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苦笑,叹道:“我不是……我的故乡,与这父母兄弟无关。多谢殿下的好意,只不过……不用了。”

太子沉默了一下,突然问:“既然不关父兄,那你现在想的故乡……是不是皇叔……说的那个故乡?”

万贞面色骤变,景泰帝曾经与太子单独会面说话,她是知道的;但那种临别之语,她本着尊重隐私的原则一直没有问过内容,所以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可太子此时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景泰帝曾经对他透露过什么。

饶是她日常对太子再怎么亲近信任,但在这关乎性命的隐密泄露危机之前,也不由得震惊慌乱,回头问太子:“他怎么跟你说我的?”

太子迟疑片刻,将侍从都摒退了才道:“说的也不多,就是说你的故乡,不在我们这里,在……另一个让人想求长生超脱,梦寐以求的好地方。”

景泰帝已经离开了四年,而这四年来,太子明明知道了她的隐秘,竟然一直都没有显露丝毫异样,仍然待她如常,问都不问一声!万贞心中百感交集,怔怔的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涩然问:“你就不怕么?”

少年诧异的反问:“怕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喔了一声:“怕你害我?”

他说着忍不住笑,道:“你这想的都是些什么呀?你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难道因为来历有些许不同,就去怀疑这种荒谬的事?”

万贞看着少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的样子,心情真是莫名复杂,喃道:“要是别人知道,多少是要忌讳的。”

少年敛去笑容,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认真的说:“可是我才不会!我只感激你能来到我身边,能让我遇到你!”

少年的眼神清澈明净,那么诚挚温柔的看着她,一瞬间竟她慌了一下,有些不敢对视,赶紧移开目光,甩开他的手:“不行不行,你毁约了!赶紧回去回去回去!”

少年又被她赶出了内室,但这次他嘴里虽然抱怨,心情却好得很。

就在太子被万贞赶走的时候,逯杲急匆匆地进了宫,见到皇帝急道:“陛下,查清了!”

皇帝见他面色惶急,知道情况必然不妙。但他享过无双尊荣,也受过无边屈辱;尝过云端坠落的滋味,又重新执掌了帝王的权柄。论到心性之坚忍,历代皇帝中少有人及,在这种情况下,还很能沉得住气,先令侍从给他赐茶,等他缓过这口气了,才徐徐问:“查到什么了?”

逯杲急道:“石彪在边关私制蟒衣龙袍、龙床,大囤私兵。如今总兵之位虽然未得,但大同全镇兵力,已然尽为他所握。”

皇帝嘿然一笑,半点都不感到意外,直接问:“如何拿他?”

逯杲有些为难:“石彪麾下兵强马壮,自身又武艺超群。若是不将他调离大同,只怕锦衣卫拿他不下!”

皇帝摇头:“他使人讨要大同,却不自身进京。乃势到自重,害怕入京有变。朕若无故召他,他必不肯来。”

逯杲咬了咬牙,低声道:“密探回报,石彪骄横自满,却屡讨东宫内侍长万贞儿不得,每以为恨,怨愤大骂!若有机会,这应该是个好人选。”

皇帝怔了怔,长长地舒了口气,道:“万贞儿于吾家有功,你要用她,定要保她性命周全。”

第一百四十七章 毒燎虐焰北冲

二月二皇帝亲耕礼后,没有直接回宫,却带着钱皇后、万宸妃、诸妃、子女住到了西山行苑赏春。因孙太后近年精力大不如前,时不时瞌睡,基本上只爱在仁寿宫里静养,便留下太子和周贵妃侍奉太后,监理朝政。

虽说皇帝住在不到百里的西山行苑,阁臣和六部要员都已经随驾而去。太子所谓的监理朝政,大体上只是把下面的奏折看一遍,然后分门别类的拣一下,送到西山去,连个贴条问政的权力都没有。但好歹这也是太子第一次以学生以外的身份,独立性的在文武朝臣面前露脸,向世人展现国家储君的风采。

东宫上下都精神振奋,万贞虽然紧守着防线,仍然不肯去前殿,但却也为太子有这样的机会高兴——太子住东宫近五年,要说皇帝朱祁镇对太子不满吧,教育上还是很花心思的;但要说皇帝对太子很喜欢,却也不算。

至少,皇帝除了逢五经筵会把太子带在身边,听诸学士论政讲学以外,日常是不会让太子参加朝会听政的,更没有给太子加冠的意思。可太子长到十五岁,那是无论如何也该开始进入朝堂,听父亲和群臣议政理事,开始为将来继位做准备的年纪了。

皇帝不给太子进入朝堂听政的机会,那并不是什么好信号。

能在这种局势下,得到监理朝政的机会,再怎么没有实权,也是刷经验、刷名望、刷力量的机会,对于现在的太子来说,越多越好。

不过太子坐镇禁宫监理朝政,与皇帝相距太远,得到机会的同时,也怕有小人从中离间,令这父子俩互生猜忌。因此每日除了往西山行苑送奏折外,这去与皇帝、皇后问安的人选也很重要。

本来王纶由皇帝亲选,是皇后信重的人,相当于帝后在东宫的耳目手脚,让他每日去陪同通政司官员去送奏折最为合适。奈何这太监权欲太重,生怕自己去送奏折,位置会被梁芳顶了失势,无论如何也不肯去。

至于梁芳,虽说当初也是钱皇后选出来的人,但钱皇后被囚南宫多年,原来的故主情分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后来又被王纶排挤得没有机会弥补,在皇帝皇后面前说话的分量不够。

这么左右掂量的一下,万贞叹了口气,道:“我与梁芳一同前往,如何?”

王纶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连忙道:“万侍放心,您与梁公公来往办差,咱家在宫中一定将殿下侍候得妥妥帖帖,不让您为家里操半点心。”

二月草长莺飞,花红柳绿,虽然时不时便要下些春雨,赶路辛苦,但对于现代就已经习惯在外奔忙的万贞来说,倒也不算太难过。反而是钱皇后见她每日来往,心生怜惜,问安送礼之余,总让近侍的女官安排她在庑房里休息一番,养足了精神再走。

万贞知道钱皇后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每到皇后这里问安,都打点了全副精神应对皇后,替太子刷亲情分。

周贵妃性情尖刻,时不时便要在宫中张显一下自己是太子生母的贵重,常惹闲气。而最得皇帝宠爱的万宸妃温柔可亲,连生四子,又对皇后恭顺谦让。因此钱皇后对太子虽然仍然看重,但更多的是偏于礼法和患难之情而生的倚重,亲昵之情却少了些。

现在周贵妃被留在京师,钱皇后的日子快活,万贞再这样每日问安送礼,为太子多叙对母亲的孺慕之情,对于调和东宫和中宫的关系,却是大有俾益。

皇帝眼看妻子在行苑住得高兴,三不五时便要提一提东宫送了她什么东西,不由好笑:“也就是些小孩子家的字画笔墨,小吃玩件,又不是什么天上有世间无的奇珍异宝,怎么就把你稀罕成这样?”

钱皇后笑道:“太子尚在读书,有些儿珍奇,那也是皇爷和母后所赐。奴这做娘的,难道还去掯勒自家孩儿?日常间有这些小东西送来,叫奴见着他是怎么过日子的,才见亲情。”

皇帝心里微微叹气,道:“太子是好孩子,只是周氏……”

钱皇后装聋作哑,可周贵妃仗着自己是太子生母,同样有南宫陪住共难之功,对后位虎视眈眈,他这做丈夫、当皇帝的人又怎能不知道?

说来这也是他至今不肯让太子入朝听政的最大原因。他实在怕东宫属官正式成为势力派系后,周氏仗着自己是太子生母,谋夺后位。他在,能护着钱皇后;若他不在了,钱皇后可怎么办?

但要改立太子吧!太子侍奉钱皇后与生母无异,且还有着接济拜望南宫,父子共患难的亲情,他又不忍。且太子以长子身份见立,并无过错,废长立幼,师出无名,也不利于皇统传承更迭。

钱皇后听到丈夫提起周贵妃,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过了会儿才道:“重庆和太子都是周妹妹所生,终是奴夺人子女在先,对不住她,些许小事,也便罢了。”

晃眼间皇帝在行宫已经住了大半个月,万贞从东宫前往西山的路走得烂熟,随行的禁卫也从一开始的慎戒慎惧变得懈怠轻慢,把这差事当成了散心游玩的机会。

京师首善之地,像这种因为皇帝闲居别苑,而导致每日都有部堂要员,阁臣学士来往的大路,几乎隔里许便能看到大臣或者勋贵的家人亲卫。别说这些亲卫,就连万贞自己,也从来没想过会有什么危险。

因此这天他们一行人在途中遇到牛羊马匹混合的牲畜堵路时,都只勒马靠边,想等人把牲畜驱走了再上路。

不料东宫的侍卫刚上前驱赶牲畜,想寻了管事人搭话时,前面的拐弯处突然一声虎啸,一头猛虎扑了出来,登时便将牲畜马匹惊得嘶鸣乱窜,四下奔逃,犹如冷水激了热油锅,大乱失控。

万贞坐下的马也被惊得撒蹄奔逃,她一面控制惊马,一面大喊:“快把人护住!看好奏折!”

可前有猛虎捕猎,后有牲畜发狂,他们这一行人仰马翻,早被冲得七零八乱。她正努力想把场面控制住,官道上又是一阵密集的马嘶人声,一彪人马纵横呼啸,洪流般的直泻而下,刹那间把本就混乱的场面冲击得稀烂。

万贞于混乱中看见后面这十几骑人壮马肥,剽悍之气外发,带着完全不同于京师居民的煞气,顿时心中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原来还有些顾忌道边的庄稼,想控制住坐骑不要踏坏了麦苗,此时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强行勒转马头想取直线穿过这截弯道,往人多处跑。

可那彪人马的骑艺精熟,来势快疾绝伦,她才将马头拉转,坐骑已经被骑队包夹,几道扣索兜头向她罩来。她伏腰躲了下去,腰间织带一紧,却被人自上而下伸手擒住了往前一带,将她从马上拎了过来。

一瞬间万贞惊得颈后寒毛直竖,下意识的伸手往后一抓,想将敌人打开。不料身后的人武艺之强,实为当世无敌,这种临阵对仗的应变极快,她手臂都还没展开,胳膊便被对方反折压下。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坐骑才堪堪被众骑裹住,她的人也已经被反剪了双臂掳到了敌人身前,被缚得严严实实。对方虽然顶着盖耳毡帽,将脸遮得只剩眼鼻,一身北方客商的打扮,但万贞这几年实在躲这人躲得辛苦,一见便眼神便知道是谁,怒喝:“石……”

一个彪字还未出口,石彪已经捂住了她的嘴,嘻嘻一笑:“别叫!你叫我就要杀人了!”

万贞这身体天赋异禀,自身的力气就很不小,学武容易上手。但赤手空拳的与石彪这种自小打磨力气,胆敢孤身强冲敌阵的猛将来说,无论武艺本身还是临阵应变,都差了一截。此时被他捂着嘴往后一扣脖颈,几乎窒息,眼睁睁看着东宫侍卫还在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掳走了。

石彪将人掳过来就走,一彪十七骑连马的去势都没缓一缓,直接就从官道边的小道穿了过去,在京师与西山行苑中间的路段划了个圆弧,便直接转马北归。

万贞惊怒交集,试着挣扎了几次,可石彪外面穿着袍子,里面却藏着软甲。她手被绑得死死的,用不上力,腿脚的又限于姿势无法攻击,连想咬他一口,隔着软甲也咬不上。

石彪把人掳到手上,得意不已,浑不在意她这试探性的小动作浑不在意,笑呵呵的道:“你不用白费力气了!老子破城灭族,杀人盈野,要是连个小娘们都制不住,还配称王称霸吗?”

万贞本来还想用袭击通政司送奏折的官员,形同谋逆来吓他,但听到他在她面前连“称王称霸”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便知道皇权之于他,制约威力已尽乎没有。用谋逆恐吓他,不仅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反有可能激怒他杀人,便换了语气怒道:“你堂堂侯爷,功勋盖世,居然偷偷摸摸地入关,干这种强掳女人的勾当,也好意思自许英武!”

第一百四十八章 山路难日易斜

石彪挨了万贞的骂,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嘿嘿一笑:“这有什么?关外那些部族的汉子,有几个的婆娘不是靠抢靠夺的?抢得到,才叫英武!抢不到,那叫无能!”

两个世界的人,观点不同,无法沟通。万贞索性不再白费口水,用心辨识方向和道路。石彪见她不说话,便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笑问:“怎么?不说话了?”

从京师往西北方向走,若是畅通无阻,快马不停只要六七日时间。近年来石家权力大盛,目前只有居庸关守将还算景泰年间的老臣,没归在石家一系。万贞在居庸关内,还属于皇家势力范围;出了居庸关,那就算石彪的天下,生死都难以自主了。

万贞心急如焚,再想想石彪的性子,哼道:“跟你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是用强就是耍横,什么时候能有心情跟人说话了?”

她这嗔怪带着女子在男人面前恃宠生骄的任性,与真正的生气恼怒有差别,在石彪听来跟撒娇也差不多了,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一言九鼎,哪能跟吃软饭的小白脸那样,在女人面前低声下气?老子就是这么说话的,你奈何我个鸟?”

万贞气急大骂:“鸟你妹!心平气和的说话就叫低声下气,你怎么不管喝酒叫灌汤?”

石彪最讨厌女人在他前面搞什么琴棋书画,动不动就感情伤心的做派。听着万贞爆粗口骂他,反而心头畅快,原本还存着的几分杀意更淡了些,伸手拍了她一掌,笑道:“行行行,以后我就好好跟你说话!”

万贞被他擒着横架在马鞍上,随着坐骑的奔驰而起落,本来就是个很折磨人的姿势,再挨这一掌,顿时呻吟一声,不再说话。

她不求饶,反而是石彪摸着她满头大汗,知道必是痛得很,笑着放缓坐骑,将她托高换了坐姿,问她:“是不是痛了?”

万贞刚才被颠得五脏六腑都快倒出来了,眼眶都红的,瞪了他一眼,问:“换你这么挨着,你痛不痛?”

石彪哈哈一笑,但见她一副皱眉难受,想吐又吐不出来,干呕难受的样子,倒是心软了一下,停下马来拿水囊给她喂水。

万贞也不求他松绑,就着他的手喝水。她深知出关这条路上,能让石彪多留片刻,自己便多一分被救的指望。含着水想咽,又被她吐了出来,摇头道:“不行,这水不鲜,有气味,越喝越难受。”

水囊里装的水,哪能没有气味?石彪皱眉道:“忒娇气,喝个水还嫌不鲜!”

嘴里埋怨,但见她唇白脸青,一头虚汗的样子,终究还是看准了前面的山谷,寻了个泉眼让伴当去折树叶子给她捧了水喝。

万贞喝了几口水,脸色便也缓和了些,斜眼看着石彪,道:“我就是这么娇气!是你自己起的这份心,再娇气你也受着罢!”

石彪面相不好,偏又性好渔色,正经求娶不得,强掳强买的姑娘又有几个能心甘情愿?不是大骂寻死就是啼哭认命,没有哪个遇到这种情况还能正常和他说话的。

然而世上的人,再怎么混账横霸,也没有不希望有人对自己敬多于畏,相处时能态度自然的。石彪对万贞起意是因为好色,但这么长时间纠缠不舍的执念,却是因为万贞曾经敬过他卫国戎边的功勋。

这种被人发自于心的认同和理解,于石彪来说本就难得,若是理解的人还是他也看中了,喜欢了的女子,那就更是他此生仅遇的缘分了!

万贞脸色一好,他也就松了口气,笑道:“有点道理!行,我受着!”

不过他将人掳来,心里究竟是没底的,伸手将她抱回马背上,又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道:“乖乖跟我走,别打歪主意,回了大同,我不亏待你。”

万贞叹了口气,无奈的道:“我倒是不想认命,只不过宫里倾轧争斗,我没错别人都会想栽我个污名害我。现在被你这么一抢……嘿,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毁我名声,坏我差事。只怕就是跑了,也没法再回宫当差的。”

她这话真的不能再真,石彪听得却是眉飞色舞,大笑:“这么说来,我倒要谢他们的大媒!”

万贞苦笑道:“这世上,果真是一力降十会!任你千般谋算,万般筹划,也敌不过人势大力强,雷厉风行,想到就做!”

石彪得意洋洋地道:“你知道就好,老子纵横关外,靠的就是来去如风,一击必中。想了这几年才出手,若还不能把你搞到手,那还不得拿块豆腐撞死。”

万贞神色不豫,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石彪将绑着的套索松开了些,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从见到你那天,我心里就喜欢得紧;后来发现你不止不怕我,还能陪着我说话谈天。一点也不像那些女人,认得几个字,就鄙弃我粗野,我心里就更喜欢了。贞儿,我是真想好好待你,可是……你也别逼我杀你!”

他冒险潜入关中,本来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得不到,就杀了!万贞感受到他这股杀气,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道:“我知道了!”

石彪见她答得爽快,反而有些意外,重复了一句:“我可不是说笑逗你!”

“我知道!”万贞看了眼围在四周的伴当,涩然道:“你不奉君命率亲卫私自入关,这本来就不是能开玩笑的事。”

石彪端详了一下她的脸,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那些蠢里蠢气的小姑娘!”

说着翻身上马,用斗篷将她整个罩住抱着怀里,招呼伴当纵马独飙,径奔西北方向而去。

他从听到消息到决定强掳万贞,有近十几天时间。虽然居庸关的守将不是他们石家的人,但以他家现在的势力,除开官道,另找商道通行,并在途中安排几个接应点却不是难事。从事发地逃出二十几里地外,竟没有被人看出丝毫不妥来。

东宫的亲卫和通政司的官员头昏脑胀的奔忙了半个时辰,总算放枪射杀了猛虎,把牲畜赶开,这才发现万贞不见了。通政司的官员还当万贞是被惊马冲散走远了,梁芳却是多年与万贞共事,知道按万贞的性格,若是惊马实在不受控制,她会宁愿弃马步行,也绝不可能任马把她带入险境去。

两名打死老虎的东宫侍卫舍不得这么贵重的猎物,正在商量着找附近的村民帮忙将老虎送回家去,梁芳急忙冲过来,喝问:“快看看,这老虎是山里的?还是人养着放出来的?”

两名侍卫一惊,再仔细看端详这老虎,也面面相觑:“皮毛这么光滑,身上也没个树胶刮伤……还真像是人养的啊!”

梁芳一听这话,顿时双腿一软,扑倒在地,喃喃地道:“完了!完了!万侍……”

黄赐在这批小宦官中里,与万贞最为亲近,听到梁芳的话醒过神来,连滚带爬的上了马,调头往京师方向狂奔。

太子正在与先生说话,请教如何解读刚送上来的奏折,见到黄赐一脸灰尘汗水的闯进来,心一沉,急问:“何事?”

黄赐叫道:“殿下救命!奴婢等人途中遇贼人伏击,万侍不见了!”

太子听到他说万贞不见了,霍然站起,厉声道:“什么叫不见了?”

黄赐伏地大哭:“奴婢一行路遇大批牲畜拦路,侍卫正想找主人商量,突有猛虎闯来。牲畜马匹俱被惊得四散,紧跟着便有一队人马狂奔直冲,冲得沿途大乱。等亲卫打死猛虎,收聚队伍,梁伴伴才发现万侍不见了!”

太子惊啊一声,双目发直的晃了晃。王纶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替他拍抚前胸后背。好一会儿,太子胸中这口气才缓了过来,指着黄赐道:“还有什么情况,给孤一一道来!钱四,给孤取了京郊的舆图来!”

他这段时间的课业都与舆图有关,京郊的舆图易得,黄赐指明了遇袭的地点,又道:“据打死猛虎的侍卫说,老虎皮毛光滑,不像野生。”

除了皇室以外,养得起老虎的人家莫不是公卿势族,而文官不喜虎豹这等野兽,即使有财力也不可能去养。太子将消息与万贞失踪的地点一合,顿时双目血红,握着案几一字一句的低吼:“石彪!孤要剐了你!”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人心曲折千里

石彪这几年一直对万贞纠缠不休,只不过因为她躲得快,才一直没有被他找着机会近身。现在万贞失踪的时机、地点、方式如此的巧合,由不得太子暴怒之后,心中又是一阵寒冷,抬头看了王纶一眼。

王纶确实不知内中情由,单是因为太子刚才的话着急提醒:“殿下慎言!殿下慎重!”

石家势倾朝野,这样的话若是传到外面,让石家叔侄听到,立即就是一场风波,对太子大为不利。

太子也知道自己失控,然而陡然间听到万贞被掳的消息,直如心头割肉般的剧痛,实在难以冷静,握着案几,连吸了口气,又命宫人打水上来,将冷手巾在脸上盖了好一会儿,这才稍稍冷静,沉声道:“传孤口谕,请居庸关、紫荆关守将暂闭关门,不许放人出关!着锦衣卫和东厂使人铺排向西北方搜人!小秋,即刻前往仁寿宫,告知皇祖母此事,求她派舅爷接应助我!吴兴全,点选人手,随孤出城!”

侍讲的刘珝、倪谦见太子竟要轻身涉险,顿时大惊,连忙劝谏:“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既已经调动居庸关、紫荆关守将封关,又命锦衣卫和东厂搜人,用势已足,实不必再行出城,坐镇东宫静候佳音便好!”

太子反诘:“两位先生的母、姊若遇这等劫难,两位先生能安坐家中,只等音讯否?”

两名还想分辨万贞只是侍长,并非太子亲属。太子又道:“孤知道两位先生的好意,然而石彪无诏入关,掳孤侍长!论公,目无国法纲纪,视君父如无物!论私,其明知不可而强掳万侍,辱孤太甚!孤若不亲身出城督办此事,有何面目坐踞东宫?”

他因为幼年时的遭遇,若是说话太快,便会有些卡顿,因此平时说话都是徐言缓声,以免让人听出结巴,从不对臣属急声说话。但今日事关万贞,他这反应竟是比往常快了无数倍,一连串的指令、争论出完,竟是流利得可怕。

刘珝和倪谦侍讲东宫已有多年,从未见过太子如此,陡然得见,心中诧异,惊讶之余,除了意外之忧,也有意外之喜。

王纶也终于从中品味过了这件事的蹊跷之处,面无人色的劝道:“殿下,您尚未加冠听政,擅自调动边关守将封关和东厂,乃是大忌!何况您还要出宫亲赴城外,找会昌侯接应,那更是……万万不可如此,让皇爷知道了,可了不得啊!不能这么干啊!”

太子急步外行,闻言脚步突然一顿,问道:“大伴,孤这几年,待你如何?”

王纶赶紧回答道:“殿下对奴婢宽厚仁爱,恩深如海!”

太子微微摇头:“大伴来东宫之时,孤身边已有不少共生死患难的旧属。虽然也倚重大伴,乐意将身边事务交由大伴处置,然而你我终非儿时伴友,离恩深如海,却还是差了些儿!”

王纶顿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宫廷中这些能够常年相伴托以心腹的主仆,如曾经的皇帝与王振,景泰帝与舒良、兴安,都有过不和的时候;只是因为儿时相伴的情分太深,君主才会怒过之后又谅解侍从,将人召回身边。

可他来到太子身边时,梁芳、韦兴他们已经与太子有了共患难的深情厚谊。因此他地位虽高,太子也确实将最显赫的身份、最重要的事交给了他;但论到心里的亲近,他始终还是要差上一筹的。

对于一个一门心思独占鳌头的太监来说,自己在追随的主君心里,地位不是最高,实在很让他难堪,且不安。这种主仆间的小小隔膜,往日太子从不多言,今天他突然挑明了说,实在把王纶吓得冷汗直流,好一会儿才道:“都是殿下的恩典,奴婢岂有嫌薄之理?”

太子淡淡地道:“孤与大伴之间,少些共患难的机会。孤一直在想,要是什么时候咱们主仆能够同心合力,应对危机,这种隔阂才会自然消除,不会彼此疑虑。今日之事,不幸亦幸,却也算孤与大伴同心同德的机会!”

王纶瞠目结舌,太子招呼了伴当,翻身上马,回头道:“大伴,孤出城督办此事,东宫事务以及递给父皇的奏本,孤就交给你和两位先生了!”

王纶着急大叫:“殿下不可!殿下不可呀!”

可太子心知万贞这几年背了不少骂名,又挡了不少希望由东宫幸进的人的路。她出事,若他这最亲近的人,都不摆出足够紧张的姿态,出城督办,只怕领命行事的人就不会着紧;甚至阳奉阴违,落井下石也不一定。

石彪此人又浑又横,万贞落在他手里多一时就有一时的危险。如果不能及早在他带万贞出关前赶上,等他到了关外,即使厂卫知道了万贞在哪里,他也鞭长莫及。因此主意一定,他便不再回头,挥鞭纵马,率众直出东宫。

王纶追赶不及,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手足无措的喃道:“殿下不奉诏谕就自作主张调动守将、厂卫,这是犯了大忌啊!我怎么跟皇爷交待?怎么交待?”

这太监日常权欲熏心,什么事都想做主。可一到了关键时刻,就露了怯。

刘珝和倪谦虽然也不满意太子亲赴京郊督案的举动,但在主君做出决断后,却反而沉得住气,过来安慰王纶:“公公莫惊,殿下刚才不是已经派人去向太后娘娘求救了吗?只要太后娘娘答应了,像殿下这种请托,在陛下面前还是容易分说的。毕竟莫说东宫,就是勋贵大臣的亲人出事,私下请托边关守将和厂卫查找线索,也算寻常事。”

王纶哭丧着脸跳脚:“两位先生说得轻巧,须知天家父子,岂能与寻常勋贵大臣相比?别人请托,那是私事;太子爷请托,那却是……”

太子私请边将,调动厂卫,多半便要被皇帝怀疑儿子意在染指兵权。总算他知道这话出口不得,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捶胸顿足:“我的爷!你这可坑死咱家了,这种事,如何好向皇爷奏禀?”

他不说出来,倪谦他们也懂其中的含义,只是恼他不能当重任,等他嚎完了才道:“都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殿下对公公可谓是言听计从,信任亲厚;公公日常也以东宫大总管身份自居,怎么一到用事之时,就如此不堪?”

王纶被噎得一口气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好一会儿才道:“事情哪有你们说的那样简单。皇爷如今住在行宫,除了皇娘,还有万宸妃在那。万娘娘领着三个儿子守在旁边,像这样天大的把柄,咱家再怎么在皇爷和皇娘面前为太子爷说话,也保不准能过去。”

他不提万宸妃和三位皇子还好,一提这个,两位先生的脸色都古怪起来,打量着他半晌不说话,只是互相交换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