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妹在外面等着,万贞沉默片刻,涩声问:“唐妹,替我抚育孩子,固然可以获得一世富贵,可那也就断绝了你嫁给意中人的可能。虽说人这一生,情爱不是必须,像秀秀她们那样不嫁人也可以活得很好;但若是明明心有期盼,却在应当爱恋的少年时光舍弃情爱,终不免遗憾。而我的孩子,我盼望抚育他的人心无匮乏,让他从母亲身上感受到的,都是积极的感情。却不希望你带着憾恨,勉强自己视别人的骨肉如己出。那对你是折磨,对孩子来说,也不是好的生长环境。”

李唐妹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回答:“娘娘,您提醒的我都想过了。可是我喜欢的人已经有了家室,并且幸福美满。我这辈子不想嫁人,但却很想有个孩子。如果这孩子可以不用自己受痛生产,却能带给我无双的富贵,那就更是十全十美了。”

万贞哑然,李唐妹抬头看着她,认真的说:“娘娘,我是真的很想很想要这个孩子,求您成全!”

十月,万贞借口天寒修整昭德宫,带着李唐妹和汪直避居安乐堂。次年七月,于安乐堂内产下一子。

第一百九十章 求君一世清安

李唐妹从稳婆手中接过孩子,心里也分不清究竟是高兴还是害怕,又或是满足、期盼,双手都在颤抖,好一会儿才颤声道:“娘娘,孩子长得很好……尤其是头发,又浓密,又黑,像极了你,你要不要看一看?”

万贞的体质确实异于常人,莫说昏迷,就连疲惫也不重,仍然清醒无比。她听着孩子一声接一声的啼哭,心痛无极,却不敢转头去看一眼,捂着眼睛嘶声道:“我不看……唐妹,只要你真心爱他,那他这一生,便只会有你这一个母亲。无论你怎么教养,我都不会多话,更不会在你付出心血抚育他后,又妄想从你身边夺走他。”

李唐妹点头,这孩子还未出世,她就已经参与了他的生长过程,如今真捧到了她手上,感受到新生命在怀里柔嫩而轻软的啼哭,她才真正明白这份托付所代表的信任与分量,沉声回答:“你放心,除了骨血不出自于我,但凡你能给他的爱,我一样给他!我会让他感情富足无缺,变成一个宽厚温柔的人。”

万贞咬紧牙关,半晌才道:“你带孩子走吧!我会将御马监交给汪直,从此以后他便负责安乐堂的守卫,来往于两地。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让他转告我和陛下。”

李唐妹忽将孩子交回稳婆手中,持了剪刀从孩子头顶剪下一绺胎发,装在荷包里塞进万贞掌中,含泪问她:“你呢?有没有什么东西想给他贴身留存,聊做慰籍的吗?”

万贞将胎发紧紧的握住,放在心口上,竭尽全力控制自己的冲动,摇头:“不,那是你的孩子,他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自己的孩子,却要借别人的名分出生,没喂过他一口奶,没抱过他一下,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上一眼。尽管理智告诉她,这样做才是对他好,但从感情上来说,她仍然难以接受。

朱见深心中虽然也些难受,但父亲对孩子养育的细节总不比母亲细心,且皇室养育皇子,本来就没有要求做父亲的日日陪伴。对于他来说,孩子寄养在安乐堂,上有叔父照应,下有李唐妹护持,外面还有汪直领着御马监守卫,说不定比在宫中长大更好。

他心中的这点难受,与其说在于孩子,不如说痛惜万贞无法与孩子名正言顺的相认相守,只能一生远望。他示意李唐妹抱了孩子出去,替万贞抹去脸上的眼泪汗水,柔声道:“别难过了,虽然不能相认,可孩子就在我们羽翼之下,只要你想,每天都能来看。”

万贞苦笑摇头:“我怎么敢来呢?我这样的命分……走吧!我们回昭德宫!”

朱见深大惊:“你刚生产完,怎么能见风?”

万贞怕自己在这里停留得越久,对孩子越是不舍,命分影响到孩子的健康。莫说只是生产过后,不宜见风这样的说法,只要真能对孩子有益,就是让她舍弃性命,她也愿意。见朱见深不肯,便握着他的手恳求:“让我回去吧!这样我才安心,孩子才安全。”

生子而不能养,不敢养的内疚与痛苦,让万贞好长一段时间都情绪低落,尽管汪直每天都会巨细无余的报一遍小皇子的日常,仍旧难以缓解。朱见深知道她的心结所在,便加倍的小心陪伴。

万贞也想让自己快点好转,可人类的情绪,有时候真的不容易控制,明明她很努力的想转移注意力,但心神一晃,却又忍不住滑了回去。朱见深令人捧了一批藩国进献的奇巧之物过来,想让万贞选些喜欢的把玩,见她口中应着,心思却不在上面,不由得有些挫败:“贞儿,我知道你念着孩子……可是,难道现在对你来说,只有孩子要紧,我就什么样你都不在意吗?”

万贞浮散的心神聚拢了两分,回答:“哪能呢,我……”

她开始是真的随口一说,但目光在朱见深身上一凝,却当真吓了一跳,惊问:“你怎么这样子?生病了?”

她这段时间太过疏忽,完全没有注意到朱见深已经瘦了一圈,两鬓不像过去那样白发隐藏不显,却是星星点点的足有几十根,看上去很是明显。这些年来她的相貌一直没怎么改变,白发更是从来不见。可他小她十几岁,如今看来却反而比她衰老得快。

万贞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顿时将原本自怨自艾的情绪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急召御医过来问病。御医也是无奈:“娘娘,陛下忧劳过度,心血损耗过甚,只宜静养,不宜多思多虑。然而一国之主,每日诸事繁杂,案牍劳形,又如何能够治气养生?娘娘与其召臣下治病,莫如日常多劝陛下保养玉体。”

万贞心一沉,她一直害怕朱见深替她养魂会损伤身体健康和寿数。再加上他们的孩子也属于偷天骗命而得,如此种种,若都损耗朱见深一人,怎么得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心惊胆战,把原来放在孩子身上的心思都转了回来,用心照料朱见深的起居。朱见深知道事情的根底,见她为自己发愁,又高兴又心酸,在她劝他按时休息时叹气道:“我也想遵医嘱治气养生啊,可是你看看……这么多折子,内阁还催促不休,哪里能按时休息?”

国家大,地域广,事务就多,这边葫芦还没有按下去,那边瓢又起来了,起起伏伏,折腾不休。万贞也知道这是实情,叹气道:“事务再繁,说到底你也不过是拿个主意,真想具体施行到地方,还是要靠官员。莫如让几位阁老多担待些,省得你过分劳累?”

朱见深摇头,他固然用人不疑,对以前的李贤、陈文,现在的彭时、商辂等人都尊重礼让。然而帝王心术,驾驭朝政分权治世,乃是本能。内阁如今已然权重,他绝不可能因为体弱就将事务全都托给他们做,以至耳目壅塞,君权旁落的。

“贞儿,你的字迹与我一脉同源,外人看不出来。莫如这些问安、礼仪一类无关紧要的折子,就由你帮我批了罢。”

地方官员久不面君,为了维持君臣感情,除了治下政务,日常免不了要写些给皇帝问安、道贺、叙功一类的章表。这样的奏折属于人情来往,不仅臣下希望皇帝记得他们,皇帝也需要安抚慰问,才叫君君臣臣。说重要,它没什么大事;说不重要,它关系着地方官对君王的认同和忠诚。虽不紧急,但也必须批复。

若是地方行政税赋、救灾平乱、军队调动、升迁任免一类的奏折,万贞不会轻易沾手。但这种人情来往的奏折,她却没什么顾忌,也不推辞,接过朱笔替他将折子批了,与他相携回宫休息。

时值霜寒,百花俱凋,唯有菊花盛放,在昭德宫摆得争奇斗艳,花香满室。万贞刚来时对菊花有些顾忌,随着习俗浸染,却是喜欢上了它吉祥长寿的传统含义。进门就看到一本十丈垂帘,不由得驻足观赏,笑问:“什么时候搬来的?长得真好。”

朱见深有些抱怨:“我早让人养好送来了,只是没有催开。你这段时间心里就没我,哪会留意这个?”

他一脸委屈,万贞连忙赔礼:“好啦,好啦,是我不对!我以后一定时时记着你,不管有什么人,什么事,都绝不疏忽你半分,好吗?”

朱见深微嗤了一声,道:“话是这么说,要做到才好。”

她恢复了常态,他的兴致也就上来了,拖着她满殿赏花:“今年花房里养好的珍品可不少,除了十丈垂帘,墨菊、绿云、泥金连环、西湖柳月、绿衣红裳、玉壶春……还有这个,玉郎。”

万贞陪着他一路看来,听到这本菊花的名字,不由一笑,转头看他:“咦,这个玉郎,比我的玉郎可差远了。”

朱见深忍俊不禁:“你又来哄我。”

两人多年相依相伴,言行举动自有默契,赏花绘画赋诗的消磨时间,近侍也都远远避在柱边殿角,不近前碍他们的眼。

然而,不管万贞多么用心的替朱见深调养身体,也只是稍稍缓滞了他的白发增生,却一直没能将他的根本补回来。从孩子出生起,他的体质就比以前差了许多,但逢气候突变,必然不适。

他还少年的时候,她曾经因为自己年长,害怕老得太快,与他不相匹配。但现在时光似乎在她身上停滞,一直保持着她盛年的模样,她却宁愿岁月公平,不要将本该由她支付的代价,全都转嫁到爱人身上,使他年纪尚轻,却提前有了衰弱体虚的症状。

成化七年十一月,朱见深立柏贤妃之子朱佑极为太子,并为他大赦天下积福。可无论怎样美好的祝愿,仍然不能挽回天命的无情,小太子立位不过五个月就夭亡了。

朱见深和万贞虽然早有不祥的预感,但真到了这一天,却仍然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朱见深辍朝一日示哀,命礼部厚葬太子,过后大病了一场,御医随侍不离才抢救回来。

万贞衣不解带的陪着他,直至他病情好转,才去妙应寺问一羽,朱见深替她养魂以及孩子平安出生,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

一羽不说实话,她无可奈何的站在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里,望着巍峨的金身佛塑,突然泪流满面。

多年来,无论遇到什么遇境,即使命运再多的不公,她也始终没有真正向所谓的神佛低头乞怜。但在这一刻,她却对着殿中的佛像跪了下去,俯首恳求:“假如世间当真神佛有感,请让我承担自己的因果,不要让他来为我付这个代价!我宁愿就此老去,余生飘零,只求你们,让孩子平安长大,还他一世清健安康!”

第一百九十一章 百年相托未负

朱见深这一场大病之后,不得不将大多数朝政都托给商辂等人处置,将每日的常朝改成了三日一朝。不朝之日,便倚重怀恩等司礼监秉笔太监中外传达,在昭德宫理政,哄万贞帮着他批折子。两人的笔迹像了个十足,连彭时和商辂这样的每日与皇帝文书来往的阁臣也难以分辩。万贞代批的奏折越来越多,但外朝居然都没人看出来。

万贞替他批折子,朱见深便倚在旁边迎枕上看书,突然叹了口气。万贞虽在一边忙碌,却时刻关注着他的状态,一听到他叹气,便问:“怎么了?”

“没什么,读史嗟叹而已。”

万贞放下朱笔,转头过来一看,他读的却是汉哀帝爱重董贤,自感寿命无多,意欲禅位董贤,以免他受害一段。她对这史上有名的断袖君臣也很有兴趣,不由笑问:“叹哀帝短视?”

朱见深摇头:“董贤以男身得宠于帝,若真要护他周全,当使之为一代贤臣,朝野敬重。却不该令他以佞幸之名显耀于世,徒令天下鄙薄。董贤根基浅薄,既无能治理朝政,又不得人心统驭群臣。哀帝事前不设法固其根基,丰其羽翼,令其有力自保,临到将亡才想托江山保其平安富贵。这禅让不是保全,却是催之速死。”

万贞心头一突,伸手取了他的书,笑道:“哀帝昏聩无能,有什么好说的。你看得烦了,咱们就想些好玩的舒散舒散,别感叹啦!”

她多年红颜不败,相貌仍如旧时瑰丽绮艳。因为多年执掌大权,一呼百应,本就锋利的眉眼气势愈盛,令人不敢平视。唯有在他面前,才会敛去身上的锋芒,只剩下无限宽厚的温柔,抚慰他平生忧劳惶恐。

他想让她一生平安无忧,无忧他没能做到,但这“平安”二字,他总是能做到的:“贞儿,我想让万安入阁。”

万贞有些诧异:“如今内阁无缺啊。”

朱见深道:“彭时、吕原都请致仕,我留了彭时,吕原已经二辞。”

万安入阁对万贞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她微微皱眉,道:“万安才能平平,品性亦一般。”

朱见深何尝不知,但他为以后着想,叹道:“让他入阁先随着几位先生办事,练上几年,总会有长进。至于品性,终要看如何钳制。若是没了约束,纵是商、彭几位先生,也难保就不失其行。”

他下了决心,就不让她再想了,笑眯眯地说:“别管这些了,我后背痒,快来帮我挠挠。”

这一挠便是满室春光,旖旎无限,政务上那点小分歧,早被忘了。

成化十一年,安乐堂里抚育皇子的李唐妹病重,自感时日无多,令汪直传讯,问皇三子当如何安置。

万贞心急如焚,急派御医前往安乐堂问诊。然而安乐堂近几年来有一羽照拂,住着皇三子和养病的小郡主,里面搜罗的医生医术实不在御医之下,更兼有道佛两家高人帮忙调气理息。安乐堂治不好的病,御医也无能为力。

李唐妹是她和朱见深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多年来爱三皇子如己出,在三皇子眼里那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世间至亲至爱之人。万一她真的药石无灵,三皇子就要稚龄承担丧母之痛,而她又不敢认子抚养,届时这孩子怎么办?

明明拥有无边的权势,但想到无常的天命,万贞就有一种窒息的痛苦,站在安乐堂外,却不敢进去探望。

一羽随着她越逼越紧,已经好长一段时间躲着不敢见她了,今天却主动过来安慰:“放心罢!这孩子已经六岁,真正的劫难已经过了,会平安长大的。”

万贞转头问他:“你敢保证?”

要养大一个孩子,千难万难,一羽自己的女儿都因为心肺之病难除而不得不出家清修,又哪来的能力替三皇子做保?

一羽语塞,好一会儿才道:“我已经尽力了,你要再苛责,我也没办法。”

万贞哼了一声,道:“我要是怪你,还会让你轻轻松松的拿走黄神越章印?”

那枚黄神越章印最初守静老道是替她祭炼出来护持神魂的,后来朱见深又让致笃施法做龙含珠之局,以此印为中介,用他的精血气运帮她养魂。如今她和朱见深同命同运,已经合为一体,有无这枚法印关系都不大。但这印化入了他们的精血,被国运龙气润养多年,自然有不同于道家法印的妙用。

一羽应诺护持三皇子,正是为了让朱见深心甘情愿地送出这枚法印。现在万贞说破其中的奥妙,他也有些尴尬,干咳一声:“我替你们将孩子守到这么大,花费十年心血,为大明再续了几十年的气运。换到这枚印,所作所为,于国于家,于理于情,并无亏欠。”

万贞自然知道他没白拿东西,但她和一羽多年损友,斗嘴已经成了习惯,直接就回了一句:“国运是在你们兄弟手上初见衰败之端的,你设法续运,不过是挽回前过而已。”

一羽气结,万贞也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了,又歉疚的道:“我错了。”

一羽哼了一声,过了会儿才道:“如今皇帝和你……命势已成,按说不会再为天命所困。李唐妹若死,你把三儿接回宫去抚养,应无大碍。”

他拿黄神越章印,自然是想借万贞在其中留下的印记,破开时空节点,一偿他早年探寻时空奥妙的夙愿,并带女儿渡世寻医。万贞清楚他的意愿,心里虽然仍旧不安,但却不想让他再操心了,点头道:“好,我接他们回宫。”

一羽今日过来,也是有意告别,沉默片刻,道:“我不日便要带澈儿离开京师,你善自珍重。”

万贞早知必有这一天,点头道:“我也盼你此去畅通无阻,顺遂如愿。”

一羽为帝时就已经很任性了,如今身在世外,探寻的又是越钻研越觉得世情无趣的时空奥妙,脾气更是古怪,能过来和万贞打个招呼,都是顾念过往交情,且黄神越章印源自于她。如今道别的话说完,便不再多话,径自走了。

万贞目送他离去,本来纷乱的心绪,被他这一搅,倒是散了许多。

李唐妹面色苍白,形容枯槁,正靠在软枕坐在椅子上,含笑看着桌边站着的垂髫童子临大字。万贞进来的光线变化让她抬了抬头,见到万贞,不由轻啊一声,便想起身行礼。

万贞快步过来,按住她的手,温声道:“这几年辛苦你了,你才该坐着,受我大礼。”

李唐妹微微一笑,少年时那股外露的锋芒,如今都敛成了春水般的温柔:“三儿很好,我这几年十分欢喜,一点也不辛苦。”

小童的注意力非常集中,她们在这边轻声说话,他却是一动不动,仍然站在桌前一笔一划的写着,丝毫不因外人干扰而分神。

李唐妹怕万贞心中不喜,连忙道:“娘娘,三儿品性专一,一旦开始做事,必要事毕才能醒神,并非故意失礼,您莫怪他。”

才六岁大的孩子,有这样的专注力,实在难得。万贞只为他拥有好品质而高兴,又哪来的怪罪,连忙道:“这不知是你费了多少心血才养成的好习惯,我感激不尽,哪来的责怪?”

李唐妹松了口气,道:“那就好,自从接受你的托付以来,我一直害怕自己会将好好地孩子教坏。如今得您认可,我总算没有负您的信任,此生无憾了。”

万贞听得心酸,握着她的手柔声安慰:“你年纪轻轻,还有漫长的年岁在后面等着呢!怎能如此颓丧?我今天就接你回宫,让御医好好替你调养身体。以后三儿还要赖你抚养,你要看着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李唐妹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些都是假的……当初继晓相面的时候应该就看出来了,我本来是峡峒选定了要继承女书的祝由子弟,确实有办法借势混淆人运,能护得住三儿幼年的平安。但峒中的祝由,从来就没有活过二十五岁的,我也不可能例外。抚养三儿长大,看着他娶妻生子,登基为帝,以一国太后的身份列名青史,那当然是世间最尊贵荣华的前程,只是我却没有力气走过去了。”

她有些吃力的将袖中一柄腰扇取出来,道:“峡峒被荡平,峒中的女书祝由传承多半已经断了。汪直自有前程,不敢与故乡之人有牵连;其余人等又多愚钝,不堪托付。唯有娘娘执掌大权,无所顾忌,我想求您替我找个合适的人,将宝扇送回峡峒,看看能不能将传承接起来。”

万贞含泪接过腰扇,道:“我不找别人,我会亲自替你走这一趟。”

李唐妹欣慰的笑了起来,见临字的小童已经收了笔,便招手叫他过来:“三儿,快来,这是你……”

万贞打断了她的话,对孩子道:“我是贵妃,万贞。”

孩子迷惑的看了她一眼,但却礼节周全的跪地行礼,脆声道:“见过贵妃娘娘。”

照了面,万贞才看到这孩子的双眉卧蚕,凤眸清亮,五官长相,几乎便集合了父母的相貌优点,像她,也像朱见深。

这一眼,她便不敢再看,亦不敢说话,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李唐妹也不敢说破其中奥妙,哽声道:“好孩子,起来罢。贵妃娘娘今日来接你回宫,你见到了那穿黄色龙袍的,便是你的父亲。”

孩子茫然点头,忽又想到一件事:“贵妃娘娘只接我回宫,母亲呢?”

李唐妹道:“我身体不济,还要留在这里养病。”

成化十一年秋,奉天殿宫门忽然起火。皇帝朱见深以上天警示之名,将养于宫外六年的皇三子示之于众,起名“祐樘”,交由万贞抚养。

第一百九十二章 愿结白首之盟

皇帝的后宫除了柏贤妃侥幸入侍外,无人能邀帝宠。众妃嫔突然得知安乐堂里的纪氏居然养了个六岁大的皇子出来,都错愕无比,羡慕嫉妒之余,不免又有些想看万贞的笑话。

只不过万贞积威之下,众妃也不敢造次,只是怂恿了周太后来探望孙子。

时值商辂上奏,说万贞抚育皇子固然贤良尽职,但骨血之亲不容斩断,请将纪氏也从宫外接进宫来。以朱见深的本心来说,李唐妹对万贞的用心实有几分让他不喜。只是为了替万贞积名望,心里虽然不愿,也还是让她去接了李唐妹进宫,并封之为淑妃,附居昭德宫。

周太后领着人过来时,正遇见万贞低头和纪淑妃说话,朱祐樘端端正正地站着。这孩子长得既俊秀又英气,仿佛美玉明珠,生光耀眼。

王皇后等人都不由自主的暗叹了一声,万贞的实际年龄在那,明显不可能再怀孕。这种情况下皇帝将朱祐樘接回宫后,谁都没问,直接就交给了她抚养,却要为她以后找依靠。

虽说这么多年万贞的专宫独宠,已经让众人很是认命,但想到皇帝为她所做的一切,诸妃仍然很不是滋味。而这种时候,万贞对朱祐樘的疏远冷淡,也就很让她们蠢蠢欲动,忍不住在周太后面前多话了。

万贞看到周太后带着一群莺莺燕燕过来,就觉得头疼。她可以无视王皇后等人,但对周太后却还是要保持明面上的礼节的,当下领着李唐妹和朱祐樘过来行礼。

周太后也不理她,直接招手叫朱祐樘:“好孩子,你过来,让皇祖母瞧瞧。”

万贞对她实在充满了戒备,下意识的往前站了一步,想将孩子遮在身后。周太后哈哈大笑:“怎么,难道我这盼着孙子盼了十几年的祖母,还比不上你爱重孩子?我还怕你会害了我的乖孙呢!”

万贞醒悟过来,欠身道:“娘娘言重了,这孩子皇爷和纪氏已经交给了我抚养,我自当视如亲子,小心照拂,如何会害他。”

周太后拉住朱祐樘的手,对王皇后等人笑赞:“这孩子生得真好,尤其是眼睛,像皇帝,不过比皇帝的还要漂亮……”

王皇后等人对这逆了万贞之意出生的孩子,都充满了好感,欢喜的将孩子接过来,这个看看,那个摸摸。周太后赞完孩子的长相,心头却一突,转头看了一眼李唐妹。

李唐妹正看着万贞,为她难过。她的身材本就娇小,此时重病在身,更显得蛾眉憔悴,花容消瘦。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万贞的柔婉之美,眉眼与朱祐樘几乎找不到丝毫相似之处。

这念头一起,周太后再细看了一眼万贞的长相,对比了朱祐樘的五官,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若是五年前的她,此时肯定已经发作了。然而这些年来她倍受尊崇,以前的憾恨都逐渐得到了弥补,性情有了些改变,此时竟忍住了质问,没有当场翻脸。

但这种忍耐,在见到儿子时却忍不住爆发了,喝退怀恩、梁芳等人,劈头大骂:“你和贞儿做什么鬼?为什么故弄玄虚?”

朱见深被骂得莫名其妙,问:“母后这话从何说起?”

周太后气道:“就是纪淑妃‘生’的那个朱祐樘!你是不是当我眼睛瞎了,看不出他长得像谁?”

朱见深一愣,他和万贞什么瞒天过海的手法都做足了,独独忘了孩子的长相根本无法遮掩血缘来历。后宫诸妃对李唐妹和万贞都不熟悉,看不出来;可周太后与万贞几十年恩怨纠缠,熟悉至极,居然一见之下就看出了蹊跷。

他这位母亲,胸襟智慧手腕性情,都不怎么样,独有福运这一项,简直是得天独厚,无与伦比!

周太后破口大骂:“生个孩子还偷偷摸摸,怎么,你是怀疑我害了你的长子,防备我?万宸妃那贱人暗算了我,她生的那几个小畜生,我都忍了没追究。我还会对你的孩子下毒手?你就这么看我这做娘的不顺眼?”

朱见深苦笑:“母后,哪有此事!我知道您心疼儿子,怎敢不孝妄做揣测?这孩子……实是逼不得已。”

“那你是怕我不许立他做太子?”周太后狐疑的看着他,又自己摇了摇头,然而女人毕竟思路与男人不同,过了会儿突然问:“她是不是命中克子?”

朱见深又惊又怒,急道:“哪有此事?母后慎言!”

他不分辨周太后还只是猜测,这一下的反应却让她确定了下来。呆了一呆,冷笑一声,走了。她原本对这个盼了多年忽得的孙子充满喜爱与期盼,可现在知道了实情,却着实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待他。

纪淑妃天不假年,回宫不久病死。

十一月,朱见深立皇三子朱祐樘为太子,又亲口拟诏,由万贞秉笔为郕王恢复帝号:朕叔郕王践阼,戡难保邦,拔擢贤才,延揽群策。收既溃之士卒,却深入之军锋。保固京城,奠安宗社。申严战守之师,再遣奉迎之使。卒致也先悔过,先帝回銮。始终八载,全护两宫。仁恩覃被于寰区,威武奋扬于海宇。弥留之际,奸臣贪功,妄兴谗构,请削帝号。先帝旋知其枉,每用悔恨,以次抵诸奸于法,不幸上宾,未及举正。朕敦念亲亲,用成先志,可仍皇帝之号,其议谥以闻。

一羽离去,只带了信任的道佛两家高人,却将兴安留给了朱见深。兴安失主落魄,骤然接到为主复位的诏书,不由与商辂对泣痛哭,悲痛无极。

朱见深隔着屏风听到他们的哭声,也泪流满面,哽声道:“皇叔也走了!贞儿……你别……”

万贞捧着他的脸,将他剩下的话吻了回去,轻声说:“其实我也早该走了。只是我舍不得你,我贪恋着你,明明知道不妥,却一直没走。可现在我再不走,便要将你的气运命格全都夺为己有,害了你。”

朱见深争辩:“没有这样的事,你别胡思乱想!”

万贞摇头:“你怕我知道,一直瞒着。可是你忘了,我才是踏进过时光长河,见过彼岸风景,真正接触时空转移奥妙的人。我可能一时不知,但却不可能永远都不知道。”

无论她怎么用心调养,他这几年的身体一直都没有好转,清俊的面容上总有几分倦意挥之不去,身体、精神一日一日的衰败退化。而与之相对的,却是她多年不老的相貌,无病无灾的强健体质。

世间的规则不可能允许有人游离时光之外,长寿而不老;若有,那一定是有别人在替之付出相应的代价。她的不老,不是上天的恩赐,而是他用自己的精血神魂在替她还这造化之功。

最初她只是分润了他的命格气运,但随着孩子的到来,母子一体,掠取的命格气运便多了。第一个孩子没成,但他留下的喧宾夺主之势却已经成了,及至朱祐樘出生,则更是强弱之势变易,大势向她倾斜。若她现在还不走,与朱祐樘母子血缘气运交缠,则必然加重他的颓势,直至将他消耗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