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烧得厉害,这时又方便叫医生,只能暂时物理降温。万贞请人打了盆温水上来给他洗澡,一盆水竟是洗得比刚端来还要烫。万贞五内如焚,虽然再三提醒自己不要吓到了孩子,但神色间也有些按捺不住。

小太子烧得没了力气,软绵绵的靠在浴盆边上,不知道是清醒还是糊涂,愣愣的看着万贞,忽然问:“贞儿,坏人还在追我们吗?”

万贞一边拿着湿巾替他擦脸,一边安慰道:“没有!坏人都走了。”

小太子洗完了澡,又要上厕所,再过了会儿又要喝水。万贞感觉他背上正在慢慢地沁汗,似乎正在退烧,但又不太确定,犹豫会儿问:“殿下,想吃东西吗?”

小太子似睡非睡的靠在她身上,喃喃的应道:“我想吃粥。”

万贞大喜,连忙道:“好,我这就去叫人给你煮粥吃,你自己躺一会儿好吗?”

小太子嗯了一声,昏沉沉的睡着了。万贞将他安置好,急急的出门去找人煮粥。太子锦衣玉食的长大,现在又在病中,这外面的饮食他的肠胃究竟能不能适应接受,她也说不好,只能尽力做到干净新鲜。

会馆的大师傅正在为外面的客商做菜,哪有功夫来帮她煮这费劲的东西,直接道:“客官,我们忙得抽不开身。您这要求精细,不如拿了风炉去,自己煮。”

万贞无奈,只得向小学徒讨了灶具和新米,想提回房间去守着小太子把粥熬出来。

从厨房到客房,要穿过庭院。万贞堪堪走到台阶下,忽然觉得院子的后门处有些异常的声响,转头一看,却是一群方脸阔嘴的短打壮汉从后门涌进来,弯刀出鞘,气势汹汹。

这长相特征,是蒙古人?

万贞刹那间心一惊,强自镇定的提着炉子回到客房。小太子被她开门的声音惊醒了,睁开眼睛就想叫她。万贞连忙竖指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过来将他抱起,用布带缚在身上。

小太子今天不是第一次被她这样带着了,乖乖地搂着她的脖子,小声问:“坏人又来了吗?”

万贞心中悲凉,连安慰孩子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道:“殿下乖乖地,不要出声,好吗?”

小太子用力点了点头。

万贞才打开房门,外面已经传来阵阵喧嚣咒骂,混着人群的惊叫,桌椅碗碟落地的巨响乱成一片。却是整座会馆的前后,都有蒙古人堵门搜人。万贞带着太子出来,迎面便碰上一个灰衣汉子。

两下目光交错,那汉子一边大喊,一边扑了过来。万贞从各处传来的声音判断这人来的方向敌人最少,眼见他挥刀逼近,却不退反进,抬手一弩射中那人张开的嘴巴,夺下他的弯刀,从他身边闯了过去,直奔厨房边的小偏门。

那汉子的声音惊动了同伴,厨房方向搜寻的敌人见万贞扑近,大声呼喝,挥刀迎了上来。万贞一弩射出,那人有了防备,头缩了一下。这一箭擦着他的额骨滑了开去,没能即时杀死。

万贞一击失手,右手的弯刀便跟上补了一击,仍旧向偏门方向狂奔。但这里耽搁一下,敌人便都知道了她逃跑的方向,呼喝着向这边赶来。

不等万贞奔到门边,前方又有人来堵她的去路。万贞抬起手弩一晃,对方赶紧躲了一下。这小手弩的箭匣一次只能装三支小箭,此时仅剩一支,万贞虚晃了一下,真正要射的却是拦在门口的那个。

这一箭运气却极好,正从那人眉心直透而出。

前路已开,万贞一喜,一个急窜便去抢门。但她怀里一直安静呆着的小太子却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大叫:“贞儿趴下!”

几乎在同时,门外也有人大叫:“贞儿趴下!”

第八十九章 背水一战正冠

危急时刻,万贞无暇分辨都是谁在叫她,弯腰屈膝撒开手弩,用手臂支撑了一下上半身的重量,侧卧在地。

饶是她动作再快,仍然感觉后肩剧痛,已经被人一刀砍中。但敌人一刀下来,“砰、砰”连接几声枪响,两名中枪者的尸体几乎同时倒在万贞身边,污血脑浆溅了她一身。

原来刚才门外也有人守着,若她没能及时趴下,这一前一后连接两刀,非让她身首异处不可。

杜箴言手中的枪是他特制出来的物品,受制于冶炼水平,虽然击发方式有了改进,但能装的子弹仍然有限。眼看万贞受伤倒地,而追兵就要赶上来,他也顾不得再装弹,拣起地上的弯刀猛甩出去,趁敌人躲避的空当将她拖出门外。

万贞离了险境,杜箴言手下的护卫也赶到了门边,拉开枪栓就往里面放枪。虽说每人只打三发子弹就要重新清膛装弹,但他们人多,两人放完枪,立即退下再换两人。如此接连不断,不止将追兵完全遏住,还逼进院中,逐步清剿已经开始后撤的敌人。

京师的老百姓见惯了神机营的热闹,知道火枪的厉害,一听枪响就赶紧趴下躲在角落里。这批来劫太子的蒙古人,却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扑击打蒙了,转眼已经死得只剩几个,活着的不敢再留,拼命往外逃。

他们追杀万贞和太子的时候只怕自己来得太慢,让他们逃了;但这时候逃命,却又深恨自己刚才来得太快,在火枪面前几乎是等死。

万贞被杜箴言扶起,乍见他时喜出望外,五味交织,叫了一声:“箴言!”

杜箴言一眼看到她肩膀的刀伤从上而下直拉了六七寸,血流如注,心痛无极,连忙取出酒囊和伤药,哑声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小太子被她护在怀里,万贞满身都是自己和敌人溅上来的污血,他却安然无恙,此时才大哭出声,叫道:“放我下来!我不要你带!不要你带!”

杜箴言一边为万贞包扎伤口,一边打量哭泣的太子,心里有几分揣测,但他这时候心思都在万贞身上,却无暇顾及,只是问她:“情势危急,京师恐怕不能呆了,我们去哪?”

万贞苦笑:“我还能去哪?我带着太子,走不了的!你借我一匹马,自己走吧!”

小太子站在旁边,呜呜哭泣,此时却突然抬起头来,叫道:“我不要你带!你走!”

这话一出,连杜箴言都愣了一下。万贞长长的叹息一声,柔声道:“傻孩子,尽说傻话,我是你的侍长啊!”

小太子哭道:“我讨厌你,我不要你做侍长了!你走!”

万贞右肩伤重,不好抱他,只能伸出左臂将他拢在怀里,轻轻打了一下他的屁股,又替他擦去脸上的眼泪,笑道:“不许胡说,再胡说我就真生气啦!”

小太子见她不走,眼泪真是一行未干另一行又滚了下来,又哭又笑的搂着她不放:“我没有讨厌贞儿!我最喜欢贞儿!”

杜箴言苦笑一声,见到太子与万贞之间的互动,他便知道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走的,只得问她:“你不走,准备怎么办?”

万贞咬了咬牙:“今日亲耕礼,百官随侍,独首辅于谦因为生病,没有随驾!我等下直奔于府,请他为太子做主!”

杜箴言一呆,喝道:“胡闹!宫中有孙太后在,你该找会昌侯府才对!于谦得皇帝青眼,委以首辅之职,是正宗的铁杆心腹,又怎么会为太子做主?你去于府,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万贞摇头:“去会昌侯府,这事就会变成后宫阴私,很快就会被压下去。可储君本就是朝政组成的一部分,能够光明正大的得到朝臣支持,为什么不善加利用,却将他陷入这种淤泥漩涡去呢?”

皇权是这世间无可匹敌的怪物,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对这怪物稍加约束,那便是皇权为了施之于世而必须存在的辅助,起爪牙作用的制度、机构、臣子——笼统归结起来,可以称之为相权。

没有相权,皇权无法经办具体事务,施政不便;没有皇权,相权也没有权力来源,得不到名分大义。

而储君,这特殊的位置,游离于皇权和相权之间,既可以进一步染指君权,与皇权一体;也可以退一步以臣以君,与群臣一同维护相权。

现在的太子,进一步是死路;那就只能退一步,寻求与朝臣的默契;即使朝臣因为顾忌,不敢与太子结交,但只要他往这边站了,群臣自然便有了维护他的立场。他就能借助朝臣的维护,制约来自后宫的暗算。

杜箴言一时没有体会到这种权力格局的微妙,但他却明白万贞这举动与逼宫无异,只不过她拐了个弯,逼宫之前,先去道德绑架代表朝臣的首辅于谦而已!

这样做,四岁的小太子可以得到最大的利益,她这施行者却势必成为敌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杜箴言急道:“你不能这么做!太危险了!”

“我不做,难道就不危险吗?”万贞指了指院子里满地的尸首,反问:“若是不能一次打断来自暗处的黑手,难道我要永远戒备着别人的谋杀吗?像这种劫杀,我能逃过一次两次,难道还会有十次百次的幸运吗?”

她牵着太子离开那满地血腥,慢慢地说:“箴言,我不想死!可是我想活,就得冒这个的险!这孩子,他才四岁,他应该活得开朗明快,而不是被污秽的阴影笼罩,永远面临死亡的威胁!”

杜箴言急道:“可是你去找于谦,这跟拿性命去赌对方的人品,有什么分别?”

万贞回答:“我知道拿性命去赌政客的人品很愚蠢!但是,除此之外,我再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杜箴言还想再劝,万贞突然转身拿过他身边的枪,道:“箴言,我感谢你的救助,但接下来的事,跟你无关,你走吧!”

杜箴言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喝道:“你小心些!子弹上了膛的,别走火了!”

“我会小心的!还有你的坐骑,也借我一用。”

万贞本想就此骑马离去,转念一想,又拉着太子转到会馆的前门。

杜箴言的手下一路追杀刺客,几乎把所有敌人清剿干净,只留了一个活口准备问话。见到他们过来,正想问这活口怎么处置,万贞已经抬起猎枪,一枪将活口也当场击毙。

杜箴言和他的手下都想不到她会突然出手,都愣了一下,万贞举止四顾,见四下不少被吓坏了的居民和商旅趴在掩体后面往外看,便大声道:“各位街坊邻居别怕,这些死人都是瓦刺派来劫杀太子的刺客,我是东宫侍长,负责太子安全,杀了这些人与你们不相干。要是京兆府来问话,你们说是东宫侍卫打杀刺客就行了!”

杜箴言见她专门走到大庭广众之下为自己一行脱罪,暗里叹气。但这种闹市中动用火器,打死打伤几十人的大案,既然不准备亡命天涯,以他的身份还真的扛不动,唯有储君遇剌,才能将事情合法合情合理的接下,不连累旁人。

只不过万贞和小太子如今形容落魄,要让这些人相信他们的身份,却有些难。

万贞报了身份,也不管这些人是不是真的相信,正准备上马离去,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贞儿!”

舒彩彩提着个包裹,从一辆马车上跳下,直奔过来,惊问:“你和殿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万贞连活口都打死了,就是为了不牵连杜箴言,又怎么肯让丝毫不知情的舒彩彩涉险,接过她手中的包裹,问道:“东西都在里面吗?”

舒彩彩点头:“我去织造司弄出来的,不过……没有收针完工啊!”

织造司供应宫中各部门一年四季的纺织品,像太子的青龙旗,其实早该立春就送过来换新的。但景泰帝干晾着太子,织造司自然也就心生懈怠,连春龙节都来了,旗都还没有收针完工。以至于太子蹭车出宫,因为旗色不应季,梁芳只将旧龙旗贴身带着,不到非用不可的情况,不敢打出来,以免被人垢病。

舒彩彩说青龙旗没完工,万贞也不为意,点头道:“我知道,这事跟你不相干,你回去吧!”

舒彩彩还想再说话,万贞皱眉又喝了一声:“回去!”

她冷脸一喝,舒彩彩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退了回去,让从人驾车离开。

万贞解开包裹,又望向杜箴言,苦笑道:“还要劳烦你借我几个人,替我将东宫的旗幡打起来,送我往于府走一趟。”

人靠衣装,舒彩彩带来的不止有龙旗,还有小太子和万贞的新外袍,甚至还有一顶貂婵冠。万贞替太子将外袍披上,整好头发,戴回金冠;自己也换下破旧的外衣,穿好官服霞帔。只不过她肩背有伤,垂手穿衣也还罢了,想将貂婵冠戴上,却是抬不起手来。

杜箴言本想过来帮忙,不料小太子居然抢先一步,把貂婵冠端了起来,忍着眼泪说:“我帮贞儿戴冠!”

第九十章 锦年华岁尽成灰

小太子站在台阶上,将万贞脏污的头发用手抹平整,再将貂婵冠帮她戴上。他年纪还小,平时动手的时候又少,冠下的绳结弄了好一会儿都没弄好。万贞也不催他,安静的任由他一遍遍的试结。

好一会儿,太子才将她颔下的绳结打好,欢快的笑了一声,又替她将鬓边垂下的流苏理好,歪着头打量她,说:“好了!贞儿真好看!”

万贞虽然披了件新衣服,但没有沐浴,脸上头发上的灰尘血污只是抹了一下,脏得很,哪里说得上好看?小太子这话,不过是看亲近的人心中偏爱而已。万贞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笑道:“没有殿下好看,咱们的小殿下,最好看,最可爱!”

这话不假,小太子的长相聚集了周贵妃和太上皇的优点,柳眉弯长,杏眼点漆,鼻梁挺翘,菱嘴红唇,配上孩童的圆脸,当真是美玉无暇,直如观音坐前走下来的金童玉女一般。

他们都是宫中受过严格礼仪训练出来的人,危险的时候大家不会注意,但场面一缓和下来,稍事打扮,这种翩然有致的风度,便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

虽然会馆门前污血满地,死尸横陈,但他们正衣整冠站起的神态,却雍容华贵,龙章凤姿。

躲在四周悄悄往外看的人群,见到这一大一小端正堂皇的姿势,心中忽然都生出一股念头来:这可不像盗贼,难道他们真的是太子和东宫侍长?

杜箴言手下的四个亲随找来竹竿,将东宫的青龙旗升起,托太子上马。万贞问明了这几人的姓名,将自己在宫外用的印信荷包扔给杜箴言,道:“此去如果顺利,我许他们百户的职位;假如不顺,还要劳烦你从我的产业中支出钱财,照看他们的家小……我知道这样做任性愚蠢,但盼你看着我们同乡一场的份上,帮我这一次!”

她交待身后之事,只提同乡之谊,却丝毫不搭两人曾经生死相许的情分。杜箴言心中剧痛,怎么也不肯放她孤身涉险,道:“我陪你去!”

万贞摇头:“你不能去。我独自去,犹有一线生机;你同去,我们必死无疑!”

她这话里别有含意,杜箴言一怔,问:“这话怎么说?”

“新君对你有成见。”

杜箴言茫然:“我来京师,总共不过那么几次,没有特意结交权贵,新君如何……”

但他脑子转得快,瞬间把自己在京师所有照过面的,身份看上去有古怪的人过了一遍,迟疑道:“莫非,清风观那看我不顺眼的少年,就是?”

万贞点了点头,扳鞍上马,坐到小太子身后,挽缰道:“你带着人走吧!争端不息,你不要再入京师。”

杜箴言知道她这是不肯让自己涉险,便不回答,只是示意随从让匹马出来。

万贞见他跟在身后,又回头喝道:“快走!我自己选择了路,不要你同行!”

杜箴言驻马不前,却也没有调头离开。等她一走,便又远远地缀在后面。万贞眼中的泪滴下来,落在小太子的头顶。

小太子摸摸湿了的头发,转身回来来看她,问道:“贞儿,很痛吗?”

万贞微微摇头,喑声道:“只是一点点,不算很痛。”

小太子抱着她挽缰的手臂,轻轻地哈气,认真的说:“濬儿吹一吹,痛痛飞走了!”

万贞拭去眼角的泪水,抱紧太子,单手摘下鞍边挂着的猎枪,在杜箴言行进的前路空地上放了一枪,喝道:“你走不走?”

杜箴言怒道:“有种你真打!来!”

这人犯起横来像个街头浑不吝的混混,不止放狠话,特意将胸膛敞开,整个人逼近前来。

万贞二话不说,调转枪口,倒对着自己的下颏。她的坐骑被刚才的枪声和后座力所惊,焦躁的在原地刨蹄子,带得她的身体晃动。

杜箴言明知她不过是威胁自己,但想到她的子弹已经上膛,而身下却颠簸不平,万一手不稳,随时有撞到走火的危险,就吓得魂飞魄散:“你把枪放下!”

万贞逼着他不放,杜箴言满腔愤懑,怒吼:“我都答应了!我走!此后不得你允许,我永远不再踏入京师一步!”

明知万贞是怕他涉险,明知她早已选择了自己路。但只要想到她这一去,就此投身宫廷争斗的是非,从此以后他在这世间,彻底绝了与她同心同志,相携相伴的指望,便心痛如绞,泪盈于睫。

他怕自己的眼泪掉下来,让手下看见取笑,便调转马头,仰面望天,大吼一声,挥鞭纵马而去。

万贞直到他和手下的随从都不见了背影,才从容的把枪挂回鞍边,退好枪栓,对围护在旁边的四名从人道:“我们也走吧!”

这四人都是追随杜箴言多年的亲信,见她竟能逼得他不能不走,心中都有些异样的钦佩。虽然是因为杜箴言的吩咐,他们才冒险来她和太子掌旗,但却不由得对她生了敬畏之心,同声回应,拥簇着她和太子纵马前行。

京师的老百姓过惯了避驾让行的生活,万贞一行虽然仪驾不全,他们认不出是哪位贵人。但东宫的龙旗青幡张开,却足以标识皇室子弟的身份,让行人远远避道。

从内宫出城的这条路,步骑杂夹的玉辂大驾逶迤慢行,用了一个半时辰。但他们纵马直入,却一个时辰都没到,就到了皇帝亲赐的于府面前。

于谦调度有方,京师守卫战安定天下,约束中官,澄清朝政,虽然国朝不设宰相之位,他却是朝野公认的“救时宰相”。但凡来访的客人,都会远远地在栓马桩附近缓辔慢行,以示尊重。

于府的门房久未见到敢直接纵马闯门的人,大感诧异,待要喝斥,却见这一行人打着青龙旗幡,不由一愣。

万贞在于府门前挽缰勒马,高声喝道:“请上报首辅,东宫遇刺,前来求助!”

于府的门房哗然:“姑娘说的可是真的?这可开不得玩笑!”

万贞取下腰牌,递到门房面前。

一国首辅的门房,最重要的是要有眼力,能决断什么人能见,什么人不能见。她这清宁宫的腰牌递上去,门房仔细一看,脸色就变了,连忙使人进报,又指挥家丁警戒四周,防备有人前来追杀。

万贞负伤翻身下马,又将小太子也接了下来。来的途中,为了不让人怀疑身份,她特意请舒彩彩送来行装,打扮整洁;但到了于府门前,她却又将太子的外袍解开,露出里面的脏衣服。

于谦在家休养,忽闻下人来报东宫遇刺,从躺椅上一跃而起。皇帝出宫亲耕,他这没有随驾的首辅便负有安邦定国之责。储君遇刺,乃是朝政基石动荡的大危机,饶是他饱经风雨,也由不得心胆俱惊,连外袍都顾不得穿,便急步冲了出来。

万贞的伤虽有杜箴言包扎上药,但这一路护送着太子奔到在于府,伤口牵扯不停,仍旧免不了出血过多。全身发软,眼前金星乱冒,只是强忍着不倒而已。

于谦在京师保卫战中,与带着太子出入的万贞打过几次照面,熟悉这主仆二人,一见他们满身脏污,脸上血迹犹存的狼狈模样,当真是如雷轰顶,脱口惊问:“京师首善之地,东宫国本所在,何方逆贼,竟敢谋逆行刺?”

他将行刺太子的人定性为逆贼,万贞便松了口气,双膝跪下,伏地大哭:“首辅救命!太子今日随驾出行,半途因故换车,与大驾失散,随后便遇到刺杀!两名孙氏近卫护驾闯围,生死不知;大伴梁芳诈敌引兵,下落不明;奴拼死带着太子逃出,却又被瓦刺杀手包围,若非东宫护卫微服接应,此时太子已是不幸!”

景泰帝既不肯接太上皇回国,又不给东宫安置属官。于谦身为心腹重臣,岂能不知天意?但他为阁臣之首,除了考虑景泰帝的利益,也要维护法统根基,不能任由皇帝随心所欲。

太子不过是无辜稚子,若要废位,有无数的办法;甚至只要景泰帝在位的时间够久,皇子们长大后的表现过得去,朝臣出于政权平稳过渡的需要,自然而然都会想将太上皇这一系出身的太子废去,都不需要景泰帝暗中多使手段。

如今太子在随驾出行的途中被人隔出来刺杀,于谦震怒之余,不寒而栗,厉声喝问:“万侍此言无假?”

小太子站在万贞身边扶着她,忍不住哭叫:“是有坏人!贞儿没说假话!”

于谦面对皇帝可以直颜相抗,但小太子这一哭,他却是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万贞搂着小太子的肩膀轻声安抚,止住他的哭泣,抬头直视于谦,正色道:“万贞此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假!”

这次的劫杀到后来,杀手从一开始的京师口音,变成了蒙古人种。这其中究竟有多少人参与,涉及了多少利益交换,她不清楚。然而搂着太子籁籁发抖的身体,感觉他外表镇定下的仓惶恐惧,却由不得她悲愤填膺:“首辅!万贞不懂政治格局,不解权力纷争!可是,四岁幼儿,竟有数十名逆贼持刀追杀不放,太子何辜?”

第九十一章 疾风劲草知节

太子何辜?

这一场发展到后来形成枪战的刺杀,赤裸裸的将东宫的艰难处境摆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也将一生清白自许的于谦逼入了不得不断,不得不问的境地。

他脸色铁青的命人备驾,移帖请京兆府尹随太子的掌旗手去查看刺杀现场,自己却上了暖轿,亲自护送太子回东宫。

万贞将小太子放到椅子上坐好,对在旁边的于谦道:“首辅大人,殿下随我逃出来时不慎撞伤,途中呕吐发热,当时为避追兵,没敢请医生看伤。还望大人帮忙传请御医过清宁宫来,为殿下诊断治疗。”

于谦皱眉:“请御医为殿下治伤,东宫行帖便可,因何要我出面?”

万贞惨然一笑,道:“东宫行帖传医,来的人……嘿……怕是除了平安脉,什么也判不出来的。”

于谦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问道:“东宫之难,一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