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眼睛盯着棋谱,口中淡淡道:“本朝开国三十年,武将被先帝诛杀几尽,当年的从龙老将中,唯剩长兴侯耿炳文和武定侯郭英二人矣,这两人是活得最小心,最稳妥的,不然先帝也不会让他们活到今日,郭英若未得朝廷的授意,怎敢私自调动兵马?”

朱棣瞳孔猛然缩小如针尖,沉声道:“这难道是朱允炆的意思?他让郭英领军北进,已入我北平境内,他是什么意思?要围剿本王吗?”

道衍摇头笑道:“只怕未必,应该是天子给了萧凡偌大的权力,萧凡以钦差名义向郭英下的调令,如今萧凡已到山东兖州府了,过了兖州便是济南,再过济南便是北平地界…”

朱棣冷笑:“萧凡此举意在向本王示威?”

道衍淡然笑道:“只怕保命大过示威,他以此举告诉王爷,朝廷的兵马就在他身后,若他在北平有了什么不测,朝廷大军便要压我北平之境了…”

朱棣哈哈大笑:“本王领兵十余年,难道是被吓大的?简直是笑话”

口中说着笑话,朱棣的脸上却有了几分不自然的神色。

自古朝廷代表着正统和大义,四万大军看似不多,但有了“朝廷”这个名义,让朱棣感到了压力,这种无形的威慑令朱棣不得不投鼠忌器。

道衍的目光已从棋谱移到了朱棣的脸上,他盯得很专注,仿佛朱棣的脸上画着一手绝妙好棋一般。

良久,道衍轻松一笑,道:“王爷不必担心,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王爷真欲将萧凡除之而后快,方法有很多,王爷应该明白才是…”

朱棣展颜一笑,道:“不错,明目张胆杀钦差,本王是决计不会做这种蠢事的,也许钦差大人不服北地水土,半途暴毙而亡也不一定,与本王半点关系都没有…”

道衍深深注视着朱棣,忽然道:“王爷,钦差若没死在半途呢?他若命大躲过去了,仍奉天子诏命,来北平府犒赏藩王,王爷如何处治乎?”

朱棣想了想,皱眉道:“先生的意思是…”

“王爷,天子削藩之意势在必行,而我燕军如今诸事未准备齐全,大业不可操之过急,失之仓促,功亏一篑贫僧以为,王爷这个时候正好应该生一场大病才是…”

朱棣眼睛一亮:“朝廷派钦差安抚藩王,意在拖延,本王也装病混个一年半载,我们且都拖延一些时日,万事备妥之后,将来战场上一决雌雄,先生好主意…不过,这回本王该生什么病?”

道衍神秘一笑,道:“王爷从今日起…疯了。”

上天听到了萧凡虔诚的祈祷,于是赐给他一个精壮的武林高手。

武林高手还没落地,被萧凡的弹弓神技给打下来了,这实在是个悲剧。

萧凡抱着太虚的脑袋,表情既内疚又沉痛,曹毅站在不远处,黝黑的虬髯面孔涨得通红,使劲憋着笑,忍得很辛苦。

此刻的太虚横躺在地上,额头中间鼓起好大一个包,看上去就像添了一颗硕大的美人痣似的,模样怪异极了。

“师父我不是故意的…”萧凡不停摇晃着太虚的脑袋,语气很愧疚。

愧疚的同时,萧凡却忍不住佩服自己弹弓的准头,明明瞄着靶子去的,怎么会打到天上?而且正好打中凌空飞翔的太虚,这手绝技如果用在战场上,百万军中若欲取上将首级,该往哪儿瞄?

太虚在萧凡的使劲摇晃下,昏昏沉沉睁开眼,然后很快又闭上,嘴里哼哼唧唧呻吟道:“啊…好多的星星,还有鸟叫声…”

萧凡悲怆道:“师父…一切都是幻觉,吓不倒你的”

呻吟了很久,太虚终于缓过神来,顶着额头上的大包,一把抓住萧凡的手,目光灼灼的盯着他,虚弱的道:“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你为何打得这么准?你是不是早就瞄准我了,就等我飞起来然后你再把我给打下来…”

“误会啊师父,这其实是很单纯的神来之笔…”

“劫数啊劫数…”太虚悲怆长叹。

小憩一阵以后,太虚渐渐缓过气儿来,除了额头上的包还没消外,神志已慢慢恢复了正常。

直到这个时候萧凡才兴奋的问道:“师父你怎么会来兖州?你不是在京师的家里炼丹吗?…对了,师伯没跟你一块儿来?”

太虚嘴唇嗫嚅几下,刚待开口,便听到官驿前院的凉亭下有个声音慢吞吞的道:“无量寿佛…贫道在此。”

萧凡侧头望去,却见凉亭中一袭灰色道袍的张三丰正坐在石凳上,带着仙风道骨般的飘逸感,捋着白须朝他们微笑。

太虚见张三丰一派潇洒从容的模样,再看看自己这般凄惨落魄,不由悲从中来,呜咽般呻吟道:“师兄,你是怎么进来的?”

张三丰抬手指了指官驿的大门,好整以暇道:“当然从大门进来的,这才是正常的造访方式…”

太虚面皮使劲抽搐了几下:“…”

萧凡大喜,急忙快步迎了上去,道:“师伯也来了,你们是特意来保护我去北平的吗?果然还是师门的人靠得住啊”

仙风道骨的张三丰闻言却尴尬的干笑几声,笑容很难看。

太虚一张老脸则变得羞愧难当,眼珠子滴溜儿转了几下,躲开这个话题,亲热的勾着萧凡的肩膀往内院走去。

“徒儿啊,为师久不见你,今天发现你印堂有些黑,贫道掐指一算,你最近犯火冲,有凶兆啊…”

“…”

太虚和张三丰的到来,算是给萧凡的性命买了一道保险。有这么两位武功变态的绝世高手陪在身边,朱棣若想派人刺杀,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萧凡今日高兴得心花怒放,太虚这老骗子平日里虽然贪生怕死,可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是很有原则立场的,徒弟深入虎狼之地犯险,师父和师伯二话不说便跟着来保护他,如此仁义厚道的师门情义,真叫人感动万分。——当初被太虚骗进武当派,看来他帮自己的人生做了一次正确的选择。

师父师伯到来,萧凡自然在官驿中大摆筵席,给两位师门长辈接风洗尘。

跟随萧凡一起去北平的当世大儒方孝孺今日也大给面子,亲自出来作陪。

太虚坐没坐相,吃没吃相,一手抓着肥蹄膀,一手倒拎着酒壶,左右开弓,吃得不亦乐乎。萧凡面带微笑看着他大吃大喝,以往瞧着太虚种种模样不顺眼,今日却不知为何心中充满了温情。

席间方孝孺听说张三丰居然是先帝钦封的通微显化真人,不由大吃一惊,神色间多了几分敬意,与张三丰谈论了很久的老庄和养生之道,亦连连大呼张三丰的神仙之名果然名不虚传,令他受益颇多。

至于那个吃相难看的太虚,方孝孺则选择了无视,这位大儒颇看不上太虚,除了素质问题,恐怕还多了一层身份原因,老方只对经过朝廷认证的道士有兴趣。

“人生一大喜,他乡遇故知,今日他乡遇长辈,更是喜之甚也,师父,师伯,徒儿敬两位一杯,感谢两位长辈千里跋涉,保护徒儿西天取经…咳,不对,保护徒儿入北平虎狼之地,前途凶险,徒儿性命未卜,两位长辈多费心了…”萧凡站起身,朝二人敬了一杯酒。

曹毅也赶紧站起来,作陪喝了一杯。

张三丰呵呵一笑,端杯一饮而尽,喝完之后表情茫然道:“去北平?谁要去北平?”

萧凡擦汗道:“师伯,咱们都去北平,您两位偏劳,时刻在我身边保护我…”

张三丰茫然之色更甚,扭过头对太虚道:“我们还要保护他?你来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呀,不是说了见徒弟一面便云游天下吗?”

太虚急忙大咳,暗中使劲扯了扯张三丰的衣袖。

“徒弟啊,啥都不说了,什么是师门义气?贫道与师兄此来一定陪你去北平,我师兄弟二人保你周全无损”

萧凡感激道:“师父对徒儿真是情深意厚,此情徒儿铭记在心,终生不忘”

太虚仰天笑道:“别看贫道平日贪生怕死,可贫道还是有豪气干云的一面,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以后你会慢慢发现贫道身上还有许多闪光点…”

“对了,师父,徒儿离京的时候请你们出山保护我,你们说要炼丹,怎么也不肯答应出来,怎么后来突然想通了,还这么快便追了上来?”萧凡对这个问题实在大惑不解。

“咳咳咳咳…”太虚岔了气似的咳个不停,心虚的端起酒杯胡乱找了个方向便开始敬酒:“…来,喝酒喝酒,不醉不归啊…”

“师父…”

“什么?”

“席上这么多人,你偏朝墙上挂着的字画敬酒,啥意思啊?”

太虚:“…”

酒席散后,众人趁着些许酒意,在官驿的后花园中散步赏花。

太虚不知和方孝孺忽悠了几句什么话,原本对太虚颇不待见的方孝孺竟对他态度大改,很亲热的缠着他问东问西,太虚则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不管方孝孺问什么,总是回答一句“天机不可泄露,给钱才会泄露…”

曹毅和萧凡走在最后,二人商议着行程。

“诸事准备妥当,明日可以入北平府了。”

萧凡叹道:“这次武定侯郭英在北平边境陈兵列阵,以演武之名向北推进近百里,算是给咱们添了几分胆气,燕王就算要杀我,肯定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燕王行事一直很小心,百密而无一疏,钦差代表天子,除非他现在打定主意明着造反了,不然他是不敢派军队公然杀你的。”

萧凡笑道:“派军队明着杀我,他必然不敢的,如今燕王麾下十五万将士,每天耗粮无数,各营中所囤积的粮草只够他维持半年之用,就算燕军天下无敌,半年也肯定打不垮朝廷大军的,燕王不是疯子,诸多准备不足,他不会选择现在造反,他既然不敢造反,我这个钦差就相对安全很多了…”

曹毅忧虑道:“就怕他明着不来,却派刺客暗中刺杀,下毒…”

萧凡呵呵一笑,抬眼望着走在前面的张三丰和太虚,笑容满是温暖和感动:“…两位长辈不远千里追来保护我,再厉害的刺客恐怕也抵不住天下两大绝世高手的一击,他们…是好人呐人间自有真情,幸福像花儿开放…”

曹毅挠着头,轻声嘀咕道:“…我怎么觉得两位老神仙来得这么蹊跷呢?来路貌似很不正啊,该不会他们在京师闯了什么祸吧…”

萧凡不悦的瞪他一眼,道:“胡说两位长辈大老远跑来保护我,你怎可怀疑他们的用心?”

曹毅想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终于不在意的挥了挥手,呵呵笑道:“算了,管他们来意如何,只要后院没事,不闹腾,不失火,咱们去北平就安心了…”

二人正在议论之时,一名锦衣校尉匆忙跑进官驿,行了礼后,将一封打着火漆的急报递给萧凡。

萧凡一楞,手触到急报,心中立马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有些急切的撕开封皮,里面只有一张信笺。

萧凡一看之下,脸色立马变得又惊又怒,身形控制不住的踉跄了一下。

曹毅大惊,赶忙扶住他,急声问道:“怎么了?这是京师的急报吗?出了什么事?”

萧凡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抖索着嘴唇颤声道:“京师…京师后院…”

“后院怎么了?”

“后院…失火了”

曹毅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撸着袖子恶狠狠道:“可是那帮酸腐清流又搞事了?老子这就回京收拾他们去”

萧凡无神的看了他一眼,虚弱道:“不是啊,是后院…失火了”

“啥意思?”

“画眉来信,师父前些日子在家中炼丹,没配对药,不知起了什么反应,结果炼丹的丹炉…爆炸了,西厢房炸垮了半边,另外半边着了火,火势一直烧到内院卧房…”

曹毅两眼发直的盯着萧凡,半晌,才从喉咙里憋出一句话:“狗日的果然是后院失火啊…弟妹没事吧?”

“所幸画眉当时正在库房数银子,库房离内院比较远,这才有惊无险,躲过了一劫,…房子被烧了一半,她在信里哭得很伤心…”

曹毅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然后一楞神,道:“哎,不对呀,你师父把你家房子烧了,他什么事都不管,拍拍屁股就跑出京了?”

萧凡无力的点点头。

曹毅终于忍不住骂道:“他娘的这老家伙简直是个极品啊难怪他这么主动跑来保护你,原来真是闯了祸…”

萧凡双目无神发了半天楞,接着一把抓住曹毅的手臂,语带哭音道:“曹大哥,我想回家…我家房子被烧了啊”

曹毅:“…”

前面不远处,太虚犹自忽悠着方孝孺:“老方啊…贫道说句实话,你有凶兆啊看你命格,你乃天煞孤星之相,克父克母克兄克弟克妻…连你家的狗都克,命中注定断子绝孙,八字太硬,最后连你都会被自己克死,命有大凶总之,劫数难逃啊”

方孝孺悚然动容:“不知老神仙可有解救之法?”

“天机不可泄露…给我十两银子,我就勉为其难泄露一次。”

“十两银子就把天机给泄露了?老夫怎么觉得你像骗子呢?”

“哼爱信不信劫数来了可别怪贫道事先没跟你说…咦?老方,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现在你的印堂越来越黑了?老方,劫数马上就来了,你可要小心…”

萧凡看着太虚的背影,心头一阵滔天的愤怒。

老王八蛋,把老子的房子烧了你就跑,若非锦衣卫快马急报,老子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幸亏画眉命大,躲过了一劫,否则后果不敢想象。

萧凡浑身冰冷,心中后怕不已,越想越气,看着太虚的背影,萧凡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反手抽出插在腰后的弹弓,取了一颗泥丸在手里,瞄准,拉紧…

“太虚你这老王八烧了我的房子就跑,又来我面前装什么义薄云天,受死吧老王八蛋看弹弓”萧凡嘶声大吼道。

泥丸射出,例不虚发

走在太虚身边的方孝孺身形一顿,接着“啊——”的一声惨叫。

手捂脑袋,强撑着回过头,方孝孺看着手足无措的萧凡,幽怨的叹了口气:“今日果然…大凶”

言毕,方孝孺软软倒地,昏过去了。

太虚一楞,接着大叫道:“你看你看,我说过你有凶兆吧?应验了应验了劫数啊劫数哎,八两银子行不行?我帮你画个桃符解凶…老方,你先醒醒啊”

萧凡脸色尴尬的飞快将弹弓收起,哭丧着脸对曹毅解释道:“我…打偏了。”

曹毅很淡定的点点头:“嗯,看得出。”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官驿刺杀

萧凡很想给太虚做一个评价,想来想去全是贬义词。

很神奇的人,一个人干一件坏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干坏事,没干过一件好事,坏得脚底流脓,口舌生疮,砍一百次头都不冤枉…太虚做到了,不容易。

认了这个浑身都是败笔,没一处胜笔的老骗子做师父,萧凡觉得是自己人生干得最失败的一件事。

——他多想再穿越一次,回到两年前的江浦县,在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当一个老骗子拍上他的肩膀,凛然而权威的告诉他“你有凶兆”时,他再也不会傻乎乎的请老骗子吃饭,而是选择找块板砖,一砖狠狠拍在老骗子脸上,然后挥挥衣袖,从容淡定的走开,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所以,萧凡还得认这个师父,哪怕这个师父把全京师都烧光了,他也得帮师父兜着。

师徒恩怨,方孝孺是最倒霉的。

他现在还躺在官驿的花园中,人已昏迷,脑袋后面鼓起好大一个包,萧凡的那一手弹弓绝技力道足够了,准头却太差。

“方大人,我对不起你…”萧凡俊脸有些变色。

当世大儒几次三番被他这么折腾,简直是罪过,若被天下的读书人知道偶像如此凄惨的遭遇,他萧凡肯定会被读书人骂死,正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萧老弟,你现在赔礼实在是浪费口水,方大人还晕着呢…”曹毅劝解道。

“那就等他醒来,我再赔礼…”

太虚凑过来,在方孝孺身上摸来摸去,嘴里还低声嘀咕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萧凡面色不善道。

“看他身上有没有银子,我只拿八两,然后给他画一张辟邪的桃符…徒弟啊,这个老方的命相很邪门,他可是亡族灭种的相,我只收他八两银子帮他解凶,这价钱比在外面买猪肉还便宜呀…”

萧凡冷着脸道:“你现在还有心情赚银子?你记不记得出京前干过什么事?”

太虚摸银子的动作顿时凝固,吃惊的抬起头看着他,道:“无量寿他祖母的佛你这么快就知道了?我和师兄一路飞奔,跑得比狗还快,怎么可能…”

“你跑得再快,能比得上锦衣卫传递情报的信鸽吗?”

太虚:“…”

“师父,你把我房子烧了,总该给个交代吧?拍拍屁股就溜,这算怎么回事?”

太虚面带惭色,一双小眼睛闪烁不定,显得很是心虚,嘴里还支支吾吾,断断续续念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单字:“啊…嘶…嘚啊嘶嘚咯吺…”

曹毅挠挠头,不解道:“老神仙哼哼唧唧说的啥意思?”

萧凡也皱起了眉,凝神听了一会儿,不确定的道:“他在唱忐忑吧…”

钦差仪仗在山东兖州府停留数日,兖州官府上下尽皆惶恐不安,萧凡在徐州时,把徐州的官场搅了个底朝天,大小官吏跟中了邪似的,锦衣卫还没怎么着呢,官员们却一个个争先恐后跑出来主动投案自首,关押的关押,自尽的自尽,徐州官场如同传染了一场瘟疫一般,锦衣校尉们忙得脚不沾地,锁拿犯官的囚车一批一批往京师送,朝堂吏部的官员们则焦头烂额的忙着把新替补的官员一批批的派往徐州,整个徐州府上下官员被换了一大半。

这位瘟神如今又来到了兖州,还是跟以前一样住在官驿里不动声色,兖州府的官员们慌张了,圣旨里只说命萧凡代天子巡视北境,犒赏藩王和边军,可兖州府并非大明边境,没有驻扎边军,更不是哪位王爷的藩地,萧凡老待在兖州不走,到底是什么意思?

兖州知府徐泰这几日急得浑身直冒汗,徐州城被拿下了那么多不法官员,知府刘治在钦差走后的第三日便被锦衣卫锁拿进京,萧凡参了他一个御下不严,玩忽职守之罪。

这回钦差到了兖州,不知要拉多少官员下马,更重要的是,会不会拿他这个知府开刀。

徐泰这几日战战兢兢陪着钦差在官驿内修身养性,惶惶不可终日,每天还不得不堆出笑脸应酬拍马,早请示晚汇报,对萧凡的亲热劲儿简直比待他自己的亲爹还孝顺。

萧凡每日仍旧不动声色住在官驿内,他也在等,他在等武定侯郭英的消息。

直到第四日,郭英派人飞马相告,其麾下四万兵马,共计三十余个千户的官兵业已全部到达大名府,并已在大名府以北三十里扎营驻防。

得到这个消息,萧凡放心了。

于是,钦差萧凡在兖州府上下官员眼巴巴的期盼下,终于决定启程了。

照例,全城官员百姓齐来相送,徐泰高兴得泪如雨下,钦差这回手下留情,没把兖州的官场搅乱,实在是功德无量,万家生佛。

仪仗前行,往东昌府开拔而去。

过了东昌,便是北平地界了,越接近北平,萧凡心头越不安,前途艰险,等待着他的将会是什么?其实他和朱棣都明白,朱棣希望他死,他同样也盼着朱棣死,他与朱棣之间已是死敌,现在他感觉自己像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傻乎乎的把自己送到大灰狼的嘴边,——虽说萧凡两辈子加起来干过的蠢事不少,但毫无疑问,这次去北平,是他生平干过最蠢的一件事,没有之一。

人这一生总要心甘情愿干几件蠢事的,就算回到当初让他再选择一次,他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对萧凡来说,要活下去,就必须除掉敌人,而敌人不会傻乎乎的站着让他杀,所以,战场相见之前,一定要把这个敌人了解透彻,他有多少实力,他是什么性格,他的手下是些什么人,这些非常细致具体的东西,锦衣卫的情报里是看不到的,只能通过自己的眼睛去看,去领悟。

仪仗开赴东昌的路上,萧凡对苦难深重的方孝孺道:“方大人,你也看见了,这还没进北平呢,你已是伤痕累累,下官很是担心啊,怕你撑不下去…”

方孝孺被安排在另一辆大马车上,脑袋包了几层白布,斜躺在铺满了软垫的车厢中,像个中东的石油王子,就差几名穿得清凉的阿拉伯少女给他喂葡萄了。

方孝孺对萧凡的怨念颇重,闻言没好气的重重一哼,道:“老夫确实是伤痕累累,不过,你自己拍着胸脯问问,老夫身上的伤痕是谁给我的?”

萧凡尴尬的笑:“误会…全都是误会。”

方孝孺眼眶很快泛了红,重重捶着身边的软垫,痛心疾首道:“…你倒是瞄准点儿再打啊你总说是误会,老夫怀疑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不然怎么可能打得如此不偏不倚?”

萧凡诚恳地道:“真的是误会…方大人,你要相信我,我这个人从来不说假话,一说假话就头晕恶心想吐…”

方孝孺可怜巴巴的抬头望着萧凡,道:“不管是真是假,萧大人,以后不要再伤害老夫了,老夫伤不起啊请你看着老夫的眼泪起誓,——以后别玩弹弓了,可好?”

“…好。”

五日后的中午,仪仗到达东昌府。

照例又是一番迎来送往,天子近臣出巡地方,上下官员百姓敬畏万分,自是将钦差一行人安排得周到满意。

接风宴一直吃到下午,官驿内,打发走了知府和一众前来巴结奉承的官员,萧凡和曹毅负手站在驿内的水榭中,默然无言。

官驿设在东昌湖边一套幽雅的小筑内。东昌湖,建于前宋熙宁年间,引黄河水为源,前元时又引来京杭大运河的水,使其扩充数倍,东昌位于山东南北要道,运河众多,经东昌湖流向四面八方,是南产北货的必经之地,故达官富商皆取道于此。

水榭被东昌湖所包围,碧波万顷,浩瀚无边,小小水榭深入湖心,如同一颗明珠镶嵌在玉盘上,站在水榭中眺望湖面,顿生心旷神怡之感。

二人沉默许久,曹毅看了看天色,道:“过了东昌,便进入北平地界了…”

萧凡笑道:“是啊,东昌乃山东的边界之地,出了东昌便直入北平…”

曹毅皱眉道:“你笑得好奇怪…”

萧凡眨眨眼,道:“你知道此刻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曹毅也笑了,笑容和萧凡一样古怪:“也许…你想的和我想的一样。”

萧凡渐渐收敛了笑容,目光望向烟波浩淼的湖面,沉默了一会儿,悠然道:“我与燕王结下深怨,他肯定不想我活着,如今我为钦差,代天子北巡,如果死在半路上…”

曹毅接道:“而且最好死在北平之外,这样天下人谁也不会想到钦差的死与他燕王有任何关系…”

萧凡笑道:“东昌是入北平前的最后一站,正好在北平之外,如果我是燕王,我会选择在东昌动手刺杀钦差,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既能除去敌人,又能撇清关系,如果他不动手,那他就太蠢了…”

曹毅也笑道:“如果他选择在东昌动手,那他就更蠢了…”

晚上萧凡谢绝了东昌知府和一众官员的相请,而是在官驿内与曹毅,方孝孺等人一起简单的用了饭。