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凡实在没料到,传说中的张三丰竟然是这个样子,这多少让他有些失落。原本他以为张三丰至少也该是高大威武,飘飘欲仙,与世无争的不老神仙,一脸淡然慈爱的默视着芸芸众生,可他实在没料到张三丰竟然如此暴力,而且还患有一定程度的老年痴呆…

心中的偶像丰碑,又一次轰然倒塌。

好吧,再暴力那也是自己的师伯,谁叫自己当初太笨,被太虚那老家伙忽悠进了武当派呢。

萧凡上下打量了张三丰无数次,终于还是觉得这位三丰师伯多少比太虚那老家伙靠谱多了,不说别的,光是他那副仙风道骨的外貌就给他加了不少分,一看就让人打从心底里产生信任感,不像太虚,长得一副猥琐鬼祟的模样,第一眼就让人觉得他是个江湖老骗子,——事实上,他确实是个江湖老骗子。

师弟打完了,张三丰施暴的欲望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他舒服的伸了个懒腰,道:“那个谁…”

“师侄,我是您的师侄。”萧凡欲哭无泪,他不知道这个称呼要提醒多少次,三丰师伯才会记住,难道说自己就这么没有存在感?

“啊,对,师侄啊,找间房子,贫道这段日子就在你这里住下了。”张三丰丝毫不懂啥叫客气。

萧凡赶紧道:“师伯愿意住在寒舍,寒舍实在蓬荜生辉,师侄心中无限欢喜…”

“少废话,哪间房?”

“后院左侧厢房。”萧凡老老实实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您刚才揍师弟的那间房。”

太虚怒目以视。

张三丰大感满意,笑道:“呵呵,不错,就那间了,刚才贫道揍得很顺手,看来那间房的风水于贫道大大有利,无量寿佛——”

鼻青脸肿的太虚嘴角抽搐了一下,喃喃道:“那间房的风水对贫道却大大不利,嘶——疼死我了!以后打死也不从你门前过…”

张三丰没听到似的,袍袖一甩便大步流星往厢房走去。

萧凡和太虚跟在他身后,神情恭谨而殷勤,就跟城隍判官身后跟了俩小鬼似的。

悄悄捅了捅太虚,萧凡道:“师父,你瞧瞧人家师伯,比你有气派多了,瞧人家走路说话这神态,这姿势,还有这凛然的气势,啧啧,师父,你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啊…”

太虚恶狠狠的瞪了萧凡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个小王八蛋!真是白眼狼,师父我白疼你一场了,见了师伯就跟见了亲爹似的,你对我怎么没这么恭敬过?”

萧凡斜眼扫了他一眼,叹气道:“师父啊,你得检讨一下自己才是,你看看人家师伯,那叫一个泰然自若,飘飘欲仙,一看就是下凡间微服私访的低调神仙,你呢?穿着破道袍,举着算命破幡子,四处骗财,见人就来一句‘你有凶兆’,两者不是一个档次啊,你能指望我对你多恭敬…”

太虚冷笑:“…你以为师兄能比我好到哪儿去?”

萧凡笑道:“至少他不会到处装神弄鬼,神仙就是神仙,哪怕把他扔进三味真火的炉子里烧成了灰,剩下的那也是神仙渣子,简称‘神渣’…”

太虚:“…”

回了厢房,萧凡赶紧命下人奉上清茗,然后张三丰坐上首的主位,他和太虚则恭敬的在下首坐定。

张三丰坐定之后,可能是额头肿得通红的大包又疼了,于是他一阵龇牙咧嘴,然后恶狠狠的瞪了太虚一眼,估计又有一种施暴的欲望在心中抬头了。

太虚吓得浑身一哆嗦,急忙端杯喝茶,避过张三丰愤恨的目光,此时的太虚充分表现出师弟的乖巧素质。

张三丰恨恨的怒哼一声,这才捋着长长的胡子,转头望向萧凡。

萧凡赶紧正襟危坐,像个被领导检阅的仪仗兵,抬头挺胸,目不斜视的望定正前方。

张三丰看着看着,忽然眼睛一眯,眼中射出两道精光,伸出手掐算了几下,然后沉声道:“那个谁…”

“师侄…”

“嗯,师侄啊,贫道有一言相告…”

萧凡心情一阵激动,这是老神仙要点化我呀,多大的福分。

“师伯请说,师侄洗耳恭听…”

张三丰神情肃穆,满脸凝重的道:“这位师侄,…你有凶兆!”

萧凡笑容渐渐凝固。

“噗——”太虚嘴里一口滚烫的茶水喷了出去。

萧凡现在明白了,环境决定性格,太虚当年一定是个活泼可爱,天真无邪的小道士,后来被张三丰一步步调教成了一个老神棍。

太虚都这模样了,张三丰能好到哪里去?人家可是太虚的师兄啊。

想到这里,萧凡火热的心一下就冷了。

“师伯,要不要找点药给你脑袋上敷一敷?您脑袋那个大包才是凶兆啊。”萧凡面无表情道。

张三丰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道:“不用急,贫道脑袋上那是已经发生了的凶兆,可你的凶兆还没发生,而且很严重,有性命之忧啊…”

萧凡叹了口气,这年代的道士莫非都是算命的?连千古闻名的张三丰也不例外?

挥了挥手,萧凡很理智的换了个话题,浑然没将张三丰的话放在心上。

“师伯,您这次云游天下,怎会忽然来了京师?”

张三丰笑道:“这次来京,实是为了见天子一面…”

“啊?皇上召见您?”萧凡大吃一惊,连朱元璋都想找张三丰算一卦吗?

张三丰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贫道乃东汉张天师的后人,洪武十七年起,天子便数度差人往龙虎山,武当山等处相召,贫道碍于俗务,一直未能成行,这有什么奇怪的?”

萧凡结巴道:“可…这次您怎么就来了呢?”

张三丰恶狠狠的瞪了太虚一眼,怒道:“还不是因为这个孽障!贫道潜心专研一生独创的太极拳,传给他才几年呐,就给贫道糟践了!现在满大街的人都会使太极拳,师门镇派之宝如今连草纸都不如,贫道这次是来收拾他的!”

“这么说,师伯这次来京,主要是为了收拾师父,顺便见见天子?”

张三丰想了想,肯定道:“不错,收拾他比较重要。”

傍晚时分,京师北城的太平门外。

繁忙的一天终于结束,忙于生计的百姓们挑着担子,推着小车,纷纷往家中赶去,人人脸上洋溢着或快乐或淡然的神色,一天下来,总有些许收获,其时大明开国三十年,战火已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特别是身处南方的百姓们,业已多年未曾感受过战争的阴影了。

这里是一方乐土,金陵王地,六朝胜迹,只有文人们的伤春悲秋,丝毫没有沙场上的杀戮血腥,他们安定而朴素的过着每一个平淡的日子,每日辛勤劳作,换取糊口之外略有富余的生活。

这是一个平静得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的日子。

北城太平门外,守着城门的兵卒抱着长枪,懒洋洋的倚在城门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双目无神而倦怠的看着来来往往进出城门的百姓。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平静的气氛,守城兵卒们一楞,然后踮起脚朝外望去,却见血红的夕阳下,一骑快马飞速朝城门奔来,快马离城门越来越近,几个呼吸间便只离城门数十丈了。

只见马上的骑士风尘仆仆,脸上已被风沙尘土覆盖,认不出相貌,他的力气仿佛已快用尽,仍重复不停的抽打着胯下的马儿,而他做骑的马喘着粗重的气息,因长久的奔跑,马的嘴边已冒出不少白沫儿,看来体力已快撑到极限,马上就要倒下了。

守城门的兵卒一惊,接着打起精神,纷纷用长枪斜指骑士,大喝道:“来人住马!京师重地,不得策马奔跑!”

马上骑士闻言抬起无神的双眼,举头见城门上刻着斗大的“应天”二字,骑士不由精神一振,如释重负般长长舒了口气,眼中透出喜悦的光芒。

见守城兵卒手执长枪,警惕的指着他,骑士赶紧在背后一扯,掏出一方插着红翎的黑匣子,然后马速丝毫未停的往前奔去,骑士高举黑匣子,凛冽大喝道:“北平军报,十万火急,谁敢拦我?”

一听是十万火急的军报,守城兵卒自是懂得规矩,急忙向两旁一闪,让出一条宽敞的道路,任由骑士马不停蹄的狂奔入城。

骑士过后,城门掀起一阵狂风,兵卒们面面相觑,眼中都透着几分不安,

北境难道又不安宁了?他们这些京城兵会不会调派去前线杀敌?

马上骑士一路狂奔,直到奔至承天门的石牌下,胯下的马儿终于长嘶一声,体力完全透支,前蹄一软,倒在了地上。

骑士也受不了这长久的奔波,跌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便再也不动了。

承天门外站着数名值守的宦官,见状纷纷吃了一惊,急忙凑上前,见骑士已无意识,手中却死死抓着一方插着红翎的黑匣子,宦官们认得这是十万火急的军报,众人脸上神色一凛,急忙掰开骑士的手指,将黑匣子取在手里,一名宦官举着匣子,二话不说便匆匆往宫里跑去,另几名宦官则将骑士奋力抬到承天门金水桥外的太医院救治。

武英殿内,朱元璋脸色铁青,狠狠一拍桌子,大声咆哮道:“乞儿吉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区区五万人的小部落,居然敢犯我大明疆境!而且还敢兵围北平城,当朕老了吗?”

殿内宦官宫女们见天子龙颜大怒,纷纷吓得扑通跪在地上,颤声齐道:“陛下息怒——”

朱元璋抬头朝殿门外大吼道:“来人!速传皇太孙,兵部尚书茹瑺,兵部左侍郎齐泰,户部尚书郁新来见!”

顿了顿,朱元璋神色复杂的补充道:“…也传皇四子燕王来见。”

京师南城外的聚宝山,山下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寺,名曰“西天寺”。

寺外常年被青翠的树林所环绕,晚风乍起,吹动树叶沙沙作响,悠扬的晚课钟声飘荡在夜空中,伴随着阵阵梵音佛唱,端的令人如同置身桃源般忘俗去忧。

寺内左侧的禅房内,一道剧烈的咳嗽声传出,正在大殿内念经的和尚们纷纷互视几眼,见周围几名身着便衣的魁梧汉子神色不善的盯着他们,和尚们面容一惊,赶紧闭上眼,继续开始晚课。

禅房内,朱棣看着脸色苍白,剧烈咳嗽的道衍和尚,不由满是心疼的叹了口气。

“先生受苦了…”

道衍面色泛起几分不健康的红晕,喘息着摇头道:“殿下勿念,贫僧只是伤了几处,不打紧的…”

朱棣恨恨的捶了一下木床的边沿,道:“萧凡那个卑鄙无耻的家伙!心思歹毒如蛇蝎,说杀便杀,一丝前兆都没有,差点害了先生性命…”

道衍剧烈的咳了两声,瘦若病虎的身躯颤抖了一会儿,无神的眼睛里露出怨毒的目光,喘了一阵以后,虚弱的道:“殿下,你今日不该来啊!现今京师锦衣卫对我大肆搜捕,贫僧困在这野外的小寺动弹不得,殿下乃皇子亲王,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你微服来此,小心被锦衣卫追踪,传出去有碍殿下声名,徒惹天子疑窦啊…”

朱棣握住道衍的手,动情道:“先生大伤未愈,还如此为本王着想,本王铭记在心,此生绝不负先生!”

道衍长叹道:“这次进京,实未料到竟生出许多波折,殿下,贫僧有一言,还望殿下牢记。”

“先生请说。”

道衍反手握住朱棣的手,一字一句道:“京师杀机渐起,殿下一定要赶快离开京师,迟则有性命之忧!”

朱棣惊道:“先生何出此言?京师于本王何来杀机?”

道衍喘息道:“这次是贫僧低估了萧凡这个人啊…殿下,此人貌若温儒,实则歹毒,下杀手时当机立断,毫不留情,贫僧一直以为太孙身边皆是迂腐文弱之辈,不曾想竟出了萧凡这号人物,听说他与太孙相识于市井,交情莫逆,太孙身边有此人,实乃殿下大业的心腹之患,若殿下久留京师,谁也说不准萧凡下一步会怎样对付殿下,此人之卑鄙阴毒,简直神鬼莫测,他杀贫僧正是为了剪除殿下羽翼,殿下,你如今已被他盯上了,若不赶紧离开,小心被他算计…”

朱棣眼皮不自觉的跳了几下,神色凛然的点头道:“先生的话,本王记住了,先生放心,本王一定想办法离开京师,速回北平,说来北平告急的军报现在也该快到京师了,北平有难,父皇便不得不放我回去就藩抗敌,那时天高任鸟飞,只要回到幽燕之境,天下谁还奈何得了本王?”

道衍欣慰笑道:“殿下肯纳我言,足见殿下不是一意孤行,刚愎自用之人,殿下可还记得贫僧初遇你时说的话吗?”

朱棣目光一阵闪动,压低了声音,沉声道:“先生说,你会送我一顶白帽子。”

道衍咳了两声,道:“不错,殿下,天子大限即至,这皇位离你越来越近了,天子一旦驾崩,天下再也没有能制住你的人,太孙毕竟年轻,而且其性情软弱好欺,不足为虑,辅佐太孙的大臣,如黄子澄,茹瑺,黄观等人,皆是迂腐穷酸之辈,亦不足虑。贫僧如今所虑者,便是太孙身边的萧凡,此人若活着,必会给殿下的大业带来无尽的麻烦,殿下,你一定要除去此人,不惜…不惜一切代价!”

朱棣目光阴沉,面色如水,淡淡道:“萧凡一定会死的,本王向你保证。”

道衍闻言,脸上露出了几分释然的微笑。

随即他开始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面色顿时又涌起一阵潮红。

朱棣急忙起身,帮他轻捶背部,温言道:“先生,京师缉拿你的锦衣卫追得甚紧,此处寺庙不可久留,本王这就命人将你送到聚宝山西侧的一处山洞里妥善安置,先生委屈一下,在山洞里住上数日,待本王离京回北平之日,再带你一同随驾。”

道衍点了点头,喘息道:“贫僧半生颠沛流离,这点小苦不算什么,殿下的大业要紧…殿下,若换地方养息,这个寺庙的和尚都见过我,若锦衣卫追查而来…”

朱棣眼中闪过一道厉色:“先生只管前去,本王那里留有人手侍侯你,至于这个寺庙…哼,你走之后,这里不会再有活人了。”

道衍神色怔忪了一下,终于叹息道:“欲成大事者,当须如此,阿弥陀佛,贫僧日后会为他们念百遍往生咒…”

第一百三十七章 御前激辩(上)

武英殿内,十数盏精致的宫灯高高悬挂在大殿的盘龙柱上方,照得殿内如同白昼般通亮。

朱允炆站在龙案一侧,神情说不出的忧虑。

龙案前,春坊讲读官黄子澄神色平静的站着,他的身旁,兵部尚书茹瑺,兵部左侍郎齐泰,户部尚书郁新,左都御史暴昭等朝中数位重臣并排而立。

北平告急的军报传进宫里没多久,这些大臣就被朱元璋火速召进了皇宫,商讨对策。

朱元璋穿着一身明黄便服,坐在龙案后的椅子上,头发略显凌乱的散落几缕在鬓边,脸上几块老年斑在宫灯的照映下分外醒目苍老,他脸色已是一片铁青,视面前数位重臣而不见,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着龙案上的军报,仿佛那是一块烙铁一般,烫得他眼睛生疼。

很难想象,一个年迈迟暮,垂垂老矣的老人,在这一刻竟能暴射出如此令人震慑的气势。

殿内的气氛很沉闷,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垂头躬身等待着朱元璋发话。

沉默良久,朱元璋抬起头,缓缓扫视众臣,语气无比阴森:“朕,立国大明三十年,三十年前,朕驱除鞑虏,光复我汉人江山,北元蒙古被朕打得一败再败,他们丢盔弃甲逃回了草原大漠,从此不敢越长城半步!朕立国后,深知江山易得难守的道理,不顾众皇子身份尊贵,命他们一一就藩边陲,治军治民,以防北元鞑子死灰复燃,时来亦有二十余年矣…”

众臣急忙躬身齐道:“陛下英武圣明,威服宇内——”

朱元璋没理会众臣敷衍般的恭维,而是狠狠的一拍龙案,怒目圆睁嘶吼道:“可是,为何一个区区五万人的小部落,如今居然敢兵围我北平府?那些鞑子以为朕老了,便拿不动刀剑了么?鞑子安敢如此欺朕!”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殿内顿时充满了凌厉的肃杀之气,吓得众臣急忙跪倒,齐声道:“陛下息怒——”

朱元璋浑浊的老眼布满了血丝,他阴沉着脸,森然道:“他们以为朕老了,拿不动刀剑了,便可以肆意妄为了么?朕还没死,还轮不到那些该死的蛮夷猖獗嚣狂!朕要御驾亲征,让那些鞑子看看,朕的刀剑是否如当年一般锋利…”

众臣闻言顿时一个激灵,这下他们是真的慌了。

黄子澄率先奏道:“陛下,万万不可!区区五万人而已,陛下怎可草率亲征?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共主,岂可舍本逐末,轻身犯险?陛下,臣以死谏,望陛下收回成命!”

左都御史暴昭道:“陛下,天子不可轻易亲征,自古天子亲征者,无非两种不得不为的原由,其一者,国家危难,江山社稷悬于一线,天子征讨,乃为力挽狂澜,扶保社稷不失,其二者,乾坤即定,胜券在握,需天子亲往,激励将士士气,一战而定乾坤。非此二者情形,天子不可轻易出征,如今只是区区北元一个小部落兵围北平而已,既不算国家为难,亦难称乾坤即定,陛下出征,何以师名?”

众臣一齐伏地拜道:“臣等附议。”

朱允炆在一旁急道:“皇祖父年事已高,怎可为了区区跳梁小丑长途奔波?孙儿不肖,愿代皇祖父亲征,为祖父扫除北元,将他们再次赶回草原大漠。”

朱元璋目光闪动,慈爱的看着朱允炆,脸色不由变得愈发复杂莫名。

长长叹了口气,朱元璋颓然的坐回了椅子上,他的身体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刚才只是说说气话,如今他年迈多病,多日来缠绵病榻,不得不靠汤药维生,怎么可能有体力和精力御驾亲征?

只有当自己真正拿不动刀剑时,才能深刻体会到英雄迟暮的悲凉。

殿内众臣见朱元璋没说话,不由纷纷抬头望向他,他们的眼神很坚决,很明确的诉说着一个信息,如果朱元璋坚持御驾亲征,他们将不惜以死劝谏。

良久,朱元璋自嘲般悲凉的笑道:“朕…果真还是老了啊。”

听着这话,众臣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一个小小的部落兵围北平或许有些反常,但毕竟只有几万人,如果惊动大明天子亲征,不大不小也成笑柄了,那时皇家威严何在?朝廷体面何在?

朱元璋抬眼看了看朱允炆,缓缓摇头道:“太孙身系江山社稷传承,不可领军犯险,诸爱卿,此事当如何处置?”

黄子澄道:“陛下,北平被围,实出我等意料之外,军报上只说了北元乞儿吉斯部落出兵,却并没说他们兵围北平的原因,北平府乃四皇子燕王的封地,燕王如今尚在京师,臣以为,陛下可召燕王先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黄子澄这番稳重之言令众人皆点头赞同。

朱允炆想了想,道:“皇祖父,锦衣卫负责刺探,潜伏,肃敌等事宜,孙儿以为针对北平被围一事,不妨也将锦衣卫都指挥使李景隆,还有锦衣卫同知萧凡都召来,共同商讨此事。”

朱元璋瞧了他一眼,心知孙儿这是有意抬举萧凡在朝中的地位,区区一个同知本无资格参加这种重大的国事讨论,不过孙儿既然有抬举萧凡的意思,朱元璋倒也不便反对。

于是朱元璋点头道:“准,来人,宣燕王,曹国公李景隆,萧凡觐见。”

门外宦官恭声应了,急忙往宫外跑去。

黄子澄和黄观等人见朱允炆时刻不忘抬举萧凡,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板着脸站在龙案前一言不发。

萧凡接到宫中宦官的传召已是快一更时分,他不敢怠慢,匆忙穿了官服便往宫里赶去。

朱元璋深夜召见,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萧凡一边往宫里赶,心里一边忐忑不安。

老朱该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萧凡现在最心虚的,就是他和江都郡主之间的事,这事儿若让老朱察觉了,恐怕他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

离宫门越近,萧凡心里越战战兢兢。——所以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朱元璋敲门,萧凡觉得以后说话做事还是光明正大一点的好。

雇的马车在承天门的石牌下停住,萧凡下了马车,眼睛四下张望了一番,却见四周通亮,锦衣亲军举着火把或宫灯,排着整齐的队伍来回巡逻,金水桥边的值夜宦官们也不敢怠慢的四下巡梭走动,还没进承天门便能感觉到皇宫森严的戒备。

萧凡刚往前走了两步,便有一队锦衣亲军警惕的围了上来,验过他的腰牌之后才放行。

萧凡奉诏进宫,当然不担心有人把他当刺客,身份验证过后,一队锦衣亲军护送着他往宫里走去。

走到桥边,却见正前方停着一辆装饰非常豪华的车驾,车厢以馏金装饰,缀以白玉珍珠,车头双马拉辕,一看便是王侯家的马车。

萧凡神色一凝,转头问身旁护送他入宫的锦衣百户军官道:“陛下还召见了谁?这是谁家的马车?”

军官认识萧凡是锦衣卫同知,锦衣亲军隶属锦衣卫管辖,说来萧凡是他的顶头上司,于是不敢怠慢,恭声道:“萧大人,陛下召见了春坊讲读官黄子澄大人,兵部尚书茹大人,兵部左侍郎齐大人等等,这是燕王殿下的车驾,燕王殿下也是刚刚到的…”

萧凡一听心里便松了口气,朱元璋同时召见这么多人,应该跟他和江都郡主的事没关系。

放下心的同时,萧凡眼珠转了转,坏水儿又开始咕噜咕噜往外冒。

走到燕王的马车前,沉吟了一下,萧凡摸着下巴道:“燕王的车驾太豪奢了,这样不好,很不朴素啊…”

锦衣百户纳闷道:“大人的意思是…?”

萧凡嘿嘿坏笑道:“我来给它整整容吧…”

说完不待旁人反应,萧凡助跑,然后飞起一脚,狠狠往马车的车厢一踹,砰的一声闷响,在深夜的金水桥边传出老远,金碧辉煌的车厢外壁顿时多了一个又黑又大的脚印。

萧凡踹了一脚后还觉得不解气,想起朱棣对他下的阴手,派死士刺杀他等等深仇,萧凡不知怎的心头火气越冒越大,于是不顾旁人愕然的目光,萧凡咬牙切齿对着马车车壁又踢又打,觉得不过瘾还抓起地上的尘土沙子狠狠往车厢里扔。

他觉得很快意,有一种阿Q式的胜利满足感,又如同堂吉诃德战胜了风车。

待到萧凡玩累了,燕王的车驾已经伤痕累累,又脏又黑,满是刮痕尘土,看起来跟土里刨出来的兵马俑战车似的,非常的…古朴?

萧凡停了手,得意的抬起头,见马车已被他折腾得不成样子,心中不由畅快无比,他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

喘着粗气转头盯着一旁目瞪口呆的那队锦衣亲军,萧凡恶狠狠道:“刚才的事,你们谁都不准说出去,不然…这马车就是下场!”

锦衣百户呆了一下,接着长长叹息:“萧大人,我想我们已不必往外说了…”

萧凡也呆了一下:“什么意思?”

锦衣百户神情古怪的往萧凡身后一指,萧凡心里顿时升一股不祥的预感。

愕然回头望去,却见马车的另一面人影闪动,燕王朱棣一脸铁青的出现在萧凡面前。

萧凡吃了一惊,接着泪流满面,默默的将踢歪了的车辕扶正,还顺手掸了掸车厢外的灰尘,态度毕恭毕敬之极…

扭头眨着泪眼,萧凡无限哀怨的问锦衣百户:“…你怎么没告诉我,燕王殿下还没进宫呢?”

“大人身手太快,迅雷不及掩耳,属下这不是没来得及说嘛…”

朱棣铁青的脸色一直到进了武英殿还未消去。

萧凡则臊眉搭眼的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走着,他觉得今天的使坏使得很失败。

二人就这样一路沉默而尴尬的进了武英殿。

给朱元璋见过礼之后,萧凡立马很低调的往兵部左侍郎齐泰身后一闪,然后不显山不露水的保持沉默。

抬眼环视众人,见大家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只有朱允炆面色平静却仍调皮的朝他挤了挤眼。

朱元璋缓缓道:“人都到了…棣儿。”

朱棣上前一步,恭声道:“儿臣在。”

“北元乞儿吉斯部落五万人马兵围北平,此事你可知晓了?”

朱棣躬下身,眼中闪过一抹惊喜的光芒,然后飞快消逝,急忙用一种愤慨激昂的语调惊道:“什么!北元鞑子居然又敢犯我大明疆境!父皇,断断不可轻饶鞑子!”

萧凡一听朱元璋叫众人深夜进宫竟是为了这事,心里便有了数,朱棣眼中的惊喜被他一人看见,心中不由冷笑数声。

朱元璋注视着朱棣脸上的愤慨之色,冷凝的神情渐渐和缓了一些。

不论皇子们对皇位的野心有多大,但在面对外敌入侵的大是大非问题上,还是颇具风骨的,不枉自己教导多年。——在传给子孙江山社稷的同时,朱元璋更希望将自己一生的信念和坚持也传承下去,不向强敌低头,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这便是朱元璋的信念,相比江山和皇位,这些无形的东西对朱家子孙更为重要。

“诸位爱卿,北平被围,如何处治乎?”朱元璋抬眼扫视众人,缓缓问道。

黄子澄往殿中走了两步,目注朱棣道:“燕王殿下,北平府乃殿下封地,下臣敢问,北元乞儿吉斯部只是一个人数不满十万的小部落,他们为何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犯我大明疆界?殿下于北平戍守多年,可知其中缘故?”

朱棣神色凝重的摇头,道:“本王在京师日久,北平防务一直交给大将张玉打理,北平府在本王的治理下向来对北元各部落采取的是攻势,按说他们应该不敢主动来攻,北平府究竟出了什么变故,本王却是真的不知。”

萧凡冷笑不已,朱棣话里说得无辜,实际上是在暗示自己待在京师太久,他一离开北平,北元部落便来攻打,足可见他对北平府的重要性,意思就是说,父皇该放他回去了。

黄子澄见问不出个结果,不由有些失望的退了回去。

朱元璋沉吟了一下,道:“北平被围,看似小事,实则恐怕其中另有原由,诸爱卿如何看待此事?”

朱棣闻言直起身,双目直视朱元璋,大声道:“父皇,儿臣不敢妄自菲薄,儿臣治理北平府多年,对封地的上下将士一应熟知,可谓知兵知将矣,北元鞑子兵围儿臣封地,这是对我大明的挑衅,更是对儿臣的莫大侮辱!儿臣若不报此兵仇,将来有何面目再见父皇,堂堂昂藏男儿,有何面目再立于天地间?儿臣向父皇请命回北平领军,击溃鞑子,在此愿向父皇立下军令状,若然不能竞功,儿臣愿以一死相报父皇养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