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哥哥,这帝位本来是你的,把你接回来后,我该怎么自处呢?

你丢了江山,丢了社稷,丢尽祖宗颜面!是我顶着身死国灭的压力,下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夜以继日,呕心沥血的与群臣奋战至今,才取得大胜,保住我朱氏的国祚。你让我怎么甘心把你接回来,威胁我好不容易稳定的地位、江山?

第八十三章 山穷水尽无路

战胜后的大祭,小太子没有参加,他病倒了。

本来小太子的身体就不是特别强健,这一次的变故又实在太大,纵然他再不懂事,但那种生死一线的压力形成的气氛,他一样能感觉得到。虽有万贞时时安抚,但让一个才三岁的小人儿大人似的长处中军营帐摆样子,承担压力,仍然违背孩子的天性。

时间一长,这受到惊吓的毛病就显露出来了。说来这病不算凶险,只是低烧多日不退,病恹恹的没有精神,一睡就做噩梦惊醒。

太子的身体不好,东宫上下都有些人心惶惶,只有万贞镇定如亘,除了不让小太子在外面吹风淋雪外,每天起居如常。她嫌清宁宫的帐幔颜色太深不好,就派人把大殿所有能置换的都换成粉蓝色,搜罗奇巧新鲜的小玩具替换了金玉珍玩,又让匠作坊做了个小型的游乐园安在偏殿,让小太子随意玩耍。

孙太后和钱皇后都没有来东宫探病,倒是周贵妃来了。

万贞以为按周贵妃的脾性,太子生病肯定要大骂服侍的人不尽心,自己免不了要受气。却没想到周贵妃这次不止没有乱发脾气,在问完太子的病情后,居然还温言对万贞道:“贞儿,太子生病,辛苦你照料了!”

万贞心中吃惊,面上却丝毫不显,连连行礼谦让道:“娘娘言重了,照顾小殿下,是奴的本分,当不起娘娘道累。”

周贵妃娥眉一扬,旋即叹了口气,道:“贞儿,你现在是真不把我当朋友了,是吗?”

万贞愕然,斟酌着道:“娘娘客气了,您是金玉人儿,奴能得您青眼,是毕生之幸。”

她只说是毕生之幸,但终究没有正面回答朋友这个话题。周贵妃脾气急躁冲动不假,但却不是一肚草包,待人接物,只不过是肯不肯用心而已。在她最显耀的时候,能让她用心的人不多,而当时的万贞显然不在其列。

现在她肯对万贞用心,自然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苦笑道:“金玉人儿……嘿……这世上还有我这样夫离子散,年纪轻轻就只能迁宫附居的金玉人儿么?”

整座皇宫,目前最尴尬的一群人,当属太上皇的后妃了。丈夫被俘瓦刺,小叔登基为帝。她们原来的宫室只能退出来,但把她们移到仁寿宫来附孙太后而居吧!仁寿宫原来住的宣庙遗妃都是寡妇,跟她们这些丈夫还在世的年青嫔妃境况相异,日常相处中简直有数不清的摩擦。

周贵妃这话,虽然是故意示弱来软化万贞,但未必就不是因为真的心中苦闷远处渲泻,找她倒苦水。

万贞沉默了一下,道:“娘娘,您为太子生母,身份尊贵,谁敢轻慢?不要多想,徒增烦恼。”

“太子……太子……刚知道我儿被立为太子时,我是真的很高兴……可是……”周贵妃轻喃几声,忽然一把抓住万贞的手,低声问:“贞儿,你跟我说实话,你觉得太子……真的能稳当吗?”

万贞皱眉问:“娘娘何出此言?莫非有人在您身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周贵妃摇了摇头,道:“没有谁跟我说……可是……贞儿,你不知道,前天母后率众与新君一起祭祀列祖列宗,当着宣庙灵位,请监国设法救回太上皇。太上皇满口答允,但却劝母后不要心急,以免打草惊蛇,反而让也先不肯放人……”

万贞没有亲眼目睹,但孙太后当着列祖列宗的灵位,让新君救回兄长,这已经是宗法礼制下,亲情、宗族、礼制力量最强的一种场面了。朱祁钰在这种情况下,都没有直接应诺救回哥哥,只怕在他觉得自己的帝位完全稳固之前,救回太上皇这件事是不用想了。

周贵妃目露惊恐之色,低声道:“母后回去后就病了,皇后整夜都在哭……然后我就想明白了。贞儿,监国连太上皇都不想接回来,又怎么会甘心让我儿子坐稳太子位?”

她能想到的,万贞当然也能想到,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在封建礼制下的皇权,那是根本无法对抗的怪物,她只能利用其中的规则,小心的戒备,别的能做的,真的很少!

周贵妃一把抓住万贞的手,用力的攥紧,哭着道:“贞儿,我儿要是能坐稳太子位,那当然好!可是,若有一天,他做不得太子了,我只求你一定设法保住他的命!贞儿,我求你了!我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以前错待了你!可是濬儿……他从出生就跟你投缘,他对你比对谁都亲近!”

周贵妃为母几年,只有今天这番话,才算有两分做母亲的模样!

万贞哭笑不得,叹道:“娘娘,你别这样!奴受不起!”

周贵妃抹了把眼泪,道:“只要你答应,就没有什么受不起!”

万贞无奈的道:“娘娘,太后娘娘派奴来做东宫的内侍长,本来就是为了这个啊!”

周贵妃愣了一下,讪讪的松开万贞的手,破涕为笑。

万贞提醒:“娘娘快将脸上收拾一下,莫吓着小殿下。”

周贵妃连忙掏出手绢仔细的抹干净脸,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冲万贞笑。万贞暗里叹气,但为了小太子的将来,又不能不对周贵妃充满耐心,柔声道:“娘娘,小殿下的太子位稳或不稳,那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事。但小殿下的安全,除了需要奴用心照料外,您和皇后娘娘在宫中的庇佑,也很重要。”

周贵妃急问:“怎么说?”

万贞道:“奴身份所限,东宫的内务管得再好,到了内宫家宴、祭祀一类的场合,就有许多无法周全之处。您和皇后娘娘一为生母,一为养母,带着小殿下任何时候都合情合理,才能护得小殿下万全。”

皇家养育太子,跟寻常皇子大不相同。为了避免长于妇人女子之手,即使是太子生母,也不能每日探望儿子。周贵妃再次来探望小太子时,太子发低烧的症状已经消退了,只是仍然时不时做噩梦,睡觉时需要万贞陪着。

万贞明面上一派乐观,脸上常带三分笑意,但心里却是打点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恨不得自己生出三头六臂来,好将东宫的风吹草动都掌控得严严实实,以免太子发生意外。

好在随着冬天远去,小太子的身体也好转起来。

等到新年伊始,新君正式改元“景泰”,确立自己的年号时,小太子的身体也已经完全恢复正常,脸色红润起来。

但是,时局变化,使得很多人的心理也跟着产生了剧烈的变化。随着景泰帝的贵妃杭氏所生长子朱见济日渐长大,他对于自己的儿子没能成为太子的遗憾也就越来越强。

因此虽然明知太子已经身体好转,景泰帝却仍以太子体弱,需要休养为由,不让太子出席重大场合,并且多次压下了太子詹事胡濙请求给东宫配置属官的奏折。

孙太后早知太子位是妥协,若是儿子回来了,太子位废也就废了。但现在景泰帝一不派人接回太上皇,二不给太子正名位,她却心中不忿了。

这种不忿,她没有明着说,只是让钱皇后邀汪皇后来仁寿宫赏花,席间传太子入侍。

汪皇后两胎怀孕不成,反而是原来的郕王侧室、如今的贵妃杭氏抢在她面前一举得男。这情景,这困境,简直与当初的钱皇后一般无二,因此她与钱皇后的感情极好。且当初太上皇在位,钱皇后地位高于她时,拿汪氏这妯娌当手足看待,温柔体贴;如今她当了皇后,便加倍的回报钱皇后当初的情意。

太子是钱皇后的养子,汪皇后也就对他十分亲近,并不因为丈夫明显的废立之心而疏远。

钱皇后因为太上皇没有接回来,这个冬季也不知道哭过多少,愁有多深,才二十五六岁的好年华,两鬓已经满是霜点。见到汪皇后对太子甚是喜欢,钱皇后心里也就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慨然叹道:“如今上皇生死不知,我也只剩下为他好好抚养儿女这件能做的事了。”

太上皇不能回来,全是因为自己的丈夫心中有过不去的坎,汪皇后心中有愧,只能安慰道:“嫂嫂放心罢,等监国与群臣议定章程,上皇一定能回来的。”

钱皇后抚了抚眼睛,怅然道:“妹妹,不瞒你说,我如今常觉得眼睛疼得厉害,只怕有失明之忧。上皇纵然能回来,也不知道我能不能亲眼看到那一天。”

汪皇后大吃一惊,连忙问:“嫂嫂可传了御医?”

钱皇后摇头,道:“御医看也没用,我只是……哭太多而已。”

汪皇后品性端方高洁,对景泰帝的诸多举动颇不赞同,只不过那终究是自己的夫、君,她私下劝谏无妨,在人前却绝不会说半个字怨言。钱皇后的话,令她心生愧疚,却又不好怎么开解。

钱皇后也熟知自己的妯娌的性格,说了这句,便转口道:“妹妹,太子病好许久,监国既不召见,又不为东宫设置属官。我想求你亲蚕礼时,将太子带上,让太子有机会见见监国,叙叙叔侄之情。”

第八十四章 春来更着风雨

春来亲耕亲蚕,那是独属皇帝皇后的礼仪象征。去年做这件事的人,还是太上皇和钱皇后,到今年,却变成景泰帝和汪皇后了。若让周贵妃直接面对这种心理落差,心里肯定不好受。

但对于钱皇后来说,太上皇不在身边,那么所谓的尊荣、落魄,于她来说都没有多少意义。自己办不到的事,就开口恳求汪皇后,自然而然,没有半点勉强。

这两妯娌多年来相处,彼此间姐妹一般。钱皇后开了口,汪皇后明知这与丈夫的心意相违,却半点难色都没作,立即答应:“行,待到监国亲耕,我便将太子带过去陛见。”

汪皇后答应后,果然隔了一天就派身边的大太监过来信。梁芳把人引进来后,与来人打个照面,一时没想到他就是汪皇后的使者,大为意外,笑道:“哥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汪皇后身边这位总管太监,不是别人,却是陈表。

陈表原来在郕王府就已经很得汪王妃的青眼,不过当时有高平跟他竞争,他根基不牢,只能退让。现在郕王成为了景泰帝,长子朱见济由杭贵妃所出,深得吴太后喜爱。汪皇后虽然很得景泰帝爱重,但连孕两胎不成,在吴太后那里却不招喜欢。

吴太后多年受孙太后压制,如今儿子一跃为君,与孙太后平起平坐,这心态上难免有些失衡,比不得孙太后装聋作哑当婆婆的宽容,对汪皇后每多斥责。高平见势不对,自然另有了高枝,汪皇后这边的差事被他借故推掉了。

汪皇后处境再尴尬,那也是景泰帝的结发妻子,元配嫡后,帝后间感情深厚。高平心大“远见”,看不上汪皇后身边的位置,陈表却仍然勤勉侍奉,现在俨然便是汪皇后身边第一等心腹之人。

陈表现在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作为汪皇后身边的大太监,那身份也远非过往御膳房小小的执事可比。见到万贞,免不了有些得意之色,笑道:“我奉皇后娘娘之命来传信的。”

万贞完全理解他这种有了长进,就要在故人面前显摆一下的自得心理,乐得哄他开心,且不忙问他要传什么信,而是先绕着他转了个圈,啧啧赞叹:“哥哥,你穿这一身,可真好看得紧哪!”

陈表原来是学灶出身的,身板锻炼得结实,不似一般高阶太监痴肥,此时内穿草绿色曵撒,外罩了件暗红蟒袍,头戴貂蝉冠,满面春风,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气十足,确实好看得很。

要说陈表地位提高后,最想让谁赞叹佩服,那肯定是万贞了。不仅是因为两人关系亲近,还有几分是因为万贞当年和他分手的憋气:你看,我变成内宫有数的大太监了,什么荣华富贵都唾手可得,如果你是为了这些才和我分手,现在有没有点儿后悔?

只不过这种隐晦的小心思,他自己都不曾明了,万贞自然更想不到。但是故友高升,她却是由衷的高兴,连声道贺。

陈表努力往上爬,为的便是这股受人敬重肯定的荣耀,心中也十分高兴,两人聊了好一阵闲话。小太子和秀秀他们在游乐场里玩,许久不见万贞,便从小阁窗口里探出头来问:“贞儿,这是谁呀?”

万贞笑眯眯的道:“这是我的哥哥,现在汪皇娘身边的大太监陈伴伴。”

小太子听到她介绍说是哥哥,脸上的表情明显热络了几分,笑问:“陈伴伴是来看贞儿的吗?梁伴伴快端果子来!”

小孩子最直接的表达喜欢的动作,莫过于有好吃的就分给人吃,有好玩的也分给人玩了。小太子叫了梁芳端果子,又问陈表:“陈伴伴,我们这里好玩,来玩呀!”

陈表有事在身,哪能陪着小太子玩耍,连忙道:“殿下,奴婢是奉皇娘之命,来传明日亲蚕的随行事宜的,可不敢玩。”

东宫除了早期胡濙塞过来的两名小吏,一应属官俱无,甚至连孙太后派来的奉御官,也被景泰帝裁撤了。太子的仪驾都摆不齐,平时出入基本上就是万贞和梁芳两人轮流为首,领一班宫女宦官将就着撑场面。

万贞正自为难,听到这话赶紧问:“可是汪娘娘有什么安排?”

陈表道:“汪娘娘知道你们处境难,让我过来说,明天出去不要摆东宫的仪驾,就让殿下以侄子的身份,和皇长子一块乘车,跟在娘娘凤驾后一起走。”

不摆东宫的仪驾,和皇长子朱见济一起乘车,小太子这身份委屈可就大了。可是若不答应,小太子现在连在人前露个脸的机会都没有。

万贞满口答应,孙太后让太子在公众面前刷脸的意图,她完全明白,可再不赞同,上面的命令于她来说,那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照办。若是别人来传话,她规规矩矩答应了就是,现在传话的人是陈表,她的心思就有些活络,陪着他叙了阵话,悄声问:“哥哥,明天随驾出行,可有什么需要忌讳的东西?”

现在宫中嫡母庶子、上皇新君、太子皇子围绕着礼法实权明争暗斗,满朝野谁不知道?外朝以王直为首的文官,几次向景泰进言,想将上皇接回来,景泰帝都没有答应,反而借故申斥了王直。

这么明显的态势,是个人都知道东宫挡了皇长子的路,万贞这句话暗指的意思,陈表如何能不明白,苦笑道:“说忌讳,那可大了!哪里不忌讳?”

万贞心中黯然,陈表犹豫片刻,问道:“贞儿,要不,我向汪皇娘求个人情,把你从清宁宫调出来算了?”

万贞打点起精神,摇头道:“多谢哥哥为我着想,可现在殿下境况不好,我若丢下他不管,那成什么样子?他曾经救了我的命啊!”

陈表也知道她性子倔强,打定了主意就劝不回头,虽然失望,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沉默片刻,万贞示意梁芳打点了随陈表一起来的小宦官,一边陪着陈表往外走。

清宁宫是在战乱时收拾出来的,根本赶不及大加修缮,小太子就住了进来,以示国本安在。大战结束后国库内库都困顿,景泰帝连东宫属臣都不任命,又怎么肯重整清宁宫?因此这号称储君居所的宫殿,连廊柱上的漆都有些斑驳,陈旧得很,复廊上的木板踩上去,有好几块都带了些朽坏的空音。

陈表默默的走了一段,见身后的人离得远,忽然小声道:“别人就算了,吴太后那里,你一定要离远点,知道吗?”

万贞悚然,连忙点头。

次日清早汪皇后便派了辆寻常的宫车来接太子,让他们在五凤楼左侧等候。

皇帝去先农坛祭祀亲耕,属于重典之一。且这又是新君登基后的第一次春耕郊祭,还挟带着大胜瓦刺的余韵,比起往年来更是郑重。玉辂早早的就摆在了五凤楼前,只等吉时皇帝御车起行。

对比起玉辂的尊贵奢华来说,太子的小宫车寒酸得厉害。万贞以为自己看待所谓的至尊荣华,也就那样。但此时坐在车上,远远看到围绕玉辂摆开的仪驾,再看看趴在车窗上不作声的小太子,心里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轻声安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的!”

小太子愣了愣,歪着小脑袋打量着万贞,忽然噗哧一笑,猛然扑进她怀里,一边用力点头,一边欢声道:“贞儿陪着我就好了!有贞儿陪着就好!”

万贞见他脸上全不见阴霾,没准根本都还没懂这滔天尊荣与自身有什么落差,不由怪自己刚才多思,笑道:“只要殿下不嫌弃贞儿管束太严,贞儿当然会一直陪着殿下啦。”

小太子连声道:“我当然不嫌贞儿啦!”

他们这边说说笑笑,负责安全的亲军大汉却已经开始出动警戒了,紧跟着钟鼓丝竹之声大作,大驾卤薄的仪卫也一队队的走了出来,请皇帝登辂启驾。皇帝出行郊祭的大驾礼仪有三千多人马,开路的仪卫已经骑马走远,后面掌旗司幡的宫人还没有出发。至于后面太后、皇后、皇子、嫔妃的车驾,更是被堵在五凤楼以内,蜿蜒出好几里地。

万贞和小太子此时心情不同,便将这卤薄大驾当热闹看,等汪皇后的车驾出来汇合。好不容易看到代表皇帝出行的华盖出来,以为玉辂要动了,就听到有人在车外问:“是太子殿下吗?奴婢是慈宁宫的少监齐升,太后娘娘见殿下一人在这里等着孤单,命奴婢来请您过去。”

万贞陡然想起昨天陈表郑重其事的吩咐,心中一惊,连忙道:“齐公公见谅,太子在此等候,是太子太保兼詹事,礼部尚书胡大人的吩咐。胡大人是太子殿下唯一的先生,又是六朝元老,他有吩咐,奴不敢不从!还请公公帮忙把韦兴带去向太后娘娘谢恩,并上告娘娘,待先生传唤之事毕后,太子殿下定然及早回宫,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第八十五章 干戈寥落零丁

吴太后因为儿子登基而为圣母皇太后,可谓是多年郁气一朝出尽,连孙太后都在她面前都要让着些。这等心态下,她身边的从人是什么心态可想而知,万贞一声拒绝出口,齐升就阴阳怪气的讽刺:“哟,太后娘娘召见,太子竟敢不尊……”

万贞打断他的话:“太后娘娘召见太子,是怜爱之情;太子在外守礼尊师,是立身之本,两者并行不悖,何来不尊?”

齐升心中大怒,就待发作。万贞冷冷的看着他,抬手一指五凤楼外阁辅重臣的车驾,徐徐的道:“你一介内宦,胆敢在国礼重典上无故非议太子,是不是以为外朝重臣,都是摆设?”

齐升的喝骂已经到了嘴边,又堵住了。外朝和内廷,那是两个系统。虽说大多数情况下,外朝重臣不会与内廷硬抗。但一旦内廷的作为侵犯了外朝的权利,群臣是必然抱团抗争的。

而太子为法统传递的象征,既是朝臣认可的礼法规则之一,又是国家法制的根基组成部分。即使有废立,那也是要由充当法统拥护者的外朝大臣廷议决断。在外朝和内廷没有达成默契之前,内宫的太监当众斥责太子,明显触犯了朝臣维护的礼法威严,捋了虎须。

若中官势大,内廷压倒了外朝,这种冒犯不算什么;但现在朝堂上正人临朝,以于谦为首的文臣,都是些什么人呢?那是连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大太监毛贵、王长随都生生打死在朝堂上的猛人啊!

就连秉笔大太监舒良,都老老实实的陪着景泰帝批红理政,不敢多做手脚。他一个慈宁宫的少监,在大典上惊动重臣,让阁辅看到自己对太子无礼,那不是老寿星吃砒霜吗?

混到齐升这种的宦官,都是精怪,转眼已经怒气消散,满面堆笑,连连对小太子行礼道:“殿下恕罪,奴婢只是办差情急,哪敢对您无礼?娘娘派奴婢来接您,不过是怕您独自守候在外,孤单害怕,您既然与太子太保有约在先,咱们娘娘自然也礼遇重臣元老。”

太子小小年纪,但经历的变化多,却已经懂得了怎么和宫里的宦官相处,有模有样的点头:“圣慈太后的心意,本宫都知道。有劳伴伴跑这一趟,梁大伴,拿个红封出来,给伴伴买杯茶水润润嗓子。”

万贞管着内务,对清宁宫的雕梁画栋,珍玩摆件都不追求翻新,任它外观落魄。但现金和粮食却力求储藏丰厚,出手绝不吝啬。太子一叫,梁芳就拿了红封出来,直接塞进齐升的袖子里,小声道:“兄弟,这跑腿传话的活辛苦受气,咱一般儿当差受过。难得太子自身俭朴,对下人却宽厚大方。这钱你莫嫌少,拿去喝杯茶水压压惊罢!”

齐升待要不接这钱吧,但吴太后入主慈宁宫的当口正值国战内库空虚,后宫被钱皇后搜刮一空,身边的人多年手紧缺钱。这手摸着红封里的不是铜钱,而是大锭的银镪,实在舍不得松开。

梁芳跟这齐升是真正的同类,一见他这眼色就知道他纠结什么,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劝道:“兄弟,说句硬实点的话,贵人们办事,哪有咱们小的做主的份?您只管传话,话传到了,太子也回答了,旁的事也就跟您不相干了。”

齐升瞪他道:“不相干?你说得轻巧,真能不相干,咱家还愁什么?”

梁芳在就是保卫战时,随着太子出入中军大帐,听君臣奏对、阁辅理政的时间多,目光与一直在内宫打转的太监相比,宽远了许多。见齐升发愁,不禁一笑,叹道:“兄弟,你可真是死心眼!这是什么地方?五凤楼前!这是什么场合?大典起驾,群臣随侍!这是叙国礼的地方,家礼压后,是礼法正统啊!”

齐升沉吟不决,偷眼瞟了瞟五凤楼前的在重臣车驾,再来看站在陪太子说话的万贞。万贞感应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无意识的站直了身体,扬眉与他对视,双眼墨玉流光,坦荡磊落,夷然无惧。

一瞬间齐升竟然有些不敢与她对视,目光偏移了几分,心中却知道今天是不可能真把太子带到吴太后那里去了。

吴太后为景泰帝生母,从礼法上来说,当然能对朝政施加些影响,也能在景泰帝这一系的后宫中独大。但论到直接调用人手,她离经营了几十年,根深蒂固的孙太后远得很,莫说在外朝,就是景泰帝的后宫,她也没法完全掌握。

齐升来接太子,本质上只能靠着名分吓唬人,一张虎皮而已,真不能拿太子怎么样。

万贞不怕,他再摸摸袖中的银镪,脸上就笑开了一朵菊花,笑嘻嘻的弯腰给太子行礼:“奴婢谢殿下赏赐,这就回去向娘娘复命。”

小太子抬手道:“嗯,齐伴慢行。”

齐升走后没多久,玉辂起行了,随后便是太后、皇后的凤辇次递出宫。陈表穿过仪卫,过来冲太子行礼,对万贞招手道:“快带了小殿下跟我走,皇长子殿下的车驾就要出来了。”

太子如今是蹭车强行参加大典,从人只能尽量精减。除了万贞和梁芳,另外两个人却是早晨孙太后亲自派来的亲卫。而皇长子朱见济现在是景泰帝的独苗苗,此次出行不光分了一辆皇帝出行才能用的小马辇,身边的侍从连大伴、乳母、女官林林总总差不多一百人,远超东宫。

陈表先上车与里面的人打完招呼,万贞才抱着小太子上了小马辇。安置好太子,陈表要回汪皇后身边服侍,他有些放心不下万贞,临走前特意问:“昨天我说的事,你都记住了吗?”

万贞知道他是指提防吴太后一事,赶紧点头。陈表又道:“有事情,就派人去汪皇娘那里找我,不要乱跑闯祸,知道吗?”

等陈表走后,她见皇长子的大伴和乳母都对她有戒色,便不带太子近前,而是将太子就安置在辇车登门的小轩上,再向皇长子行礼问安。

本来太子既为兄,又为尊,朱见济虽是个奶娃娃,也该由他的大伴和乳母先行礼致意。可现在人在屋檐下,双方都心有不甘,这礼节嘛,混过去就是了。

小太子倒是对朱见济充满好奇,笑问:“这个就是皇叔家的弟弟吗?”

朱见济的乳母勉强笑了笑,并不答话。万贞见对方明显没有来往的意思,便笑着引开他的注意力:“咦,小殿下,从轩边往外看,我们站得好高喔!”

小太子定睛一瞧,也兴高采烈起来:“真的!真的!比我坐肩舆的时候高多了!哇!从这里往前看,车队跟蚂蚁搬家好像!”

万贞嘴里逗着小太子,心中却是黯然。皇家最重规矩礼仪,如今景泰帝对太子的礼仪车驾从简从严要求,至今没有准备。对自己的独子,却连只能皇帝使用的小马辇也破格使用。天心如此,凭孙太后和朝臣的意愿,又能强压多久呢?

纵使小太子这次能靠着汪皇后的提携,以东宫身份出现在朝臣面前刷脸,也只能短时间内长长声势,于大局无补。

车声辘辘,走了大半个时辰,小马辇突然停了下来,一个紫衣御者满头大汗的跑到辇下呼道:“欧大伴,马辇的轮毂有些不对。为了安全计,您看是不是靠边停一停,查验一下?”

皇长子的大伴怒形于色,揭帘喝道:“这城都没出,轮毂就出问题!你们是怎么办差的?”

那御者苦着脸道:“大伴,这车赶出来前明明检查过,当时是好的呀!”

万贞听着他们扯皮,忍不住与梁芳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凄凉之意:车是没有问题的,其实不过是人有问题罢了!太子若是由汪皇后携带了在亲耕礼上出现,以东宫身份拜见景泰帝,便能加固朝臣对太子的认同,于废位不利。

这是有人铁了心不肯让太子出现啊!

吵嚷间,前队飞来几骑,马上的红袍太监近前道:“奉太后娘娘口喻,接皇长子殿下前往龙凤车驾侍亲,快将殿下抱出来!”

乳母连忙将皇长子抱了出来,站在那太监旁边。那太监问了几句冷暖,又皮笑肉不笑的问万贞:“这位侍长,太后娘娘召孙辈侍亲,太子殿下去不去呀?”

万贞哪敢带了太子去吴太后那里,含笑道:“请上禀太后娘娘,东宫有些不适,近驾恐怕招娘娘心疼,就在这里歇一歇,等一等。”

那太监嘿嘿一笑,挥鞭指点了一下小马辇旁边的紫衣御者,道:“马辇坏了,还不赶紧先把太子殿下领到路边稍歇,重找一辆车供用?呆站着,吃干饭的?”

那御者连声应和,皇长子身边的侍从便挨挨挤挤的将万贞和小太子、梁芳几人挤到路边,让后面的嫔妃车驾越位先过。眼看皇长子一行已经在众人拥簇下走得远了,只留太子和万贞几人,那红衣太监得意的一笑,调转马头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