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亏得北方春迟,路边的草木初发不久,还不算蕃盛,蛇虫鼠蚁不多,她这一路沿着山间的小道蜿蜒下来,倒也没遇到什么意外伤害。只是孤身夜行,难免寂寞恐惧,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疑神疑鬼。

若不是怕身后的石彪还能翻盘来追,她都想就找个能避风的地方躲着,等天亮后才走了。

她想快点走出深山,然而天边的明月渐渐西斜,光线越来越暗,随着山峦背阴,道路渐渐地竟是再也看不清了。

退,后有石彪;进,前路已是无法看清,摸黑前行一个不慎,就有失足摔死摔伤的可能;留在这里,又怕有豺狼虎豹出来觅食围猎。

天地苍茫,黑夜深长,她孤身站在山路弯角处,心中寒凉。

便在此时,远处忽然隐约传来一声呼喊:“贞儿——”

她微微一怔,以为自己恍惚间听错了。不料过了会儿,那声呼喊又近了些,且随着山风的吹拂,在山间激起阵阵环绕不绝的回音。

紧跟着对面的山弯处一点火光冒了出来,一束束火光次第从山的那边转过,越来越多,渐渐地绵延成一条向她这边游动的长龙,将无边的黑暗刺破。

一瞬间,万贞的心剧烈的跳了一下,一股暖意随着火光的游移而从心底泛了上来,忍不住回应了一声:“我在这!”

这么多年,她一直都以少年的保护者自居,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孩子长大了,能带给她这样的温暖。

无关荣华富贵,不是声名权势,而是——希望!

她这个朝代里浮沉起落,不怕明刀暗箭,无惧流言诋毁,因为那些东西,她本来就不在乎。

可是在这人情淡漠,以利益决断感情的宫廷中争斗太久,她害怕自己终有一日,失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失去追求幸福的希望!

然而,在这她即将永夜沉沦的时刻,她带大的少年,面对至尊权位的诱惑,却冒着前程被毁的风险,星夜兼程,为她而来。

也带来了照亮她前程的火光。

太子率众而来,在前面的路上正与弃万贞和同伴逃窜的空马相遇。他一腔心思都在追索万贞身上,一见这半夜里还有无鞍有缰的马匹在山路上乱窜,就觉得蹊跷。等东宫侍卫将马挽住,确认这马的辔头是大同那边所产,就更觉得着急。

像石彪这种武将大多爱马,不遇特殊情况,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坐骑乱跑的。何况这马上的鞍、蹬、带一类的东西都已经取了,皮毛刷得干干净净,分明是正在休息的时候匆忙跑走的。

他猜不出具体是什么情况,却猜得出其中必有变故,虽不知双方还隔着多远,但却忍不住高呼了一声。

假如真的是她在前面,假如她真的正在设法脱困,或是在奔逃途中又遇到了什么危险,陷入了困境,他希望这一声呼喊,能够让她知道他来了,让她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可是他也没想到,这几声呼喊,竟真的能够带给他如此意外的回应。

那一声“我在这。”于他来说,简直是天上的仙音,传进了心里,将他的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满腔绝境逢生的惊喜。

他想在她面前表现得更稳重些,更可靠些,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但当他看到山路上静立等候的身影时,却仍然忍不住泪盈于睫,猛然扑了过去,握住她的手:“太好了!你没事!”

这么寒冷的夜里,他的手却是滚烫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火热与真诚。

他全然没有想,他为她这样大张旗鼓的连夜奔波,会对他的前程造成怎样的影响;更没有想,她落入石彪手里,是不是会有什么世俗所求的不堪之事发生。他只是找到了她,因她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而欢喜感恩!

只要她活着,别的都不要紧!

万贞看着少年喜极而泣的脸,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都变成了一声莫名的低叹:“你能来,也太好了!”

这句话里所含的意思,复杂得连她自己都难以理清,然而少年却听懂了,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的说:“贞儿,就像当年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坐视着我陷于困境,而唯有你一直陪伴着我一样,我也会用同样真诚的心意来回报你!我不会利用你,不会伤害你,更不会为了所谓的利害关系而去用你做取舍!”

少年的眉眼尚存稚气,肩膀也还不够宽厚,然而他这样坚定的神态,执着的举止,却无一不向她昭显着他的决心。

尽管他还没有倾天的权势,但当倾天的权势扑压下来的时候,他却愿意竭尽所有的保护她!他没有在说空话,而是真真切切的这样做了!

她可以怀疑这世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唯有眼前这少年真诚的心意,实在不忍辜负。

第一百五十三章 风露中霄夜白

春夜的寒风吹过,带着化冻的泥土芬芳和野花凝露的幽香。万贞抬手抹去少年脸上的泪水,温和的说:“我知道你,我相信你。”

你放弃东宫的温软馨香,为我风露兼程,为我长途奔袭,我又怎么会怀疑你呢?

少年只觉得悬在空中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地,忍不住展开双臂拥住了她,低声说:“这次事发,皇祖母直接为我补下了道督办的懿旨,东宫上下同心,五城兵马司、东厂都来得很快,唯有锦衣卫推搪拖拉,指挥使逯杲更是至今没有消息。”

逯杲,那是近年除了石亨、曹吉祥、李贤等几人外,在皇帝面前最得意的人了。太子指使不动不稀奇,但在孙太后已经补下了懿旨的情况下,逯杲还如此托大,那却肯定是另有缘由了。

万贞轻轻抚了抚少年的后背,微笑道:“逯指挥想来公务繁忙,分身乏术,来不及听娘娘的懿旨。”

少年靠着她的头颈,摇头:“不……贞儿,我不会放过他们的!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这一路奔波,心系万贞安危之时,痛和累都被压了下去,但此时心气一松,便有些支持不住,双腿有些发软。

万贞大吃一惊,连忙叫道:“韦兴!”

韦兴知道以太子和万贞的亲密,又是遇到这样的变故,两人必然要有话说,便领着东宫禁卫在远处警戒,并没有靠近。听到万贞叫他才赶紧窜过来问:“万侍,有什么吩咐?”

万贞摸着太子身上背心全是汗,虽然忍着没有出声,但呼吸却颤抖不稳,连忙道:“快,殿下痛得厉害,让人先就地建营,找了伤药来敷了休息一下!”

韦兴陪着太子一路追来,虽说比起太子皮肉粗糙多,但也很有些吃不消,赶紧过来接应:“有,咱们是带了毡子和金创药出来备用呢,禁卫正在择地建营。”

择地建营属于军事,万贞乃是外行,自然要听禁卫统领的,只和韦兴一起架着太子到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查看情况。

便在此时后面,后面的路上阵阵人马喧哗,却是锦衣卫的人终于赶了上来。那位东宫的口喻不听,太后懿旨不遵的锦衣卫指挥使逯杲,终于率部赶上来了,笑眯眯的来向太子请罪问安。

太子刚在韦兴的服侍下换了衣服裤子,身心俱疲,哪有心情见他,冷声道:“不见!”

逯杲倒也干脆,太子说不见,他就真的不再求见,在帐外行了个礼,就领着部属从太子的营地旁边穿过去,往前直追了。

太子听着阵阵喧嚣声,冷笑:“贞儿,你看,计擒石彪,锦衣卫果然好大功劳!”

万贞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道:“殿下,不要这么想。”

逯杲再不智,但执掌锦衣卫的人,本就是天子近臣,熟知皇室家事,岂能对她在东宫的地位一无所知?明知拿她来诱石彪,形同在太子头上动土,却仍然毫不犹豫的做了。自然是因为有地位比太子更高的人决断,授意他这么做。

而逯杲此时的作态,虽则无礼,但真实的意图却是显一显自己的理直气壮,直接对东宫表明:他是皇命在身,路过太子营地求见是礼数,却不是理亏!

太子这话,不过是不能直接对皇帝发火,只能从旁发泄而已。

景泰帝当政时,万贞不敢让太子怨恨叔父,如今自然更不会教唆太子怨恨父亲。

她不多话,太子看看她憔悴疲倦的脸,咬牙道:“可这世间,该有公道!”

万贞微微摇头,她当然希望自己带大的人正直、善良、勇敢、坚强,拥有这世间一切美好的品德。但却绝不愿意因为这些品德,就让他受到伤害,遭遇不必要的危险:“殿下,您已经长大了,一定要明白一件事。对于政治人物来说,绝不能因为追求虚妄的‘公道’,就忘了权衡和妥协!”

太子愕然,他想说什么,但心中怆然,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抱着她,泪流满面。

他明白她的意思:于他来说,逯杲利用她来诱石彪私自入关,却又没有能力完全掌控局面,以至于她陷身险境,九死一生,那是完全没有“公道、天理”;但对于皇帝来说,万贞儿再重要,那也是臣属奴婢之一,为君者御下用人之长,使擒拿石彪之举,难度降低无数倍,免去沙场征杀对国家的损害,才是真正的“公道、天理”!

明明可以只牺牲一个人或者几个人,便可以免去一场足以动荡国家根基的叛乱,但凡从政之人,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只不过在他心中,将她看得太重,才会浑然忘却“储君”这个身份,单纯的为她觉得不公,为她心痛:“贞儿,我不喜欢这样,我不愿意这样!我宁愿这世间有公道,尽管它可能因为种种原因不宜宣之于口,但一直都存在。”

万贞已经倦极,太子也疲惫不堪,说了会儿话便靠在一起睡着了。

韦兴本想等侍卫搭好大营帐后再请太子移驾过去睡,但揭开帐篷看到他们已经熟睡,怔了怔,便示意侍卫统领自行安排部属轮值休息,不必再惊动太子。

万贞睡梦中恍惚间见到石彪向她扑来,而她却被定住了手脚,心中恐惧无极,奋力挣扎。太子被她惊醒,就着帐外朦胧的火光,看到她紧皱的眉头和满额冷汗,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想拍拍她的背安慰她。

但他的手一碰触过去,便被万贞打开,骂道:“畜生……我杀了你!”

太子陡然意识到她做的是什么样的噩梦,心中一酸,顾不得被她拍开的痛,紧紧的拥住了她,就像他幼年梦魇时,她哄着他那样,吻着她的额角脸面,一遍遍的低喃:“不要怕,贞儿不要怕……我是濬儿,是濬儿……不要怕……”

或许是他们多年相伴,彼此熟悉的气息,或许是他的声音,拍抚,亲吻,都让她重新感觉安全,她慢慢地消除恐惧,平静下来,又重新睡了过去。

她睡着了,太子却睡不着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春心争与花发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得知太子出宫后,立即回了禁宫坐镇的皇帝朱祁镇。

石家近年的权势太盛,以至于皇帝在下了剪除他们的决心之后,竟然不敢先与石亨翻脸,而是一定要将在外面的石彪拿下,剪除了石亨的辅翼才动手。

此次石彪被诱轻骑入关,若是没能拿下,以后再想轻取石家那就难了。因此为了麻痹石亨,封锁居庸、紫荆两关的命令,对外他都只称这是太子年轻气盛失了分寸。而石亨近年骄横,并不将东宫放在眼里,完全没想到这场意外,根本原因在于侄儿石彪。

太子出城,而皇帝回宫,石亨还当这是皇室父子因为东宫私调兵马,起了龃龋,浑不知皇帝已然暗渡陈仓。

因为大太监曹吉祥与石家亲近,皇帝借口钱皇后和诸妃需要看顾,将他留在了西山行宫。皇帝身边当用的太监乃是蒋安、怀恩、牛玉几个,都算是皇帝信得过的人,有什么消息也由他们亲手接下,连徒弟都不敢用,怕漏了风声。

好不容易等到信鸽飞来,牛玉接了消息急步奔回,奉到皇帝驾前。

信纸上不过廖廖数语,但却是皇帝急盼得到的好消息:“彪已就擒,东宫上下安然无恙,臣等昼夜兼程,即往大同为陛下宣抚将士。”

石彪就擒,大同边将纵有反心,没有石彪那样胆大包天的人领着,也难成事。且如今居庸、紫荆两关已经被他借着太子的名义封死,只要逯杲率的锦衣卫宣抚得当,石亨的外应就算断了。

皇帝长长的松了口气,都不将纸条传给牛玉处置,直接凑到灯前烧了,看看天色将明,心情大好的道:“传水,备膳……怀恩,回禀母后,东宫上下人等平安,请她老人家放心。”

用万贞诱捕石彪,虽然简单,但真让人知道了,却不免受人垢病,且容易引起石亨警觉;而太子为了避免万贞因为被掳而受到流言所苦,对外便令梁芳对外传了些真真假假的消息,什么东宫至宝被劫、太子的金牌被盗等等。

因此这父子俩目的虽然不同,但采用的办法却都基本一致,都含糊了万贞的身份。逯杲虽然出了主意,算是最知情的人之一,但他也没想真把太子得罪死,此时用“东宫上下人等平安”一句,就将所有人和事都包含进去了,没有指名道姓。

孙太后景泰年间能狠下心来连儿子在南宫艰苦渡日都不多问一句,现在年纪大了,反而心肠软和,只盼着亲近的人都团圆和好。万贞算是宫中她真正喜欢重视的人之一了,又有共患难的情谊在内,于她来说,比之钱皇后怕都要亲近些。

听到怀恩传来的这句“东宫上下人等平安”,孙太后也松了口气。儿子复位后,她虽不参与朝政,可石家之势压得她娘家都要退避,她岂能看不懂皇帝的用意?再想想被皇帝和逯杲用了个彻底的太子和万贞,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索性对怀恩说:“你跟皇帝说一声,就说太子从小见父亲的机会不多,如今正是父子同心的时候,以后用人,何妨商量着些?”

皇帝得了回应,心知母亲不满,不由苦笑:像这种事,哪里是能商量的?又怎么商量?自然只能用了才好遮掩,否则一个不慎,不止泼天之祸来了,还容易传出笑柄。

何况从本心来说,他总觉得太子过于软弱,年龄又小,并不足以用事。当然,这次的事情发展到后来,太子能够有那么快的反应,却又让他惊讶之余,有种莫名的滋味,既高兴,又担忧,惆怅了会儿,对牛玉道:“给王纶传个信,既然太子出宫春游了,那就随他在外面玩几天,高兴了再去接皇后她们回来。”

太子还不知道皇帝的态度,他心里也为自己私出京师的后果而担忧。只不过再温驯的孩子,也不可能真的没有半点脾气,一想到事已至此,担心也没用,索性完全不去想什么后果,安排好事务后,见万贞还没醒,便回去陪着她继续睡。

这行军途中的帐篷地铺,哪能跟东宫的牙床锦被相比,疲惫的时候也就算了,现在精神恢复了些,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只是卧在万贞身边,看着她睡。

万贞从石彪手里挣扎逃生,头发上还挂着碎叶杂草等物,面颊上除了灰尘,还有汗渍形成的污垢。此时倦极深眠,哪里有什么仪容可言,却是太子生平未见的狼狈。

少年见惯了打扮得鲜丽娇俏,喜欢来他面前打转的宫女,此时见到万贞的样子,忍不住皱眉抱怨:“啧,真脏……”

嘴里嫌弃,手却抽了巾子轻轻地去替她擦拭污渍,小心的清理着头发上的碎叶杂草。万贞对他全无戒备之心,虽受惊扰,但睡梦中微微睁了睁眼,察觉是他,便喃呢一声:“轻点,手重了头发痛。”

少年连忙应了,有了她允许,竟将这当成了差事,干得兴高采烈,细细的替她除尘抹灰。等将她头脸抹拭干净,重新露出明艳俊美的面容,这从来只被别人服侍,没有服侍过人的少年,心中居然充满了成就感,高高兴兴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满意的说:“这才是我的贞儿。”

他的身量比起万贞来,还略矮大半个头,此时躺在她身边细心一比,居然比她短了一截腿。少年平时没什么气性,这时候闲着无事,却忍不住较上了劲,使劲把脚往下伸了伸,压直了脚尖跟她比。

就这么挪了几下,总算把脚比平了,头颈却又往下移了不少,还是要矮一截。少年不服气了,忍不住推了推她,轻声唤:“贞儿,换个姿势睡。”

万贞被他吵得直皱眉,只不过她照顾少年已经成为了习惯,虽在梦中竟也依了他的要求,转身侧卧。

这个睡姿会很自然的绻腿收足,少年再一比,果然自己便比她高了些。虽然这“长高”的方式很是虚妄,但此时他童心大盛,却是玩得十分高兴,自得其乐的伸手去拥她的肩膀,和她比肩而眠。

可他本来就没多少睡意,这时候折腾得兴奋了,又哪里睡得着?只不过是贪看万贞的睡颜而已,偶然想到自己如今竟能倒转身份,安抚她梦中的恐惧,守她此时心定不惊,又有些得意。

少年人思绪散乱,心上人与自己相对而卧,呼吸交缠,不经意的便心猿意马,难以收摄。目光在她脸上身上巡视留恋,只觉得她鼻翘唇红,玉颈生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更要命的却是他目光往下一滑,正好瞧见她因为侧卧而略有些歪斜的领口,深红的领边一掩,更显得肌肤凝脂,峰峦挺拔,阵阵幽香随着她的呼吸起伏挥发出来,说不出的好闻。

明明是野外只铺了野草毡垫,盖着薄衾的简陋帐篷,因为她卧在身边安然入睡,竟比他一个人睡在东宫的寝居更温暖馨香。让他看着看着,渐渐地口干舌燥,蠢蠢欲动,下意识的就想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近到可以与她融为一体才好。

可他动了动,却又本能地知道这种亲昵与他往日和万贞的亲近不同,没有她的许可,不可以肆意而行,便又强自忍住退了些后。可让理智让他退后,感情却又驱使他靠近,这左右摇摆不休的的心情,便折腾得他全身上下被一股既好受又难受的劲儿催着,忍不住呻吟出声。

万贞睡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此时身边躺着的人近前退后的瞎折腾,还不时哼哼几声,便醒了过来,问:“怎么了?”

沉睡初醒,她的嗓音里还透着慵懒的变调,少年听在耳里,只觉得心弦一振,再也忍不住和身扑了过来,搂住她的脖子颤声道:“贞儿,我好难受!”

万贞吓了一跳,以为他奔忙过甚累病了,连忙抬手来摸他的额头,惊问:“哪里难受?”

少年哪里答得出来自己哪里难受?只是下意识的扑在她身上哼哼磨蹭。

万贞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这才明白他究竟难受什么,顿时全身一僵,愣住了。少年的脑袋凑在她脸上乱亲,手却拉着她的手往下探,从鼻腔里哼求:“贞儿,你……”

万贞的手碰触到少年滚烫的肌肤,惊得魂飞魄散,终于回过神来,颤声道:“这不行……这可不行!不可以!”

少年以前向她诉说过钟情,但那种爱慕,在她看来不过是少年一时的迷乱误解,只是单纯的精神慕恋,完全不涉及其它。这乍然一下发现,少年的爱慕,除了精神慕恋之外,还包含着完整的原始冲动。这给她的震撼,简直足以将她整个人的三观都粉碎重组一遍。

大惊大骇之后,她猛然翻身坐起,少年猝不及防,被她推得哎呦一声,翻倒在旁边。可万贞这时被吓得狠了,哪还记得要问他伤没伤着,一跃而起,摸摸身上的衣裳完整,连鞋都忘了穿,就仓惶窜出帐篷外去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江山丽花草香

韦兴起得早,就候在帐外不远的地方听命,见万贞深一脚浅一脚的出来,吓了一跳,赶紧上前问:“万侍、殿下,可是有事?”

万贞满腔惊惶,愣愣地看着他,竟忘了怎么回答。反而是帐篷里的太子应了一声:“没什么事。韦伴伴,东西都准备了吗?”

韦兴连忙回答:“都备齐了,昨夜奴婢就请向导带了钱去走了一趟,已经安排妥当了。”

太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发现万贞的鞋子没穿,也顾不得尴尬,赶紧拎着递了出来:“贞儿,你鞋没穿!”

万贞伸手来接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往常不觉得怎样,但掌心里他刚才留下的热意还在,此时与少年温暖的肌肤碰触,顿时如遇火烫似的猛然收回手,鞋子“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两人都因这意外而愣了一下,就着晨曦看到彼此羞窘尴尬的脸,都怔了怔。万贞反应得快,低头捡起鞋子就落荒而逃。

幸亏昨晚他们睡了以后,东宫护卫又在帐篷外绕了一圈步幛遮风,她跑了几步,意识到人在外面,不能再跑,又停了下来。

少年开始还有些羞恼,但此时看到她这比自己更狼狈的模样,却又莫名的生出一种奇异的欢喜,冲旁边摸不着头脑的韦兴瞪眼:“还不快去服侍照应?”

韦兴连忙道:“奴婢昨夜令人从附近的富户家里借了使婢过来,只是没有传召,不敢让她们近驾。莫如奴婢去唤了她们来侍奉您?”

少年皱眉道:“外面的婢子,孤才不用。让你照应万侍,你管这些闲事干嘛?”

韦兴被噎得不知如何是好,于他来说,服侍太子才是正职。现在太子让他去照应万贞,他当然要先将太子身边的事安排好了再来。此时吃这一通挂落,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只得什么都不说了,先跑去问万贞有什么需要。

万贞单脚立着把鞋穿了,韦兴来问,便问:“可有梳洗的地方?”

韦兴连忙回答:“有,只不过这些当用之物,都是附近借的,简陋得很。”

万贞不以为然的道:“出门在外,瞎讲究什么劲?有得用就先用着。倒是殿下一向娇养,野外的风跟咱家不一样,你服侍要格外小心,外面的露水不干,不可带着他出来乱晃。”

韦兴一迭声的应了,把两个借来的婢女叫进来服侍万贞,自己又跑去太子那里回话。

少年才勉强把身上的燥热消了,正准备出来,听到韦兴的话便不高兴:“我又不是弱质女流,哪用得着这么娇养?”

韦兴早准备了说词堵他:“殿下说得当然有理,不过万侍想的也不错。您以前可没吃过这样的苦头,这身上擦伤的地方还在呢!总要养着些才好。要不然,回头皇爷皇娘问起来,只怕万侍要吃亏。”

少年原本飞扬的心情顿时低落了下去,他为了万贞跑出来,别的都不怕,就怕回去后皇帝皇后怪罪万贞。于他来说贞儿遇险他追驰救援理所当然,但对于帝后来说,君臣有别,贞儿为他出生入死是应该的,他来救贞儿,那却是颠倒了纲常。

若没有孙太后补下的懿旨,帝后秋后算账,怎么惩处万贞都不为过。如今虽有孙太后替孙儿遮掩,但他若是身体因为驰援而有什么损伤,那也一样是万贞的过错。韦兴这话,当真将他堵得死死的,本来还想出来歪缠的心思顿时淡了:“行行行,我乖乖地躲在帐篷里,等太阳晒干露水了再出来!”

他知道万贞这时候是肯定不会回来的,想着她刚才仓惶逃跑的样子,有些恼,有些羞,但又有些儿莫名的甜。原来他嫌这行军途中的铺盖冷硬,睡不着,但此时在铺盖上辗转片刻,就着她留下的余温,不知不觉的竟然睡了个回笼觉。

万贞出了步障,外面便有昨夜东宫侍卫另起的拱卫营帐,从附近富户借来的庄仆侍女已经备好了热水香脂一类的在用具,请她梳洗。

这个时代贫富差距极大,贫者固然家无隔夜之粮。富者却奢侈成风,为了讨好太子,这些借来的人手竟然安排得十分妥帖。万贞出来后见热水浴桶齐备,索性全身上下都换洗了一身。

她如今想到太子,便觉得心中尴尬不自在,不想与他碰面。磨蹭半天,直到日上三竿,早食煮好,东宫禁卫轮班吃饭,她在前面呆不住了,才往后面走。

此时东宫侍卫统领刚接到王纶送来的皇帝口喻,太子把信看了,微微点头,道:“传信给大伴,让他好生照应东宫,孤接了母后和诸位妃母便回。”

万贞远远看着少年站着说话,举动从容,气度沉稳,自有一股天璜贵胄的雍容风仪,心中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太子站在原地出了会神,忽一眼瞥见万贞站在远处,原本凝重的表情顿时变成了一脸带着羞喜得意的笑容,下意识的转身从帐篷边上取下一束刚采下来的海棠,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笑嘻嘻地说:“贞儿!你看,这山野地方,竟然有西府海棠,在那山凹里开得好自在!”

正青春慕艾的少年,见着了喜欢的人,那一双凤眸中,仿佛要放出光来,滴下水来,满满的欢喜雀跃。就连他怀里抱着的海棠,也压不住他脸上那明媚的春色。

万贞心头一撞,看着这送到眼前的花,接吧,心里过不去;不接吧,让外人看出异常了,太子过不去。犹豫一下,她终于还接过花束,道:“殿下,您起来就该洗漱用膳,不要跑这么远去折什么花儿朵儿。春天蛇虫多,伤着您就不好了。”

少年自从明了自己的心思,便养出了自行其事的性子,心半点没放在上面,嘴里却满口答应:“知道啦!我刚刚已经洗漱过了。贞儿,你陪我一起用膳罢!”

万贞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侍奉殿下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