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也知道小太子目前唯一的功能是当吉祥物,四处走动会让很多人不高兴。可孙太后说的有道理,小太子目前除了太子位以外,一应臣属俱无。想让他身价丰厚起来,只能一样样的经营,如果捐物助战这种事都不出面,这名望人心就更无法刷了。

本来她是女子,这种外务该梁芳这个大伴陪着。可前段时间马顺、毛贵、王长随他们被朝臣当场打死这件事对太监们来说刺激性太大,梁芳也被吓破了胆,实在不敢这个时候出来招惹朝廷重臣,万贞只能自己穿了男装出面。

也幸亏她本身长相就英气,穿着厚男装并不显妖异。胡濙一时竟没分出她的性别,见她和小太子行礼章法有度,心里的反感便小了些,只是仍然板着脸喝斥:“殿下年龄尚幼,入冬寒重,正该在宫中好生养育,尔等伴侍不小心养护殿下,却领着殿下四下游荡,实在胆大妄为。”

万贞创业时受的挤兑多了去了,只是挨个七十几岁的老人家说教几句啐,又不痛不痒,垂手等他骂完了才恭恭敬敬地说:“大宗伯息怒,非是奴等妄为。实是殿下年龄虽幼,却有敬上分忧之心,听闻近日军资不足,便尽倾东宫钱财,筹集了一批棉花、布匹、粮食、煤炭、柴火,想进献皇爷,以表孝心。”

她说的婉转,小太子却脆声直言:“先生,皇祖母说您是太子詹事,我有什么事想办的,要来找您,听您安排,您说应该怎么办?”

胡濙老脸微微一红,太子现在少师、少保、少傅等辅臣俱无,不得皇帝召唤,连见驾的机会都很少。论理他作为总统事务的詹事不说每日问候,至少也该过问两声,先帮着把东宫的架子搭起来。可他嫌麻烦,借着备战只打发了两个小吏过去就敷衍了。

如今小太子口口声声尊称着他“先生”,听他安排,无论礼貌还是程序都走得足足的。他不说尽詹事责任,至少推托之前也该看看究竟是什么事,否则未免失了一国宗伯,太子训导的身份。

万贞只当没见到老先生的尴尬,低头弯腰双手奉上物资清单。

太子年幼,要说他能有什么主意那是扯淡,所谓的为上分忧进献物资在胡濙看来,不过是表个态度而已,并没抱多少期望。待把清单过了一遍,他才大吃一惊,低头问小太子:“殿下,这里面的东西果真全都充公资军?”

小太子回答:“当然啊!”

胡濙又问:“这些东西,恐怕是把宫中分给您的私帑都用尽了吧?您就不留点钱财自己用?”

小太子虽然被万贞教过怎么说话,但他的临机反应不太灵敏,本来应该自己说的话,就变成了背话:“贞儿说我是太子,受国家供奉,若是国家在,不怕没有钱财;若国家不在,有钱财也没用。国战在即,皇叔和国朝臣民都在尽心竭力,我也要尽自己的心。”

胡濙的神色柔和了下来,太子身边近侍的眼界,很大程度上也影响着储君的量度。无论说这话的人出于何种目的,至少在国家大是大非上的取舍,完全符合士大夫阶层的希望。

“殿下有此心意,甚好。老臣会为殿下向陛下上本,使陛下知道殿下仁孝重国之心的。”

小太子能感受到胡濙的态度,高兴的拱手行礼:“谢谢先生。”

胡濙微微避了避,道:“殿下不必客气,此乃为臣本分。”

他问了小太子的意见,但剩下的细节却不是太子这么小年龄能理解的事,便转向万贞问:“这些东西,可有虚报?”

“都是实收实报,并无折色。”

“可有以次充好,以劣抵优?”

万贞回答:“东西入库之前曾经对单验收封存,封条上有注明等品分量,其后并没有出入调用。若有司照单收货的时候,货物上面的火漆印鉴有损,或者内中物品毁损,尽可以逐条列数,我自能追查责任人。”

她能答这么详细,一听就是办过实差的。胡濙忍不住打量了几眼,然后大吃一惊:“你……你是女子?”

万贞连忙道:“太后娘娘因为王振之事心怀疑惑,本意是以后殿下身边的伴当,都由大宗伯或师傅们从侍从中择忠直之辈委任,娘娘不直接派人。但目前东宫属官未定,殿下身边又不能无人,故遣奴照顾小殿下起居。”

太后连小太子身边的伴当都交给胡濙他们选择,照顾起居的一个女官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没有的。胡濙虽然觉得她的举动不甚规矩,但东宫现在没有人手,也算他的责任,倒不好苛求,只能皱着眉头问:“你读过书?”

万贞摇头,回答:“奴四岁入宫,自幼由尚食局女官胡姑姑教养,三年前蒙太后娘娘青眼,常随宫正王姑姑训导,管些外务。日常有伴驾的德妇教些掌故道理,识几个字,但并末读过书。”

胡濙稍稍松了口气,宫正王婵为孙太后辅弼,在宫中处事公正,约束家人严厉,在宫外颇有贤名。万贞由胡云教养,随王婵办差,日常还听伴驾的德妇教道理,这履历不说光鲜亮丽,至少根正苗红。

不过出于朝臣对中官的忌惮,胡濙还是板着脸喝道:“以后服侍太子,要循规蹈矩,不许仗势欺人,不许贪财受赂,不许横行不法,不许巧言令色……”

老尚书一口气说了六七个不许,口沫横飞,万贞强忍着拿“八荣八耻”回怼的冲动,等他说完了才回答:“大宗伯放心,娘娘选我为殿下侍长,不是因为我善于谄媚奉上。而是因为我虽为中官,但两年管理外务,秋毫利析,所得一丝一缕,一饭一粥,皆取自清白。”

胡濙没想到这样的回答,能从一个宫中女子口中说出来,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就想喝骂一声。但万贞站在台阶下仰头,目光正好与他相对,却没有畏缩闪避,反而微微一笑,眉目舒展,恍然间便有一股明月清风,晴空净泉的疏朗。竟让他觉得自己并未查证对方所说是真是假,若就此贸然耻笑喝斥,未免不公。

就这愣怔之间,小太子皱皱眉头,脆声道:“先生,皇祖母说,万侍只照管内务,保我平安。至于其它的,都由您和师傅们训导。”

胡濙为礼部尚书,在礼仪上当然要比其它人要求高些,但混到六部之长的人,哪个都是浪里淘沙出来的社会精英,决不会是礼法拘束死了的棺材儾子。小太子转述的“照管内务”没什么,“保我平安”四字信息量却大。

胡濙将这四字含在嘴里过了一遍,便不再挑剔万贞身上的男装,顺眼了许多。

这个时代的士大夫,混到这个阶层,在大义名分上比普通人要多些操守。比如胡濙,尽管小太子被立的时机太巧,一眼可以看到将来必有危机。太子詹事这个职务,不是他自己愿意受领,而是身为礼部尚书,直接就被扣了上来。但既然已经是了,他也就有了为臣的心理准备,沉吟片刻,道:“既然你是太后娘娘特派,本官别的也不多言了,只有一件,以后做事,不许自作聪明,明白吗?”

万贞明白自己的短板,立即点头道:“除了小殿下的衣食住行,东宫外务,我都听凭大宗伯裁决,可好?”

胡濙身为礼部尚书,只要不怠政,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兼任太子詹事统佐大方向也还罢了,细务他哪里吃得消?何况他如今都是七十几岁的老人了,纵然有心,也真没那个力气,万贞这一逼,噎得他堵了一下才拂袖道:“你带殿下先回东宫,本官向陛下上本献了军资,自会设法把东宫贰佐属臣慢慢地安置下来,处理东宫外务。”

小太子和万贞来了又去,虽然安安静静的没有怎么惊动人,但给胡濙造成的头痛却半点也不比他们大张旗鼓来得小。愣了好久,他才拿着物资清单去找于谦。

于谦连日筹备战事,知道这位老尚书等闲不会过来,见他面带犹豫,便主动开口问:“阁老有何要事?”

胡濙论资历还是宣庙的托政大臣之一,虽然比不得“三杨”有名,但在于谦面前完全有看待后辈的底气,一言不发的将物单拿出来递给他,道:“看看。”

于谦正为了军资不足发愁,一看上面的东西全是急需,大喜过望:“阁老从何处集得?好啊!”

胡濙不紧不慢的道:“出自东宫,意在进上。”

第七十八章 烽烟警也先至

于谦性直,但毕竟是随宣庙征伐过汉王朱高煦谋反的人,怎能不明白皇室权位交替时的各种微妙关系,一听这物资的来处,就怔了一怔。

但他毕竟是个真真正正的笃行君子,很快就坦然道:“叔贤侄孝,人伦至理!更难得国难临危,东宫小小年纪亦知轻财重国,懂得激励人心。东宫既有此举,阁老当朝进献便可,何必犹豫不前?”

胡濙瞅着他,嘿然一笑:“东宫有远虑,意在求名自重。”

于谦正色道:“阁老何必思量如此长远?谦只知东宫此举解难救急,强军利国!为臣者,依直而行便是!”

胡濙道:“老朽是怕大司马到时为难呐!”

于谦一笑:“阁老多虑了!天家和睦,承替有序,方是国祚千秋万古的福祉。且今上果断英武,有明君气象。谦自然盼上生前坦荡,身后无暇。”

于谦主持朝政战事,目前资历、官位都不是朝中最高,但实际权力却相当于宰相。在国战关头,他若不同意东宫求名,这东西怎么送都没用,直接就可以用征调的名义抵冲了。他同意,胡濙才放心的上本。

外敌未却,皇家即使在以后就储君之位有争执,眼前也还是同心合力的时刻。朱祁钰接到胡濙的奏章,听说太子资助物资并不生气,而是亲自打开单据来看。等他看到物资储存的地方分布在新南厂、清风观、东江米巷等几地,就有些皱眉,抬头问胡濙:“阁老,太子这是把宫中分给东宫的私帑都用尽了吧?往后东宫岂不无钱使?”

胡濙从容的道:“太子自有国家供奉,何求私财?”

朱祁钰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国库跟私帑,那能一样吗?当年三大殿要维修,太上皇想从国库调钱,朝臣们哪个同意?他们连皇帝的钱都想着从内库里掏到国库去,供奉太子?说得好听罢了。

但这念头他心里转了转,很快就换了,道:“阁老言之有理。然而太子年幼,如此大事,须得再问一问,朕心方安。”

说着他转头吩咐太监兴安:“去请太子过来,还有太子身边总掌内务的万侍,一并叫来,朕有话问。”

胡濙年纪大了,近日为了战事操劳的时间多,这一趟任务眼见完成,心情放松,坐在凳子上就有些打瞌睡。纠仪御史本想出声弹劾,但朱祁钰看看白发苍苍的老臣,心中不忍,却摆手轻声道:“阁老为国辛劳,累得狠了。请轿长派轿过来,送阁老回家。还有文渊阁的诸位阁老以后都骑乘出入,莫要步行来去,白累坏了身体。”

老人易累也易醒,胡濙稍稍瞌睡就已经醒了,听到朱祁钰的话连忙起身请罪:“老臣失仪,有罪。”

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别说是多年辅政,有功于国的重臣。就是乡野村老,以礼仪之邦自居的一国之君也要礼让几分,朱祁钰连忙让舒良扶住胡濙,道:“阁老何出此言,都是为了我家事,方累阁老如此!快快免礼!”

君臣二人互相礼让一番,朱祁钰亲自送了胡濙出殿上轿,这才回到御案前,抽出刚才的物资清单又看了一遍,嘿然一笑:“东宫进献……哼!”

新南厂和东江米巷里有万贞的产业,他只知道,没有细查;但清风观那排仓库,他是看着从规划图纸变成实物的,这里面的物资莫说与现在的东宫没关系,就是仁寿宫也远得很。

等万贞带着小太子赶到奉天殿外时,朱祁钰已经站在丹墀上等着他们了。

小太子一丝不苟和万贞一起行完了礼,这才在朱祁钰的示意下迈着小短腿奔上来,笑嘻嘻的喊:“皇叔!”

朱祁钰拉住他的手,又摸摸他的背颈,皱眉道:“你不要这么跳来跳去的,天气冷了,出了汗再吹冷风,容易生病。”

小太子乖乖地听训,万贞却忍不住辩解:“陛下,小殿下这段时间一向文静,今天是听闻您有召,才赶得急了些。”

朱祁钰微微一怔,小太子却全不在意皇叔的严厉,脆声问:“皇叔,您召我干什么?”

不是君臣奏对的时候,朱祁钰也更倾向于说大白话,道:“皇叔收到濬儿送的东西,高兴,叫你过来一起吃饭。”

小太子皱皱鼻子,看了看左右,忽然拉了拉朱祁钰的团龙袍,在他蹲下来后小声在他耳边轻声道:“皇叔,我觉得那些东西,不像皇祖母给我的,是贞儿自己的。”

朱祁钰目光一凝,皱眉问:“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小太子小声道:“皇祖母和贞儿说话,都带着我的……我就觉得这是贞儿自己的。”

朱祁钰哈哈一笑,问道:“如果真的是贞儿的,她给东西你,你要不要?”

小太子回答:“要啊!”

“怎么能要呢?”

小太子眨眨眼睛,奇怪的看着他:“贞儿喜欢我嘛!”

她喜欢我,给我东西,我当然要啊,为什么不要?我有东西,一样会给她的嘛!

朱祁钰被小孩子的奇特想法弄得一愣,啼笑皆非,好一会儿才招手示意万贞过来牵着小太子,沉吟片刻,问:“贞儿,你说实话,这些东西,是不是有人逼着你献出来的?”

万贞心头微微一暖,笑着摇头:“陛下,没有人逼我。”

朱祁钰盯着她,道:“别地方赚的东西你怎么做的我不知道,但清风观那边看着简单,但你投入的心血精力,我却是知道的。这么拼死累活的做事,好不容易赚得钱财,没人逼你,你舍得把它交出来?”

万贞摇头,奉天殿是整座大明宫廷最高的建筑之一,站在这里的云台上,以她的目力,不仅能看到这座帝国最华美的宫殿,还能看到宫外鳞次栉比的建筑,街坊胡同里来往的车马人流。

无论时空隔了多久,这个国度、这个民族,都是她血脉相连,枝气相通的同胞。当强寇入侵,国战在即的时候,她会和后世所有炎黄子孙一样,做出相同的选择。

“陛下,您爱这如画江山,巍巍社稷,愿意以身守国,抵御外敌。我没有您那么大的气魄,但是我也爱这万里河山上世代耕耘不息,奋斗不止的人。我愿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永远拥有您这样永不屈服,永不妥协的气节。”

“您和于大人以及众多有名的、无名的英雄,做了支撑这这国家的脊梁;那么我愿意和许多组成这个国家的骨肉的军民一样,尽自己所能,让这个国家和民族更加威武、强盛,不受异族铁蹄侵略。只是钱财而已,有什么舍不得?”

大明朝现在面临的危难,不管来的敌人是谁,都是野蛮对文明的凌辱,武力对仁义的摧残。但凡对炎黄文化骄傲的子孙后代,谁能容忍呢?

朱祁钰心一动,突然微微仰头看着天边的云霞,好一会儿才抹了把脸,但却仍旧有些不敢让人看到他的眼睛,哈哈笑道:“说得好!上下一体,军民一心,此战何愁不胜?”

万贞拉住小太子落在他身后,只当没有看到他刚才的失态。

朱祁钰镇定了一下情绪,忽道:“贞儿,你生错性别了啊!”

万贞没想到他的话题会突然出个神转折,愕然。

朱祁钰转头凝视着她,笑道:“你若是个男子,我一定好好敦促你读书,让你科举应试。我想,像你这样有韧性的人,读书一定比别人刻苦,考中进士应该不难。到了殿试,我可以点你做个探花……你不是崇敬于谦嘛,把你派到他身边做个通事舍人,学习理政。我们都年轻,可以有几十年君臣相得,做对明君贤臣!”

他这忽如其来的脑洞太清奇,万贞忍不住大笑:“陛下,您别说笑了!”

朱祁钰一开始说笑,后来却是真的惋惜,见她发笑,不高兴的道:“这怎么是说笑?你这样的性情,胸襟,做个女子,太可惜了。”

万贞见他着恼,赶紧敛了笑,只不过却不赞同他关于性别的话:“陛下,这个世道对女子的拘束确实厉害。我为女子,当然也觉得世道不公,但却从未觉得自己的性别有什么不好。不能做您的臣子,只不过是我生错了时代。”

朱祁钰算是看清了她的本性,哼道:“何止没什么不好?我看你是对自己的一切都满意的很吧?自恋!”

他从万贞那里学到了这个词,此时用回到她身上,当真是通向舒泰,无比爽快。

朱祁钰没受过太子的教育,监国的时候也还罢了。到真正当了皇帝,面临破国之危时,当真是压力如山,如刺在背,能在万贞面前肆无忌惮的说笑,当真是他难得放松压力的时机。小太子还不懂这种老友间的默契,只是下意识的维护万贞:“皇叔不要骂贞儿!”

朱祁钰伸手刮刮太子的小鼻子,笑问:“皇叔骂了又怎样啊?”

小太子想不出来,急得直瞪眼。朱祁钰忍俊不禁正自开心,突然觉得西北方向的云霞有些不同,便站直了身体仔细观察。

一开始,阳光下的云霞是白灰色的,渐渐地灰色越来越浓,越来越近,到了京城十余里地外,就已经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不是云霞,而是粗壮的烟柱。

狼烟升,烽火起,西北方向警讯,也先来了!

第七十九章 家国难此心同

自从紫荆关破,北京城沿途的驻军就已经做好了也先南下的准备,远处的狼烟渐次传递,随之而来的是飞骑急报。

朱祁钰敛去笑容,扶着白玉栏杆遥望着五凤楼前闻讯聚集的群臣,长长的舒了口气,喝道:“舒良!备马、备甲!”

舒良大吃一惊,急道:“皇爷,您要出战?上皇前车之鉴犹在,您可不能再犯!”

朱祁钰瞪了他一眼,道:“朕不出战,然而满城军民俱在御敌,朕若龟缩宫中,何谈激励人心士气?”

只要不是他要出战就好,舒良松了口气,连忙挥手令御马监的小宦官去整甲备马。

万贞拉着小太子,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朱祁钰凝视着小太子,沉吟片刻,招手道:“濬儿,你过来!”

小太子仰头问:“皇叔叫我做什么?”

朱祁钰抚了抚他的脑袋,沉声道:“大战之时,朕要宣慰九门将士,安抚京都人心,你随几位阁老一起坐镇中军,可好?”

北京九门已经分兵布防,中军营帐,就设在兵部衙门,负责后勤保障、军情传递、中枢决策。让太子坐镇中军,虽然只是表明皇室死战不退的决心,但对树立太子的威信也很有利。只不过比起宫中来,要危险很多。

一旦城破,敌我双方发生巷战,皇宫还有坚城、河防,但中军营帐却因为兵力外放而相对空虚,同时又因为是大纛所立之地,必成敌军攻击的目标。万贞既觉得危险,又觉得这是机遇,左右为难,偏偏刚刚还令她不要擅自做主的胡濙又不在旁边。

她心中犹豫,小太子看看她的脸色,又看看朱祁钰,小心翼翼的问:“皇叔,很危险吗?”

朱祁钰沉声道:“很危险!濬儿怕不怕?”

小太子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回答:“皇叔不怕,濬儿也不怕……我随皇叔去,贞儿不去。”

朱祁钰忍不住看了万贞一眼,见她对太子这样的提议一点都没有意外的样子,显然就在这一个多月时间里,她与太子之间的信任倚赖,已经到了互相关心而不以为异的地步了。一时间他也不知道应该羡慕,还是惋惜,叹了口气,道:“傻小子!以后不要让别人听到这样的话,会害了贞儿的!知道吗?”

小太子望着他,奇道:“你是皇叔!不是别人啊!”

朱祁钰刹时无言,好一会儿苦笑道:“孩子话!记住了,以后不能在人前说这样的话,皇叔不行,皇祖母不行,至于你的母后和母妃,就更不能说了!记住了吗?”

随着登基时间越来越久,他身上的威严愈重,板起脸来严厉非凡,小太子吓了一跳,不敢笑了,小心的回答:“濬儿记住了!”

朱祁钰又转头吩咐万贞:“临战之时,守好太子!稳定中军,寸步不离!明白吗?”

这却不仅是朋友之间的闲话,而是国君的嘱托了!万贞肃然回答:“臣谨遵圣命!万死不辞!”

朱祁钰点了点头,一手接过舒良递来的宝剑,一手拉着太子,一步步的走下丹墀。

于谦已经拒绝了包括京师总兵官石亨在内诸臣坚壁清野,据城死守的命令,下令大军开出九门之外,倚城列阵,与也先正面相抗。并派了九门中的崇文、正阳、宣武、东直、朝阳、西直、阜成、安定八门,只剩下正面直对北方也先来军的一条门:德胜门!

这是首当其冲的大门,也是战端一开,立成两军对阵绞杀场的死战之地。只这一门没有守将,群臣四对相顾,都不知道这条最重要的大门,他准备派谁为将。

石亨身为京师总兵官,又是于谦一手将他从待罪之身提拔上来的,正抱着必死的决心准备请缨,于谦已经自行出列,徐徐地道:“德胜门守将,于谦。”

他以节制天下兵马统帅身份自点为将,出守德胜门,然后下了一道杀气冲天,满朝俱惊的命令:“凡守城将士,必英勇杀敌,战端一开,即为死战之时!”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

“临阵,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敢违军令者,格杀勿论!”

军中本有十七律五十四斩,但那是日常对士兵军纪的约束,看似严厉,但操作弹性极大,很多时候不过是摆着看的样子货。从来没有哪一条军律像于谦今日所下之令这样腥风扑面,血色弥目。

这可是临阵、违者立斩!

就连朱祁钰,虽然抱着玉石俱焚之心,听到如此酷戾的军令,也不由得一惊。

于谦自点出城为将主持德胜门守卫,又将兵部事务转交给侍郎吴宁主持,道:“大军开战,诸将率军出城后,即刻关闭九门,不得擅开,胆敢放人入城者,斩!”

此令一下,九门守卫将士,包括于谦自己在内,都只有奋勇杀敌,打败也先一个选择,否则有死无生!

这是真正的死战无退,绝境求生!然而若是没有这样的决心,又如何能挽救山河倒悬之危?

包括朱祁钰在内,众人都震惊无语,好一会儿,吴宁凛然应诺:“下官遵命!”

朱祁钰咽下胸中激荡的心血,踏前一步,道:“大军出战,朕每日登城为诸将擂鼓助威!城在,朕与城俱在;城亡,朕与城俱亡!”

若在往日,皇帝亲临险境,御史定要诤谏。然而,在这国战将临的当口,君臣同心一志,竟没有谁觉得朱祁钰此举有什么地方突兀,反而心中有股坦荡的激情涌上心来:君臣一心、上下一体,共赴国难,正该如此!

小太子被他牵在手里,虽不明所以,但却记得刚才朱祁钰叫他过来的事,脆声道:“我跟皇叔一起!”

朱祁钰笑了笑,道:“不,濬儿,你为国本,应当坐镇中军。”

他出宫登城,不仅仅是为督战,更是为了激励满城军民上下一体的决心。可是兵战凶危,虽然大军是在城外与也先野战,谁就能保城头的御驾没有危险?

因此朱祁钰对太子说了一句话后,就将目光投向了一同坐镇中军的王直、胡濙、石享,沉声道:“朕若不测,诸卿即刻奉太子登基!我朱氏御守国门,皇统不绝,与强寇抗争之心不灭!”

胸怀激荡的群臣齐声应诺:“陛下守国不退,此战必胜!陛下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