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石彪的身份地位,五城兵马司没有部堂大员签令,哪有胆量出手?而到了部堂以上的官员,又要考虑政治利益,更不可能因为石彪擅闯民宅就下令缉捕了。

秀秀这话,石彪都懒得回。反而是万贞看了一眼秀秀和几名侍卫,见他们安然无恙,松了口气,收起了手中的弓箭,道:“秀秀,不要乱说话。以后石将军若要见我,除非我不在,不然都报我一声。”

像石彪这样的浑人,别说一个秀秀,就是梁芳也未必能拦住。秀秀也知道自己刚才擅做主张,闯了祸,乖乖地答应了。

石彪见她告诫了秀秀,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万女官不是那些看脸取人的女子,有胆量,有气魄。”

万贞没好气的摆手:“你私自翻墙,我给了你一箭,这事算是扯平了。说罢,你来这里找我有什么事?”

石彪嘿嘿一笑,道:“这个……嗯?我也算是客人吧?客人来了,在这茶楼里你也不让杯茶水?”

万贞微笑道:“将军要喝茶,请往前院移步。”

石彪见她当真要往前院走,又不乐意了,笑道:“算了算了,再好的茶水,我喝着都寡淡无味,还不如一壶劣酒呢。我就这里坐坐,不去前院了。”

万贞见他死赖不走,想想他身后的石亨,客气的道:“既然如此,将军请坐。”

她虽然不怕石彪,但对他犯浑的性子却也很有些忌惮,示意众侍卫就守在院子的四周,就请石彪在花厅里坐了,又让秀秀去给他端酒,然后再问石彪:“我听说将军这次回京,除了叙职,也是率边军青年俊杰参加端午射柳。怎么眼看端午将至,将军不领着儿郎们勤习弓马,却有空四处闲逛?”

石彪哈哈一笑:“边军和京中禁卫不同,那是年年都要和蒙古人打战的,弓马熟练就是多了条命。保自己命的看家功夫,哪里用得着我督促?他们自己就会练习。”

他的五官长相虽然端正,但伤疤纵横,却是败了相。此时说笑,脸上的伤疤也跟着扭曲抖动,实在有些丑恶,虽然没有故意吓唬秀秀,却仍然让她觉得恐惧,有些不敢近前。

万贞见状赶紧让她把酒放在旁边,让她退出去休息,亲自执壶给石彪倒了杯酒。

石彪见她明明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却仍然神态从容,既不注目打量,也不退缩回避。却是真将他的长相视若了平常,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突然双手撑着桌子,猛地将脑袋往她这边一顶。

万贞不知道他这举动是什么意思,却本能的戒备后退,皱眉问:“你这是干什么?”

石彪认真分辨了一下她的表情,哈哈大笑:“你是真的不嫌我的长相!”

万贞看他笑得疯子似的,莫名其妙,忍不住问:“你什么意思?”

石彪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疤,道:“就我这脸上的疤啊!男人不怕的都不多,至于女人,都差不多有十年,没有敢这么直视我的了!你怎么不怕?”

万贞恍然大悟,她自己的长相也算被主流审美排斥的一类,对石彪这份心思倒是格外理解,想了想,回答:“我听人说,军中的勇士,身上的伤疤,多在当面;只有转身逃跑的人,伤疤才多在后背。将军奋勇杀敌,脸上负伤,那是勇士的勋章,有什么好怕的?”

石彪怔了怔,嘿了一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万贞也不多话,又给他满上,微一沉吟,自己也倒了一杯,举杯道:“谨以此酒,敬将军披创杀敌,浴血奋战的英勇!”

她的酒量原本就不差,喝这个时代的低度酒,更不必取巧,扎扎实实的满饮了一杯,冲他一亮杯底。石彪见她当真先干为敬,微微动容,也将酒干了,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喝道:“爽快!”

万贞将两人的酒杯斟满,举杯道:“还有一杯,敬将军戍边卫国,御寇于外的功勋!”

石彪也一口将酒干了,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哈哈大笑:“这酒,我喝得痛快!再来!”

万贞再给他满上,自己的酒杯却倒扣在桌上,笑道:“我有差使在身,两杯已是尽量,将军请自便!”

石彪明知她这话不尽不实,但此时心情愉悦,竟觉得她刚刚陪的那两杯酒,就已经抵过了千盏万斛,不需要非逼着她也喝醉。

这茶楼没有酒卖,秀秀端来的是万贞存放在这里待客用的御酒玉壶春。石彪喝得顺口,万贞也不计较,一壶喝完又让人将整坛搬来,由他尽兴豪饮,待见他有了五六分酒意,才缓缓地问:“将军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石彪素来霸蛮豪横,翻墙入室理直气壮,但此时万贞徐徐发问,他却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万贞也不着急,坐在他对面细细品茶慢等。

她虽然锻炼得勤快,但毕竟算是宫廷中人出身,环境如此,保养得自然远胜寻常民女。举动风仪,也与石彪过往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相同。石彪看着她明艳照人的眉眼,陡然间又生出一股莫名的困窘,猛地一咬牙,道:“反正都是一个意思,我就说了!我是来求亲的!”

万贞茫然,好一会儿才恍悟过来,啼笑皆非:“将军喝多了说笑!”

石彪站了起来,盯着她道:“我才没有喝多,更不是说笑!我就是来求你嫁给我的!你答不答应?”

他问到这里,身体微微前倾,分明与猛兽警戒捕猎的动作相仿。万贞与他的目光一对,心下一个咯噔,颈后的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深吸了口气,才缓缓地道:“将军,我为王府内侍长,身家性命,俱归皇家所有,不得王命君令,岂有私下婚配之理?你问我答不答应,却是问错人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内外交困难飞

石彪从叔父石亨那里探听到了沂王府和万贞的现况,就知道她的身份比一般宫中女官难办,这个拒绝的说词,也算他意料中的事,嘿嘿一笑,道:“我当然知道真要娶你,还是得求监国开恩。但我问的不是事情怎么办,而是问你自己,愿不愿?”

万贞忍不住抚额长叹:“将军,我总共只见过你两面!”

石彪不以为然的道:“很多人一面没见,也成了夫妻啊!”

然后他指了一下桌上的酒和树下的箭靶,道:“像你这样能饮烈酒,能开硬弓的女人,怎么能像普通弱女子那样,憋在笼子里?你就该跟着我,纵马塞外,狩猎蒙古,高兴了大笑,生气了杀人!”

万贞脸色大变,冷笑:“生气了杀人?好威风!好煞气!你怎么不打听打听自你回京以来,市井里关于你的传言?”

石彪吊儿郎当的大笑:“有什么好打听的?猛虎出柙,百兽逃窜,总不会有什么好话!我来问你跟不跟我,你管这些流言干什么?你又不是那些蒸生瓜似的小姑娘,一句话的事,痛快点!”

他咄咄逼人,万贞也上了火,一拍桌子,喝道:“那我便痛快的告诉你!我不愿意!”

石彪的脸顿时晴转多云,怒问:“不愿意?我哪点配不上你了?”

万贞看着这一言不合就翻脸的浑人,冷笑:“你就是个天仙,我不愿意,也与我没什么相干!还需要去问配不配么?”

沂王现在地位微妙,石亨手握重兵,又深得景泰帝信任,本来若能交好石彪,对沂王复储有大利。但这交好的条件,绝不包括将她自己搭进去。

万贞翻了脸,也不耐烦再应酬他,起身招呼侍卫:“备马,我们走!”

她来茶楼是为了躲清闲,准备了消磨一天,如今半天没有就出来了,一时竟然不知道应该去哪儿。

这些年她带着沂王,时刻警惕着可能发生的危险,操持王府内外的事务,关心沂王的成长,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很少有时间想别的事。如今局势眼看明朗,王府有周贵妃坐镇,沂王也开始长大,有了离她独立的意思,她一下闲了许多,反而觉得心中有些茫然。

石彪为什么让她生气?因为他戳了她的痛点,无论是王府,还是宫廷,甚至京师,乃至于整个大明王朝,于她来说,都像一个笼子,不是她的家乡,更不是她可以展翅高飞的地方。

她已经几年没有去过清风观了,此时无处可去,竟然不期然的想去见一见清风观的守静老道。

她原来不去清风观,除了不想给守静老道惹麻烦,也是因为清风观于她来说,有不同寻常的意义,让她有种近乡情怯的害怕。

清风观她原本就翻修了不少,这些年守静老道师徒掌管着这边的小区开发,钱财人手都充足。在万贞想来,肯定是要把清风观扩大许多,方便多收门徒,广纳香火的。不料她打马沿着规划齐整的巷道进去,青葱浓郁的园林游道深处,原来她预备筹建的广场比规划的扩大了好几倍,就在园林中心形成了一个热闹的小集市。而集市后面的道观,却仍然还是原来的样子。

看门童子是这几年新收的,不认识万贞,见她一行骑马过来,赶紧上前接引:“善信,小观人手不足,这坐骑是要您自己派人看守的。”

万贞也没准备让侍从跟着进去,应了一声,问道:“守静道长在吗?”

童子回答:“观主年前回龙虎山叙职,至今还未回来呢!”

万贞听到守静老道不在,也会不清到底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又问:“现在观务由谁主持?”

“是致虚师兄。”

致虚腿脚不好,但人却机灵,虽说年纪不大,但管一个小观还是没问题的。万贞倒不意外,又问:“致笃呢?”

童子有些吃惊的打量了她一眼,回答:“致笃师兄在龙虎山祖庭修行,听说进境神速,深得天师垂爱,已经快两年没有回来了。”

这个消息让万贞有些意外,她一直觉得致笃的智力发育有问题,十几岁的男孩子,但日常却像个四五岁的儿童一样天真,近于痴傻。没想到这师兄弟俩,能去龙虎山修行的,居然是致笃,而不是致虚。

不过想想天才的另一方面是白痴,她也就释然了,正想叫那童子去找一找致虚,便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叫道:“贞姐姐!”

万贞抬眼望去,就看见致虚正从大殿里出来。他的腿天生残疾,这几年过去了不止没好,反而似乎更严重了些,只不过脸色却比以前开朗了许多。

万贞见他衣饰整洁,星冠羽袍的,颔下还留着一小丛胡须,俨然有了些道派高人的气度,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哟,致虚小弟长大了呀!”

致虚笑道:“贞姐姐却是丝毫未变,还是旧日模样。”

万贞心中感慨,叹道:“相貌虽然变化不大,心情跟以前却大不相同了。我听说守静道长年前就去龙虎山了,怎么都五月了,还不回来?”

致虚举手引万贞入座,笑道:“师父回龙虎山是一件事,但其实更重要的一件事,是和那位杜秀才一起探访烂柯山……”

杜箴言和万贞最开始相遇时,就说过烂柯山和桃花源最有可能出现时空跨越的节点,只是那两个地方容易出现极端天气,没有足够的准备,无法探访。此时听到致虚说起,万贞又惊又喜:“访烂柯山?他们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去的?都有些什么人?”

致虚噗嗤一笑,道:“你几年不来清风观,我都以为你陷在凡俗杂务里,不会再想这些事。师父却说你再怎么身在凡俗,像这种事,你肯定还是会会心有感应,来问究竟的,果不其然。”

万贞被他这故意磨洋功的腔调惹急了,瞪眼道:“说正事!”

致虚撇嘴道:“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几年都没个音讯,还不兴我也磨你几句话的功夫?”

万贞哑口无言,好在致虚抱怨了一句,也就不再拖腔调了,道:“师父和杜秀才这次去烂柯山,准备了差不多两年时间。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几位是谁,你肯定想不到。”

万贞皱眉:“我想不到?我认识或者知道的人?”

致虚这次倒不吊他的胃口了,直接道:“张天师、匈钵大和尚,还有那位……”

他指了指天空,道:“二爷派来的黄霄道人和全如法师,以及大小法师二百余人。”

万贞听到他说“二爷”,陡然意识到致虚指天的那个动作是指代指景泰帝,吓了一大跳,惊问:“你说什么?那一位?他怎么会掺和到这种事里来?”

致虚哂笑道:“他一道旨意,渡天下僧道五万,以期从中筛选真正的有道之士,又拆毁奉先殿的偏宫,供奉喇嘛,为的就是破‘天命不与’四字。烂柯山这种仙家传奇之地,你说他会不会掺和?”

万贞恍然,细想景泰帝近年来的境遇,觉得他这举动,说是意外,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一时间她心乱如麻,皱眉问:“如此说来,我和杜箴言的来历底细,他岂不是一清二楚?”

致虚只知道她和杜箴言是与师父能一起求道的人,但对于她的来历底细却是一知半解,笑道:“求道之士,问什么来历底细?目的相同就可以了。”

要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可景泰帝,那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国之主啊!这完全属于不可控力,谁也不能确定他会做什么事。万贞沉吟片刻,问:“他是什么时候参与进这件事上来的?”

致虚想了想,回答:“大约是景泰五年夏天,他和匈钵大和尚一起过来的。然后他又从聚瑟寺选了全如大法师,找来黄霄道人,到现在都差不多有两年了。”

两年时间,要出事,早就出事了;景泰帝到现在都没有召她问话,大约是真没有摸清她和杜箴言的来历?万贞松了口气,又问:“杜秀才邀请守静道长探访烂柯山,可给我留了什么消息?”

致虚略有些尴尬的道:“这个……杜秀才一向不入京师,与我师父是在通州会面的,我也不知道啊。”

守静老道虽然不在,但和致虚一起聊天,时间却也一样过得很快。万贞直到侍从催促,才醒悟时间已经不早了,赶紧快马赶去学馆接沂王。

她来得晚了,沂王早已经放学,正坐在庭院里涂涂抹抹的绘画,见到她有些不高兴的嘟嘴:“这么晚才来,我等的都要睡着啦!”

万贞一边帮他收颜料盒,一边解释:“我一时忘了时间,下次……”

她正准备割地赔款哄他高兴,一眼看清他刚才绘的画,剩下的话顿时含在了嘴里,笑眯眯的说:“我瞧你这画,画得挺开心,挺有趣的呀!哪里有睡着?”

原来沂王画的是一张蜗牛爬竹枝的工笔小品,竹枝和蜗牛壳没什么好说的,但蜗牛的脑袋却是绘的人脸,卧蚕眉,丹凤眼,分明就是她的长相。

第一百二十二章 端午节龙舟会

沂王小时候跟着她学画画,不免受到她画画偏q版的特点影响,画面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都偏向于可爱圆润。这只顶着她的脸的蜗牛,绘得腮帮子鼓鼓的,俨然像只努力挪动往上爬的圆包子;再配上蜗牛背上那只硕大的圆壳,当真是说不出的滑稽有趣。

沂王拿她的脸配蜗牛出气,被她抓了个现行,顿时小脸涨得通红,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干咳道:“这个,我下课后等了整整一个时辰,就是蜗牛爬也爬过来啦!这个,是你走得慢,可不是我画错了!”

万贞忍俊不禁,赶紧把画卷好,笑道:“好,咱们殿下没画错!下次我会更快些的,快走吧!回家迟了,娘娘要担心。”

沂王见她并没有生气,也高兴了起来。他在她面前忍不住话,等上了车就说:“其实你要是还不来,我就准备在蜗牛壳上把我自己的脸也画上去的……嗯,蜗牛脸是你,壳是我,你背着我,画出来一定很有趣。”

万贞想想那样子,也觉得有意思,转念想到周贵妃就在沂王府,又赶紧道:“你可不能真把自己的脸绘在蜗牛壳上,不止蜗牛壳,任何一种动物上都不行。你要画自己的小像,就只能照端正了画,知道吗?”

沂王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有些怏怏不乐的答应了。过了会儿,又叹了口气,小声道:“也不知道母妃什么时候回宫,她这段时间总住在府里,什么都不许我干,都要闷死我了。”

这种类似于抱怨的话,让周贵妃听到了可不得了。可沂王这个年龄的少年,正是希望摆脱父母管束的时候,她要是弹压,只怕会适得其反。万贞头疼的抚额道:“娘娘在府里,有很多事就有正经的女主人当家,不知省多少麻烦,是好事啊。”

沂王哼哼嗤笑两声,看了眼车外的护卫,在她耳边小声道:“你要真觉得是好事,才不会一天到晚宁愿躲在外面,也不回府呢!”

万贞瞪着这小鬼头,小声道:“小殿下,你知不知道这样的话,会害死我的?”

沂王同样压着嗓子小声说:“我又不对别人说!这就是我们的秘密。”

秘个鬼!周贵妃虽然刚愎傲慢,缺少政治智慧,但那是宫斗里养出来的人啊,又不傻,沂王能察觉到的事,她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不发作,多半是因为她现在耐性比以前好了,知道王府现在少不得万贞,所以暂时容忍一下而已。

这么说来,等到哪天沂王长大,不需要她守护了,她还是早走为妙,省得被周贵妃秋后算账。

她心态变化,沂王顿时察觉到了,心一紧,猛地抓住她的手,急声说:“贞儿,你可不能不要我!”

万贞看着这个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心中百味陈杂,好一会儿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有些伤感的说:“濬儿,不是我不要你,而是你很快就要长大,就不需要我了。”

沂王顿时慌了:“才不会,我再怎么长大,也需要你的!你可不能用这个借口把我丢开。”

万贞见他满眼惶恐,拉着自己的手竟然大热天冰冷一片,知道这随意一句话,是真把这本来就缺少安全感的孩子吓着了,赶紧安慰:“我答应过你,会一直陪着的你,肯定不会丢下你啊。只要你不嫌弃,我就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沂王盯着她的眼睛,见她不是说假话,才松了口气,扑进她怀里,用力搂着她的腰,喃喃地道:“我才不会嫌弃你呢!就是这天下所有人都嫌弃你,我也不会!何况贞儿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好最好的人了,才不会有人嫌弃!”

这孩子,偶然说出来的话真的叫人心肺里都暖洋洋的,总觉得所有付出都值得。

万贞虽然心中对前途充满忧虑,此时却也忍不住微笑起来。算了,想得再长远,眼前的路总还是要靠双脚一步一步的走,为了将来的事,而不过好现在,太不值得。

这样一想,她便抛开心事,又问沂王:“今天都学了些什么呀?”

沂王答道:“今天先生讲的是《大明混一图》,教我识图绘画了。”

万贞接人接得晚,回到沂王府时,天色已经快黑了。周贵妃的车驾在府门外摆着,一副准备要走,只是还想等沂王回来说话的样子。

沂王和万贞刚刚才讨论到与周贵妃有关的话题,一见这阵仗,顿时以为他们刚才那几句小怪话被人透到周贵妃这里来了。当真心虚不已,不知道周贵妃究竟会怎么处置。

不料周贵妃一脸喜色,问了一句沂王为何回来得晚,听说是先生授课放学迟了,就没再追究。又招手示意万贞过来,笑眯眯地道:“贞儿,上午你不在家,监国身边的太监王诚过来传旨,说是监国久不见濬儿,召他参加后天的端午太液池赛舟。我特意打听了一下,据说可能是监国有了松口复储的意思,所以想借宴会召濬儿相见。你明天好好准备,后天一早护送濬儿参加盛会,可不要轻慢了。”

万贞愕然,惊问:“监国有松口复储的意思?这是哪来的传言?不会错罢?”

周贵妃笑道:“肯定不会错,我是从……反正我打听到了。其实母后为宗妇多年,掌着管束宗室入京的金牌,监国拿不到这符令,光凭诏书就没法光明正大的召藩王入京,更不要说立外藩为储了。这储位早晚还得落到我们大宗来,拖到现在他才肯重新召见濬儿,已经拖了很久了!”

她日日夜夜都想着让儿子重回宫廷,成为储君,此时有了些眉目,高兴不已,拍了拍万贞的手道:“贞儿,我还得回仁寿宫去和母后商量事情怎么办。濬儿这边就交给你了,你是我们母子俩最信任的人,在这紧要关头,你可千万要帮我把府里盯好了!”

万贞连忙答应了,与沂王站在府门口看着周贵妃的车驾快速离开,直奔仁寿宫而去,都觉得这事实在太突然了。

好一会儿,沂王皱眉问:“贞儿,你觉得母妃说的是真是假?”

万贞想了想,道:“娘娘对我们说的,自然不假;但监国那边的传言,却未必是真。”

沂王叹了口气,道:“我也觉得皇叔那边的传言,不像真的。”

他已经整整四年没有与景泰帝见面了,虽说万贞特别留意生活环境,不让沂王身边出现对景泰帝的怨言。但身为皇室子弟,对那个位置的渴望,出自本性;沂王再怎么大度,随着年龄的增长,又可能对景泰帝当年究竟夺去了他什么东西毫无感觉呢?

此时被周贵妃的话引动思绪,他忍不住出了会儿神,道:“不知道皇叔现在,是什么模样?”

万贞如今想到景泰帝,心情也复杂难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复储这样的传言,别人听了激动,但他们两人却是谁也高兴不起来。沂王用完晚膳,漱了漱口,忽然道:“贞儿,后天太液池赛龙舟,咱们参加盛会,还是当没有听过这传言吧!”

万贞见他沉得住气,连忙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监国召你说话,你就陪他说话,至于别的,咱们只当没听过。”

两人拿定了主意,心情便也平复下来,第二天便从容布置,选人备礼安排行程,准备端午参加太液池赛龙舟。

其实宫中惯例,端午节以射柳演武为先。赛龙舟并不时兴,只不过今年贵妃李惜儿宠冠后宫。她出身青楼,是爱玩爱闹,爱标新立异的性子。嫌射柳年年都办,看得腻了;而赛龙舟却办得少,缠着景泰帝端午节上午在太液池里赛龙舟,下午才到后苑射柳演武。

景泰帝如今处理政务游刃有余,自然舍得将时间花在找乐子上,赛龙舟这种新鲜,他也想看个热闹,便同意了。

而事实证明,端午节的花样翻多,除了射柳还有赛龙舟,这新鲜的热闹不仅景泰帝和李贵妃喜欢看,其实大多数朝臣也是喜欢的。

端午那天,沂王府的人虽然天亮就起行奔太液池而去,但等到了池边,满城老百姓来看热闹的已经不少了。而被禁卫隔开的前池御驾将来的地方,有资格登舟近距离看热闹的文武官员,更是盛装华服,佩香囊系五色丝,早早地就来了,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话。

沂王的王驾过来,群臣都有些尴尬。要说他们不想过来和沂王说话,那是假的;但如今复储的暗流汹涌,明面上又有景泰帝的高压恐吓,谁能摸透沂王出现在这里,是福是祸呢?于是众人只能草草行礼拜见,然后便退到一边,给沂王留出一大片空地来。

沂王自己倒不觉得被人冷落,他从懂事起就受冷落,几乎就没有参加过宫中的盛会大宴,像这种不仅满宫出动,连京师百姓与倾巢而出的热闹景象,他更是从未见过。乐得他连轿也不坐了,就沿着太液池边的游道看热闹。

比赛用的龙舟停在太液池的后池,而作为赛程终点的前池,却有五艘金粉彩饰,披挂一新的大楼船分尊卑位次的靠在岸边,显然便是等下皇帝、妃嫔、两宫、勋贵、文武大臣观赏盛会的坐舰。

第一百二十三章 楼中叔侄问答

太液池这种大楼船共有三层,每艘都足以乘载两千多人。仁寿宫和慈宁宫领着她们亲近的太妃和外命妇各乘一船,景泰帝和他的妃嫔伴侍一船,文臣、武将也各乘一船。

沂王是受诏而来的,虽然关系上与仁寿宫更亲近,但此时也只能与勋贵站在一处,等候帝驾过来。

景泰帝做事不喜拖拉,卯末辰初,御驾出行的礼乐声便从皇宫后苑那边传了出来,过不多时便有肃道的禁卫旗手先来站班,紧跟着御驾出行的卤薄仪卫,执事宦官,掌仪女史蹁跹而来。很快太液池边便是龙旌凤旗招摇,罗伞华幛云集,雉羽宫扇攒动,一派锦绣风流,珠玉辉煌的皇家大宴集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