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心一沉,急步朝她出来的方向冲去。周太后大喝:“拦住她!”

两名小宦官不知利害,果然扑过来拦万贞。

万贞伸手推开两人,径往前走。夏时与她有怨,此时大事底定,自觉有了底气与她相争,亲自扑来拿她。

万贞心中的恐惧与愤怒,实已到了爆发边缘,容不得半分挑衅。夏时不知好歹,她右臂一探,登时扼住他的脖颈把他提了起来:“夏时!你找死!”

她的力气天生就大,这么多年勤于锻炼,又有道佛两派的高人及御医看护,养神益气,调和阴阳,更见增长。夏时这老宦官哪里经得起她这神力,登时被她扼得直翻白眼,再也说不出话来。

万贞拎着他砸开守门的小宦官,冲进内室,便闻到一股浓郁的奇香,靠近床边,香中又混着酒气和腥臊。万贞心中热血直冲上脑,颤着手揭开青帐,朱见深满面通红的躺在绮罗丛中,睡得人事不知。

刹那间她脑中轰然大响,一颗心却似热炭整个被丢进了冰水中一般,倏然灰败,全无半分热气。怔了怔,一言不发就往外走,走了几步,终究心有不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喑声问:“濬儿,你是自己愿意的吗?”

周太后紧赶慢赶的进来,听到她这话,大怒:“他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摆着满宫妃嫔却至今无子!彭时他们上谏,请他雨露均沾,他也听而不闻!怎么,你还真想独占他一辈子?叫他断子绝孙吗?”

无论是万贞的问话,还是周太后的喝骂,躺在床上的朱见深都没有回话,只听得到他的呼吸声粗重急促。万贞回过神来退回床边,伸手摸到他的额头滚烫一片,顿时惊怒交集:“你究竟干了什么?他是你儿子,你就这么折腾他?”

周太后发现异常,也大惊失色:“就是宫中偶尔助兴用的春酒香料,并没有过格的东西。”

万贞气得发抖:“再无害的东西,过量就有害了!你……你……”

她拿周太后无可奈何,一腔火都冲着夏时等人去了,怒道:“你们敢再私下怂恿太后,暗算陛下,我便将你们抄家灭族,绝不放过一个!”

夏时刚缓过气来,听到她这杀气腾腾的话,顿时腿软。周太后每逢谋事,无论怎样思虑周全,最后必然出现意外,心中既怒又悔,顾不得和她置气,一迭声的命人传御医。万贞哪里放心把人交给她?将锦被一卷,抱起朱见深就走。

周太后情急大叫:“你就这么带人走了?”

万贞转头问她:“你还要我怎样?”

周太后跺脚大叫:“算是我求你了!让深儿生几个孩子吧!你就算不为深儿着想,你就不想想自己以后吗?别管你让谁生,怎么生,只要他有子,任你收养也好,独占也罢!我都不管了!”

她一向不肯向人低头,今天开口说出一个“求”字,却是真的只将自己当成了寻常母亲,见到儿子无子焦急,宁愿丢了尊严,也想帮他一去隐患。

万贞心中凄凉,难以孕子,是她最深的隐忧,也是她心中最深的愧疚。她一直想着,他还年轻,子嗣之事并不着急;但却忘了,对这个时代来说,妻妾众多而二十四岁无子,已经是件令人担忧后继无人的大事。

周太后若是一昧胡搅蛮缠,她还有借口驳斥,但她这样恳切求劝,她却实在没有争辩的立场。因为她深深地知道,身为帝王,若是后嗣无继,究竟会出现什么样的危险。这是她珍逾性命的人,她怎么忍,又怎么能让他也因此而受劫难?

她怀里的朱见深不适的哼一声,在昏迷中喃喃地唤了一句:“贞儿……”

这是她日常惯听的呼唤,但此时听在耳里,却是令她不知应该怎样回应。

半晌,她才茫然地说:“我答应你,若他求子,只要明言,我绝不纠缠!然而像这种偷施暗算的下作手段,再有下次,我不会容忍!”

朱见深这一病来得有些凶险,御医望闻问切,有些难以启齿的对万贞道:“娘娘,陛下的体质不算顶好,不过正当少壮,日常不显而已。然而这房中之药,偶尔少用尚可,却不能过量,否则伐害根本,于玉体不利。”

万贞替人背了口大黑锅,面红耳赤,摆手道:“不是我,我没有……”

这分辩一出,却又有些心灰意冷,叹了口气,道:“劳医官替陛下调养玉体,用心侍奉。”

御医职责所在,对天子不敢不尽心,又施针又下药的忙活了半天,朱见深身上的热退了下去,过了会儿稍微清醒了些,看到御医在旁边,吓了一跳,惊问:“怎么了?”

万贞心绪复杂:“你都不记得了?”

朱见深想了想道:“母后那里的酒不知道哪来的,霸道得很。夏时扶了我去后殿次间休息啊!喔,你来接我……”

回忆到这里他的脸色古怪起来,吞吞吐吐地问:“我喝多了晕头,忘了那是在仁寿宫,闹了你……母后没发现,过来为难你吧?”

万贞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松了口气,还是气恼多一些,又或是愤怒与愧疚并有,心中百感交集,最后都变成了一声轻叹:“别想这些了,你身体不舒服,好好休息吧!”

这件事虽然不能怪他,但始终令她十分不舒服,不能容忍他身体上的亲近。一开始朱见深还以为她是因为他这次身体亏空,心有顾忌,渐渐地却发现了这是她心里与自己生了隔阂。

朱见深本就缺少安全感,乍然感觉她心上的疏离,惶恐无端。他不知从何而起,但命覃包查了一遍,得知当日是柏贤妃穿了件与万贞类似的衣裳,改了妆容入侍,顿时暴跳如雷,着怀恩将夏时和他的徒子徒孙诱出仁寿宫,打了个半死。

周太后怕他连柏贤妃也迁怒了,赶紧把人接到仁寿宫去将养,直到确定柏贤妃怀了孕,才派人告诉他消息。

万贞这段时间借口忙着选拔人才,常往由过去的沂王府改建的别第里跑。而一羽因为次女的病情反复,郕王妃束手无策,便派了聚瑟寺的高僧去,以消孽度化之名将她带到了身边,也借用了别第给小郡主养病。

两人各有心忧之事,凑在一起说话,不免有些漫无边际,万贞从医生那里听多了小郡主的病情,感叹:“小郡主的病仅凭清修,只怕难以断根。”

一羽对小女儿怀着些弥补之心,想了想,问:“你们那边断手断脚能接继,心脏呢?”

万贞回答:“可以啊,只要血型体质匹配,我们那里的心脏移植技术,已经很成熟了。”

答了这一句,她突然冒过一个念头,吃惊的问:“你不是想把女儿弄到我们那边去医治吧?”

一羽哂笑:“怎么可能?我就是问问而已。”

他可不是无的放矢,问问就算的人,万贞狐疑不已。但她算是在时空边隙走过一遭的人,深知这条路的凶险,也不相信他现在这弱鸡样,能够领着同样病弱的女儿找到突破时空壁垒的方法,渡世寻医。

她打量着一羽不说话,一羽被她看得不自在,目光往旁边一滑,讶然道:“咦,怎么皇帝今天出宫了?”

万贞一怔,转头一看,果见朱见深儒装平巾,穿过复廊庭院,正向她这边走来。一羽松了口气,笑道:“你们说话,我去看澈儿。”

溜得这么快,其中必然有古怪。万贞还想问个究竟,朱见深已经急步赶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紧紧地抱住:“贞儿,对不起!”

万贞僵住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问:“怎么了?”

朱见深哽声道:“柏氏怀孕了……那天不是你……”

这世上,偏偏有就这么巧的事,她和他耳鬓厮磨,终日相守,却始终没有再能怀孕;而柏贤妃,只是一次谋算,就达成了所愿!

所谓的天命,简直是要对她赶尽杀绝,不给她留丝毫的余地!

万贞用力闭上双眼,轻声说:“这是喜事,你今年二十四岁了,确实该有孩子了。”

朱见深几乎绝望:“可我只想要你啊!贞儿!你不能因为我错了一次,就不要我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连雨不知春去

他从少年时向她倾诉爱恋,近十年的时间里,他也确实面对无数人间绝色,红粉诱惑而心无旁骛,爱她至深。这样的深情,无论他做错了什么,她都不忍责备,更何况这并不他的错?

她只是过不去心里那个坎,更害怕自己因为这一次原谅,逐渐就将原谅他当成家常便饭,直至将心中所有的爱恋消磨,因此而变得面目可憎。

面对他的痴缠,除了无力,她感到的还有深重的悲哀。

那是一种她早有预见,也一直想要避免,但却仍然深陷不起的泥沼。

“我没有不要你,可是……你真的已经到了需要后嗣的年龄,我不能再耽误你了。”

可是多年的相处早已让他知道,她与这世间所有女子都不相同,她可以不在乎他的身份、地位、权势;不畏惧与他在一起要面对的风雨、磨难、危险;但她在意他的爱情,是否忠诚!

因为对爱人的忠诚,是她生存的那个世间,对于爱情的首要条件;哪一天它不存在了,那么对她来说,爱情也就没有了立足之基。

在与别人生孩子延续香火与她之间,他只能选择其中一件,无法兼得。而于他的本心来说,他这一生真正想要至死不离的,无疑是她,而不是那虚无缥缈的身后之事:“我只想要你为我生孩子,那不是耽误,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是的,他选择了她,愿意承担爱她而生的风险,可是却偏偏不能给他最需要的后嗣:“我们可能都不会有孩子了……”

到了他真正需要子嗣重过于爱情的时刻,她宁愿他明白的告诉她,她会祝福,会退让;可是,绝不要骗着她,囚着她,让她在难堪与痛苦中变得面目全非,不复旧颜。

他懂她话里的意思,却一点也不想听到她退让离开的建议,打断她的话:“我们会有孩子的!一定会有的!”

他热切的吻住她,仿佛想将她整个融入自己的身体:“只要你相信我……贞儿,只要你在我身边……”

她身体早已熟悉了他的索求,在他热切的激情里悄然褪去冷硬,自然的应以温柔。

世事打破了她原本自欺的迷障,但在他仍然爱她,不曾改变的时刻,她却仍旧愿意全心的回应他的热情——这世间的真情如此的难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遗落,为什么不在彼此仍然相爱,不曾有别心的时候,倾尽所有去爱?

她已经看到了必须分别的岔道就在不远的前方,难道还要因为一时的误解,就将本来就不可能再多给她的美好光阴,再白白浪费掉吗?

两人情归于好,索性就在别第住了几天,相伴渡日,骑射、垂钓、作画、制墨、斫琴……玩得乐不思蜀。

皇帝借口有恙不朝,实则躲在潜邸里哄贵妃开心,内阁诸臣都不高兴。彭时虽因万贞有功于帝,不好骂她祸水,却也气得直捶炕桌。商辂比他想得开,道:“陛下后宫有娠,乃是喜事。万侍历经景泰风雨,见识不短,岂能不知其中利害?想来这一时小性已经过去了,断不至于因此钳制不放,我且试试登门求见,请陛下御门听政。”

万贞日常花用,一向是不许浪费,却不拒绝奢侈。商辂过去时,别第里喜气洋洋的,万贞正叫人扎了菊灯,准备重九排当。见到商辂过来,不由笑道:“先生来得好巧,重九将至,府中的花糕刚送上来,快请上座尝尝。”

商辂陛见之后,看到旁边架子上一只美人风筝,以素绢打底,上面居然缀了珠玉装饰,俨然便将之当成了个活人似的打扮着,纤巧精美,贵重非凡。再看桌上琳琅满目,种类纷繁的花糕,估算了一下整个重九排当要用的花费,忍不住道:“娘娘设宴,固然极具巧思,只是不免太过奢靡。”

万贞这些天心情大起大落,一时不想在人前掩饰想法,笑着摇头道:“先生只看到了我用度奢靡,却没看到我消费所带动的财富。我置席要买布匹、粮食、鱼肉;种田织布的人便得了钱财,渔猎者便有了销路。我追求巧器佳用,工匠得钱便有更新技术,钻研新方的动力。若是皇室都只攒钱不花,如乡间土财主那般把银钱窖藏不用,这天下财富、技术的革鼎,便会形成僵化,流通不足,永无增殖之日。”

商辂愕然,脱口问道:“天下财有定数,非在此,既在彼,流通增殖语出何据?”

万贞笑问:“先生之聪慧,当世无双,又多年执政务实求虚,见识不同于腐儒酸客,当真也认为这天下财有定数?”

天下财有定数,虽是一般人的观念,但到了执政务实,能纵揽全局的宰辅之才,却不可能不怀疑这句话的正确性。只不过政治经济学在这个时代还没有人总结,纵然以商辂之能,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万贞的质疑,想了想,反问:“娘娘既然认为财无定数,则从何而生?”

万贞回答:“自然是劳动创造。”

她的政治经济学也马马虎虎,一时说不清其中的理论,只能举个实例,指了指桌上新制的御瓷,道:“比如这瓷器的本质,不过是藏于地下的白膏泥而已。只有匠人把它挖出来,烧制成型,能供人使用,它才有价值,才是财富。至于在烧制的过程中,施釉加彩,绘底填烧,变成精致非凡的宝器,那更是因为人类的艺术创作,才赋予了它价值。”

农耕社会以工业制造为例子,远不足以让商辂信服,只觉得似是而非:“不对,不对。”

万贞轻笑:“吕宋有矿多金,价值巨亿,然而路途遥远,重洋阻隔,先生以为是财否?”

商辂不暇思索:“当然是……”

一言未毕,又醒悟过来这是个大坑:再多的金子,不能得用,又如何能称得上财?毕竟对于国家来说,只有实实在在入了库,能够支配使用的,那才是钱财。

万贞看到他面做难色,不由一笑:“看,再贵重的物品,也只有人类用劳动将它采来、造来、种来、运来,那才是财富。否则,终不过是山野土石而已。唯有钱财一直花用,调节,使人为之驱动,去劳动创造,那才会增殖生发。皇室与国家,不仅要会平衡财政收支,更重要的是会花钱,才能让老百姓富足起来。”

商辂连连摇头,只觉得这说法荒谬无比:“娘娘此言,若用于施政,必乱天下之治。”

朱见深笑道:“万侍又不涉朝政,这话不过是逢节闲叙说笑而已,先生何必危言耸听吓她?”

她的话虽然与世间所有认知都不同,但明显自成体系,并非无的放矢,哪里是皇帝嘴里的说笑那么简单?商辂待要争执,朱见深已经转开了话题,道:“先生,美器珍玩,佳肴脂酒,此固人之所愿。万侍货殖有道,日常花销纵有奢华,于国无害,何必强求?”

商辂正色道:“皇庄货殖财物,天下臣民坐视其尽取重利,不敢相争,如何能说无害?”

垄断公司营利向来如此,莫说这个时代,后世的大巨头也免不了其中的弊端。在这一点上,万贞却是无可辩驳。商辂又直言谏道:“陛下,天子以天下为家,何以庄为?”

万贞刚才一时失言说了真话,这时候哪里还敢再开口跟他争这种千百年后,仍然不得平息的大命题?只笑不语。

而朱见深则更是连连点头,只是不开口许诺。

这夫妻俩相互包庇,商辂亦是无奈,问明皇帝过完重阳节会恢复正常的朝会理政,便告辞而去。

果然重阳节那天,万贞骑装戎服,先去万岁山安排了宴乐,和朱见深登高赏景之后,便与他一起回了宫,起居作息,仍如日常。

柏贤妃平安产下皇次子,仁寿宫大肆庆祝,朱见深也分不清究竟高兴还是不高兴。一想到万贞因此而受的煎熬,心中又气郁难消。他拿生母无法,过来探望皇子看到旁边的夏时,却是怒从心起,隔天便把他的兄弟子侄养子干儿都从厂卫里裁辙了下来,不许复用。连太后那边的母舅表弟也借口他们侵占民财,狠狠地罚了一回。

虽说这种宦途起伏,在这个时代实属平常,只要周太后不倒,他们总有机会再起。但这种本该皆大欢喜的场合里,皇帝无赏有罚,其中的意味却实在令人心紧。尤其是生子的柏贤妃父兄原职不动,万贵却从佥事升任为锦衣卫指挥使,俨然已从名义上的国戚转化为朝堂上的实权要员。更是让有些躁动的后宫人心,又都沉了下来,小动作都没兴趣玩了。

入了冬,朱见深拿了张一羽派人递进来的生辰八字,交给万贞,让她在宫里按时辰找人。

万贞不明所以,道:“宫中的女子,有些受罪牵连或者战败被俘入宫的,像唐妹,连姓都能被录错,何况是生辰八字?即使有上报的,也不一定准,你找这干什么?”

第一百八十九章 翘首云中月来

李唐妹在旁边帮着整理名册,给请求出宫的宫女查档,听到万贞提到她,赶紧点头附和:“对呀!奴本姓李,但是宫里录名册的时候,给奴记上去的却是‘纪’。生辰八字这种东西,能说清的更不多,报上来的十有八九不准。”

朱见深皱眉:“那便派人去逐个盘查罢!这事要紧,非办不可。”

万贞盘算了一下近臣的工作计划,招手叫李唐妹过来:“唐妹,这事你能办吗?”

李唐妹笑眯眯的回答:“娘娘放心,奴一定办得妥妥帖帖!”

说着接过万贞手里的生辰八字,看了一眼,怔了怔,失声道:“娘娘,这就是我的生辰八字啊!”

万贞愕然,朱见深皱眉问:“你连姓都能被录错,生辰八字还能不错?”

李唐妹分辩:“姓录错,是录名册的人口音听错,不是奴报错。这生辰八字,奴自小由母亲教导背诵,怎么可能记错呢?”

朱见深想了想,脸色微变,也不要求她去查宫人的生辰八字了,急召梁芳:“去把继晓叫来,让他给李唐妹相面。”

以前他召集僧道方士,都是交给一羽听用,最近一段时间却是自己也常召见。万贞知道其中的缘由,心中一股莫名的惶恐,握住他的手道:“我想要孩子,是因为无子于你不利;可你若是为了令我怀孕,却劳损了自身,那却是本末倒置了。何况现在……你已经有子,我们还是顺其自然吧!”

朱见深摇头,轻叹道:“贞儿,要说有了孩子,我不高兴,那是假话;但是……柏氏这孩子,其实是顶了你的名义生下来的,能不能……谁也不知道……”

万贞悚然而惊:若真是天命不许她有子,柏贤妃这个孩子偷了她的命分生下来的孩子,岂不是将来也有灾劫?难怪朱见深名分上看重次子,日常却不敢召来相处,他这是怕如有万一,将来徒然伤心。

朱见深感受到她的恐惧,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贞儿,你相信我,我们会有孩子的,我一定能保他平安无忧的长大。”

他越是胸有成竹,万贞心中却越是不安。她养魂回生,他已经不知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再欺天骗命的生个孩子,谁知道会对他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是你必须有子嗣才能安稳社稷,而我这辈子有你已然知足,并不需要有孩子。我只想你平安康健,不想要孩子。”

朱见深叹了口气,贴着她的面颊轻喃:“可是我想要我们有个孩子……这如画江山,一生心血,只有你和我们的孩子,才能让我心甘情愿地交付。”

万贞明知朱见深和一羽必然有事瞒她,但这两人联起手来,无论心智计谋,还是权势威严,都非她所能比。一旦他们下了决心,这事无论她怎么打探,都无法查出究竟。

她心里焦急,等到继晓和尚进宫看过李唐妹后,却悟出一条破局之法,问李唐妹:“唐妹,你想不想出宫?”

李唐妹进宫至今不过五六年,离出宫远得很,突然被问到想不想出宫,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娘娘是觉得我碍了事,所以想让我出宫吗?”

若她不是心甘情愿出宫,就是万贞强行把她送出去也没用。何况小姑娘的故乡兵败家破,也不是好去处:“你这么聪明能干,我巴不得你一直都留着帮我才好。不过你要是想出宫,我可以帮你找个合适的夫婿嫁了;即使不想嫁,也可以把你安排在皇庄的庇佑下安居一生。”

李唐妹噗嗤一笑,道:“娘娘看着刚强,其实心软得很啊。要是我们那的峡峒头人,想让一个人离开,才不会这么帮人安排后路呢。赶出峒去任他自生自灭算是好的;再狠些,丢了去做兽奴蛇粮也平常。”

万贞哑然,她自认不算心慈手软的人,但现代人尊重生命的观念确实已经渗透人心,无论怎样的争斗,都很难下决心杀人。就像于谦死了,千古奇冤恨难消;而石彪纵使罪有应得,其驻守的边镇蒙古也不敢欺近寇边。

莫说她,就连朱见深也越是执政,对于人命越是看重,处置朝臣最多也是贬迁流放,连春秋大狱的重罪要犯也要有司再三审慎,绝不轻易御笔勾决。

此时听到李唐妹平平淡淡地说出这种冷言冷语,不由心生怜惜:“姑娘家的韶华最好,往前看正是一派锦绣风光,怎么总想着人心险恶,世道崎岖呢?你不想出宫,那就不出。只不过留在宫中,我也有些担心……”

她不好说出担心什么,李唐妹反而笑了起来,问:“娘娘怕皇爷和继晓又对八字,又看面相的,要做的事对我不利吗?”

这个女孩子,说来经历比她还要坎坷,但这敢说敢问的胆量,可比她多了。万贞摸了摸她的脑袋,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这事究竟对你有利还是不利,然而……我感觉不那么好。”

李唐妹偏头看着她,忽然道:“可是皇爷向来以娘娘为重,他这么费劲准备做的事,一定对您是有利的。即使这样,您也不希望我冒险吗?”

万贞微微摇头:“损人肥己是天底最具诱惑的事,谁会不想呢?若我眼前不见,不知,不熟也还罢了;如今我猜到了,你又是我看着长大的人,这种事……我怎么能理所当然的生受?”

李唐妹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道:“娘娘,无论宫里还是我出身的峡峒,能像您这样把人当成人,并且予以尊重的人都很少见。因为这世上很多人都没有把自己当人,自然更不会将别人看成人。唯有您,看重自身,也看重别人,从来不轻忽别人的生命和利益。若是世间真有福报,那么它就该让您这样的人得到。”

万贞逆了天命而来,不敢奢望什么福报,却害怕朱见深会为了她而过多的折损气运。在后宫已经有子的情况下,只要朱见深健康平安,长寿多福,不为她所累,对她来说,怀孕与否并不要紧。

若是她怀孕,就有可能伤害朱见深,那她宁愿这个孩子不要来。

她一心盼着孩子快点来,以减轻前朝后宫对朱见深的指责压力时,孩子几年不来;在她私心里并不怎么期盼孩子来的时候,孩子却来了。

万贞自己犹未发现,一直密切关注的朱见深却早发现了,把李唐妹叫过来问:“朕许你一场世间无人能及的大富贵,你想不想要?”

李唐妹眨了眨眼,问:“什么样的大富贵?”

朱见深指了指仁寿宫方向,道:“操弄夏时那样的阉奴如蝼蚁,只有你欺负别人,别人永远都欺不得你的大富贵,怎样?”

李唐妹早把这件事在心里琢磨了许多遍,得到他这句话,就确定了,问:“皇爷是要借奴的名分让娘娘生子吗?”

朱见深不答,问:“想要吗?”

这实在是沷天富贵,没有人可以不动心。李唐妹禁不住咽了口口水,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口,好一会儿才道:“娘娘早和奴说过话,让奴不要为了一时的富贵迷惑,误了一生。”

“这怎么能叫误一生呢?虽然你不能外嫁,但这孩子以你之名生下,便如你的亲子。”朱见深看着她,忽然道:“最重要的是,有朝一日这孩子登基为帝,你的名字必然与她一起青史并列,无论爱憎怜叹,总在一起。难道这不比你现在只为她执掌库藏,再尽心尽力也不为世所知要强吗?”

李唐妹面色骤变,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出了一层薄汗,半晌才道:“皇爷确实洞察人心,谋算无遗。只要娘娘同意李代桃僵,奴一定倾尽心血抚育皇子。”

朱见深松了口气,道:“只要你愿意,劝服贞儿便不难。”

孩子来了,万贞虽然发现得比朱见深晚,但也不过慢了半步便有所感应。在孩子的事上她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不敢召御医问诊,却等到朱见深回来,才问他应该怎么办。

朱见深早做好了准备,笑道:“当年宣庙为了吴娘娘,在宫外营建了安乐堂,皇叔就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直到开府为王的。我已经让人收拾出来了,你和李唐妹一起避居安乐堂,直到孩子出生再回宫。”

万贞对孩子的最大期盼,是他能够平安出生;至于亲自抚养长大,她是想都不敢想,怕想得太多害了孩子,也害了朱见深。但借李唐妹的名分生孩子,她始终心有不忍,便道:“我还想问一问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