几百年前的大明朝,独对孤灯,满面湿濡。

恰在此时房门夺夺作响,她以为是徐妈妈叫她吃饭,便起身开门。

门外寒风呼啸,雪花飞舞,杜箴言一身玄黑色短打皮袍,外罩大毛斗篷,双肩积雪尚存,但却剑眉飞扬,春山如笑。

第五十八章 遇见最好的你

万贞乍一眼见到杜箴言站在门口,几乎怀疑自己尚在梦中,站在门口竟然愣住了。

她不出声,却把杜箴言吓了一大跳,一步跨进屋来,惊问:“你哭了?发生什么事了?”

万贞喃喃的答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家而已!”

一句话说完,她才恍然惊醒,他是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了!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就像人登上了极高的峰巅,望见苍茫云海,头顶云霞瑰美,足踏青山繁花。那充溢于胸怀的感觉,用欢喜已然不足以形容,那是完全忘却了自我,与喜悦、惊奇化为一体。

一瞬间她脸上眸中迸发出来的喜悦光芒,甚至耀得杜箴言满目生花,只觉得顶着一路风雪,漫天寒流奔波万里的辛苦,都已经被她这一抹笑容冲去,只剩下一股能见她喜悦,自身便也无比欢悦的欣喜在心中涌动。

两世为人,他阅过世间繁华,赏过红尘绝色,得过王侯权柄,但却唯有在她面前,才会有这样纯粹的因她忧而忧,因她喜而喜的感觉。

若这一生,他都能如今日这般,仅是出现在她面前,便足以抚去她的忧伤,令她喜乐无极,纵让他再辛苦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两人四目相对,都忍不住盈盈含笑,就这样傻愣愣的站在门口,外面爆竹炸响的轰鸣,孩子们过年闹春的喧嚣,都仿佛已经被他们隔离在了另外一个世界,只剩下他们浑然忘我的目光交缠。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却像什么话都已经说尽。

她理解他风雪兼程,奔波万里来陪她过年的诚挚;他也理解她思亲流泪,见他欢欣的喜悦。而最重要的,却是他们互相珍重对方的心意,互相怜惜对方的感情。

在这世间,独有他们两人之间的情感,与血缘、与身份、与世俗的一切纠葛无关,而是出自于灵魂的相互眷恋,相互依偎,相互怜惜。

许久,杜箴言轻轻地握住万贞的手,柔声道:“贞儿,我们在一起吧!”

万贞凝视着他,微笑点头,道:“好!”

杜箴言狂喜大笑,展臂将她抱起兴奋的在小客厅中间连连转圈。万贞没想到他高兴起来跟个孩子似的,开始还由他发疯,连转了几个圈见他还不停,连忙提醒他:“哎,你小心点,别撞到东西了!”

话音未落,杜箴言的脚就被沙发角绊了一下,保持不住平衡。他怕摔伤了怀里的万贞,不敢松手去扶东西,只能看准角度摔在地毯上。万贞身材丰满高挑,分量远不是弱质纤纤的小姑娘可比的,这地毯上的一跤摔得不重,她压下来的力道却是不轻。

也幸亏万贞反应灵敏,身手灵活,在着地瞬间手脚支撑了一下身体,不然这下非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不可。饶是如此,这一下也够他呲牙咧角的了。但就这样,他也仍然不肯松手。

万贞又好笑又好气,伸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摔痛了吗?还得瑟不?”

杜箴言摇摇头,又赶紧点头道:“我全身都好痛,你快帮我瞧瞧!”

我去,这货的脸皮真是千锤百炼,足以硬扛子弹啊!

万贞顿时无语,幽幽的问:“公子,小女子平生最擅长松骨,你要不要试试呀?”

杜箴言听她语气不善,赶紧摆手道:“谢谢,这就不用了。”

两人倒在地毯上,他不松手,万贞也不便起身,只能随他一起靠着沙发闲话,直到徐妈妈进来请他们出去吃年夜饭才分开。

杜箴言才是两位妈妈心中的一家之主,万贞都有她们裁的新衣,他更不可能漏掉。万贞回房整理仪容的空间,他也借着这边的沐浴器洗了个澡,换上了她们备下的过年新衣。

不知道是顺手,还是徐妈妈她们故意裁剪出来的,他们身上的新衣锦纹若是站近一些,恰好是同幅而出,枝叶相连,俨然便是一副并蒂莲花缠枝画,站在一起锦花人面,交相辉映。

年夜饭摆在正堂上,两位妈妈只肯在堂下另开个小桌吃饭,无论如何也不肯跟他们一起。万贞和杜箴言两人对着一大桌鱼肉坐着,一时都很不习惯。

好一会儿,万贞笑道:“得,就咱俩在一起,也是团年饭!”

杜箴言笑着替她斟满酒杯,笑道:“无论如何,咱们能在一起过年,这就是我一年最高兴的事!来,为我们的相遇、相识,还有相恋干杯!”

万贞刚才答应杜箴言在一起,是水到渠成,没什么羞窘,此时听到他说出“相恋”这个词,才丝丝难为情涌上心来。但要否认这个词吧,她又不舍得,只得借低头喝酒掩饰脸上的热潮。

一杯酒饮尽,万贞回敬了他一杯,笑道:“无惊无险旧年去,新事新景新年来!祝你新年平安顺利,清健长康!”

两人刚刚还不觉得,此时酒菜入口,才发现肚子其实已经饿了,当下推杯换盏,共食对酌。丁妈妈备的酒菜都是南方口味,米酒入口顺喉,两人饮时没有察觉,过后才觉得后劲翻上来,让人熏然绵软。

此时京都大多数人家已经吃完了年夜饭,开始放烟火。屋外一阵阵噼里啪啦的炸响,引得两人倚在屋檐下张望。但这时候鞭炮虽然已经做得与后世相差不多,烟花却还没有,屋外能看到的,不过是鞭炮炸开时的火花。

杜箴言看了半晌,忽道:“我小的时候物资都还有些紧缺,鞭炮跟现在差不多。我们最喜欢的是在别人放完鞭炮后,去红纸堆里找没有燃尽的鞭炮,还有捻子点的就点火;没有捻子的,就把纸皮剥了,倒出里面的硝来拿火引着,看硝燃烧起火花的样子。”

万贞回答:“我们女孩子那时候最讨厌的,就是男孩子拿着散鞭炮乱丢,没留意的时候突然炸响,很吓人的!不过剥纸皮点硝火这种事,我有段时间也很喜欢……我哥哥个子高大,经常去抢别人拣的鞭炮拆了给我玩。”

杜箴言哟了一声:“没想到啊!我这还遇着个女霸王了!”

万贞摊手道:“小孩子嘛!玩这种东西,不是你抢我,就是我抢你,总之过年那段时间大家仗着家长不会打骂,都玩得特别疯。”

杜箴言笑问:“我们那里有攒到初五算总账,打孩子的习俗,你们那里有吗?”

万贞想了想没想起来,道:“这个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挨过打……我两个哥哥,一个比我七岁,一个大五岁,挨打都是他们顶了。”

她是家里的幺女,虽然出身农村,免不了跟着爹妈和哥哥下田,种地,整果园子,但家里属于先富起来的那一拨,吃穿用度比城里的工薪阶层子女都强。

而且爸妈自小疼爱,两个哥哥高中没读完就回家管猪场和果园,她却是一直都被压着要读大学的。不过她那段时间叛逆,也有几分仗着家境不差的傲气,自恃聪明不用功。直到高考落榜复读还只考了个三流大学,她才算敛了傲气。

再加上两位哥哥成家都早,新娶的嫂子们厉害,恼二老偏疼幺女,冷嘲热讽的才激她上进。大学时从她背个包跟着学姐们满校园区推销零食小商品开始学,到自己踩着三轮蹬子帮同学搬家、搞小安装,倒腾二手交易。

亏得农村出身有把力气,脑子也不笨,在大学城里又占着点儿出入方便的性别优势,竟让她在毕业之前不仅赚了辆二手小货车,还存了上万的本钱。那时候她的眼界也开了,没跟同学们一起拿着文凭到处应聘,却想着继续把生意做下去。

这么折腾了五六年,她的事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马马虎虎也算是成功了。正是公司步入了稳步增长期,开始有了点自由时间的时候,一梦就到大明朝来了。

在宫中,她不敢发泄情绪,不敢吐露心声,也唯有在杜箴言面前,她才能谈论过去的家庭,倾诉思乡之情。

杜箴言轻声道:“我家庭关系比你简单,我爸早年车祸没了。我是妈妈和姐姐带大的,高中时参军,在军中考上军校,才算出头。后来姐姐嫁了,妈妈重病,我只能退伍出来。我妈走后,我处理完老家的事就去了泸市打拼,直到来这里。”

这么说来,杜箴言除了个姐姐,在现代岂不是没有亲人了?万贞有些诧异,又有些怜惜,但一时又想不出应该说什么,只能握了握他的手。

杜箴言感受她的情意,心中一柔,回握住她的手,笑道:“我没事。虽然我的爸妈都走得早,姐姐也嫁得远,但是他们都给了我最完整的爱。我一生富足,从来没有觉得生命匮乏过。”

这世上,再不会有比一个曾经身处逆境的人,却昂然笑对世间,告诉别人他一生富足更让人感动的事了。万贞凝视着他刚毅的眉眼,轻声道:“真想见一见你的爸妈和姐姐啊!他们让我遇到了这么好的你!”

第五十九章 又是一年新元

除夕的夜晚寒风呼啸,雪花横飞,但屋里的大壁炉烧得旺旺的,边上的一盆水仙碧叶白根,玉姿金蕊,开得正好,映得屋里春光艳发,熏人欲醉。

万贞和杜箴言偎在沙发前慢慢的说着闲话,只觉得现世安稳,不作他求。夜渐渐深了,外面的喧嚣低了下去。在没有电子产品的地方,没了大量的人声,夜晚便安静得只剩下风雪敲窗的声音。

万贞喃喃地道:“我现在开始理解富贵人家为什么要养伎人了……没有播放器,对于喜欢音乐的人来说,除了养家伎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杜箴言一笑起身,打开小客厅沙发后的小柜,拎出一只箱子,从里面拿出一只二胡来,像模像样的调弦抹香,往腿上一架,笑问:“想听什么?”

万贞怀疑的看看他,再看看二胡,问:“我还能点单?”

杜箴言扬眉道:“不要小瞧我的实力哟!我这可是家学渊源,我爸当年就是靠这拉二胡的手艺哄了我妈嫁给他的。我从小就跟着他学拉二胡,不过按学校的老师说,弦法不正确,音不准。但咱们自娱自乐嘛,管什么准不准呢?开心就好!”

万贞正想说声随便,忽然想到她初遇杜箴言时的情景,伏在沙发靠倚上乐不可支:“拉一首《上海滩》吧!”

杜箴言先是莫名其妙,紧跟着醒悟过来,窘得二胡也不要了,扑上来挠她胳肢窝:“你想着点我好的行不?就记得这些糗事!”

万贞怕痒,一边笑一边拦他:“我也没办法,谁让人的记忆那么奇妙,对出乎常理的事总是记得特别清楚呢!”

两人笑闹一阵,杜箴言才重新拾起二胡,调弦试准了音,果真来拉《上海滩》。万贞听着这熟悉的曲调,忍不住合着节拍轻轻的哼唱。她的嗓子音域宽广,气息长足,杜箴言拉的曲子纵然有些指法问题,导致音调拖长,她也尽能和上。

杜箴言许久不碰二胡,开始还拉得有些生涩,但万贞的唱腔能与他和调,这手感就回来了。两人的配合越来越默契,渐渐地越靠越近。杜箴言望着万贞明艳的面容,只觉得熏然欲醉,好像刚刚喝的酒直到此时才后劲发作,令他完全不能自持,只剩下最后一丝清明,喑然问:“贞儿,你现在成年了吧?”

万贞也觉得口干舌燥,勉强保持着一点矜持,取笑:“你是按哪里的标准问啊?”

“当然是我们那里的标准啊!我们是哪里人,就按哪里的标准。”

两人细细碎碎的废话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风雪夜中。

一夜风雪肆虐不绝,次日一早却重云消退,金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鱼鳞般的朝霞从天边铺排开来,将洁白的冰雪世界笼上了一层轻纱,让人看着心中微生暖意。

万贞内着夹袄,身穿柿柿如意镶边的浅红锦袍,高筒皮靴,兔毛手笼,外罩狐皮斗篷,怀里还抱着个黄铜手炉,全副武装的准备回宫。她出宫时没人送,是东华门卫士帮她租的驴子,这次回去本来想把驴骑回去还给人家,不料出了大门,就看见杜箴言一身车夫打扮,赶着车等在外面。

万贞有些惊讶,问道:“下雪天路滑,这车不好赶,你没问题吧?”

杜箴言笑嘻嘻的拍胸脯:“当然没问题啦!我这些年走南闯北,难道全靠别人赶车?当然是自己最可靠。”

万贞一想也是,大大方方的坐进车里,笑道:“辛苦你了,杜师傅。”

杜箴言甩了个响鞭,拖着长腔道:“得嘞!姑娘你坐稳了,看我的!”

万贞忍俊不禁:“别耍宝了!走吧!今天的事多着呢!”

杜箴言嘀咕:“大年初一赶去上班,这宫廷的制度也太不人性了。”

万贞道:“我还能请到假出宫过年,这制度其实已经比我们想象的人性化多了。”

“那叫制度人性化吗?你能请到假,纯粹是人情关系走到位罢了。”

两人只要在一起,自然便有无数的话题可以谈论,一路行去也不寂寞。眼看到了护城河桥头的警戒区,普通民车不能过线,杜箴言停下马车问:“今晚你还能回家吗?我什么时候接你合适?”

万贞想了想,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试试看吧!假如能请到假,我就下午五点左右出来,要是到时你见不到我,就自己回家吧!”

“好,到时我还在这里等你。”

两人说话间很自然的把住处叫“家”,谁也没察觉这个字的特殊之处,直到分开之后,万贞才倏地想起其中的意味,心中一暖,忍不住微笑起来。

新年伊始,皇室自然又有迎接新元的祭祀,孙太后一早就移驾奉先殿祭祀先祖,留守的宫人没了管束,轻松欢喜的凑在一起掷骰子、翻花绳、踢键子等等,到处洋溢着过年的气氛。

万贞以前心不在此,对这些热闹都视而不见。今年心情不同,再见这样的情景,却又别有一翻感受。她回到宫中,第一件事是先给帮她看守房间的小宫女小秋和秀秀发压岁钱,然后再去给胡云拜年。胡云屋里备了过年的炸果子,尚食局的大小头目、宫女来拜年的络绎不绝。

万贞按小辈给长者拜年的礼数,麻利的给胡云叩了个头,道了新年之禧,便被胡云塞了一串压岁的花钱打发出来了:“贞儿,我这里忙着,你去替我看一遍灶下有什么事没有。”

万贞正要去拜会同僚,巡查灶间有事无事,那是顺脚一拐的事,赶紧答应,笼了花钱串便往灶下走。

尚食局不像御膳房大开案灶,全是分散到各宫各室的小灶,讲究个贵人们吃的新鲜细致。所谓的灶下,是指统领各宫小灶的大灶间,里面的人不是很多,以执事女史为主。

万贞有品有阶,比无品阶的女史身份要高,更重要的是在得了太后青眼,又有小皇子信任,属于看得见前程的新贵。她替胡云巡查灶间的事务,倒也没人做妖,大家都满腔过年的喜气,互相厮拜道喜,一团和气。

这么说忙吧,纯属应酬;说不忙吧,琐事又不间断的周旋了一个上午。到了下午,孙太后回了仁寿宫,小皇子也被一并带了回来。

万贞还在琢磨着怎么向胡云请个假,再出宫去与杜箴言一起过节呢,太后召她近侍的口谕就下来了。

大年初一能在凤驾面前传奉的,基本上都是太后亲信的宦官、女官及其传衣钵的徒子徒孙、平日负责管理外务,过年才进宫汇报成绩外加伴驾的中使;万贞能得太后口谕传奉,那是难得的荣耀,尚食局的女官都暗里羡慕,万贞却是一口气憋着,还不能不拿了花钱打点传口谕的小宦官。

过年大家都讨喜,小宦官笑嘻嘻的接了钱,又催道:“万姐姐,咱们快过去吧!我听说娘娘今儿高兴得很,就在殿外摆了六筐花钱,只要有胆子去给娘娘颂新的宫人,不拘什么身份,都可以满抓一把走呢!咱们要是去得迟,这钱可就轮不着了。”

说话间到了仁寿宫正殿外,果然云台下就摆了六大筐花钱,不少小宫人在殿下给太后祝祷了新元后,嘻嘻哈哈上来抓花钱。这抓钱的规矩是一人只能抓一次,一次只能一只手抓,掉落的就不算,大家都想尽量抓大把,但抓太大把了又容易掉,广场上又笑又闹惊呼喧杂,热闹无比。

万贞哪能跟普通宫人抢这点东西,便让开热闹的人群,上前请小黄门通传。那小黄门也顾着看热闹,见是万贞,便笑道:“方才柳公公已经问过你了,贞姐姐自己进去吧。小爷吵着要你,莫让贵人们等久了。”

万贞整了整衣裳,这才快步进殿。大殿里一片姹紫嫣红,却是新元节庆,仁寿宫附居的宣庙遗妃都趁此机会一扫往日清静寡居的风貌,盛妆华饰,一个个打扮得光彩照人。虽说年纪大了些,但风韵犹存,仍旧是群好看的美人儿。

小皇子胸前挂着好些压岁钱,大红袍子小金冠,打扮得金童一般,可爱极了。小孩子越可爱,大人越爱逗弄,被众太妃逗得小脸蛋红通通的,见到万贞进来,如蒙大赦,远远地就叫了起来:“贞儿!”

万贞连忙弯腰道福,向孙太后、吴贤太妃等人恭贺新禧,拜祝新春。孙太后出手大方,挥手令人赏了万贞一串银钱。

小皇子在旁边看了,忽问:“咦!我、要、不要、也、赏、贞儿?”

万贞连忙道:“小殿下,您还小呢,要赏谁,得告诉长辈,长辈允了才能赏。娘娘已经赏了奴,您就不用管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