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的眼中终于浮现出从未流露过的感激。

见小女孩放松了警惕,萧凡却做了一件错误的事。

他忽然拉住了小女孩的枯燥肮脏的小手,温声道:“你就坐在里面吃吧,我们都不伤害你…”

话音刚落,小女孩却忽然再次露出深深的戒意,随即小脸浮现出疯狂的神情,她张开嘴,像一头暴怒的小母狼,恶狠狠的朝萧凡龇牙咆叫了一声,然后一手搂着大饼,另一只手却飞快伸出,在萧凡抓住她的手上狠狠的挠了一下。

萧凡吃痛放开了手,小女孩得了自由,便头也不回的飞快跑远了。

一旁的狗子顿时大怒:“这臭叫花子真不识好歹!掌柜的,你没事吧?”

萧凡看着右手被小女孩抓出的三道血淋淋的爪痕,不由苦笑。

“你觉得我会没事吗?”萧凡没好气的瞪了狗子一眼。

“掌柜的,我去帮你把那臭叫花子追回来,痛揍她一顿!”狗子摩拳擦掌道。

萧凡气道:“活该你一辈子都当店伙计,真没眼力见儿!我现在需要的是大夫和金创药!”

狗子一楞,赶紧出去找大夫,临走又回过头,迟疑道:“掌柜的,那个叫花子…”

萧凡目光看向远处,淡淡道:“算了,一个人为了生存,做出任何事都是应当应份的,我们不该责怪她。”

第六十章 坐而论商

此后的几天,小女孩陆续又来了几次。

萧凡仿佛完全忘记了曾被小女孩抓伤的事,每次她站在醉仙楼的大门外瑟瑟缩缩探头往里看时,萧凡便叫狗子将早已准备好的食物递给她,食物很丰盛,有时是肉饼,有时是卤整鸡,有时甚至还搭上一些这个时代冬季里很少见的青菜。——小女孩太小,太柔弱了,她需要各种营养。

萧凡在她面前表现得很小心,面对她时,就像捧着一个易碎的水晶,生怕小小的唐突吓跑了她。

旁人对萧凡的态度感到很奇怪,这年头的乞丐实在太多了,萧掌柜发善心自是无可厚非,可萧凡却对这个小乞女表现出非同平常的热心,这便让人费解了。

萧凡并没有跟任何人解释,他只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说不上原因,或许他从小女孩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前世的影子,在那个大雨滂沱的深夜,他独自趴在路边的草丛里,揣着刀子打算抢劫,夜很冷,心更冷,若非逼到绝境,谁会愿意干那危险而且犯法的事呢?

萧凡可以肯定,小女孩如果没遇到自己,她必然也会走上一条跟他同样的老路。

萧凡不是慈善家,更不是滥好人,这年头值得同情的人太多了,萧凡没能力一一顾及,但他就是不愿看到一个未到花季的女孩,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

萧凡的好心得到了回报,小女孩渐渐对他不再充满戒备,每次从萧凡手中接过食物时,她总会向他投去一抹感激的目光,她的眼神再也没有泛过凶光,虽然淡漠依旧,但比初认识时,多了几分生气。

有一天,当小女孩接过食物时,没有再像往常般掉头便跑,而是站定了看着萧凡。

萧凡温声笑道:“怎么了?”

小女孩不发一言,从单薄的衣襟内掏出一株绿色的植物,她三两下将植物上的叶子拔了下来,然后塞到萧凡手里。

萧凡愕然看着她,不解其意。

小女孩似乎不习惯与人交流,她指了指萧凡那只曾被她抓伤的手,然后词不达意的道:“紫珠草…嚼碎,敷在上面,止血。”

萧凡被她抓伤的手早已结痂,她却还送他止血的草药,低头一看,草药上竟还沾着几滴清晨的露水,看来是她亲自去采来的,小女孩用这种特有方式,向他表示歉意。

萧凡笑了,心腔中有种感动的情绪在蔓延。迎着小女孩期待的目光,萧凡珍惜的将草药收入怀中,笑道:“我过会儿就敷,多谢了。”

小女孩闻言竟然也露出了笑颜,又飞快敛住,恢复了淡漠。那抹笑容如流星一闪,刹那无痕,却如春风化雪,深深印在萧凡的心底。

小女孩又走了,捧着萧凡给她的食物,不知躲到哪里吃去了。

寒风呼啸,吹过醉仙楼的门口,萧凡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想到小女孩单薄的衣裳,他不由为她担了几分心事,该给她弄身厚实点的衣裳了,这么冷的天,不知她晚上睡在哪里…

“听说你是商户家的女婿?”

今日的朱允炆一进醉仙楼便劈头问道,神色颇有些气急败坏。

萧凡一楞,点头道:“更正你一下,我是‘尚未成亲’的商户女婿,理论上来说,我目前还是单身汉,而且身价不凡…”

“你真是商户女婿?”朱允炆眼睛瞪大了,接着恨恨跺脚道:“你怎么能做商户家的女婿呢?”

萧凡再次强调:“是‘尚未成亲’的商户女婿…哎,殿下,我做谁女婿跟你没关系吧?”

朱允炆气道:“怎么跟我没关系?我正打算荐你当官儿呢,我朝律法有规定,凡商户者,不得为官出仕,你若真是商户女婿,这辈子你就甭想当官了…”

说着朱允炆语声一顿:“…你刚才说什么?你尚未成亲?”

萧凡气定神闲的点头。

朱允炆想了一下,接着满面狂喜:“没成亲就好,没成亲便不算商户,太好了!只要你没入商户贱籍,我便可以在皇祖父面前帮你开口…你快去把那门不靠谱儿的亲事退了,这破掌柜也别当了,收拾收拾跟我进京吧,来人,帮萧公子收拾东西…”

“是!”朱允炆身后的锦衣亲军轰然应道。

萧凡楞了一下,然后大声道:“慢着!”

转过头,萧凡望着朱允炆道:“太孙殿下,您这是何意?”

朱允炆笑道:“你赶紧去把那门商户家的亲事退了,跟我去京师,我在皇祖父面前给你求个官儿,我便可以天天看到你,以后你便天天陪我说话儿,这样不好吗?将来你好好辅佐我,让我做个好皇帝,你也做个治世名臣,光宗耀祖,岂不比你自轻自贱做个商户女婿强上许多?”

萧凡睁大了眼道:“殿下,当不当官的咱们另说,我做个商户女婿也不算自轻自贱吧?”

朱允炆一撇嘴,道:“商户乃贱业,连贩夫走卒都不如,怎么不算自轻自贱?”

萧凡一听不高兴了,别人有这样的想法无所谓,可眼前这位是未来的大明皇帝,他的想法能左右天下事,他若对商人如此轻视,商人岂不是很可怜?

虽然萧凡对陈四六这位奸商岳父殊乏好感,但是客观的说,陈四六也只是个追求利益的正当商人,况且他养了自己四年,朱允炆如此评价商人,未免对陈四六太不公平了。

萧凡决定扭转这位太孙殿下的观念,不夸张的说,这对天下的商人,甚至对大明的国运都有很大的影响。

请朱允炆将随驾的锦衣亲军挥退,萧凡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用平静的语气,慢慢道:“太孙殿下,草民以为,殿下的想法,大谬!”

朱允炆一楞,不解的道:“我的想法大谬?莫非你舍不得那位商户家的小姐,不愿退亲?哈哈,男儿何患无妻,你做了官儿后,我帮你拉媒,命朝中大臣家中有待字闺阁的女儿嫁给你便是,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尽管告诉我…”

萧凡喜道:“多谢殿下,草民喜欢腿长胸大的…啊!不是,太孙殿下,草民要说的不是这个!”

“你到底想说什么?”

“草民以为,殿下轻商之念,实乃大谬!”

“哦?此话怎讲?”

萧凡反问道:“殿下心中对商人是个什么印象?”

朱允炆撇嘴,不屑道:“商人,逐利忘义之辈,他们不事生产,不劳而获,低进高出以取利,无家无国之念,满身铜臭市侩,只知贪婪取利以肥己,世间百业之中,商人是最低贱的!”

萧凡暗自摇头,古人受儒学影响,对商人误解太深,朱允炆的想法大概便是所有古代人的典型代表吧。若要扭转他们的想法,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对于愚昧的古代人,萧凡决定要耐心一些,讲道理是他的强项。

“殿下,您看啊,商人,说得通俗一些,便是买卖人,何谓买卖人?那就是买进卖出之人,从中收取差额为利,这种行为并没有什么不对,所谓行有行规,以最小的成本,追求最大的利益,便是商人的行规,他们逐利确实不假,若说忘义,此话何来?”

朱允炆笑道:“我说商人逐利忘义可不是瞎说的,当年的大明首富沈万三,你听说过吧?他便是商人出身,我皇祖父率天兵与张士诚争夺天下,遂四处募粮饷,我皇祖父敬他是富商名士,折节下交,沈万三这人却八面玲珑,明里给我皇祖父捐粮捐饷,暗里又勾结张士诚,同样也资助他的军队,两头讨好,谁也不得罪,不是忘义之辈是什么?”

萧凡叹气道:“沈万三其实也只是个有钱的平民百姓而已,无权无势,两头资助大军亦是无奈之举,你们两边加起来有数十万大军,而他家里除了银子还有什么?他能不害怕吗?他敢不给钱吗?你不能指望全天下的百姓都坚贞不屈,为你效死,事实上,百姓都是怕死的,谁的刀锋利,他们便只能屈服于谁,这跟忘义有何关系?”

朱允炆仍不在意,笑道:“此言差矣!孟子曰:‘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既然怕死,那便是忘义了…”

“孟子这话没错,但他把人性理想化了,或者说,这是他个人的理想,从上古至今千余年,其间无数次朝代更迭,若按你的意思,哪个朝代的皇帝丢了江山,天下的子民都应该跟着殉国才是,可实际上呢?大家都活得好好的,除了旧朝死忠的大臣,很少有人真正做到了舍生取义,这个要求标准太高,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你为何指望一个商人要做到呢?”

“可是…商人不事生产,便能得获巨利,这总不假吧?”

“他们一没偷二没抢,赚钱凭的是本事,买卖讲的是你情我愿,这有什么不对?”

“这是不劳而获!如国之蛀虫,吸取百姓精血而肥己!”

面对固执的朱允炆,萧凡的耐心渐渐耗尽。

靠着仅有的一点耐性,萧凡努力平心静气的道:“这不是吸取百姓精血,商人以本求利,照样要担很大风险的,他们是以自身的风险来求回报…”

朱允炆嗤笑道:“哈哈,他们能有什么风险?天下万物,他们低价买进,贩运外地再高价卖出,分明是投机之辈…”

萧凡怒了。

“啪!”熟悉的力劈华山,再一次狠狠拍在朱允炆脑门上。

“倒霉孩子,好说歹说都不信,商人跟你有什么仇?他们招你惹你了?你就这么不待见他们?”

朱允炆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捂住被拍得通红的脑门儿,怔怔的看着萧凡大发脾气。

半晌,朱允炆黑亮的眼眶便慢慢蓄满了晶莹的泪花儿,两眼渐渐泛红,嘴角一瘪,似要哭出声来。

萧凡回过神,吓得浑身一颤,急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惶然颤声道:“殿下,草民失态…万死,万死啊!”

朱允炆嘴唇颤动,神情无限委屈。

“你又打我…”朱允炆泪眼控诉。

“草民…草民这是爱之深,责之切…”萧凡语气沉痛。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干嘛非得动手打人…”眼泪在朱允炆的眼眶中打了几个转转,终于掉落下来,顺着他的脸庞流到下巴。

“我佛慈悲,普渡众生时亦难免作狮子吼,殿下迟迟不顿悟,草民心急,便效法我佛,来个当头棒喝…”

“你打了我还有理了…”朱允炆泪如雨下,如泣如诉的控诉萧凡的暴行。

“草民…万死,万死啊!”萧凡跪拜高呼。

“…”

一柱香时间过去,朱允炆的情绪平静了。

“好吧,你仔细跟我说说,商人为何不是逐利忘义之辈。”

萧凡刚张嘴,朱允炆又开口。

“哎,有话说话,不许打人啊…”朱允炆心有余悸的再三强调。

萧凡赞道:“正所谓仁者无敌,殿下宅心仁厚,反对暴力,实是我大明未来之明君…”

朱允炆脸上还挂着泪痕,闻言使劲吸了吸鼻子,没好气道:“你就别夸了,我是反对你在我身上使用暴力…”

“…”

“殿下,你想想,咱们一不种地,二不养蚕,平日里穿的衣,吃的粮,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朱允炆道:“当然是农户种养出来的。”

“农户种养出来,它们又是如何到我们手上的?”

“用银子买来的呀。”

萧凡笑道:“世上若无商人,敢问殿下,你拿着银子到何处买来?难道殿下要亲自跑到田地里,向农户买吗?”

朱允炆睁大了眼,却说不出话了,眼神中渐渐有了深思之色。

“殿下,商人逐利不假,可这世上缺不得商人,百姓衣食住行,无一不与商人息息相关,商人南来北往,贩运货物,交融万民,于是我们才能身居南方而能吃到北方的小麦,身居北方亦能吃到南方的稻米,南北往来,互通有无,此皆商人之功也。”

“再说商人不事生产,不劳而获,殿下可知,商人贩运一车货物,必要将身家事先投入进去,这一车货物从南运到北,路途遥远,贩运辛苦不说,还要承担货物卖不出去的风险,如果没人买他的货,那么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便是白费,身家亦赔了进去,商人每做一笔生意,都是凭着他们的阅历和经验在冒险,一不偷二不抢,他们赚钱全靠自己行商累积起来的经验和眼光,何来不劳而获之说?太史公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皆为名利奔忙,殿下为何独薄商人耶?”

朱允炆神情愈发凝重,眼中深思之色越来越浓。

良久。

“萧凡,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萧凡笑道:“我只是想为天下的商人说句公道话罢了,旁人看待商人如何低贱没关系,殿下是大明未来的国君,所思所想皆关乎天下民生,草民不能眼看着殿下对商人存有偏颇之见,而失了仁爱之心,明君爱民如子,商人,亦是殿下的子民。”

萧凡一番话说完,朱允炆沉默良久,未发一语。

“萧凡,你的话,听起来确实有几分道理,我…我得回去好好想想你说的话…”

朱允炆起身便往外走。

“来人,摆驾回京。”朱允炆满面沉思之色。

守在门外的锦衣亲军立马将朱允炆迎上车驾。

萧凡满脸微笑,商人的地位问题,看来已经引起这位太孙殿下的重视了,那么商人的地位将来或许会有所提高,终明一代,商人的未来或许不再那么低贱,这一切,皆因今日与太孙的一番谈话,悄然改变了历史。

蝴蝶,我是美丽的蝴蝶…

一天以后,一道名为“论商人之义利谏”的奏本,悄然出现在朱元璋的龙案上,奏本末尾署名者,乃当朝皇太孙,朱允炆。

满朝哗然。

第六十一章 拜师学艺

大明皇宫,武英殿东暖阁。

阁内摆着铜盆,铜盆里烧着通红的贡炭,整个屋子温暖如春。

朱元璋穿着明黄龙袍,面无表情的扫视一眼下首站着的几位朝中大臣,锐利的目光令所有人身躯微微颤栗不已。

沉默了很久,朱元璋开口道:“皇太孙的奏本,你们都看过了吧?”

群臣躬身齐声道:“看过了。”

“‘商人之义利’,呵呵,他怎么想到这个上面去的…”朱元璋的目光再次回到龙案上一份淡青色的奏本,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喜是怒。

群臣讷讷不敢言声,天威难测,面对这样一位开天辟地的帝王,群臣很难摸清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朱元璋将头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眼,淡淡的道:“奏本既然都看过了,你们说说看法吧。”

群臣再次低下头,无人出声,整个暖阁静悄悄的,只听见铜盆内燃烧的贡炭不时发出噼啪的轻微爆裂声。

良久,朱元璋仍阖着眼,但语气却分明有了些不耐烦。

“怎么了?尔等皆朝中重臣,连一篇文章都评价不了么?”

群臣身躯顿时一齐颤抖了一下,同时跪拜道:“臣等无能。”

能位列暖阁,被朱元璋称之为“朝中重臣”的人,皆是道德文章出众之辈,当然不可能连一篇文章都评不了。

可是这篇文章却很要命,它的作者是当今天子的亲孙子,下一任的皇位继承人,它的内容更要命,通篇只表达了一个意思,那就是为商人正名!

商户为贱户,这是大明立国之初,朱元璋亲自定下的国策,如今天子仍健在,他的亲孙子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这是公然推翻了洪武皇帝以前立下的国策,说得好听是谏言,说得不好听,这是在跟天子唱反调啊。

祖孙俩观念的分歧,旁人怎好说什么?得罪谁偏向谁都不讨好,洪武皇帝的屠刀,杀过的大臣还少吗?胡惟庸蓝玉两案,整个京师朝堂的大臣们几乎都被天子陛下屠戮殆尽,谁敢轻捋陛下龙须?除了装哑巴,大臣们还能怎么办?

大臣们战战兢兢,一心只求朱元璋能放过他们,让他们把这事跳过去,可朱元璋偏偏不想放过他们。

等了许久,不见有人说话,朱元璋枯槁的手指轻敲了几下龙案,淡然道:“黄子澄,你是春坊讲师,又是伴读东宫,教授太孙课业,太孙是你的学生,你先来评一评太孙的这份奏本吧。”

黄子澄四十多岁,是个干瘦矮小的中年人,他双目有神,面孔瘦削,颌下几缕青须,衬映得整个人精神矍铄,十分干练。

听到朱元璋点名,黄子澄浑身也颤了一下,但他不敢有丝毫迟疑,上前一步,想了一下,道:“陛下,太孙这份奏本,文采是上上之选,骈句严谨,对仗工整,实是不可多得之佳作…但是,奏本中所言之观点,陛下,请恕臣不敢苟同。”

朱元璋仍阖着眼,似是疲累了一般,靠在椅背上,但他脸上若有若无却露出了几分笑意。

“黄爱卿,说详细点,你为何不敢苟同?”

“陛下,圣人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圣人千年前便将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划分出来了,商人者,无论再怎样粉饰其行,仍脱不了他们逐利的本色,既是逐利之辈,那便是小人,义从何来?臣以为,太孙殿下所言实乃大谬。陛下立国之初便以商者为贱业,是因为商者逐利忘义,不劳而获,只知以低买高卖的投机之法为生,为世人所不耻,所以,太孙殿下所言,请为商人从贱籍中提拔出来,此举乃违背陛下立国之初便定下的祖制,臣万万不敢苟同!”

黄子澄一番话说得中规中矩,不卑不亢,引圣人之言,反驳了朱允炆的观点,群臣听后纷纷点头,这群大臣是从小读圣贤书长大的,对黄子澄的反驳言论自是万分赞同。

朱元璋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线,细长的缝隙中,一道锐利如刀锋般的目光缓缓扫过群臣,随即他的眼睛又闭上,慢慢吞吞的道:“黄爱卿不愧是春坊讲读官,学识文采不俗,呵呵,你们还有何看法?”

群臣低头齐声道:“臣等附议黄大人之言。”

朱元璋神色不变,枯槁的手指轻轻敲着龙案,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众人的心上,群臣听着那节奏缓慢的敲击声,脸色齐变,额头上纷纷冒出一层细细的冷汗。

沉默了许久,朱元璋开口道:“你们都附议?没人反对黄大人的话么?”

群臣再次齐声道:“臣等附议黄大人之言。”

朱元璋微叹了口气,道:“朕知道了,尔等都退下吧,太孙所奏之事,缓议。”

群臣纷纷面露喜色,“缓议”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实际的意思是搁置,甚至永久不议。

看着大臣们动作一致的缓缓退出武英殿暖阁,朱元璋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

帝王看待事情的角度与大臣不同,大臣们只看到事情的本身,而帝王看到的,却是与事情有关的整个大局。

朱允炆能提出与他完全不同的想法,朱元璋并不生气,对外他是残暴嗜杀的皇帝,可他对内却是一个慈爱温和的祖父,他的残暴嗜杀,完全是为了朱家子孙。

朱允炆能有自己的想法,朱元璋不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这个孙儿是他亲自指定的继承人,将来要从他手中接过这皇位和江山,代替他统治万千子民,一个皇帝若没有自己的主见,如何驾驭臣民?从朱允炆的这份奏本中,朱元璋清楚的感觉到,孙儿长大了,懂得分辨是非了。这个认知让他很是欣喜。

朱元璋感到不满的,是今日暖阁内群臣众口一词的声音。

不论他们的观点谁对谁错,对帝王来说,臣子的众口一词,是个很不好的现象,这是臣权驾凌君权的先兆!这种现象十几年前也曾经在朝堂上出现过,那时朝堂上一手遮天,得意狂妄的人,便是宰相胡惟庸!

今日这些臣子满口圣人云的迂腐之调,异口同声的反对朱允炆的观点,将来呢?将来他朱元璋死后,若是朱允炆又提出一个令群臣不敢苟同的想法,他们是不是也如今日一般,异口同声的反对,然后君主的法令便执行不下去,如此一来,君权何在?朱允炆如何坐稳江山?他朱家子孙的皇帝权力岂不是会被座下那些迂腐的大臣们给完全架空了?

朱元璋眼皮猛跳了几下,一股凶戾之气在胸腔中盘旋蔓延,他又有了一种杀人的冲动。他想把这些迂腐固执的大臣们全杀光,再换上一批听话的臣子,天下尽在他朱元璋手中,他不介意多杀几个读书人,更不担心没人当官。

随即朱元璋又冷静下来,他老了,杀了一辈子的人,杀腻了,杀得心慌了,他不想再杀人了。

目光再次落到龙案的奏本上,朱元璋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

“来人,宣袁忠觐见。”

未多时,一身飞鱼服的锦衣校尉袁忠虔诚的跪在朱元璋的脚下。

朱元璋闭着眼,缓缓道:“太孙今日向朕奏言,所奏乃商户之事,你终日伴驾太孙,可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事么?”

一个自小在皇宫长大的皇室贵胄,忽然为民间社会地位最低层的商人正名,这是个很不正常的现象,朱元璋必须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袁忠匍匐于地,恭声道:“回陛下,太孙殿下昨日又去了江浦县醉仙楼…”

朱元璋的眼睛立马睁开,沉声道:“江浦县?又是那个名叫萧凡的酒楼掌柜么?”

“是。”

朱元璋的眉头皱了起来,语气中似酝酿无限杀机:“如此说来,太孙所奏之商人事,不是他的想法,而是那萧凡指使的?”

听着朱元璋阴森的语气,袁忠额头上的冷汗流下,他脑子飞快转动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不太完整的实话。

“回陛下,太孙殿下与萧凡交谈大约一个时辰,太孙殿下回京师时,一路若有所思,当晚便写下了这份奏本。”

朱元璋冷煞的面容终于渐渐平缓下来,脸上也悄然浮现了一抹欣慰笑容。

“为君者,需时刻了解民间疾苦,太孙能有自己的想法,又能为民向朕请命,此举大善,呵呵。”

袁忠仍跪拜于地,一动不动,听得朱元璋如此说,袁忠心里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

长久跟随太孙殿下出入醉仙楼,袁忠与那位酒楼萧掌柜自是熟了,虽未深入结识,他却对温文尔雅,不卑不亢的萧凡有了一些好感,这样的人不该死在他的一句话里。

朱元璋的手指又轻轻敲了几下龙案,目光一片深思之色,口中喃喃念道:“萧凡…又是这个萧凡…”

随即朱元璋沉声道:“袁忠,你去办一件事情。”

“请陛下吩咐。”

“派人去查这个萧凡的家世,往上查三代,再查这个萧凡的为人禀性,若他家世不清白,为人又有亏德行操守…”朱元璋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随即双目猛然睁开,目光一片肃杀之气:“…你便将其杀之!此事不必让太孙知道。”

袁忠浑身轻颤了一下,然后坚定的道:“是。”

“朕本起于布衣,并不反对太孙交民间的平民朋友,但朕不能容许一个家世不清白,心怀鬼胎之人跟太孙交朋友!”

“陛下圣明!”

袁忠迟疑了一下,又道:“陛下,若查出萧凡家世清白,为人亦没问题,又如何?”

朱元璋想了一下,微微露出笑意:“那就再问问他识不识字,然后把他带进宫来,朕要召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