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将手中的海棠花放下,想着少年的心意,终究还是忍不住道:“这花开得真好!”

少年正在净手,突然听到这话,顿时眉开眼笑,道:“你喜欢就好。”

万贞一句话说完,又觉得自己刚才不该如此,心中纠结无比。少年知道她心里过不去,却不再紧逼,只管招呼着她一起用膳。

行军在外,因陋就简,万贞倒也不在这时避忌。只不过她心里有事,看他吃饭不紧不忙,却有些心急:“殿下,咱们出来得急,回程若不赶急些,只怕明天回不得宫。”

少年慢条斯理的抽了手巾擦嘴,笑道:“贞儿,父皇许我在外面春游,接了母后和行宫里的诸位妃母后再回京呢!咱们慢慢回去不要紧。”

万贞大吃一惊,颤声道:“怎会如此?”

皇帝管束太子过严,她当然心疼,可这突然而来的放纵,却绝不是好事。尤其是在太子为了她离京的当口,由不得她心中惶恐:未必皇帝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便连这么一点耐心都没有,只因为这么一件过错,便准备放弃了他?

她在石彪面前都能自如周旋,但事关太子的前程,却是一下变了脸色。少年见状,顿时知道她究竟在怕什么,赶紧捉住她的手,安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是父皇……”

他用嘴型做了个“石家”的样子,小声道:“我猜,居庸、紫荆两关封关的口喻虽然出自于我,但实际督办却会变成父皇的人。如今让我在外春游,缓缓归家,怕是要借我少年胡闹的名头,再做些什么调动,消别人的戒心。”

万贞恍然大悟,她猜到了石彪入关掳她,可能是皇帝意有所图。但毕竟缺少一个全局观念,没想到皇帝竟是连太子也一并放在了局中运用。

这么一想,皇帝连儿子可能会做出的什么反应都能用上,岂不是说他半点也没有低估她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

如此深厚的感情,寄托在一个侍女身上,任何一对父母,心情都不可能愉快!

她必须要走了!

再不走,对她不好;对太子,就更不好了!

她在心中长长的叹了口气,脸上却浮出如释重负的笑来,道:“殿下多年在宫中读书,除了大节,少有空闲。春游秋狩参加的次数也不多,既然皇爷允许,那咱们便在外面好好玩几天,然后再去西山行宫接皇娘她们回宫。”

太子浑不知她心中主意已定,还在为这难得的空暇时光而高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玩点什么好呢?”

万贞想了想,道:“咱们现在虽然离京师远,离仁寿宫皇庄却近,离西山行宫也近。正是春暖花开,惠风和畅的时候。不如让驿站借信鸽传个信,让梁芳带了人就在皇庄里选个景色优美的地方,好生布置,邀附近的青年举子、秀才、名士,做个雅集?”

太子顿时不乐意了:“我就想和你好好地呆一块儿,才不想和一群脾气秉性都不熟的人应酬。”

万贞本是想帮着太子在青年士子中刷名望,见他不肯,正想再劝两句,话到嘴边,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准备离开。往后她不在身边,少年有大把的时间去做这些事,就这几天的功夫,何妨陪他在外面放纵开怀?

第一百五十六章 芙蓉宴春酒暖

太子拿了主意,万贞不反对,韦兴和赶过来的梁芳侍奉太子“春游”的人更是没什么话说,这一路人便当真摆开了架势,一路慢悠悠的且玩且走。

太子在景泰年间基本没有出过京师,更不敢招摇市井。皇帝复位后将他立为储君,又嫌他“少年失学”,根基浅薄,管束十分严格。每日晨起晚宿,除了亲耕、端午、中秋三节以外,基本上没有离开过东宫。

陡然有机会脱出重重束缚,万事不管,只照着心意春游,当真是欢喜无限,五里一停,十里一歇。直把他快马出城时只用了半日、半夜功夫的行程,拉长了五天有余。

正三月春深,田野山间春花灿烂,风光无限。那天地高远,生机四溢的自然勃发之景,委实有金銮玉殿,凤阁龙楼所没有的鲜活明快,与少年爱玩爱闹爱自由的本性相合,令他流连忘返。眼见已经到了离西山行宫不过几里地,竟还以天色太晚,不宜登山惊扰皇后和诸妃为借口,在山背令东宫侍卫就地扎营。

为了怕皇后和万宸妃她们心中不愉,他还特意派了梁芳带着他这沿途得到的东西什么山里挖到的兰花、拦溪捕的小鱼、尾羽鲜亮的野鸡,再加上富商进献的香料、宝石、首饰一类的东西给皇后和诸妃送礼。

不知是不是因为张太皇、孙太后两代皇后都于政务有见地,因此给皇帝选妃时特意避开,还是皇帝本身也有这种偏好。整个皇帝后宫的女子,包括最能折腾的周贵妃在内,基本上都没多少政治智慧,只以夫为天。皇帝和太子来去的异常,钱皇后一点都没发觉不对,还当这是夫君的体贴。

太子说自己在山下扎营,却使人送东西上来问安。在钱皇后看来属于又有孝心又守礼:毕竟皇帝已经回了禁宫,山上的诸妃都是太子的庶母,年纪轻的甚至不长太子几岁,太子避嫌是应该的,只是心疼他宿营辛苦。

因此钱皇后收了礼物后,不止问了太子的近况,还高高兴兴地打发近侍送了些山下驻营要用的东西,又特意吩咐他,有甚需要,可以直接派人上山去取。

太子温顺得不得了,一迭声拜谢母后垂怜,又重重的谢了皇后的近侍,再三请他们好生侍奉母后。

等皇后的人走了,他便令韦兴好生摆布,就着西斜的春阳,在西山脚下疱龙烹凤,旨酒嘉肴的备宴酬谢随他奔波劳累的东宫侍卫。因为宴席还在准备,便在营地里立了彩头,让众人演练骑射、步战、摔跤一类的武艺,比试争彩。

国朝武风虽然开始衰败,但皇室和勋贵世胄仍以骑射为常,莫说东宫侍卫,就连小秋领的乐部女伎,也有不少能射几箭的。因只要下场便有赏钱,众女伎吹拉弹唱之余,便也拿了软弓上前凑兴。而众侍卫见乐部女伎来射箭,更是兴高采烈,欢喜踊跃。

太子的骑射功夫只能说是过得去,除去开场立射试箭后,便只坐在上首看热闹。万贞其实挺乐意少年多运动,便催他:“殿下,您也去玩会儿吧!”

少年笑道:“像这种有彩头的比试,我玩得痛快了,他们就要不痛快了。咱们还是去捶丸吧!在这里他们不自在。”

万贞一想也是,便让梁芳去拿球具,自己和太子离了射场去选球场。这地方离行宫不远,本就是侍从人马的营宿之地,捶丸又是盛行之戏,场地是现成的,只是稍稍修整了一下基点和球窝子便成了。

梁芳拿了球具过来,笑道:“殿下,出来得匆忙,也不知道带丸具出来的人多不多,凑不凑得齐大会。要不然,咱们今儿就做小会罢?”

少年看了一眼:“既然人手不够,我就和贞儿单对。”

万贞连忙道:“殿下,我对捶丸不在行啊!”

她这身体运动细胞发达,骑射一类的功夫上手极为容易,偏偏这与现代高尔夫球极为相似,规则和打法又似是而非的捶丸,由于思维换不过来,时常误触规则,十打九输。

少年难得有赢过她的运动项目,一见她的窘状就乐了,道:“没事,我们玩大筹,关牌的时候我让你五筹。”

大筹总共有三十筹,让五筹是很大的让步。可这个运动项目,确实跟她有些犯冲,少年三杆进洞,先赢了一筹;而她刚把球从基点打出来,原本好端端的红瘿木丸就碎了。

按规则,丸碎、打错球、借杆都算输。万贞莫名其妙的就输了一筹,忍不住把球拣起来看了一遍,怀疑的问梁芳:“梁公公,你没故意使坏吧?”

梁芳连连摆手:“哪能呢!这球真是到你手上就自己碎了……可能是小的们冬天养护没用心,你力气又使大了点。”

少年也忍俊不禁:“这球不算,贞儿重新选个球发过吧!”

万贞笑道:“殿下不要自得,这才开球,后面的胜负还难说得很呢!”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打球,到太阳下山一算筹,万贞还输了五筹。少年得意的一甩球棒,笑问:“贞儿,要不咱们吃完饭了,还让人执灯夜战?”

万贞连连摆手:“晚上春暖回寒,出汗了不好。再说,下面还在等着殿下赐彩呢!”

少年侧首瞅着她,笑:“贞儿,你不会输了就不乐意吧?”

万贞分辩:“哪能呢!我又不是输不起的人。”

少年嘿嘿直笑:“那你输了,准备给我什么彩头呀?”

一般来说捶丸算筹输了的都是给钱,可少年这样要求,那显然是不准备要钱的,万贞顿时戒备起来,警惕的问:“殿下想要什么?”

她怕少年提出非分要求,少年也知道,但他眼珠子一转,偏偏就道:“要贞儿晚上陪我一起……”

“睡”字没出口,万贞已经断然拒绝:“这不行,殿下现在长大了,不是小时候了。”

少年的笑容顿时黯了些:“那贞儿替我守夜……”

不过这要求一提,他自己就又否定了:“这太辛苦了。”

万贞在少年没有性别意识,要依着她才能睡觉安稳的岁月里,一直都守着他过夜,倒不怕这个辛苦。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委实怕守夜的时候少年控制不住冲动,做出什么事来。

少年看着她的脸色,略有些委屈的说:“贞儿,这段时间你一入夜就躲着我,不然晚上我读书,你陪我会儿?”

他都已经一退再退了,陪着读书这个要求,万贞实在没法再拒绝,只能点头答应。少年欢呼一声,眉开眼笑:“贞儿,你真好!”

明明在外人面前,已经是个像模像样的储君,能够决断任事了;偏偏爱来她面前无赖撒娇,无所不用,万贞忍不住掩面叹息:“殿下,你别闹!不像个样!”

少年无师自通的点亮了男人在心上人面前死缠烂打,愈挫愈勇的特殊技能。而且因为他从小就由她带大的特殊性,这种撒娇她还特别难以抗拒。

少年见她这样,知道再继续下去,她怕就真要急了,便轻咳一声,敛了笑意。整肃了一下脸上的神态,把球棒交给梁芳,摆手道:“走,随孤与众将士赐宴。”

有西山行宫派下来的人手相助,此时营地外围连绵点着十几堆大火堆,山坡上的宴席水陆齐备,乐部的伎师也各自就位,以丝竹管弦的奏着轻快的小调。只是太子还没有过来开宴,众将士虽然已经各按所部团在一处说笑,却没有谁敢先动手。

太子自己还属于年轻性急的时候,平日就嫌礼仪拘束得紧,在外面本就图自在,便也不去骈四骊六的说场面话,从主位上站起,端起酒杯笑道:“孤自入主东宫,五年来平安无事,多赖诸卿拱卫,谨以此酒,敬谢诸卿劳苦!”

他日常读书勤勉,与东宫侍卫虽然不至于不熟悉,但文官的常态是瞧不起武将的。东宫禁卫实在没想到这平时与他们基本上没有直接交流,被众学士细心教导的太子,竟然能说出这样客气又贴心的话来,都有些受宠若惊,赶紧在百户的引领下回礼:“职责所在,不敢当殿下重礼!”

万贞给杯里倒的是略有点酒味的蜜水,太子一口饮尽,她又续满一杯。太子也由着她糊弄,第二杯端起来便道:“今次东宫遇劫,诸卿随孤星夜疾驰,奔袭百里,并无怨言,孤心甚慰,谨以此杯,敬谢诸卿奔波!”

这杯酒众人就有些羞臊了,好一会儿才由指挥使领着回礼:“只怪臣等护持不力,致有劫祸。殿下礼遇,臣等惭愧!”

太子道:“此次之祸,根在承平日久,武备松驰,致令贼人有机可趁。诸卿有过者,孤自有重罚,但事后补救有功之人,亦不可不酬。诸卿满饮此杯,以后勤力操练,细心警戒,勿失孤望!”

他没说失职的几人会有什么惩罚,但想来此时不说,不过是不愿扫众人的兴而已。众人心中都有些惴惴,齐声应道:“谨遵殿下谕旨,必不敢负!”

太子待众人饮尽杯中酒后,这才举杯道:“难得春游设宴,人和月圆,诸卿不必拘束,除当值者外,皆可尽兴,开宴!”

第一百五十七章 萍聚萍散莫留

东宫的护卫日常都是万贞过问安防,偶尔太子出行,万贞更是前行导引,直接主理戎卫安全事务。因此她在东宫侍卫群里,几乎人人脸熟,少有人将她当女子看待。此次事变他们因为不知道石彪的身份,跟头栽得十分冤枉。她安然无恙,东宫侍卫高兴之余也心中疑惑,平时不敢多问,此时便趁开宴酒兴上来时,过来向她敬酒赔罪外加打探消息。

太子让梁芳往外乱放流言,正是为免众人将注意力集中在万贞身上,造成伤害。哪能让他们来探这种闲事,一拍案几,怒道:“都是你们日常轻忽懈怠,才让东宫重宝遇劫。若不是万侍反应敏捷,护持得力,贼子已经借着东宫的名头惹出泼天大祸了!有吃有喝都堵不住你们的嘴,还好意思来问?”

太子一生气,几名百户官顿时知道问了隐讳,一时惶恐不安。万贞连忙打圆场:“殿下,几位大人细问缘由,正是想以后引以为戒,不犯前错。虽说事关机密,不好在外言论,但终究出自公心,并无恶意。”

太子哼道:“要是有恶意,孤岂能容?”

不过他本性和软,见他们直吓了一跳,便又缓和了语气道:“此事过段时间你们便知究竟,私下休得胡乱猜测。你们镇守东宫,是孤的宿卫亲随,孤一身安危系于你等。你们好生轮值警戒,便是本分。”

几人虽然仍旧不明所以,但太子这么一咋唬,便也消了打探的究竟的好奇心。太子看看他们的表情,起身道:“孤留在这里,你们都不尽兴。贞儿,随孤一起回大帐读书,让他们自行宴乐罢。”

这却是大实话,别管紫禁城的侍卫是怎么精选出来的,放在军汉普遍大字不识几个的时代,说话粗野鲁直都是常态。太子这么个尊贵清俊的少年郎坐在上首不走,众侍卫就都放不开手脚,宴会的乐趣要少大半。

万贞嘱咐众人毋要忘了外围警戒,便提着盏无骨风灯谐太子离了宴会场,慢慢地往山坡上的中军大帐走去。梁芳也领着人前后照应,不过他多年追随,目睹万贞和太子近段时间之间的变化,只令人远远地缀着候传,却不许人跟紧听他们说话,

他们一走,会场上的喧哗声顿时大了起来,斗酒的、猜拳的、讲段子的混在一处,各得其乐,喧闹震天。

太子回头看了看那放浪形骸的热闹,微微摇头:“他们倒是不知愁。”

才十五六岁的少年,居然用带着沧桑的口吻,说平均年龄差不多三十岁的禁卫不知愁。万贞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柔声道:“殿下不要太过多思多虑,像这样高高兴兴的过日子,也是好的。”

少年微微摇头,苦笑:“生在皇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我哪能像他们那样头脑简单的过日子?真要那样过,怕是……”

皇帝拿万贞做局,但却连太子的反应也一并用了上去。少年品味出来后,心里岂能没有半点感触?只不过他自出生起,与父亲见面的机会就有限,最需要父亲的岁月都已经过去了,被父亲利用一把并没有太多的伤心。

但再怎么从理智上认同父亲的手段,感情上仍不免惆怅失望。

万贞听出他话里的难过,下意识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轻声说:“不要这样,凡事多看好的一面。”

少年握住她的手,抬头一笑,道:“没关系,有你在,这些都不要紧。”

万贞心一震,突然不敢与少年明亮的目光对视。此时她明知少年的举动不妥,但心中觉得亏欠,竟然不忍收回来。好一会儿,突然问:“我的来历,你已经从监国那里知道了一些。既然不怕,那么,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少年霍然一惊,双眸亮得仿佛天边的流星坠落,凝在了他的眼中:“贞儿,这关乎你命脉的大事,你真肯告诉我?”

万贞凝视着少年惊喜的脸,微微一笑,问:“为什么不肯呢?”

这是她从小带大的孩子,她将他视若拱璧的护在掌心多年,将她十几年的心血性命都托付在他身上。若这世间,连他都不能信,不敢信,她于这世间,又有什么可堪留恋的呢?

而若说出来历后,连他都能背叛她的信任,能伤害她,即使她守着这样的秘密不说,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少年倏尔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心一酸,猛然抱住她,低声说:“贞儿,我不会辜负你的!因为你就是我一身性命所系,没有你,就不会有我!”

少年炙热的胸膛贴在她身上,她能感受到他激烈的心跳和热切的赤诚。她有一万种理由,拒绝少年的示爱,但却没有任何一种理由,去怀疑他的感情是否诚挚。

因为少年在她面前,总是乐于展现最清澈,最直接的心意,从来没有遮掩。当他看到她时,简直整个人都在闪烁着爱恋的光芒。

她不敢越雷池一步,但却希望少年这一段情路,可以起于爱恋,而终于爱消。平顺的渡过,有最好的体验。即使回忆起来,即使离别也是美好的,或许还有点儿惆怅。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痛苦。

她不能给予不应给予的,但却愿意将能给予的都给予他:“我信任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只要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她抬手将少年鬓边的一缕乱发抚平,柔声问:“你想知道什么呢?”

少年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一时间反而想不起来要问什么,直到回了大帐,才道:“那我想知道,贞儿你原来是什么样的人?”

“我原来嘛……”她慢慢地将原来的事都简单的说了一遍,说到自己突然来到明朝,有些失落,道:“来这里以后,我用心打听自己突然来到这里的原因。佛道两家,都说这既是人力所为,也是因缘所系,不解因由,不得解脱。但我打探了十几年,一直没弄明白,这所谓的人力和因缘,究竟在哪里。”

少年的眉头紧锁,问:“贞儿,找到后,你就想回去吗?”

万贞沉默片刻,望着少年的眼睛,点了点头:“是!我想回去!为了回去,我愿意竭尽所能、竭尽所有!”

她在宫中奔忙来去时,所见之处锦绣风流,富贵无匹,难免眼迷五色,耳迷五音;即使明知不妥,但却因为种种羁绊不舍,无法决绝离开。但在这深夜的山间,拨开世俗纷扰,她才再一次确认,无论她在这里获得怎样的尊荣,怎样的富贵,于她来说,回到现代的家,才是她心底深处真正的渴求。

少年眸中的水汽升腾上来,颤声问:“即使是我,也不足以让你留下吗?”

万贞凝视着他,胸中一阵阵的钝痛,绵绵密密,不可断绝,良久才道:“濬儿,你很好!真的很好!我来到这里,惶然不可终日,若说有什么是幸福的。那便是遇到了你,陪着你长大。你以为我这些年在你身边,历尽艰辛,心中一定很苦。但其实不是这样的,那些日子再艰难,因为有你,我便觉得欢喜。我唯一的苦,不在于我自身受过什么磨难,而是痛心于你没有顺遂如意,承受了不该受的摧折。”

“既然如此,那我请你为我留下,不要让我受这种离别的痛苦!”

万贞眼中的泪水不可抑制的夺眶而出,摇了摇头:“可正是为了你,我才不能留下!你渴盼得到我的感情回应,然而你不知道,我若应了你,就会毁了你!”

少年皱眉道:“你尽在吓我!你若不应,我会痛苦一生,不得解脱,说毁了我有可能;你若肯应我,我此生于情无憾,怎么也叫毁了我?”

她伸手捧住少年的脸庞,轻声说:“就是两个时代的差别!我不认同这个时代的规则,我不喜欢与人分享!若我回应了你,我就会想独霸了你,甚至于为此而无所不用!然而,我在这个时代,已经断绝了生育的指望,独霸了你,必会害你一生无子!你为储为君,岂能无子?”

少年含泪道:“那你就霸着吧!我喜欢你这样霸着我!因为这样,才显得我无可取代,世间独一!”

万贞笑了笑,泪水从她脸上滑落:“傻孩子!我恨不得你拥有这世间所有一切最好的事物,又怎么能让你去承受无子的痛苦?”

她的声音渐渐地冷硬了起来:“你才十六岁,情切热恋之时,不会去想子嗣之事。然而,我年长你十七岁,目睹两朝政权交替,永远也忘不了郕王因为无子而落的宭境,绝不会让你也步他的后尘!”

“我才不管那些!我就要你,我就要你!”

万贞任少年在她怀中哭泣恳求,无赖撒娇,只是抱着他却不肯答应。直到他感觉到这种不可憾动的沉默,绝不会得到回应,安静下来,她才轻声说:“我曾经以为来到这个时代,是庄子梦蝶一般的经历,很快就会醒来。可我没有想到,这场梦竟会绵延至今。”

少年抱着她,恨不能与她血肉相融,让她无法割舍,永远不提离别:“既然你将这当成一场梦,那又为何还要信什么皇统承继,江山换主?就这样不管不顾,只陪着我肆意一生,有什么不好?”

“因为蝴蝶梦再美,它也会醒的啊!”

万贞轻抚着少年的后背,忽然一笑,道:“说来庄子与《蝴蝶梦》,在我们那里有编过一部很美的戏剧,唱过离别,你想不想听听?”

少年摇头:“我才不想听离别,更不想唱离别,只要是离别,我都不想!”

万贞却不管少年的拒绝,拥着他轻轻地哼唱:“萍聚萍散已看透,自尊自重当坚守,情长情短平常事,何去何从随缘酬,该分手时当分手,留难之处莫强留……”

第一百五十八章 旧事翻怨生波

太子从西山行宫接了皇后和诸妃回紫禁城,本应向皇帝复命。但孙太后却先一步让人过来,传他与万贞过仁寿宫觐见。

与不问政事的钱皇后、目光短浅的周贵妃不同。孙太后虽然在仁寿宫静养,但多年的经历与极高的政治素养,让她很容易从外面传来的消息中判断朝局变化。太子和万贞的礼毕,她便让宫人扶起他们,又拉住万贞的手,垂泪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万贞没想到孙太后竟会在她面前流泪,一时慌了手脚,连忙道:“娘娘,您这样,奴如何敢当?”

孙太后抚着她的手背,难过的说:“哀家也是女人,自然懂你受的苦。休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归根结底,这件事千错万错,都是我家对不住你!”

于这个时代的风俗来说,莫说只是用万贞来诱了一下敌,便是将她赐给石彪,再驱使她反间用命都不能算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万贞已经做好了被人无视甚至伤害的心理准备,乍然听到孙太后这样情真意切的话,反而有些不适应,好一会儿才道:“娘娘万勿如此!赖殿下救援及时,奴并未受辱。”

孙太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道:“好,好!总算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憾事。”

没让人通禀就进来了的皇帝正好听到母亲这话,顿时有些尴尬,轻咳一声。

孙太后虽然对万贞真心怜惜,但总也比不过对儿子的感情深厚,不舍得叫儿子难堪。听到儿子的声音,便不再多话,让王婵给皇帝请座。

皇帝之所以赶到仁寿宫来见太子和万贞,是因为此事不便张扬,没法直接叫太子和万贞到前殿去安抚;若去后宫吧,他又不愿意让钱皇后她们知道。只有在母亲这里,最为方便。

可真见了太子和万贞,心中毕竟有些亏负之感,尴尬了好一会儿才道:“太子行事略显急躁,还需多加磨练。往后逢大朝会,便随朕上朝,侍候笔墨,多听听阁老重臣治国理政的方略罢!”

朝会分为常朝和大朝,大朝会每月朔、望两次,基本上京中的朝臣都能见着。允许太子大朝会时侍墨听政,那是正式将太子引入朝堂,参与治国,并宣告他可以行使储君之权了。

太子怔了怔,连忙拜谢:“谨遵父皇谕旨。儿臣一定用心学习,不负父皇厚望。”

皇帝在御座失得复得后,事事亲力亲为,十分勤政。除了不敢过分倚重宦官,朝堂重臣不如早年当用的原因外,也是害怕权柄旁落。能这时候允许太子入朝,殊为不易。

万贞眼见太子有机会巩固地位,心中也自高兴。在她心中,皇帝能对太子好,别的就不足再提。但在皇帝心中,太子和她那是两回事。太子安抚过后,便该对万贞论功行赏。可万贞这“功劳”实在不足以为外人道,便只能另找借口:“万侍多年侍奉太子兢兢业业,忠心可嘉,论功当赏。”

但说到赏,皇帝也停顿了一下,有些皱眉:孙太后念旧论功,这几年给万贞加的品阶已经到了尚宫一级,再往上的宫正,满宫也只有王婵这个特例;总不能皇后身边的女官最高职务都是尚宫,太子身边的侍长还越过母亲去。若不赏官职,只赐钱财,这钱财的数额太大打眼,却也不妥。

太子连忙道:“父皇,万侍与父兄失散多年,曾经几次托人寻找下落。听说其弟万通现在四川眉山服役,为人敦厚,颇有武勇,不如赏他一个百户,为国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