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王年龄虽小,论身份却是勋贵中最高的人。礼部官员引导群臣迎驾时,便将沂王安排在了前面。只是万贞和梁芳,却不好安排。

说白了,沂王现在是满朝野焦点所聚,偏偏年龄还小,又落了副无父无母无亲无长的孤儿相,让他带着从人给景泰帝见礼吧,万贞和梁芳的身份低,有占勋贵老臣便宜之嫌;但若把他们赶到外围去吧,沂王一个少年,又没有哪个勋贵敢担起照顾的责任来。

为难片刻,礼部的官员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把万贞和梁芳当成了景泰帝的近侍,允许他们就在旁边候着。等景泰帝大驾过来,勋贵朝拜谢恩时一起混在里面。

景泰帝和群臣在太液池边演礼,两宫和景泰帝的妃嫔却是先行登上了楼船,等候这边君臣礼毕后开始大赛。

万贞夹在人群中看到胡云领着两个仁寿宫的宦官在外面冲她直招手,知道必是孙太后的意思,本想在沂王朝拜完后将他带去仁寿宫的楼船。不料她才把沂王接下来,王诚便笑呵呵的过来叫她:“万侍,皇爷稍后要与殿下共叙天伦,劳你和梁芳照应着殿下,跟咱家走一趟罢!”

万贞皱眉道:“可是,殿下现在都还没有去给两宫娘娘叩首贺节呢!”

王诚摆了摆拂尘,道:“这一天时间长得很呢!哪急在这一时片刻?万侍还是陪着殿下,先随咱家走一趟罢!”

沂王连忙答应:“好啊!我也好久没有跟皇叔说话了。梁伴伴,劳你替先我去向皇祖母请安,告诉她老人家,万侍陪我去和皇叔说话了,稍后再过去陪她过节。”

王诚领着沂王和万贞上了船,将他们安排在二楼的小阁里,笑道:“皇爷还在三楼与相国和阁老们说话,殿下和万侍在此稍候,待咱家上去回禀皇爷。”

明朝不设宰相,独有于谦因为擎天之功,虽然现在并未任首辅之职,却仍被人称敬为“救时宰相”“相国”。

景泰帝与于谦他们说话,沂王只有乖乖等着的份。不过御驾所在的楼船视野最好,沂王少年心性,从阁楼的窗户往外看着太液池的热闹,也不觉得无聊。正指着外面的人群,猜测都是谁家的人,阁楼外莺声沥沥,有人道:“姐姐,我瞧这阁子既开阔,又不似三楼风大,莫如咱们就在这里呆会儿,等皇爷下来?”

声到人到,一群十几个盛妆艳饰的女子,拥着个做贵妃打扮的人进来了。双方照面,都愣了一下。万贞见这群人举止妖娆,别有一股异于名门淑女的风情,再看为首者戴的凤冠,便知道这八成便是景泰帝的新宠李惜儿和教坊司选送上来的娼女。

论理来说,李惜儿如今做了贵妃,算是长辈,沂王应该向她行礼。但在这重视出身的封建社会,李惜儿以娼女身份入侍,得封贵妃,实是皇室丑闻。沂王这一礼若是行下去了,恐怕不止孙太后要发怒,朝野物议,都要轻视沂王。

万贞心念电转,拉住沂王的手,将他掩在身后,自己对李惜儿行了一礼道:“外臣奉召候命,不知此间为宫中贵人揽景之所,多有冒犯,这便告退。”

李惜儿虽然荣极一时,恩加父兄,但也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根基太浅。明知很多人瞧自己不起,也只敢唆使景泰帝出面,自己却还缺了几分当面发作的底气。万贞把沂王遮得连脸都不露,就直接把带人走了。她虽然心中气恼,但见沂王身着亲王服饰,万贞身上又有霞帔,一时弄不清他们的身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退出阁楼。

王诚正从三楼下来,刚好遇见万贞和沂王退到楼梯口这边,便招手道:“殿下,万侍,皇爷召你们见驾。”

他的视线被楼梯遮住了半边,没瞧见李惜儿她们,招呼一声,直接就领了沂王和万贞上了三楼。

景泰帝刻意在宫中淡化沂王相关的事务,李惜儿虽然在市井间听过沂王的传闻,但一时间竟没有将人和事印证起来,与她的一班小姐妹站在阁楼门口,面面相觑。

从楼船另一端走过来的唐皇贵妃将她的脸色看在眼里,顺着她的目光朝上一瞥,正从楼梯缝隙里瞧见了万贞的脸,不禁眉头一皱。脚步不停,缓缓地踱到李惜儿这边来,漫声道:“少见多怪,连个人儿也不认识,也好意思随驾出游,就不怕丢了皇爷的脸!”

李惜儿与她不对付,当然不会去直接开口去向情敌打听消息,而是冲她的小姐妹使了个眼色,自己回了阁楼。

她身边这一拨小妃嫔,都是教坊司搜选出来的娼女,全无宫廷贵女的傲气,是舍得下脸皮的人。李惜儿不便开口,她们却是毫无顾忌,笑嘻嘻的去奉承唐皇贵妃了:“娘娘,奴等见识浅薄,正要您好生教导,才不至于丢了皇爷的脸面呀!刚才那位小爷,究竟是谁啊?”

唐皇贵妃斜睨了她们一眼,冷笑:“你们侍奉皇爷的时间,说来也不算短了。难道只贪着富贵,就从不关心皇爷?连皇爷的心病都不知道,还敢提让本宫教导?”

她打心眼里就瞧不起这帮娼女出身的嫔妃,又恨她们占了君宠,骂了一句,又半自语的道:“说来,若有谁能替皇帝治好这心病根苗,倒也是件大功。”

挑唆完毕,她也不回头,在侍从的拥簇下往另一边走了。

李惜儿听完姐妹的回报,也不禁冷笑:“什么大功,这贱人无非是想挑着我们生事罢了!”

但她侍奉景泰帝的时间不短,把“心病”两字在心里琢磨了两遍,陡然意会了沂王的身份,倒抽了口凉气,喃道:“原来那就是沂王……这还真是皇爷的心病啊!”

景泰帝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着一身盘领窄袖常服,腰束玉带,正临窗把酒。王诚领着沂王和万贞进来见礼,他脸色平淡的等他们大礼参拜了,才道:“起来罢!王诚,给沂王看座。”

沂王脆声道谢:“谢皇叔赐座。”

景泰帝见这侄儿眉目开朗,笑容明快,全身上下竟然没有丝毫阴郁之气,忍不住目光往万贞身上转了一转。万贞低头垂手的侍立在沂王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仿佛就这样可以站到地老天荒。

景泰帝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便问沂王:“你启蒙四年,如今书读到哪里了?”

沂王回答:“侄儿不用参加科考,读书比较随意。书、画、礼、御、射几科上面花的时间比较多,书的话,现在才学到《诗》的《汉广》篇。”

景泰帝微微皱眉:“四年时间,才学到《汉广》?”

但不派学士给沂王启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主意。在外面的学馆里启蒙,没有家长督促,当然是随人家想怎么教就怎么教。景泰帝问了这一句,也无从责备,便问:“学过的都能背诵解义吗?”

沂王道:“背是能背,解义……有些不能。”

景泰帝忍不住叹了口气,问:“就《汉广》能背吗?”

他是正经的问功课,沂王赶紧站了起来,端端正正地背给他听:“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老师才讲到这几句,后面的还没有教。”

景泰帝摇了摇头,又问沂王日常生活的琐事,沂王一五一十的答了。

叔侄二人多年不见面,本来就不多的情谊早被时光洗刷得差不多了。景泰帝问什么,沂王便答什么,谈话干巴巴的,完全没有乐趣可言。

景泰帝回想起当初侄儿对自己依恋孺慕的情景,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沉默会儿,突问:“濬儿,你是不是怨恨皇叔废了你的太子位?”

这问题直白而凶险,万贞心一紧,忍不住微微抬头,看了景泰帝一眼。沂王也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道:“濬儿没有。”

“是没有,还是不敢?”

沂王认真的回答:“是没有。当初皇叔不是跟侄儿说过吗?这世上有些东西,本来就是这个模样,谁得到了都要被改变。即使您没有废我,您身边的很多人为了前程,也会逼着您废的。”

景泰帝略微自嘲的一笑,沂王又道:“更何况您戡难保邦,奠安宗社,拔擢贤才,延揽群策,是位难得的好皇帝。侄儿觉得,自己如果做了太子,将来未必能有您这么出色,即使有些许不平,也都想开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人心变化一线

景泰帝多年求子而不可得,想到身后无人可托,便有些心灰意冷之感。难免放纵贪欢,不似初登基时那样励精图治,一心做个英主明君,好垂范万世,青史赞颂了。

在他自己都已经有些放弃这些的时候,突然间从侄儿口中听到这么肯定的赞扬,饶是他多年帝王生涯,已经磨炼得心如铁石,也不禁微微动容。好一会儿,拍了拍侄儿虽然仍旧单薄,但却已经开始褪去稚嫩的肩膀,道:“好孩子,和舒伴伴到楼下玩去吧!”

沂王答应了,万贞跟在他身后一起行礼告辞,正准备退出阁楼,突然听到景泰帝道:“万侍留下。”

万贞吃了一惊,沂王赶紧问道:“皇叔还有什么吩咐?”

他虽然不知道景泰帝叫万贞是为什么,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经了解君权无与沛敌的力量,本能的害怕这股权力会伤到他重视的人。站在万贞前面,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了一种试图保护她的戒备姿势。

而万贞身上原本温顺的气息,也瞬间变得紧张,下意识的扶住沂王的后背。

景泰帝看着这一大一小互相扶持画面,有些好笑,但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冷意。但为君多年,他的城府早已渊深如海,即使心生波澜,面上却仍旧一派温和,道:“王府的日常琐事是万侍掌管,朕要问问她,没什么要紧事。”

沂王连忙道:“皇叔要问什么,侄儿一定详尽回答。”

景泰帝见他竟然不肯走,脸上终于浮出不悦之色,淡淡地道:“你堂堂亲王,该留心经世济民,治国选才的大事。这些日常琐事理当由侍从尽力,怎能让你在上面分心?”

万贞见景泰帝已然不快,怕沂王跟他起冲突,连忙道:“陛下垂询,殿下且先随舒伴伴一起玩去吧,奴答完话后,再去寻您。”

她说着拍了拍沂王的后背,温声道:“殿下不会游泳,下去玩不要靠近水边,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沂王点头答应了,眨巴着眼睛对景泰帝行礼道:“那侄儿在楼下等皇叔和万侍下来一起看赛龙舟?”

他这是变相的向景泰帝讨承诺,但景泰帝这时候没有杀心,也肯安抚侄儿一句:“好。朕问问就来。”

沂王虽然仍然觉得不安,但做叔父的问问侄儿身边的近人日常生活起居,名正言顺。他已经挨了一句训斥了,实在没有理由反对,只能拖着脚步,一步一蹭的跟着舒良往下走。

万贞恭恭敬敬地等在旁边,等着景泰帝问话。

景泰帝的目光却落在沂王的背影上,叹道:“能被朕压着问话,还记得你,也不枉你养了这几年。”

万贞低眉顺目的应和:“沂王殿下重情重义,一贯对人极好的。”

眼前的景泰帝,已经不是登基不久,励精图治的新君,更不是当年与她嘻笑胡闹的少年。这是真正威加四海,金口决定一人生死荣辱的九五至尊,她只能小心的回话,连头都不敢抬。

景泰帝意味不明的低笑:“他现在倚你护持,自然如此待你。不知他日为君之后,却又是何景象?”

突然冒出一句沂王为帝的话来,莫非景泰帝当真属意复储了?万贞一怔,虽然在她想来,以景泰帝的偏执,不可能在完全死心之前复立沂王,但他这话带出来的意味,却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景泰帝当然明白她的震惊从何而来,嘴角一扯,冷然哼了一声。这些年,英主明君他做过了,荒淫昏君他也做过了。满朝文武,包括于谦在内,能从容在他面前说话的人都不多。万贞的态度转变,属于他意料中的事,只不过却仍让他心中不舒服,好一会儿才自嘲的笑了笑,道:“朕还道仁寿宫那一系,如今早已恨朕入骨,想不到你还能在沂王面前,给朕评个‘好皇帝’,而他竟然也信你,也算是桩异事。”

沂王天资有限,又没有参与朝政,还活在与他利益相对的派系中,若没有亲近信任的人引导,是绝不可能做出对景泰帝有利的判断的。

万贞日常在沂王面前对景泰帝公正评断,除了降低怨恨风险以外,也未必没有真情实感,这马屁她拍得毫无压力:“陛下恤饥拯溺,纳谏信贤,为一代英主。沂王殿下贤明孝亲,自不会因为市井流言而误信奸馋。”

景泰帝冷笑:“说得再好听,终不过是些哄朕复储的鬼话而已!”

这虽是终极目的,但真要承认,那就是作死了!万贞不暇思索的道:“陛下乾纲独断,储位谁属,在您一念之间,谁敢觊觎?沂王殿下得您庇佑,平安长大至今,已是赖君天恩,断不会有此妄念。”

景泰帝脸上的郁气终于散了几分,笑了笑,沉默片刻,忽道:“有人向我晋言,诏襄王朱瞻墡入京,立为太子。你觉得呢?”

襄王朱瞻墡从前朝开始到现在,几乎每次储位未定之时,都有人议立,这已经是第三次被人提上储君候选人名单了。万贞虽然不与朝臣交往,但王府旗下的生意都有收集情报的人手,关系沂王前程的重大传言,她当然也听过。

此时景泰帝问,她脸上浮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讷讷地道:“此乃国家大事,自有朝堂诸公晋言。奴一介女流,出身微贱,怎敢妄议?”

景泰帝重重地放了一下茶杯,圭怒:“朕让你说,你就说!”

万贞踌躇片刻,脸色发苦的望了一眼景泰帝,欲言又止,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哼哼哧哧的道:“襄王殿下与宣庙平辈……这个,立他为太子,您的后嗣……谁承?”

襄王朱瞻墡论辈分是景泰帝和太上皇的叔叔,立为储君对于朝臣来说无所谓,反正他们图的是拥立之功。但对于景泰帝来说,他总不能叫自己的叔辈来为自己承嗣吧?

不说伦理上的非议,单就从人心上来说,这也不可能;哪怕襄王朱瞻墡当真为了储位愿意这么做,一朝得势后也肯定要推翻前论。

景泰帝心里也烦得很,皱眉道:“也可以立襄王为太子,然后从他的孙辈中择优选嗣。”

万贞抿了抿嘴,低声道:“然而,您选择的嗣子,他日未必能顺利的成为东宫之选。”

到时候,景泰帝一样会沦为皇统别支,无法得到他想要的。

景泰帝没有说话,半晌发出一声疲倦至极的叹息,慢慢地说:“天命不与!嘿……若当真天命不与,当初就不该让朕临危践祚!既然天命与了我帝位,便不该如此戏弄朕!”

万贞沉默不语,景泰帝踱到窗前,忽道:“朕派了人与杜箴言一起探访烂柯山,这事你知道吗?”

万贞老老实实地回答:“前天才知道。”

景泰帝淡淡地说:“杜箴言来历古怪,几个有名的法师都说他身有宿慧,或许能够超脱彼岸。朕不信这个,但是,朕想试试,破一破所谓的‘天命’!”

万贞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四周狂风呼啸,随时都有可能将她推下去摔死。虽然力持镇定,但在这最大的隐密可能被景泰帝窥破的时候,却仍然不免出了一身冷汗,一时竟然做不得声。

景泰帝走到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忽然一笑,道:“几年不见,贞儿你一点都没变,我却老了!”

万贞涩声道:“陛下春秋鼎盛,正当壮年,如何谈得上一个‘老’字?”

景泰帝摇了摇头,道:“这种话,能骗别人,难道还能骗自己吗?”

他明明距离探知万贞与杜箴言的“同乡”秘密只有半步距离,但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不愿意再逼她了,摆了摆手,不再说话。

万贞松了口气,悄悄地退了两步,正想转个话题,找个理由退出去,忽然听到楼下一阵喧哗。

帝驾所在,能引起喧哗的事都小不了,万贞听力灵敏,隐约听见沂王似乎惊叫了一声,心一紧,顾不得别的,疾步奔到窗前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

这一眼看过去,恰好看到二楼甲板边沿红色的龙袍一闪而逝,沂王已经摔了下去,紧跟着便是噗通的落水之声。

景泰帝跟在她后面张望,也正好看到沂王掉下去,顿时惊得呆住了。

万贞回头看了他一眼,其实这一眼,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看他,更不知道看他有什么用。但这时候,她心中木然,这一眼,竟是无法不看;而眼中的泪水,也瞬间迸发出来。

景泰帝与她目光相接,终于回过神来,脱口叫道:“不是我!”

万贞转身就跑,向沂王落水的方向狂奔。景泰帝暴怒喝道:“快救人!拦住她!”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十年光阴水流

可在这种时候,下水的侍卫究竟是救人,还是去暗中杀人,谁能保证?

纵然理智再三告诫万贞,像这种当着两宫嫔妃、文武百官、勋贵宗室的面谋杀沂王的事,景泰帝再丧心病狂,也不可能做,出现这种事,其中必有原因。

但沂王落水的事实之前,万贞已经完全无法信任景泰帝,解开腰带,扯断霞帔和袍服的扣索,顺着他拉扯的反方向一挣,纵身跃下了楼船,一头扎进湖里。

景泰帝手中抓着她留下的衣裳,看清她身上贴身居然还穿着一层水靠,满腔的惊恐愤怒,倏地变成了尖锐的剧痛:“你不信我!你根本没信过我!”

奉诏前来游湖,贴身衣服竟然是水靠,这分明是早已经做好遇到不测,立即下水的准备!若是信任他,又怎么可能做这种极端的准备?

兴安已经叫了侍卫救人,但此时见到景泰帝可怕的脸色,一时竟然不敢擅自下令,就候在旁边干等。

景泰帝抓住万贞留下的衣袍,指节攥得发白,用力扣着窗沿,望着湖面上她入水的地方,恨不得将她抓到面前,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暴虐手段,都施之于其身,好教她也尝一尝他此时心里所受的痛苦。

她自与他相遇,至今已有十年。他总觉得,她自与他相识以来,既未因他的身份而刻意疏远,也不因他的身份而谄媚靠近;就那样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明白他的作为,理解他的想法,于他的身份而言,弥足珍贵。

为了成全这份特殊的感情,他放着她居住在沂王府里,享受着他所无法享受的自由生活。除去消解仁寿宫的忌惮,也是因为他想保留自己在这世间最后一段少年时光的美好记忆。

然而她今天的猜忌与怀疑,却将他所珍视的东西,所给予的眷恋,都砸得粉碎,再没有为他留一丝念想。

其实从他决意废太子起,他们之间必然会有这么一天的,只不过他们都在假装不会有而已。

兴安没有得到命令,再看一眼二楼听到消息骚动的重臣近侍,对准备救人的侍卫使了个眼色,这才高声呼喝:“快救人啊!你们都是死人不成?”

得到示意的侍卫纷纷入水,但在湖里扑腾扑腾的,却一副入了水分不清方向的模样,不往沂王那边游。

而此时万贞已经游近了沂王身边,下潜托住他的头颈,将他推了上来。来太液池之前,她就已经考虑过了种种可能出现的危险,沂王贴身穿的内衣外袍,都按救生衣的原理做了空气夹层,虽然为了不露破绽只有薄薄的一层,但只要不乱动,增大的浮力也足够他浮水不沉。

只不过沂王从二楼摔进水里,惊慌失措,加上不会游泳害怕,才会被呛了水。此时万贞游到了他身边托住了他,便是给他服了一粒定心丸,让他镇定了下来。

万贞踩着水托住沂王,见他只是呛了几口水,便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提起了心:景泰帝纵然对沂王没有杀心,他身边利益团体,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的情况下,却一定有!

这世上的人和事,即使贵为皇帝,也绝不能说就完全掌握住了人心。若是有人存了死志,一定要趁这个机会杀掉沂王,回到御船上,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可是最安全的仁寿宫的船,在御船的另一边,隔着这么远的湖面和高大的楼船,沂王落水这件事只怕现在那边都还没有得到消息,又如何能够过来接应?

现在他们在湖中,除了御船,离得最近的一艘船是勋贵国戚们的坐船。然而会昌侯因为派系问题,今天游湖坐的是仁寿宫的船。除了会昌侯,这些勋贵国戚,又有谁敢冒着大风险接沂王上船?

明晃晃的太阳照有水面上,亮光刺得万贞双眼生痛,她托着沂王,仰头看着自己刚才跳下来的窗口。景泰还站在窗边看着她,脸色铁青,目光冰冷。

看到她终于回头来看自己,景泰帝紧绷的腮帮终于稍微缓和了下来,缓缓地说:“回来!”

朕饶你这一次不敬!

隔着楼船湖水,万贞听不到景泰帝低微的声音,但却看得清他的唇形和脸色,滚烫的泪水混在湖水中,很快变得冰凉。

沂王咳了几口水出来,喘息着道:“我是自己逃跑摔下来的!贞儿,我们回去吧!”

万贞摇了摇头,现在她没有空闲追究沂王遇到了什么事,以至于不能不在船上逃跑。然而,能让堂堂亲王慌不择路逃窜,竟然“意外”踏空落水的事,又怎么可能简单?

湖水的暗流推着他们浮在水面上的身体漂移,御船虽然没有动,却将他们带得远了。

万贞凝视着景泰帝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脸,闭了闭眼睛,抹去糊花了视线的水气,低声道:“我们走吧!”

沂王脸与她靠在一起,尝到了咸味,愣了一下,又说:“你不要难过,皇叔没有要杀我。只是……他身边的人,想毁了我的名声,让我做不成太子而已。”

万贞托着他往前游,涩声道:“正因为他一直犹豫不决,不给予你有力的庇佑,甚至纵容他人的贪欲和妄念。所以那些想得到太子位的人,才会更加的疯狂!御船上没有危险,只是我们的错觉!濬儿,有选择的时候,永远不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求证敌人的仁慈与否!”

他们在水中呆着,觉得时间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但事实上对于岸上的人来说,这只不过是几息功夫的事。很多赏景的人,直到现在才看到有人落了水;而更多凑在一起说笑闲聊的文武百官,也直到此时才从御船上的骚乱中知道了落水的人是谁,四处找他们究竟掉在了哪里,高呼着叫人下水相救。

万贞游了不远,便见一艘小船飞快的驶过来,停在前面,心中一喜,连忙推着沂王游过去,道:“快,帮我将殿下拉上去!”

船上的人大声说:“船小,全挤在一头容易翻,你自己将殿下托上来!”

那人背着太阳,万贞从下往上看,阳光刺眼,一时看不清是谁。但此时听到声音,却愣了一下,这驾船的人竟然是石彪!

她上次和石彪不欢而散,没想到这时候竟然是他来帮忙。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容她多想,只能先将沂王托高,让他上船。

沂王爬上船,反身想来拉万贞。石彪笑了起来,道:“殿下,您这小身板,可别人没拉上来,自己又翻下去了。您过来压住船头,我去拉万侍上来。”

万贞道:“不用,我还有力气,能自己上来。”

她手长腿长,抓住船沿示意沂王退开,自己就翻上船来了。水靠是鱼皮所制,本就贴身,此时沾了水更显身形。万贞急着查看沂王的情况,没有留意。沂王却敏感地发现石彪的目光死死地沾在她身上,一眨不眨的,心中不悦,森然道:“石将军,你不好好撑船,看哪里呢?”

石彪生了副豹胆,莫说沂王这样的半大孩子,就是面对景泰帝,他也只是敬重君权,要说有多少对景泰帝个人的尊敬,那是假话。沂王的话他只当没听见,笑嘻嘻的说:“原来殿下认得末将?殿下金安,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什么甲胄在身,哄孩子的借口而已,何况连哄都哄得这么敷衍。沂王平时是个温和柔顺的性子,但一见到石彪的神态,就忍不住有些想发火。万贞发现异常,赶紧安抚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在船舱隔板上坐下来,又唤沂王:“殿下,湖上风大,你也坐下来。”

沂王也反应过来了,坐到她身前一倚,正好将万贞挡在身前。石彪见能看的风光少了,便也收回目光,将身上的大红披风解下来扔到万贞身上,笑嘻嘻的道:“万侍把衣服披上吧!不然朝中那些老古板,怕是要骂你奇装妖服,伤风败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